熏香輕拂,月淡風清。
謝開言坐在燈綵之下,素手輕揚,用細軟的草枝紮了一隻活靈活現的蜻蜓。她將絹布打薄,繃在蜻蜓身上,當作翅膀。然後輕輕一彈,送它撲飛出去。
此時的胭脂婆必定是好奇站在一旁,細心瞧著謝開言整飭各種小玩意。
謝開言拂袖待離去,胭脂婆緊巴巴地說:「太子妃好生不講理,怎麼不將畫本作完。」
謝開言笑了笑,當真應了她的催促,走到桌旁繼續完成畫作。數日前,左遷偶有一問,詢問軍衙粉壁畫的是什麼。她沒有應答,回來後便裁剪絹布,加入內襯,做出一冊素白的畫本,開始提筆勾描壁畫。
時至今夜,謝開言用筆墨渲染開海龍騰雲而去的最後一點痕跡,已算是完成了畫作。
胭脂婆執起畫本,在燈下輕輕一翻,隨即驚叫了起來:「這些雲啊海啊都能動呢。」絹布一頁頁滑過她的指尖,將所畫的內容連成一道皮影戲,影影綽綽的,講述了一個連貫的故事。
謝開言微微含笑,看著胭脂婆有似孩童般的神情,恍然覺得又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極早前,她推卸不過句狐的邀請,替她畫了一冊《月魂》的故事,也是這般引得她眉眼生光、驚叫連連。
「知道《南華經》麼?」謝開言問道。
胭脂婆像是撿到寶物一樣捧著畫本,先點了點頭,後又搖了搖頭:「讀過,懂得不多。」
謝開言細細說道:「《南華經》有記載,鯤魚化鵬鳥,振翅而怒飛,水擊三千里,雙翼蔽天日。我這畫本上畫的,就與故事所說的差不多。」
胭脂婆來了興致,湊過來道:「快,快,趕緊對我說說。」
謝開言凝目看她:「對你說了無用,我原本想講給左大人聽,讓他應付殿下交代的作畫差使。」
胭脂婆依然興致勃勃:「由我轉告給左大人,也是一樣的。」
謝開言微微一笑,解釋了所有:「北理開國流傳著四典故,其中有一則叫做『海龍吐日』。是說水中生異蟲,先為石龍子,再為小蛇,游過千里伊水河,決起而飛,化成海龍。那海龍奇大,能吞吐日色。吞下整輪日頭後,海龍便騰雲飛走,直上九霄,散落九彩霞光入伊闕,拂照金堂天子身上。」
酉時三刻,胭脂婆用絹袖掩住顏面,抵擋微微的風沙,走到左遷屋舍外。
左遷聽到侍從通傳,連忙走到院子裡,請胭脂婆進屋寒暄。胭脂婆福了福身子,說道:「不用麻煩左大人,我說完就走。」
左遷喚退所有值守侍從,負手而立,銀絲袖罩經風一拂,有些發顫。他站在月下,玉容斂著光,眉眼看得分外清晰,如同秀美的山水。
胭脂婆皺眉攏著衣袖,繼續遮掩擾她面的風沙,漫不經心說道:「太子妃說了,殿下要左大人畫的壁畫叫做『海龍吐日騰雲而去圖』,聽著是不是很新鮮?其實就是石龍子化成一條大蟲,吞了日頭,然後逃走的故事。哎呦,左大人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沒有殿下、太子妃那樣文雅,說的意思也差不多嘛。」
她遞過畫本,左遷一直看她,來不及接過,她便一掌拍在他懷裡,繼續撇撇嘴說道:「左大人所佔的井關鎮,原來就是北理的邊防軍鎮,內堂畫上開國四靈獸的故事,是為了鎮邪,不是左大人想的什麼青天海日、一派祥和……」
左遷見胭脂婆轉身要走,忙說道:「姑娘為什麼這樣生氣?」
胭脂婆回身秀眉冷對:「我喜歡那畫本,太子妃卻要我拿來給你,能不生氣麼。」
左遷想了想,將畫本徑直放進懷中,徹底阻斷她那流連忘返的眼神。
胭脂婆嗤笑:「小氣鬼。」
一陣晚風拂過她的週身,織錦繡緞的衫裙便層層飛起,仿似散開了一朵幽香雪蘭。她的眉眼藏在飄拂的髮絲後,更顯嫵媚。淒迷的夜裡,只有那張淡淡的紅唇有如秋色海棠,吐暗香,笑語纏綿,引得左遷微微失神。
胭脂婆奇道:「左大人發什麼呆呢?我能走了麼?」
左遷清醒過來,讓開了路,胭脂婆不待辭別,轉身就走,他在後咳嗽了聲,問道:「不知姑娘真實名姓是什麼?」
胭脂婆聽他發問,只得停步回道:「我從古姓,叫奇名,左大人還是不要知道為好罷。」
左遷慢慢走到她身前,再問:「你,你多大年紀?」
「二十二。」
「可曾有婚配?」
「沒有。」
「那,那是否想過,嫁給……嫁人?」
「不想。」
「為什麼?」
「嫁人有什麼好?」胭脂婆將絹帕蒙在臉上,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眸子,不以為然地說,「不如行走五湖四海來得自在。」
左遷長身而立,看著漫無心機的胭脂婆,心底的願望更加迫切。但他向來所持光明磊落的作風,又不願委屈了她,因此如實說道:「胭脂……我喚你胭脂好麼……我很中意你,想娶你為妻,你覺得怎樣?」
胭脂婆跳腳:「什麼?你說什麼?」
左遷羞赧笑了笑:「我身邊都是厲害人物,可我喜歡你這種隨性的,長得美,笑得美,每次見你,我都極開心……」
胭脂婆如喪考妣:「不就是來送個畫本麼?怎會變成這樣?」她嚷著嚷著一溜煙地跑開了。
軍衙裡,葉沉淵正低頭核查快馬送來的軍營駐守圖。左遷身穿便裝去而復返,躊躇立在案下。
「稟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葉沉淵不曾抬頭,也不應答。
左遷惆悵侍立許久,內心只覺忐忑。
葉沉淵收好地圖,看了左遷一眼:「將要出戰,浮動的心思一律不准求。」
左遷暗自鼓氣,扣手答道:「殿下應了我的請求,我才能心無旁騖上戰場!」
葉沉淵坐下來看著左遷。
左遷一鼓作氣說道:「我已過婚配的年齡,請殿下做主,替我指配婚事。」
葉沉淵卻說道:「胭脂婆不可行。」
左遷怔道:「我還沒提是誰,殿下怎麼知道……」
「心思過淺的人,自然會被抓中把柄。」
左遷施禮道:「殿下既然看出來了,只求殿下成全!」
葉沉淵冷淡回道:「以你身份,需配三品官員之女。胭脂婆只是修謬買來的奴婢,安插在北理做了探子,心性養得散漫。」
左遷跪下力求,苦苦說道:「我知她心性散漫,又愛玩鬧,可我只看中了她,決計不會娶殿下所提議的王小姐!」
葉沉淵看著左遷哀戚的面容,沉吟一下,問道:「不後悔?」
左遷直挺挺跪立,大聲答道:「不悔!」
葉沉淵揮袖道:「准了。」
左遷歡喜離去。
第二日天明,胭脂婆得知她一向忌憚的婚事竟然有了著落,且是太子下令促成的,如聞噩耗一般,僵立在謝開言面前,久久忘了該做什麼。
謝開言細細瞧她,問道:「左大人平日待你極不錯,難道你沒看出他的意思麼?」
胭脂婆怒道:「你待我也不錯,難道你也會中意我?」
謝開言笑道:「那你現在怎麼辦?」
胭脂婆撇下未梳妝的謝開言,全然不顧自己的職責,一陣風捲到左遷屋舍前,衝他怒喝一氣。左遷拿著名冊,一邊對她笑著,一邊細細點數昨晚所擬的聘禮,絲毫不在意她的怒氣。
胭脂婆昂首挺胸道:「左大人不用肖想我了,我看不中左大人這樣的。」
左遷出示婚書,溫和道:「殿下已經印了玉璽,所列婚約立時有效。」
胭脂婆轉頭就走,離得遠了,仍在憤憤說道:「強做的買賣怎能持久。這天下之大,哪裡不是我容身的地方?不如去扶桑小島,行商也好,賣藝也好,好過留在這天天想打仗的華朝……」
她順口氣,上樓繼續替謝開言梳妝,不准旁人問她一個字,就連謝開言發問也被喝退了回去。謝開言已摸出她大致的底細,看她平時嬉笑怒罵隨心隨意,從來不與她計較,眼下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