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謝開言站在廊道上,抬頭遠觀星象。東方無星,夜幕低壓,隱隱有烏龍雲霧盤桓。有時從渾黑的幕景裡扯出個亮閃,顫巍巍的,映亮了西側小樓這方的天空。
同在北理國疆界裡,氣候變化竟是不一致。海邊即將要起風暴,軍鎮只是吹拂著風沙,躲在山林懷抱中酣臥。
胭脂婆好奇地湊過來問:「太子妃看了半天的星子,在想什麼哪?」
謝開言回道:「殿下的浮堡正走在東海路上,如果遇見風暴,怕是要耽誤一陣子行程。」
胭脂婆撇嘴說:「那極好。浮堡不到位,就發動不了海戰。再說了,它幹嗎緊巴巴地跑到人家領土上去,攻打人家的子民?要我看啊,最好將它留在海裡,就這樣飄著,說不定一百年後,能化成一座小島……」
謝開言回頭道:「胭脂的想法很是奇巧,不過,胭脂能對殿下說說這番話麼?」
胭脂婆瞪眼,伸手朝脖子一抹,說道:「殿下這麼寵著太子妃,都聽不進太子妃的話。要我這個低等下人去說,有幾個腦袋夠殿下砍呀?」
謝開言回頭再看星象,黯然無聲。
一顆星子拖著微弱的尾光墜落西方,緊跟著,又有一顆劃落夜幕。
胭脂婆扯著謝開言的衣袖,興奮異常,嚷道:「快,快,許個願,準能實現。」
「為什麼?」
「理國一直有流傳,落星是天神的眼淚,民眾許下願望就能得到天神的觀照,撞得連連好運。」
謝開言淡然佇立:「古書記載,星墜為石,磨擦生光,屬天象自行運轉景況,哪裡是由得你的天神去把持著?」
胭脂婆忍不住揪了謝開言一把,憤恨道:「你這人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謝開言滿腹心事靜立一旁。
胭脂婆兀自在對天祝禱,喃喃道:「天神天神你聽我,請讓殿下止干戈……天神天神你應我,保佑孩童免災禍……」
謝開言暗想:她倒是反戰爭的,這點心意非常不錯,不知會不會促使她逃出去。並凝神去聽餘下的祝詞。
胭脂婆說著:「天神天神吼一聲,劈得左遷落馬身,馬兒馬兒快快跑,送我飛躍扶桑島……」
謝開言內心一歎:算了,還是先脅迫她再說吧。
胭脂婆哪裡知道謝開言的百結愁腸,自顧自地說了一番心願。她回頭一看,發現謝開言默然站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樣子,不由得笑道:「太子妃又在想什麼哪?」
「胭脂別晃我,讓我靜一會兒。」
胭脂婆依然搖著謝開言的肩膀:「天見可憐的,發個呆還要避開殿下,只怕是有說不得的心事吧。」
謝開言的確是避開了葉沉淵的眼睛在想心事,不願引他起疑。他將她看得這樣緊,她在平日只是好好陪著他,並不提任何一句其他話。在胭脂婆面前,她卻不需要顧忌這麼多,甚至還能與胭脂婆閒聊幾句。
一顆星落下夜幕,謝開言拂開胭脂婆的手,說道:「別管我了,快許願吧。」
胭脂婆將左遷落馬不能娶她的心意又說了一次。
謝開言踱步到一旁,站在了空曠處,胭脂婆看她兩肩擔著風,無知無覺的模樣,眼底柔和了一下,嗔道:「太子妃過來圍上斗篷吧!這裡天涼,比不上你們南翎!」
謝開言默不作聲站了會,突然回過神來,覺得這句話很耳熟。以前在連城鎮小屋舍外,句狐憐她吹晚風,也曾提醒過她要保暖。
謝開言訝然抬頭:「你說話總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通常,別人從來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南翎。」
胭脂婆咬唇道:「誰?」
謝開言黯然一刻,回道:「一個故去的朋友。」
「你想念他麼?」
謝開言背過身,點了點頭。
胭脂婆揉了揉發僵的臉,笑道:「既然想念他,為什麼不在剛才許個願,說不定能再見到他。」
謝開言背立不動,緩聲說道:「因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已故去,便留在我心底……決計沒有再能見到的道理……」
她頓了頓,控制聲音緩急,又說道:「更何況,我已不願再見他一次。」
胭脂婆難以接受這個回答一般,驚叫起來:「為什麼!」
謝開言只覺嘴裡發苦:「我不見他,便不知海外有奇山,能一心留在謝族當族長,不曾見到這以後所有的人,那更能留得他一條命。」
「可是這樣,不就是連殿下都見不著面麼?」
「是的。」
胭脂婆驚奇道:「你願意?」
「我十分願意。」
胭脂婆驚呆而立:「怎可能……」
謝開言說道:「又有一顆星掉下來了,快許願吧。」她走回了寢居裡,再也不去看天幕,更不曾許下那些不切實際的願望。
半夜涼初透,葉沉淵從床上起身,走到美人榻前,彎腰親吻下去,卻發現謝開言並沒有睡著。她蓋著被毯,側頭去看窗台,清冷的月光撒落在瓷缸上,像是浮著一層雪。
「怎麼了?」見她如此安靜,他坐在榻邊,極力逗她說話。
謝開言擁被坐起問:「阿潛有什麼心願嗎?」
葉沉淵笑了笑:「怎會想到這些心竅?」
她搖著他的手,認真說道:「告訴我吧。」
他想了想說道:「登基後立你為後,你伴我一生。」
她立刻縮回手,轉頭看向月色,不說話。
「不對麼?」
「那是太子的心意,不是阿潛的。」
他淡淡哂道:「怎能分得這樣細。」
謝開言掀開被,端坐在榻上,與他促膝相對。「你知道麼,我在十三歲那年好像見過你。」
葉沉淵回道:「現在才想起來?」伸指揩了揩她的臉。
她低頭想了想:「那年下很大的雪,我騎馬路過寧州,去抓長尾雪雞給叔叔做壽禮,一個少年郎站在雪地裡,穿得單薄,無論怎樣都不說話——那人是你麼?」
葉沉淵摸了摸她的臉:「是的。」
她低歎道:「原來那時你就一身冷氣了,冰樁子一樣的,我心想,普通人家的兒郎怎會如此怪異——」
他伸手掐了掐她的臉,她吃痛摀住臉頰,再不說話了。
他掐住她的下巴,將她的唇送到嘴邊親了親:「你該問我為什麼站在那裡,又為什麼不說話。」
她揉揉臉,又揉揉下巴,慍怒道:「卓太傅曾說,你從十二歲起,每到冬季,就被流放到北疆。你站那裡,自然是為了鍛煉身骨,適應冷氣候的。你不說話,自然是瞧不起我等凡夫俗子,認為我等看向你的目光裡,儘是傻氣。」
他笑了笑:「現在的凡夫俗子,也不見得如何聰明。」
謝開言看著葉沉淵,欲言又止。葉沉淵看在眼裡,說道:「有話直說,不准躲閃。」
她當真對上他的眼睛,如實說道:「十六歲再見你,我已沒有一點印象,可見,若不是去葉府盜圖,我不會與你再有任何牽連,極有可能忘了你。」
葉沉淵冷不防說:「那自然是高興的。」
謝開言悵然點頭,回神看到他的眼光,突然清醒過來,說道:「我其實是悲傷的。」
他已伸手將她抱了過來,放在懷裡揉捏一番。她忍住痛,一聲不吭,隨著他的心意擺弄身體。
等他雪容降下霽色,她才溫聲問道:「那個時候的阿潛,可有什麼心願?」
「沒有。」
已經走過的路,葉沉淵向來不曾回頭看。
謝開言一怔,道:「那可怎麼辦,我為當年的阿潛準備了禮物。」
葉沉淵捏捏她嘴角,笑道:「你口口聲聲提那時的阿潛,不正是我麼。」
她搖頭:「不一樣的。」
他見她的雪膚上浮起一抹紅色,忍不住低頭親了親。
她推開他到處流連的唇,輕聲道:「我傷你那一晚,正是你十七歲的生辰,對麼?」
他無心他事,沉溺在她的胸口處,透過衣衫含住了她的頂端。她驚喘一下,從他懷裡掙扎起身,拿出一尊半尺長短的玉石雕塑,放在他面前。「送給你的禮物,晚到十年。」
少年公子潛穿著雪袍,靜立杏花樹下,面向大海計算潮汐起替。冷清的樣子長久鐫刻在她的腦海裡,歷經十年,仍然生動如昔。
所以她將他雕琢了出來,每一刀每一處,都有她細細摩挲過的痕跡。
葉沉淵看著栩栩如生的人偶雕塑,冷淡說道:「竟然記得這樣精細。」並不伸手拿。
謝開言問:「不喜歡麼?」
他坐在榻上,拉她入懷,將她抱在懷裡。緊箍住她的身子後,他才盡量抑制住冷漠的聲音,說道:「你這幾日如此反常,當我看不出你的意圖麼。」
她在內心暗歎,不說話。
「安分些,你應知道,我再沒耐心尋你回來。」
她回頭看他:「知道了,你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