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救城

半輪昏黃的月亮升起在霧濛濛的夜空上,映得天階山南麓的輪廓更加蒼茫。

謝開言拂了拂肩上的月影,說道:「殿下自十二歲起便流放至北疆,查探地質與風向,沒人知道他走過哪裡,又勘測了哪些土地。連城鎮外的原野、天階山腳底,想必他都是去過的,否則大半年前,他也不會聽從我的勸告,在原野上免除干戈,止住戰火,避開了紅磷受熱燃燒一事。殿下非常看重連城鎮這塊地界,除了它在戰略位置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外,更重要的是,它能操控住通往天階山的路,將萬人坑底的藏銅處納入自己的保護中。」

卓王孫恍然。

他回想起太子下達的諸多軍令,知道謝開言所說不假。

連城鎮一向是太子中意的養兵之地,不准種植莊稼,只許牧馬練兵,由此避開刀耕火種,保全原野上完整的地貌。與它銜接的便是北邊的天階山南麓、東邊的北理國門戶伊水鎮。現今太子已經佔據了伊水鎮,繼續向北理腹部推進戰線,可以推斷,他必定是用足夠大的疆界範圍將連城鎮包圍起來,確保它在自己的掌控中。

卓王孫想通一番道理,不禁問道:「如此說來,殿下在一年前發動清剿狄容的戰爭,是為了奪取連城鎮?而如今大舉進攻北理,是因為殿下控制了連城鎮,得到了穩固的屏障之後,繼續推行的後繼計劃?」

謝開言回道:「正是如此。」

一旁坐著歇息的句狸插嘴道:「所以說,連城鎮很關鍵呀。」

卓王孫點點頭,深思之下,並不應答。

謝開言稍稍走上兩步,對卓王孫兜頭行了一禮,誠懇道:「請公子解救華朝與北理兩國兵士。」

卓王孫急忙伸手虛托謝開言的身子,無奈她躬身行禮動也不動。他不禁歎道:「謝姑娘又折殺我了。」

謝開言依然保持謙遜請求的姿態,說道:「公子不問是什麼緣由?」

卓王孫避禮一旁,回道:「我大致猜出謝姑娘的意思。」

「不,公子還未看出局勢的嚴重性。」

「願聞其詳。」

謝開言拈起幾枚石子,放在山道上,擬作地圖,為卓王孫講解連城鎮軍力分佈的情況。「連城鎮屯兵數目過大,已無處安放,因此,殿下近月將精騎調入鎮內,將游散軍士安置在原野上,即是表明,在知道地底紅磷的情況下,他仍然決意打一場硬仗,不顧慮敵人用火襲一計。然而,一當敵人衝殺過來,葬身火海的必定是原野上的散兵。」

卓王孫點頭。

謝開言繼續說道:「殿下知道此舉的關鍵,所以先驅動兵力佔據了邊境三郡,守護起北理通向連城鎮的路徑。但是,殿下防不住天階山這條線路,因為北理有一支奇兵,能夠翻山越嶺,從陡峰背面插入,成就旁人難以想像的功績。」

卓王孫有所耳聞:「謝照統領下的輕騎?」

「是的。」

卓王孫嗟歎:「聽聞過謝照落草狄容,在天階山來去如風的舊事,沒想到,他還能威脅到殿下一意收服的後方。」

謝開言起身再次躬身施禮:「請公子隨我去趟連城鎮,以華朝特使的身份,調開王衍欽的軍力,避免一場流血衝突。」

「我若不准呢?」

「必有五萬農奴軍、五萬輕騎衝出,與華朝守軍決一死戰。」

卓王孫看向遠方游龍似的軍營燭火,沉吟許久,不願輕易應允。謝開言看看月色,推算謝照所調派的胡軍輕騎攻城的時辰,心底雖急切,面色依然保持著和緩。倒是斜臥一旁的句狸翻了個白眼,連聲說道:「卓大人在考慮個什麼呢?小謝阿照他們打這場仗是十拿九穩的,原野上的紅磷又不可能一夜之間變沒了,殿下借口不肯多增兵,就是怕這個關鍵處嘛!要我說,小謝還算厚道的,在打你之前先跟你招呼聲,哪像殿下不聲不響地就去打人家北理?我是華朝人,都看不得華朝兵流血犧牲的慘象,小謝說她是謝族人,用一個外人身份,拚命求你瓦解連城鎮的兵力,其實是挽救那些華朝兵的命呀。難道卓大人還以為,在連城鎮一打起來,我們華朝就必然會贏?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由不得你愛不愛聽。」

謝開言轉頭慍怒地看了句狸一眼,句狸撇撇嘴道:「得了,我還是一邊涼快吧。」說著又軟趴趴地臥在山石上吹風。

卓王孫低頭再沉吟,才問道:「瓦解連城鎮兵力之後呢?謝姑娘打算做什麼?」

謝開言三次躬身施禮:「我會帶五萬兵力入駐連城鎮,盡量閉門不戰,守住連城鎮,一直等到殿下在北理的全線戰局結束。」

卓王孫奇道:「無任何後援去守住一座孤城?」

謝開言如實回道:「是的。」

「你有把握?」

謝開言笑了笑:「這是聶公子交付給我的任務,十分緊要。既然聶公子信我,無論多少艱難,我也必須守住。再說我只是拖延,並不迎戰,較之北理腹地的戰場,我這邊清閒多了。」

卓王孫問:「謝姑娘一直在說拖戰二字,是什麼道理?」

謝開言回道:「實不相瞞,我認為連城鎮的奪與取,能影響殿下隨後的戰局。」

卓王孫作揖道:「請謝姑娘指點一二,讓在下心中更明白些。」

謝開言轉身走向暗影沉沉的山坡,站在石台上遠望四周寂靜的山林。夜景如此廣闊,毫無差別籠罩下來,即使是巍峨的天階山,也得落在它的胸腹間,化為小小的一點。她迎風佇立一刻,感受天地渾厚的力量,始終沒有言語。

卓王孫卻是以為她不便於解釋,忙問道:「是在下僭越了麼?」

「與公子無關。」

謝開言又站了一會,才開口說道:「殿下素有雄心,想一舉踏平北理,一統這內6大地。只是戰爭局勢變化萬端,怎能一一掌握在殿下的手裡。據我估計,北理就有一處堡壘堅不可摧,使殿下不易攻打進去。殿下在初戰時,曾令連城、井關、蒼屏三鎮戰線首尾相連,組成圍陣朝北理內6推進。我瓦解連城鎮兵力,自然會破開殿下鐵桶般的圍困,減輕聶公子那方戰局的壓力。再朝後,連城鎮又成為殿下的心頭之患,聶公子若是守住了北理,可拿連城鎮做和談的籌碼,與殿下商議息戰的條件。」

卓王孫一晚上聽見諸多隱情,面色尚能控制住緩急。「殿下攻打不進的堡壘是哪處?」

謝開言微微躬身:「我不便多說。」

卓王孫有些不懌:「謝姑娘為何處處維護那北理?甚至不惜與殿下站在敵對立場上?」

此時,一直不做聲的句狸嗤笑了一下,看向卓王孫的眼色裡,帶了些譏諷之意。「我還以為大人有些聰慧,原來也是個榆木疙瘩腦袋。」

謝開言再看四周夜色,沒有捕捉到聶重駐發出的訊號煙火,心底緩解了片刻的焦慮。句狸吵嚷嚷要說什麼,她連忙制止了,誠懇問道:「公子當真要知道?」

卓王孫淡淡點頭:「這一直是讓我捉摸不透的地方。」

「敢問公子,尊夫人目前在哪裡?」謝開言不答反問。

卓王孫不應聲。

謝開言看著他迅速冷凝下來的眉目,說道:「公子也知,一旦華朝攻打北理,置北理萬千民眾性命不顧時,尊夫人必定會趕回故國,與她的手足並肩站在一起。」

卓王孫微微歎息:「我沒想到阿碧有如此大的決心……」

句狸插嘴道:「喂,這與女人的決心無關好不好!」

謝開言待卓王孫完全平靜心內傷痛,才開口說道:「我本不敢在公子面前托大,一一去說內中諸多牽連,但是我想,如果不能說服公子動身趕往連城鎮,那麼尊夫人護國衛家的心意,難免也會落空,所以在此請公子允許我費些時力解釋一兩點緣由。」

卓王孫忙不迭抬手施禮:「請。」

「公子幼時深受卓太傅教導,應當知道國與國之間最大的差異便是血脈延續及文化風俗。」

卓王孫點頭。

謝開言續道:「那聶公子其實是南翎皇族後裔,我作為謝族首領,必然要輔助他建國立業,這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聶公子體恤民眾,寬厚愛人,處理北理國政有條不紊,一致獲得我族上下的敬意。既是敬重,我必定不會棄他而去,對他的意願,自然要一肩應承到底。說到這裡,我想公子已經明白,聶公子的出身及能力是我認定他的第一條理由。」

卓王孫再點頭。

「聶公子與殿下的主張並不相同。殿下以刑律治國,曾兩次表示『法從禮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禮居後,國家司刑法,推行禮、義,才能長盛久安。』這是殿下的宗義,將刑律放在禮法之前,又將子民分為六等品階,種種做法與我那故國教義不符,難以讓我族生出歸順之心。既不歸順,我族上下瞻顧聶公子的做法,認定他的寬厚之舉,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卓王孫默然半晌,才應道:「殿下、謝姑娘、聶公子在不同環境中接受文墨熏陶,養成不同的文理學識,殿下落得嚴厲,謝姑娘與聶公子卻是喜歡平和之氣。也難怪,你們會走在一起,單獨撇開了殿下。」

句狸趕在謝開言之前說道:「你這人好生沒道理,你念你的殿下,也要看看你家殿下的主張想法能不能讓人靠近。他要打仗,他要一統天下,拿鐵血手腕行事,小謝勸不了他,難道還不能走麼?」

謝開言拉拉句狸的袖子,將她牽到一旁,扯出了卓王孫的目光外。

卓王孫沉頓一下,回道:「她說的也沒錯,我認了。」

謝開言躬身施禮:「文華差異便是我認定聶公子的第二條理由。」

卓王孫淡淡道:「可還有其他緣由?」

句狸跳了回來,嚷道:「小謝和他磨蹭個什麼勁呢?他站在殿下那邊,看不見北理民眾也是無辜的子民,哪裡經得住戰爭的摧殘呢?殿下就是再有雄心壯志,想一統天下,對北理來說,也是侵略的行徑,聶公子抵抗,小謝去幫忙,天經地義的事,還扯什麼理由?」

卓王孫抬手,點上句狸的穴位,句狸立刻啞口無言站在那裡。

謝開言不禁溫聲道:「公子請勿生氣,她是個隨性人,快言快語。」

卓王孫垂手站立,淡淡道:「我只想摸清謝姑娘的想法,或許見到殿下之後,能向殿下提出一二建議。」

「不用了。」

「為什麼?」

謝開言不語。卓王孫奇道:「可是對殿下完全失去了信心?」

謝開言只說道:「聶公子建立的護流民、除品階的新興之國,才是眾望所歸。」

卓王孫笑了笑:「我信殿下,殿下必定不是糊塗人。據聞在連城鎮,殿下首開先例,已經廢除了品階制。」

句狸忍不住轉了轉眼睛,謝開言拍開她的穴位,她就一躍而起:「那樣才是對的,再廢除下去,我就可以抬頭挺胸做人啦。」

天階山上的一番詳談,已讓卓王孫完全打消了顧慮。既然瓦解連城鎮兵力能平和過度戰爭緊張局勢,讓華朝兵與北理人不再廝殺,極大程度保全華朝兵的性命,這點頗為符合卓王孫內心道義,他樂於促成此事。朝長遠來看,將連城鎮交給謝族人,或許還能保全髮妻的國家,爭得一線生機,這第二點的隱秘,也是他極力認同的舉止。

下山之前,謝開言朝山林深處叩首三拜,引得句狸好奇:「小謝為什麼行這樣大的禮?」

謝開言啞聲道:「我百年之前的老族長,便是埋在此地。」

句狸轉身也拜了拜,隨後說道:「小謝我喜歡你,你們謝族人是好樣的。」

謝開言黯然道:「老族長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歷經百年苦痛,還能做到胸襟開闊,勸慰我不要悲傷,並教給我冥想之術。」

句狸好奇不過,纏著謝開言講述老族長的故事。卓王孫走在一旁,靜靜聽著,最終也心悅誠服點頭:「『白雲自來去,天地存我心』,的確是智者才有的胸襟。謝姑娘身受謝族教養,始終以事理大義約束自己,也不曾辱沒謝族名聲。只是殿下孤身一人,留在了華朝深宮裡,沒了適當的勸慰,誰又能寬他心懷?」

句狸吐了吐舌:「卓大人就是厲害,三句話說得面面俱到,被他這麼一比較,那太子殿下又變成可憐人了。」

「公子這邊請。」謝開言側身讓路,「我懂公子意思,請不要再說了,殿下不會原諒我,我也沒有回頭路。」

聶重駐將卓王孫願意和解的消息傳送出去,及時阻止了胡軍騎兵火燒原野的行為。蓋飛穿著夜行裝,帶一隊好手沿途劫取井關鎮趕赴連城鎮的流星馬,確保這兩日的軍情不會洩露出去。少年軍團虎虎有力,不敢有一絲懈怠之意,唯獨對天上展翅飛過的鷹隼、雁子有些望塵莫及。

卓王孫錦袍加身,坐車駕徐徐進駐連城鎮。他的面相與葉沉淵生得相近,又故意抑著全身上下淡淡的氣息,引得都尉王衍欽不敢正眼去看,只把他當成了太子的影子。

王衍欽由葉沉淵一手提拔上來,深受恩寵,尚未還報太子恩情。卓王孫看王衍欽恭敬應對的樣子,隨之又明白謝開言算得精細,將王衍欽的心裡想法也拿捏到位了。

連城鎮連續兩日沒接到太子軍令,以為像往常一樣,按兵不動就可以。但是特使卓王孫好像並不滿意這等做法,臉色永遠是冷淡的,問出的話也很有威嚴。

「王都尉為什麼不追究逃兵的罪責?這等小事也驚動了殿下,特意委派我出行一次,來連城坐鎮。」

卓王孫使了個眼色,偽裝成侍從的聶派人雙手遞上火漆軍令,金帛紙寫著太子親筆字跡,言稱特使卓氏並行監督連城軍事,底下蓋上太子徽印。

王衍欽細心看了看,沒發現破綻,遂將腰低得更深,朝卓王孫做滿了揖:「勞累殿下牽掛,勞累特使大人舟車辛苦,請恕臣罪。」

卓王孫暗自驚心,才知道謝開言準備得完備,甚至能模仿出太子的字跡,更加堅信了謝開言先前的言辭——連城鎮勢在必得。

他控制住面色,責令王衍欽帶出大批軍隊追擊逃兵。

連城鎮的確走失了兩萬人數的兵力。因為在這兩晚,原野附近沙丘和樹林裡,不斷傳來華西俗語、北疆方言,還有各地噪雜的語言,唱著一些思鄉曲兒,引得原野上駐紮的散部軍力渙散了心思,趁著守兵巡視過去,他們便一撥撥跑向了暗處。

王衍欽見主力軍隊不受影響,並未將這兩萬人很放在心上,只派出一彪人馬去追趕,就地以軍法處置追上的逃兵。可是今日特使也來到連城,要求他嚴肅處置此事,那他便不能掉以輕心了。

在特使到來的這晚,當遠遠近近的思鄉曲再唱起時,王衍欽帶出本部所有兵力,去追趕四面八方的暗影人。兩個時辰之後,當他從流沙原裡好不容易折回身時,才發現連城鎮已經易主,城頭掛上了北理金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