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左遷帶領五萬人馬陳列在鴉翅坡前。
鴉翅坡延綿十數里山岡地形,突出之處修建了防禦城,充作鴉首。兩側的山林包抄過來,似羽翼一般,護住了城池。
因地勢險要,易藏伏兵,統領弓箭隊列的副將力勸左遷不要強行攻城。左遷揚手制止道:「大軍押到此地被迫停駐三日,不管怎麼叫罵,北理人就是不應戰。我部作為前鋒,應當直衝上去,拿下這座孤城,為殿下鐵騎鋪平道路。」
副將惶急不敢言。
左遷在今晨應了軍衙的卯點後,借口查探軍情,帶隊駛出井關鎮,直奔鴉翅坡而來。他是太子近臣,又有調兵符令,值守官以為他是得到了太子的首肯,逕直放他出關門。
左遷一心想為主君排憂解難,以前與主君應對時,曾得到了「不可冒進」的訓責,然而他轉眼看到連續三日無法攻克下鴉翅坡的戰情後,孤膽生豪氣,直接提點人馬殺將過來。
城前,騎兵揚起高高的矛戟,頂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頭盔,大叫道:「粉面氣的謝郎!還認得這頭盔麼?一年前連城鎮外土城一戰,你敗給了我們左大人,怕死,先逃跑了!可憐那被你撇下的四百手足兵,個個戰死,有的還被我們戳穿了頭顱,拿下頭盔裝酒喝!謝郎你這個龜兒子,倒是伸出頭來戰一戰啊!」
數萬士兵哄笑,聲音直透雲霄。
城頭突然伸起幾座架梯,抻著加強機括,通地一聲齊齊放出合抱粗的滾木。木樁上面鑲著倒刺鉤鐮,借彈跳之力滾落下來,砸向坡底的華朝兵。
頓時,整齊的陣型撕開幾道口子,馬蹄折斷者不計其數,越來越多的滾木集聚巨力衝將過來,將打頭的華朝兵砸得慘叫連連。
隨後,鴉首城門大開,謝照帶兩萬騎兵風馳電掣般衝出來,直取坡底亂了陣型的左遷親隨營。北理這方騎兵佔了便利地勢,提馬疾衝揮刀砍殺時,如同順風行船。
華朝兵見臨時生變,混亂一刻,馬上又生出應對之法。只見刀斧手抵盾牌,一排排撲上,以肉身撞擊滾木,卸了木樁的衝擊之力,跳蕩隊隨後踩在累積的身體上,騰起一躍,似靈敏的猿猴爬上山坡。
謝照騎兵衝殺過來,手起刀落,砍翻一半前頭衝鋒的跳蕩軍,繼續插向坡底。左遷戰馬受驚,連連嘶鳴,無法越過遍地橫躺的滾木。他見北理騎兵斬殺本部如此便利,眼睛急紅了,索性飛身下馬,持劍徑直躍向謝照。
白馬上的謝照持槍搠倒一名華朝兵,一抬頭,便看到了殺氣騰騰趕到的左遷。兩人一旦打個照面,話不多說,直接膠戰在一起,那神情,均是恨不得將對方生吞入腹的模樣。
謝照始終記得左遷在土城滅他四百手足的仇事,苦等機會與左遷決一死戰,今日巡城到前門,願望終於實現。反觀左遷,越戰越勇,絲毫不顧自身安危,只想著將眼前人斬殺在地,給主君報了一箭之仇。他所秉持的克敵箴言向來就是,打不過,加把勁;打不贏,和對方死拼。
兩方主帥混戰在一起,周圍又湧上各自的親隨兵。越來越多的殺戮參與進來,將戰局拉開,形成了漩渦似的包圍圈。兩方人馬殺得正酣時,城頭又有箭弩飛下,釘翻外圍的華朝兵。華朝弓箭手不甘示弱,以刀斧手盾牌做掩護,站在坡鋒上向上激射。只是地勢有利於北理一方,使他們的箭羽乘風而下,比華朝的反手箭犀利了許多。交戰至末尾,站在架梯上的北理箭兵已用絕大優勢壓制了華朝弓箭手的反擊。
副將擔憂左遷失利,在人馬包圍圈中不斷左右衝殺,替左遷緩解腹背壓力。半空飛來箭雨,呼呼力道直透耳鼓,他一聽,忙棄了大刀,抓起一桿帥旗,奮力揮開左右衝突而來的箭矢。背後,左遷持劍攻向謝照,銀色鎧甲沾染了不少血跡。謝照凝神與左遷對戰,一柄銀槍舞得炫烈如火,每次撞擊劍刃之上,必然震得左遷虎口發麻。
左遷抹了把臉,擦去混雜的血汗,清喝一聲,提劍又欺進身。謝照冷冷一笑,一招風行鶴舞直刺出去,取向左遷面門。左遷轉身急避,銀槍算好他的退路,如影隨行,點上了他的左肩。左遷只覺一股刺痛洞穿了肩胛,還來不及皺下眉,他就反手拉住槍身,將他與謝照拉得近了,右手持劍發力一劈,重擊謝照的前胸。
謝照脫手撤槍,冷冷道:「看今日是你死還是我死。」再從腰間抽出戰刀,繼續與左遷鏖戰。
鴉翅坡前血色震天。
井關鎮軍衙。
一個時辰前,葉沉淵聽聞左遷私自帶兵出軍關,急命下屬持太子佩劍飛馳出去,勒令左遷人馬回轉。此後,無一人一馬回到軍衙,他站在日晷之旁,細細看著晷針又走了兩個刻度,對身後哨兵所有的奏報都未給出任何指示。
下屬請示,連城鎮一役該如何進行。
葉沉淵冷淡回道:「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奪了我的城池,王衍欽即使還厲害,也不是那人的對手。」
下屬躊躇:「王都尉傳來飛信,說是卓大人矯令他出城,這才失了連城鎮的控制。」
「不是卓王孫,他還沒那個膽子。」
下屬不明所以,聰明地不接話。
葉沉淵又道:「傳飛信回去,命令王衍欽調轉十萬兵力,圍住連城鎮,若走失一人,提頭來見。」
下屬得令,連忙放出鷹隼。遠在原野之上的王衍欽接到命令,交付屬官仔細研讀了幾遍,終於揣測出主君之意:待他來,不必戰。至於緣由,等王衍欽看到了城頭上出現了謝開言佈置防禦物的身影時,立刻醒悟。
一是戰不贏,二是不便戰。
謝開言系前南翎謝族出身,所統領的弓箭手個個技能非凡,雖不知她如何死裡逃生出現在連城鎮,但王衍欽聽聞過謝族以五千兵力抗擊五萬華朝騎兵的彪炳往事,又在太子府裡親眼目睹過主君對她的遷就之情,心想避免與她正面起衝突,終究不會錯到哪裡去。
原野上的王衍欽面朝井關鎮方向遙遙拜了拜,對主君不追究他的失城之責感激不已。
井關鎮內,隨著滾滾風沙疾馳回兩三匹戰馬。一道道驚喝之聲從軍衙三道大門傳進來,迫使葉沉淵轉身探查發生了什麼。
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被拖抱了進來,鎧甲已經磨損,失去了原本的顏色,一股股血水從甲片下爭先恐後湧出,甚至沖刷掉了掛在上面的沙土。一身黑衣的副將跪在地上,用殘存的衣袖胡亂摸了一把血鎧男人的臉,露出了左遷一截尚算明淨的容顏。
葉沉淵才看一眼,就疾步走下台階,來到兩人身前,冷冷道:「我說了不准他出戰,你們作為副官,都聽不懂麼?」
全身披血的副將不敢辯解,只是哽咽道:「謝照帶兩萬兵殺了我們三萬人,還把左大人殺得渾身冒血。左大人寡不敵眾,仍在獨力苦戰,末將擔心左大人有了閃失,拚死將左大人拖出了戰團……」
葉沉淵急聲道:「傳老軍醫。」
副將繼續稟告鴉翅坡前的戰情,並從懷中扯出了一面斑駁血色的帥旗,上面佈滿箭孔,已無一處完整的布料。
副將哭道:「左大人一心想拼掉謝照,飛箭射中了他的心窩,他還拄著旗不肯後退一步。」
葉沉淵看了看帥旗,冷聲道:「派人將旗子送到封少卿處,給兵部上表,記錄左遷戰事,用以激勵後來將領。」
老軍醫剪開左遷的戰鎧,剝開殘留的甲片,露出一具血染重衣的身軀來。血衣下,想必有許多傷痕,單是心口上插著的那支羽箭,隨著左遷幾乎斷絕的氣息而微微發顫,也讓在場所有人看得心驚。
葉沉淵坐在榻邊,扶住了左遷的身子,將手掌抵在他背心,替他渡氣。老軍醫再剪開血衣,突然從左遷胸懷處滾落一冊絹畫。
葉沉淵低眼一看,透過浸染在絹布上的斑駁血痕,認出了那是謝開言的畫筆。他的氣息驀地一動,牽發肺腑間一陣疼痛。他不著痕跡地調息,沒有說話。
老軍醫隨軍行醫多年,卻是看著左遷在馬背上長大。渾身是血的兒郎將身上帶了如此文墨氣息的畫冊,即使是駑鈍之人,也能看出左遷心中有記掛的事了。
老軍醫歎道:「如果不打仗,這個孩子恐怕還在想著心尖上的人,和她留在家裡寫寫字賞賞花,過些快活日子。」
葉沉淵啞聲道:「外敵不除,何能成家。」
老軍醫再歎:「殿下待左大人一向親厚,如今看他落得這個樣子,也心痛吧?」
葉沉淵默然。
他待左遷又何止親厚?
他在左遷身上,總是看到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勁頭,尤其是那晚左遷跪在地,苦苦哀求他賜婚的模樣,長久留在他心裡。
十年前,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像左遷那般,跪在刑律堂前,苦苦哀求別人成全她的姻緣?
他不敢想,立刻首肯了左遷的要求。
得到賜婚指令後的左遷,日日露出喜色,愈加溫文可親,問他偷笑什麼,他還會靦腆地低下頭。無論怎麼看,左遷都像是隔壁鄰家走出的樸實兒郎,倒不像出自尚書世家的公子。
只因他的心底,存了一抹溫柔的綺色,引得他盼顧將來。
這樣的兒郎,若是渾身是血了無生氣躺在軍衙裡,與他的期望多麼不相適宜。
「殿下準備好了麼?」老軍醫的呼喚遏止了葉沉淵浮起的心痛感。
「拔箭。」
一聲令下,老軍醫熟絡地拔掉斷箭,用焐得溫熱的金創藥糊住左遷創口,防止血崩。待細細包紮之後,他才向葉沉淵交代道:「左大人全身上下三十七道傷口,靠近左胸的那處是致命傷。能不能活過來,只能看他後面的造化了。」
說罷,老軍醫拱拱手,不去看葉沉淵的臉色,走出了軍衙。
葉沉淵吩咐一眾副官好生照顧陷入昏迷的左遷,再喚進從太子府裡徵調出來的車伕,說道:「取我鎧甲與長槍來。」
車伕也是行伍出身,自青龍鎮葉府外隨侍以來,陪著葉沉淵南征北戰了七年。近三年,葉沉淵加冕為太子,他才一併卸了征討的差事,斂住手腳,做了一名不起眼的車伕。
軍衙眾人馬上跪地勸求:「殿下不可親身上戰場!屬下願意替殿下出征!」
此後哀求之聲絡繹不絕,用種種緣由阻止葉沉淵親自征戰。國已無君,太子若是再有閃失,對於華朝子民來說不啻是巨大的打擊。
葉沉淵喚眾將起身,從容脫去常服,換上戰袍,再穿戴好一副黑金鎧甲。車伕雙手捧上一柄擦得珵亮的長槍,冷氣流轉,刺得在場眾人眼前發顫。
葉沉淵的長槍造型簡樸,無任何裝飾或者徽紋,槍頭尖銳,兩側各有勾戟托座,可卡住人骨迫其放血,端的是霸氣凌厲。
如今,他披上戰鎧手持戰槍,親自驅動十萬大軍,下令血洗鴉翅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