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海龍

央州東海之濱,海水茫茫,青霧瀰漫。

右羽林衛大將軍蓋行遠統領一切軍權,正在五丈高的幕牆上巡視。牆外是淺水海灘,他已丈量過,即使浮堡靠近了過來,石炮射程也只能勉強打到牆頭,何況牆內還有紫紅石築基,發揮了穩固的作用。

十日前,北理軍便是依靠這些紫紅石幕牆及防守塔樓,取得了塢堡戰的勝利。消息傳來之後,給了東海留守軍極大的鼓舞。

由此可見,華朝人想通過水路強攻下東海,也是極困難之事。

蓋行遠再次眺望茫茫海面,看著烏雲盤旋的遠空,突然聽到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那聲音從遠方傳來,仿似帶著龍吟,嗚嗚地迴響。

北理守軍一聽動靜,爭先恐後跑上牆頭。

蓋行遠喝道:「怎能不聽指揮,擅自上牆來?各部將領速速穩固陣營,準備迎戰!」

將領駐足幕牆上,面色驚異回道:「將軍有所不知,這聲音太詭奇,聽著像是海龍在咆哮,竟和我北理開國之初的傳聞相符合,士兵們都在觀望海景,不敢應戰啊!」

北理立國之初,國君為奴順民眾,創下西來靈熊、翠鳥銜玉、雪山化兔、海龍吐日四則典故,加強思想統治。百年來,不明真相的民眾桎梏在這種思想之中,早已對四靈獸典故深信不疑。近來聽說西邊烏干湖上出現兩頭白熊,應驗了第一則典故,他們自然也會認為,海上生異變,必定也是天神顯靈的景象。

蓋行遠聽說過一些四靈獸傳聞,知道北理巫覡之風濃重,只是未預料到,僅僅是聽到一些動靜,就讓士兵們亂了陣腳。他大步走過幕牆,斥責將領維護軍隊紀律。

海面青霧逐漸散去,天若圓盤倒扣下來,辟啪作響一道道烏雲閃電。一會兒光景,海域上攪起一股陰沉的風,光線與烏雲變幻不定,羅織出黑色的天幕,似乎再過不久,便會從混沌中破空裂出神魔鬼怪來。

轟隆一聲,天降閃雷,撕裂遠方整個海空。巨大龍吟之聲由遠及近,從未間斷過。

幕牆上的士兵越積越多,黑色天幕沉沉壓下來,似乎要吞噬掉東海所有光彩。蓋行遠察覺到身旁逐漸積聚的無形重壓,握緊軍刀,開始處決不聽將令的士兵。

可是士兵們仍在不怕死地觀望著。

嗚的一聲響徹海面,似乎是遠方傳來萬千號角同時奏鳴的聲音,夾著風向,滾滾地激盪。黑色天幕隨即破開,駛出一道長長的游龍來。那龍首奇大,高昂著金翎碧粉的頭顱,足足撐起五丈高樓的距離。樓下設置沖角,但凡有船隻靠近,必然會被顛覆。龍身廣開塗飾了金粉的風帆,橫跨左右,像是巨龍的雙翼。它的後半身,緩緩游弋著九座浮堡樓船,均用精鐵鎖鏈牢牢扣住了側舷。在龍首巨大的牽引力下,樓船也不斷地在排水搖槳,像是節節浮動的龍骨身,一點點朝著前方靠了過去。

這番景象落在北理人眼裡,必定是海龍破空而來無疑。

烏雲盤旋,龍船仰首挺進,發出巨大轟鳴。一輪紅日漸漸爬升海空,強光透過雲層降下縷縷華彩,像是給龍船披掛上了一道霞光甲衣。龍首蜿蜒游向幕牆,數以萬計的風帆層層張開,遮蔽了紅日光彩。

幕牆後,原本有一萬閻家軍戰俘及三千白衣巫祝教眾在修繕防禦工事。在聽到海外傳來的喧嘩時,他們便打開幕牆底的防護門,不顧死活,齊齊衝向了海灘。華朝細作早已混入戰俘中,帶著一批人大叫著:「海龍吐日!海龍吐日!天神果然顯靈了!」白衣巫祝仍和牆頭的北理士兵一樣,在遲疑觀望著海景。

龍吟聲攢集而來,龍船逐漸靠近,鋪天蓋地堵塞了海面,仿似真的吞噬了一輪紅日。

蓋行遠搶過遠鏡,看出龍船的仔細,喝道:「前後共計十座浮堡,正是華朝出動的樓船數目,哪裡是什麼海龍游來的景象?速速迎戰,不准貽誤戰機!」

嫡派軍士沿繩梯下了幕牆,推動快艇入水,做好緊張準備。這時,龍船後又劃出四十艘艨艟鬥艦,扯著白色風帆,順風駛向了海灘。最前的艨艟上,搭建一座高台,立著一道禮服身影,雙手向天平舉,袖袍袖綴滿了日月星辰章紋,正迎風飄拂著。

及近,觀望的白衣巫祝突然齊聲高喊起來:「是國師!國師還活著!」

來人長目美須,的確是北理大國師蒙撒應有的模樣。他拿著號角拖長聲音喊道:「本國師蒙受天神保佑,是不死之身,爾等見到本國師,速速參拜,免觸天神聲威!」

三千白衣教眾一見教主顯露真身,哪有懷疑的心思,齊齊跪倒在地,高呼國師威名。

裝扮成蒙撒的丁武一揮衣袖,頓時,從靠近潛水海域的龍船身上傳來更加響亮的龍吟聲,潮水隱隱滾起,像是沸騰了一般。

丁武喝道:「再不繳械,本國師必定讓海龍吐火,燒光整座東海!」

萬數戰俘及三千教眾呼喝聲響徹半天,北理十萬守軍大多丟下兵器,爭先恐後奔下城頭,朝著海龍方向參拜。蓋行遠勸阻不住,發令嫡派軍士出船衝向華朝鬥艦,勢必要打破對手裝神弄鬼的假面目。

葉沉淵提調的浮堡樓船這次卻是有備而來。華朝兵先是依照太子飛火傳信,等待海潮這日才出戰,借助詭奇的天氣做幕景,使北理人相信當真有海龍從水上騰出;再是動用蒙撒國師的威名,收服原本的教眾,在戰俘的聲呼輔力下,徹底動搖北理軍心;最後,若是前番計策都不奏效,也必定會引得北理水軍來襲,一旦入了海,華朝兵的優勢才能真正顯露出來。

北理戰艦入水迎敵,缺乏幕牆的防護,果然被近身的石炮打得船仰人翻,失去了半數戰力。蓋行遠一馬當先,激戰海面上鳧水的華朝兵,還得時刻提防艨艟上的拍槳敲打下來,躲過那一次次的偷襲。他並非是不懂戰法,隨意下令守軍離棄幕牆的保護,只是華朝人此次洶洶而來,裝神弄鬼一番,打亂了他的陣腳,迫得他只能出戰。

海上激戰時間並不長久,僅僅過了半個時辰,軍力強盛的華朝人就奪取了整個東海。十萬北理兵士朝拜海龍,不戰而降,蓋行遠帶領剩餘人馬火速退向塢堡。

風騰原野上,楓林燦若紅火,沐浴著華光。

塢堡外停戰已有十日,華朝軍營駐紮在西側十里遠的山道上,如常進行操練。今日凌晨,葉沉淵下令拔營行軍,不計陰暗天色,驅動五十萬精兵再次來到塢堡前。

謝飛登上瞭望樓,手持遠鏡,觀望原野四周的動靜。聶無憂縱馬來去,督促各部軍營備戰。

巳時多,東側山路煙塵滾滾,跑來一彪人馬,約計有兩萬人。

哨兵報告:「蓋將軍帶著本部人馬退回來了,請求打開東門放他們進來。」

謝飛稍有遲疑:「那葉沉淵按兵不動許久,怕就是在等著開門的機會搶攻進來。」

聶無憂縱馬躍上第二道幕牆,居高急問:「蓋將軍辛苦了,東海一戰可好?」

風塵僕僕的蓋行遠面有愧色:「辜負公子所托,東海已失守。」

聶無憂長歎一聲,回頭吩咐親隨打旗語,催促謝飛下令開東門。

蓋行遠抹去面上風沙,一咬牙,回馬駐足在門外山道當口,說道:「前部隨我擺陣迎敵,提防華朝出兵搶攻過來。」

正說著,突然號角齊響,潮水般的喊殺之聲從原野山丘背後蔓延開來,東門機杼扎扎大響,緩慢露出半身空隙。

大批銀鎧騎兵手持長刀,急速衝將過來,正對著門外這兩萬孤軍。

謝飛打旗令,北理弩兵登上幕牆,跑向東門處,攢射華朝騎兵。塢堡第一道牆頭上的鐵甲兵紛紛砸下石矢,底下騎兵左衝右突,宛如靈活的游龍,衝破兩層殺傷力,近身搏擊蓋行遠孤軍。

北理軍怕誤傷手足,投鼠忌器,火力攻擊一度被牽制。蓋行遠孤軍如同一片落葉,頃刻被捲入華朝騎兵的浪潮之中。

東門發生戰亂,謝飛急調兵力反擊。

正在酣戰之時,塢堡北面突然又響起呼喝之聲,洶洶馬蹄由遠及近,速度堪比疾風。

哨兵回報:「烏爾特族來襲!正在搶攻塢堡背面!」

聶無憂捨棄東門,驅馬疾馳塢堡北方,登上瞭望樓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黑鴉鴉的烏爾特族騎兵,踏上牛皮縫製的沖梯,借力跳躍,像是一道道猛虎撲向山澗,無所顧忌地躍上城牆,比十日前的銀鎧破天軍還要勇猛。親王策馬站在山丘上,吹響號角,用聲音指令本部人馬攻擊哪處稍顯薄弱的地方。

數日前,他們接到葉沉淵許以便利的傳信,出動全數人馬,從烏干湖冰原上趕來。今日這場搶攻戰,他們明白自己的作用,依然無怨尤地供葉沉淵驅使。

幕牆後傳來鈍響,北理再次出動筒樓巨塔做防禦工事。數不清的火石飛槍投射出來,砸向城頭的烏族兵。烏族兵呼喝一聲,紛紛下馬,將手中刀尖刺向馬股。胡馬受驚,齊齊震蹄而起,撞開身旁的北理軍,凌空衝向了筒樓。若是平常戰馬,決計不能衝上那種高度及距離,但是烏族兵所馴養的胡馬,腳長力大,在損傷了兩成數目後,千匹馬身直接撞上了筒樓!

與此同時,馬身上攜帶的火藥燃盡,炸開了筒樓的閥門。躲在裡面的操控者發出一陣慘叫,由上到下,裹著層層火油。不多時,幕牆後出動的數座巨塔防禦物已經失效,陷落在熊熊火海之中。

聶無憂看得眼急,扯開身上的御寒衾衣,撈起一把戰刀,縱馬衝向石梯。比他更快的還有一道人影,黑金鎧甲束身,氣勢燦然如虹。

聶無憂回頭一看,才發現謝照帶著本部一萬胡軍騎兵趕到,遠遠的,還有謝飛出動的第二批投石車等器械正緩慢推進。

聶無憂掛念謝照未痊癒的傷勢,連忙驅馬躍到他身邊,與他並肩退敵。

戰局即刻變成了烏族兵對胡兵,兩撥人均是域外馴馬高手,搏擊時,避開馬匹,只管囫圇砍向對手。烏爾特親王放眼望了一會兒,急吹號角,指揮本部退下。

他罵罵叨叨地休兵:「他羊頭媽哈的,怎麼打得這狠,還跟本族人長得一樣。」

親王猜測胡兵中也有烏族人後裔,頓時滅了死對的心思,聚集兵力駐紮在山丘楓林下,等待與葉沉淵進一步商討軍情。

謝照抬袖擦去額上汗水,站在幕牆之上,遠望一陣風撤走的烏族兵。身旁聶無憂說道:「你身子未好,早些歇息,下次可不能這樣衝出來,不顧死活地打鬥。」

聽到關切聲,謝照心懷感激,在馬上對聶無憂抬了抬手:「多謝駙馬掛念,我並無大礙。」說完後,動作又牽扯到了傷口,從甲片下淌出一些血跡。

聶無憂催促謝照返營休息,謝照仍在堅守,並說道:「烏族兵打仗向來不講陣法,來去拼著一陣風。此時不知什麼緣由讓他們退了,等天黑,只怕又要攻過來。駙馬去東門支援謝叔,此處留我防守。」

聶無憂拍了拍謝照的肩,歎道:「謝郎果然是我軍中堅不可摧的屏障。」他歎服謝照的勇敢及機智,也是有原因的。自五十日前烏爾特族發兵圍困伊闕,帶走了葉沉淵並退向冰原後,北理皇廷一度猜測烏族人只是偶爾跑出打打秋風,賺得葉沉淵幾許便利,因此放鬆了對北部的監視。只有謝照,一直主張加強塢堡北面防守,提防預計不到的敵人突然來襲。

眼下果然應驗。

聶無憂放心離開謝照這側,帶兵去東門。

就在剛才北面強攻戰時,東門戰亂趨近尾聲。

蓋行遠帶著一千人浴血奮戰,拖延華朝騎兵攻城的時間,吸引住了前鋒火力。身後約兩萬殘部人馬盡數搶進東門,使他少了後顧之憂。他揮舞著長刀,如同遠古戰神附身,硬是以一人之力力挫六十名騎兵,堅決不退一步。

遠在山丘上的葉沉淵看著萬千銀亮鎧甲中那一點黑紅的血光,看他孤軍奮戰,看他膽氣震鑠古今,看他遲緩的身子仍如霜松傲立不倒,突然明瞭一年前謝開言遠赴連城鎮,費盡心力找回他的原因。

謝族有一種人,北理有一批人,即使國亡,也不會被對手剝離掉身骨裡的孤勇及傲氣。

葉沉淵看看天色,察覺時辰差不多到了,下令道:「活捉蓋行遠,待以上將之禮。」

巳時五刻,塢堡外的所有戰火已經散開,露出朗朗晴空來。北理損傷萬數兵力,守住了塢堡,卻因被華朝的搶攻戰牽引住了軍力,不能及時發兵外出,營救被封少卿從邊路殺進的伊闕孤城。皇城民眾、來不及逃離的深宮妃嬪、侍從、宮女共計五萬人,盡數被驅趕出來,匍匐跪倒在長街兩旁,迎接未知的主君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