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闕皇城未經戰火摧殘,依然落得巍峨秀麗,皇嗣居住的商秋院內,搭建了流蘇花架與鞦韆。雅致的雕花窗推開,正對著一間熏了暖香的閣子,不時透出錚錚金石之聲。
隨手撥弄鳳首箜篌的是位美貌少女,她穿著杏紅的衫裙,烏絲直披身後,映著雪白的肌膚,比秋花更加灼眼。灑掃侍從喚她繼續拂塵,她聽也不聽,仍然隨心玩弄著琴弦。
侍從念她終究是已故宗主袁擇的愛女,沒有多為難她,瞥了她兩眼後就走開。
袁驪極喜歡在謝照院落裡逗留,盤桓之處,總有驚喜引得她駐足觀望。比如說花架下的那只鞦韆,用籐蔓裝扮了,小黃鳥喜歡花草味道,還曾來這裡唱過歌。更不提閣子裡佈置著各種精緻的筆墨書畫,偶爾翻一翻小盒子,還能讓她看到扎得栩栩如生的草蜻蜓。
袁驪忍不住想,到底是誰,能這樣得到二殿下的青睞,替她準備了一座女孩兒都嚮往的庭院。
轉念想到二殿下的容貌,袁驪又禁不住頰飛紅暈。
父親叛亂,被農奴所殺,家裡的錢銀、田地、人口悉數收繳入宮廷,她自此落入奴婢的賤籍中。查封塢堡那日,外面的人向她嘶喊著什麼,面孔極其憤怒。她嚇得不知怎麼辦,正在危急時,一道凜然的身影馳馬衝入,破開一眾農奴,以嚴整聲威平息了動亂。
馬上的謝照說得十分清楚:「罪不及家人,袁小姐既是玉葉出身,需給她留得一份尊貴。」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有粉面謝郎之稱的二殿下向來憐憫弱者,尤其善待孤苦無依的女孩兒。她蒙受他這一次援救,將他放在了心尖上,只想著與他多相見。
巧的是,當今新任國君似乎懂了她的心思,特意擢派她到二殿下的院子裡做灑掃婢女。
不成曲調的箜篌聲似亂入飛澗的流水,終於讓按捺不住的李若水提裙衝了進來。
袁驪慌忙行禮。
李若水近期正在苦練皇后禮儀,最看不得別人在她面前快活。她挑剔地看了袁驪一眼,冷哼道:「衣衫也不會穿,頭髮也不會梳,不知學著誰了,裝成千金小姐的樣兒。」
袁驪撅嘴,橫過去一眼。李若水生氣,抬手要打,手腕已經被來人抓住,袖口的丁香花氣息直透出來,渲染了清麗的秋景。
李若水轉眼笑道:「阿照哥哥。」
謝照放下李若水的手腕,淡淡道:「我說了,不准為難袁小姐。」
李若水拉住謝照的衣袖,嬌嗔一番,眼見他的臉色仍是淡淡的,哼了聲,推開袁驪就跑了出去。
袁驪施禮:「多謝二殿下。」
「退下吧。」謝照徑直走向主廳大門。
「二殿下等等!」袁驪急忙喚住了謝照,遞過去一隻草扎的蝴蝶,小聲說,「瞧瞧這個,喜歡嗎?」
謝照回頭看了看袁驪手上的小玩意兒。
蝴蝶翅膀用打薄的絹布繃著,迎風微微顫抖。
「哪兒來的?」謝照遽然變了臉色。
袁驪怯怯說道:「昨兒天黑,我見二殿下在閣子裡彈箜篌,就站在院外偷聽。公主卻說我對二殿下不懷好意,將我拉到偏殿,打了一頓掌心……我正躲在柱子後哭著,一個穿烏衣的姐姐走過來,給我這只草蝴蝶,還逗我開心……我對她說二殿下的屋裡也有許多的草蜻蜓,惹得我羨慕,姐姐就手把手教我扎這些小玩意兒……」
謝照一把抓住袁驪的胳臂,急問道:「她來過這座院子嗎?」
袁驪怯怯點頭:「她看了窗子一會兒,才走的。」
謝照轉身就朝外走,走了幾步,猛然又想起此時的光景已經不是昨夜,再也找不回那個人的影子了,不禁頹然靠在了門口。
袁驪終於明白這滿院的花兒滿屋的珍奇是為誰置辦了,將嘴唇咬了又咬。最後她走上前,牽起謝照的袖口,輕輕拉了拉:「我想那位姐姐肯定是個有心人,怕與二殿下相見,惹得二殿下傷心,所以才不聲不響地走了。謝飛叔叔不是對二殿下說過,『徒留傷感,不如不見』麼?所以謝飛叔叔也沒有告辭,就離開了皇宮,只托我好好照顧二殿下。」
她拿出謝飛委託轉交的書冊,送到謝照面前,說道:「謝飛叔叔將畢生研究的心血記入這本冊子裡,單獨留給了二殿下。還說過,大約一月後,郭果小姐就會押著謝族地下錢莊的資財入北理,助二殿下重新修復國力。」
謝照悵然道:「我只想追隨他們而去,不當這什麼二皇子。」
袁驪想了想,說道:「可是二殿下也必須要有擔當啊,謝飛叔叔說了,二殿下生在這座宮廷,就是不容更改的身份,走到哪裡,都無法割捨掉與北理國的血脈聯繫。」
擔當,又是擔當二字。
謝照看著逐漸高昇的秋陽,看著光彩灑落在那些花枝籐蔓上,心底無端變得空落起來。十一年前的謝一,如同朝陽一般奪目,如同春花一般美麗,他總是替她梳好髮辮換好衣衫,目送她遠去完成早禮儀式,那時的他和她,還沒想過此後的磨難,需要他們共同承擔起來,甚至是放棄一些原本擁有的東西。
葉沉淵指定的合約條件,謝照是明白的。最終,那人奪走了謝一,謝一也必定會遵守條文,終生不踏上北理國土一步,以求免除干戈。最終,他必須擔當起皇子的責任,繼續留守著北理宮廷。
可是一年一年過去,他都無法見到謝一的面啊,那些笑過的場景、說過的話,難道還要繼續化作記憶陪著他嗎?
謝照背對袁驪扶住了院門,不想流露出任何傷感的模樣。
袁驪將草蝴蝶翅膀抖動一下,撲閃在謝照眼前。「二殿下,我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讓你開心,可是我想,人這一生會不斷地告別親人和朋友,還有很多都來不及說上一句辭別話兒。既然知道要傷感,不如放手不見面。我的父親,在公主大婚那天早上離開我,到了晚上再也沒有回來,其實也是這樣的……二殿下你看,我還能笑得出來,因為這以後的路,要靠我一個人走完呀。」
謝照轉頭看了看袁驪的笑臉,透過她的眉目,仿似又看到了一抹靈動而活潑的影子。他摸了摸她的頭髮,無聲喟歎。
伊水河畔,金漆龍舟昂首佇立。
謝開言騎白馬而來,穿過草木深深的山道,逕直踏上渡口。
聶無憂站在舟首,著錦衣束玉帶,玉容生光,再也不復當年的溫潤模樣。可是對著他的謝開言,烏衣舉風,膚白如昨,仿似從未經歷過十一年的變亂,就這樣騎著馬從烏衣台衝出,帶著一陣明光跑向了他。
他知道,那是記憶中的印象,飛揚而狡黠的謝一,在他心裡烙下了印。除此以外,他必須持禮相待。
謝開言翻身下馬,施禮道:「見過陛下。」
聶無憂忙道:「千萬不可這樣生分,你就像我的親妹子,見不見禮都是一樣。」
謝開言依然恭敬說道:「離開北理前,我有兩句話想進獻給陛下。」
「請說。」
「北理巫覡風氣濃重,民眾大多愚昧,陛下不能急除這股風氣,動搖了民眾根本。可廣辦學堂,徐徐教訓他們。」
「這個自然知道。」
「陛下兼愛各族民眾即可,無需更國號為翎。」
聶無憂有些驚訝。
謝開言坦蕩地笑了笑:「當初立盟約助陛下取得北理時,叔叔多有不願之心,我為了安撫他及一眾跟隨者,才打出改建國號的旗幟,這樣,也能便於聚集一批南翎流民。現在各族民眾融和在一起,深得陛下的寬和仁愛,再區分國界,實在是無必要之事。陛下開創新國,勤勞理政,已達成我的心願。就此,我願陛下聖體安康,一世推行仁政主張,將恩慈之風秉持到底。」說罷,她彎腰深深鞠了一禮,長喚道:「望陛下記住此時,記住我的心意。」
聶無憂上前扶著謝開言的手臂,應道:「必然記得。」
謝開言微微躬身,牽馬退向渡口。
聶無憂喚住她:「妹子,我其實捨不得放你走——你懂麼?」
謝開言施禮應道:「陛下與我同處在一個個風尖浪口,為了各自的擔當,選擇了不同的路。既然選了,應無理由後悔,只能一肩應承下去。其他瑣事,陛下不必考慮。」
她站在河岸微微低頭示意,聶無憂下令開動龍舟,遠離她而去。
謝開言騎上白馬,慢慢朝著華朝大陸走去。馬蹄散漫而行,她也不催,一路隨意看看四處的風景。到了寧州邊境時,她便多了一位陪同。
謝飛叔叔駕著一輛青幔馬車在等著她,眉目鬢髮竟然染遍了霜華。她催馬疾馳過去,來不及問什麼,他已坦然說道:「叔叔快要走了,來陪你最後一程。」
謝開言的眼淚瞬間落下。
謝飛執起她的馬韁,緩聲說道:「生老病死是常事,你不用傷心。我的心願已了,又能看著你堂堂正正地走回來,心底很是高興。再朝南方走下去,我就能回到烏衣台。我只後悔,不該把整個謝族的規訓壓在你的身上,讓你活得很不暢快。」
謝開言坐在馬上無聲流淚。
謝飛多次勸慰,終於使她忍住了傷痛。兩人結伴而行,歷時十天,走進了汴陵。
汴陵風光秀麗,蓮花河畔祈子樹上,依然掛滿了五色香包,一道道氤氳的霧氣充斥著整條街道。
謝飛環顧左右,長歎道:「太子的治理手段果然不一般,我們一路行來,只看到百戶殷實城鎮富足的好光景,還從來沒見過哪一處稍稍流露出頹敗氣,更不說這汴陵。」
謝開言並不應答。
謝飛淡淡道:「有心事?」
實際一路上謝開言都有心事。
謝飛顯然懂她:「我如果去了,你不准跟來。我已在郊外焚香告祭天地,免除你謝族族長一職。我既是刑律堂長老的身份,說出這句話後,即刻就能見效。」
謝開言仍不語,面色始終木然。
謝飛又道:「我知道你不大甘願回到太子府中,但你現在身份關係十分重大,稍稍踏錯一步,便會引得太子動怒發兵。太子向來目空一切,言出必行,大概也只有你才能穩住他,勸得進一些合適的國策建議。」
謝開言回道:「我不願受他的條文法理束縛,我想接娘親回到烏衣台。」
謝飛沉聲道:「那也必須是在兩國和平不起干戈的大局下,才能滿足你私心裡的願望!」
他並非是故意這樣強壓著她,只是他太瞭解她的心結不易解除。比起她以死謝罪全族亡靈的結果,他寧願推著她一步步走進太子府,至少在他死後,她能衣食無憂,能規勸太子行善事,造福兩國子民。
謝開言無奈應道:「好罷。」她慢慢走向王府那條路。
謝飛又牽回她的馬韁,吩咐道:「聽我的話,先去太子府,至少要讓太子看得出,你是以他為重。」
東街太子府之前的商道,風車哨子、火爐銅笛聲此起彼伏。謝開言見人多,下馬穿行街道。走上玉石街後,四周境況就落得安靜起來,遠遠可見一座巍峨府城屹立於前,用金漆朱紅大門勃發出威嚴氣象。
大門緊閉,不留一人。
謝開言牽馬轉到西側,門戶依然未開。她想了想謝飛叔叔的督促,又不便離去,只得再轉到第三處偏門。兩名華衣值守侍從一看到她的面相,雙雙吃了一驚,過後瞥到一旁白馬的徽志額飾,他們猛然清醒過來,施禮道:「見過太子妃,快請。」
謝開言看明白了,太子府的人並不知道她仍活著的消息,或許,葉沉淵並未傳回任何飛信,告訴府裡她將回來的事情……她尋思著,是不是來錯了?
一道頤指氣使的女聲從後方傳來:「給我關上所有大門,都退到閣子裡去。」
兩名侍從正遲疑不定,盛裝打扮的閻薇已經轉出了身形,拖著明麗的裙幅,徐徐走上台階。她招招手,從閻家跟隨來的親信們忙衝上前砰地一聲關閉兩扇門戶,將謝開言阻隔在外。
侍從驚惶道:「娘娘千萬使不得,她,她可是太子妃啊!」
閻薇冷笑:「太子妃又怎麼了,只要是做了華朝的公敵,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我又不曾殺了她,只是要她認個錯而已!」
儘管閻薇把持太子府後宮已久,在禁內也有一些勢力,那兩名侍從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他們想撲過去搶開門,閻家親信一擁而上,將他們反綁著拖走了。
「姐姐你聽到了麼?薇妹可不曾有意為難你,只要你認個錯,在我閻家萬數忠骨墳前燒炷高香,我就好好給你打開這扇門,接你進來。」
閻薇慢悠悠地說著,自然不知牆外的謝開言拉著馬已經走開了。白馬極通人性,認得熟悉的門戶,低頭咬住謝開言的肩衣,不肯再動一步。謝開言無奈,只得轉身站著,隔牆聽著閻薇繼續呼喝。
閻薇聽見外面響起的馬鼻聲,知道謝開言仍在牆後,說得愈發冰冷。「如果我是你,索性不用回來了,身份不尷不尬的,讓殿下好生為難,在朝臣面前丟盡了臉。可笑的是,殿下為你神傷幾月,你還活得好好的,偏生跑到北理去,當起了華朝公敵,在邊境殺我閻家整支軍隊。你手上染了血,心裡也沒個廉恥麼?還敢堂堂正正走回來,出現在我面前?」
謝開言一聲不吭地生受著閻薇的譏諷,根本不作反駁。
閻薇冷笑連連:「莫要怪我教訓你,權當我為殿下出一口氣。再說了,我本來就是後宮之主,你想回來,還需聽從我的管教。」
她拍拍手,招呼親信搬來座椅,理好裙幅,一派閒適地坐定。
牆外謝開言說道:「閻良娣說完了麼?」
閻薇抬手掀開杯盞,淺飲一口潤喉的花果茶,淡淡道:「還沒完呢,你給我仔細聽著。」
謝開言回道:「立場不同,多說無益。」
閻薇譏笑:「既然姐姐始終要站在殿下的對立面,沒把自己當做華朝人,那就不用回這個太子府啊。」
「我自然不用回來,只是這匹驊龍,如此名貴,卻是萬萬耽擱不得。」
謝開言話音剛落地,牆外便傳來白馬的嘶鳴聲。閻薇抬頭朝外望,只見一道雪亮的影子從天而降,逕直越過高牆,向她飛撲而來!
閻薇尖叫,被白馬撞倒在地,立時暈迷過去。親信們急忙圍過來救治,來不及打開門替主子色厲內荏叫上幾聲,玉石街上已經沒了任何人影。
謝開言轉到太子府正門前,紅柱後露出半張如花顏面,與她一樣生著相似的眉眼。
謝開言看向王潼湲:「王小姐沒被閻良娣欺負夠麼?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王潼湲紅著眼眶:「姐姐……」
「不敢當。」
王潼湲鼻子一酸,哭了起來:「姐姐當真不回麼?那我往後的日子可就難捱了。」
謝開言遞過手帕,淡淡道:「不去娘親身邊侍奉湯藥,倒是想著在太子府過輕鬆日子。」
王潼湲咬唇:「殿下不放我走嘛,說是要指配婚事給屬官。」
謝開言不再聽她辯解,轉身走開。
王潼湲忍不住稍稍大聲喊道:「姐姐千萬不要著了閻良娣的道兒!殿下本來把閻良娣趕回了閻家,令她列出所亡家軍的名錄,等著以後上報給朝廷,沒說過要接她回來。她是自己跑回來的,還特意在這兩天支開了花總管,帶著一批隨從耀武揚威,也不知個羞恥……」
謝開言徑直遠去,急得王潼湲跺腳。
暮色中,謝飛駕車前往南方,花白頭髮迎風飛揚,十分顯眼。謝開言不費多大力就追上了他,與他一起並肩而行。
謝飛奇道:「怎麼不聽叔叔的話?又跟過來做什麼?」
謝開言轉述一遍太子府側門前發生的事由。
謝飛歎氣:「太子怎會生得這樣糊塗,任由一個妃子把持了大權,挑著你爭鬥?」
謝開言不辯解。
謝飛生氣一事,責問:「那女人在為難你時,你也是這樣一句話不說麼?我是怎麼教你的?對待敵人怎能手軟?必要時一定給他致命一刀!」
謝開言冷淡道:「不用動刀,閻良娣必死,我何必髒了手。」
謝飛追問緣故。
謝開言不再隱瞞,釋疑道:「閻良娣派人私下截住了殿下傳回的飛信,沒人知道我在這幾日會回到汴陵,只她知道。她掌了後宮大權,像平日那樣操持一切,府裡的人自然也不會生疑。她將我攆走倒不是什麼大罪,只是殿下容不得她作弄的手段,勢必藉機剷除閻家最後一點勢力。到那時,別說是她,連她的父親及宗親,恐怕都逃不過制裁。」
謝飛默然半晌,嗟歎:「太子府裡多是非……」
「那麼叔叔不要催我回府裡去。」
謝飛整容說道:「你的身份關係不比旁人,太子惦著你,不惜動用政令要你回去,那就是表明你的重要性。」
謝開言不應聲。
謝飛沒有迫得很緊,舒緩了口氣說道:「罷了,隨我回一趟烏衣台吧,隨後再說你的去留。」此後他便瞞住謝開言,提筆寫了一封令他內心苦痛卻又無奈接受現狀的密信,通過情報棧投遞給正在遠方處置國事的葉沉淵,將謝開言托付給了他。
經過連番趕路,青幔馬車載著兩人回到原南翎故地。殘陽晚照,街巷荒敗,離披萋萋白華霜草。原先做工造船的七千南翎遺民盡數遷往華西,在華朝土地上生根落戶,已融入當地子民中。偌大的烏衣台在暮色風聲中便落得冷清了些。
謝開言告訴謝飛,娘親早在十多日前先一步回到故居中,並遣退了一眾從王府跟隨過來的奴僕。她在王府外打探到這些消息,沒有驚動任何一人,逕直出汴陵追上了謝飛,與他一起回到烏衣台。
烏衣台下草木凋零,濃似墨的夜色裡亮起一盞孤燈,指引兩人來到陋巷民居前。
謝開言低聲道:「娘親離開這裡已經有二十年,自娘親離開後,我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用手摸了摸小院木門上那些斑駁的痕跡,又感歎道:「沒想到二十年後,我又回來了,叔叔也來到了這裡。」
二十二年前,一襲灼灼烏衣的謝飛走進這間普通的民戶院子,向當家婦人提出要帶走她的孩兒,去做五萬謝族子弟的首領。再過兩年,他又婉言勸走那名婦人,著力培養她的孩兒獨立處世的能力。
如今歲月做起了司儀,悠悠轉過一個身,將他們三人再次提聚在一起,靜看他們的悲喜。
燈下,謝母擁被而臥,面色蒼白,眼裡的光彩卻是堅定。
她終於等到了久別家園帶著滿身風霜歸來的女兒。
謝開言跪在病榻前,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娘親,女兒不孝,現在才能來看你。」甚至是讓她來不及侍奉湯藥。因為對於迴光返照的病人來說,任何靈丹妙藥已經失去了效用。
謝母伸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的玉鐲潤著一點柔和光澤,除此外,已不見昔日美人的風儀。
「小囡……過來……讓娘好好看看……」
謝開言膝行過去,撲在榻側,忍住了哽咽:「娘親還是這樣喚我……可是我不配做娘親的小囡……」
謝母費力地撫摸謝開言的頭髮,笑了笑:「傻孩子,是娘對不住你,沒保住身子去你身邊。」她戀戀不捨地將手掌抵在謝開言淨白的臉上,笑著說:「我的小囡還是不會梳辮子,像個長不大的姑娘。」
謝開言忍淚,轉身過去,低坐在榻旁,任由娘親支起手替她梳理髮絲。
謝母輕輕哼著:「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著雲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
謝開言一聽熟悉的民謠,淚水無聲流下。
謝飛等待多時,才推開房門走進小小的居室裡。
謝母細細看著眼前霜白頭髮的老人,到了最後,才能辨認出來。「是小囡的叔叔麼?」
謝飛躬身施禮到底,誠懇道:「謝飛愧對夫人,讓夫人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才能帶著謝一回來。」
謝母忙喚道:「叔叔不必多禮,孩子出落得有擔當,全憑叔叔的教導,我心裡也是極高興的。」
三人在燈下各自敘說往事,謝母力虛,說不了幾句便昏然閉上眼睛。謝開言神色大慟,仍極力抑制住語聲中的悲慼。她跪在榻邊,握住謝母的手,低低喚道:「娘親……娘親……小囡想一直陪著你……」
謝母費力睜開眼睛,露出最後一抹美麗的笑容,說道:「將娘葬在金靈河岸上,讓娘以後每天都能看見你。」說完後便絕了氣息。
謝開言哀痛大哭。
天明,舊南翎國東海源頭金靈河畔,謝開言親手壘了一座孤墳,依托在濃濃的翠華之中。她相信,待來年,這裡便能垂下滿枝芳華,陪著她的娘親度過一個個絢麗的春日。
謝飛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渾聲調激盪在空曠的河水上。
謝開言默默佇立,看著奔騰不息的母親河。
過後,謝飛才說道:「聽說你娘親多年侍奉道學,也曾與天劫子前輩、文謙先生有過數面之緣,受得他們的一些點撥。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們念一段經文超度吧。」
謝開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墳包,開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門。富貴如一夢,浮生能看悟……」身後寂然無聲,她念了一段猛然回頭,才看到謝飛靠在樹身上,已然閉上了眼睛。
謝開言急撲過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會睜開眼睛,飽經風霜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靈的經文中,走得那樣安詳。至死,他都站著的。
天暮,謝開言撫摸過每一株草木枝條,徐徐走上烏衣台。受封為謝族預備族長那一天,叔叔牽著她的手,穿過一道道玉石街,將她送到最前的那塊金磚上。當時是燦燦春日,街巷兩旁家家戶戶敞開了紗屏,對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樹,奼紫嫣紅的景象吸住了她這個孩童的目光。
許多人站在兩旁,穿著各色衣衫,靜靜等待謝飛牽著她走過。他們的孩子,流露出羨慕的眼色,向她投來過多的關注,在十年之後,隨她一起穿上了烏衣。
叔叔稍稍捏緊了一下掌心,對她說:「謝一,記住此時。」
她站在金磚上回過身,數以萬計的謝族人躬身施禮,從上到下,像是掀開了一場聲音的海潮。「參見大小姐!願大小姐帶領我族永保昌盛!」
連綿不斷的呼聲層層疊疊落下,不曾消磨在數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過於矮小,甚至還看不清面前眾人的模樣。
「記住,他們就是你的責任。」叔叔最後說道。
那時的她從來不知道世間有一個鐵律:一件事情的開始,永遠意味著另一件事的終結。
從此後,她放棄了玩樂、放棄了娘親、放棄了一個女孩的嬌嗔,逐漸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擔起五萬子弟的教訓。
她曾想過,如果年少時不去金靈河畔,就不會遇見句狐,與之相應的一切,隨後也不會遇到。可她還是無可避免地戀上一個人,讓她憐惜他的冷、他的苦,讓她忍受應得的懲罰,只為再次來到他的身邊。當世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一夢醒來,只剩下了孱弱的記憶,告訴她,她曾是謝族族長。
她只能朝前走去,朝著微弱的光芒處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殘存的力氣為跟隨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終於走到了最後,堂堂正正走回烏衣台。她記得很清楚,當初她就是踏過這塊金磚,向著華朝走了出去。
她已戀過,即使心中累積了傷痕,也不曾後悔。
金磚蒙沙,光彩猶在。
謝開言蹲□,摸著磚角鐫刻的「謝開言」三個字,低歎道:「謝一的心願已了,謝開言能乾淨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面生煙。霞彩透過烏沉的雲,落在碧色寒水上。
謝開言扶著裝載謝飛屍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裡埋葬了一個又一個謝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鳴的風也無法撕毀他們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紅日初升時,便能聽見烏衣台傳遞回的金鐘敲擊聲。
海風又在咆哮,撞得金鐘轟鳴。
謝開言不忍放手木排離去,因為這廣大天地間,如今只剩下她一人,連皓雪眉目的文謙先生也在彌留之際,隻身走入海水裡,先一步離開了塵世。
謝開言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屹立的烏衣台,閉上眼睛,跟隨叔叔的木排,扎進了海裡。浪頭打過來,裹得她全身冰冷,她卻感覺不到痛意,放開手腳直沉海底。
她早就知道,這是最溫和的氣息,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遊子行吟千里,她放棄了徒勞的掙扎,沉入了最嚮往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