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華朝政局安穩,四海宴清。太子遲遲不登基,仍是獨攬大權處理國政,他曾出動水軍遠赴東海以外殲滅整支海盜流寇隊伍,並將海域防線擴大了三百里,用赫赫聲威震懾住了依海而生的東瀛扶桑國。
扶桑三月鶯時,流水潺潺。
薩摩郡山原區普通民戶家前,一株杏樹灼灼開放,風姿秀澈,滿枝芳華覆壓在庭院紙窗上,如同撐起一片雲蒸霞蔚的天空。
謝開言聽著沙沙雨水輕撲窗紙,不由得睜開了眼睛。觸目所見,皆是粉霧般的紅霞,幾枚清麗的花瓣捲上疊床,落在她的長髮旁。
她仍然平躺著,不知身處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長的一個夢,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再醒來,就落得這般手腳冰冷頭腦混沌的光景。
春雨闌珊,杏花零落。恍然夢醒,錦衾猶寒。
一名穿著杏黃單衣,暗紅色生絲裙褲,繫著長長腰帶的女子走進房間,秀媚的臉上帶著笑,說道:「醒了麼?來吃點小米粥吧。」
謝開言看著她的臉,覺得異常熟悉。「狐狸?」
那女子點點自己鼻尖,輕笑道:「喲,小謝還記得我啊。」
謝開言發出囈語一般的喟歎:「我是在做夢麼?」
只有在夢裡,她才能和以前的親朋族人重聚。句狐給了她那麼多的歡笑和傷感,她怎會忘記。
句狸笑瞇瞇地湊上前,蹲在疊床頭,看著謝開言的眼睛。「覺得這張臉很熟悉對吧?是不是長得像句狐?看來你並沒有完全忘記所有事嘛!幹嘛那麼直愣愣地看著我?我知道你喜歡我那傻里傻氣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狸,想起來了嗎?」
謝開言看著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費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燈影,一閃而過,沒有連綴成清晰的記憶回報給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來,句狸為什麼也長了這麼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句狸將小小桌案推到謝開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飽腹,細細解釋了數月以來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講述時,特意隱瞞了兩件事。一是受太子葉沉淵所托前來照顧謝開言,二是她自作主張,給謝開言服食了忘憂散。
忘憂散由萱草提煉而來,可以讓人忘卻煩憂,連續服食一月,便能忘記往事。古詩中曾記載「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條」,說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場景,古人相信它能忘憂,至於功效如何,句狸卻是拿不定准數的。
因為在這之前,謝開言已經轉醒過一次,且記得所有事。為了保住謝開言的一條命,句狸吃了不少苦頭。
數月前,句狸猜想謝開言終究會回到烏衣台,因此去海邊渡口花重金買了一條商船,準備帶謝開言一起離開,遠赴自己所嚮往的島國。她每日守在海邊,發現謝開言投海求死時,費了一番力氣將她救上船,可是待謝開言悠悠轉醒,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險些讓她應付不來。
謝開言執意求死,不吃不喝,無論句狸怎樣勸,她都不開口說一個字。句狸倦怠地小憩一會兒,剛睜開眼,就發現謝開言不見了。
句狸驚慌失措地求船夫去水裡打撈,用所剩不多的珠寶付了薪資。再次撈上毫無血色的謝開言後,她便衝過去,提起謝開言的頭髮,對著那張慘白得不成樣子的臉狠狠來了一巴掌。
「有什麼事過不去,啊?」句狸提著謝開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啞了,「國破了族滅了,換個地兒照樣從頭來!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國,背井離鄉的,又不是你一個!他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誰說後面沒個痛快日子?朝前走,說不準還有桃花源呢!」
謝開言如同一條擱淺的魚一般,毫不掙扎地躺在句狸手邊,看著了無生氣。
句狸蹲在一旁說:「我知道你有心結,想不開,所以才帶你去個新的地方。我為你花光了所有存銀,包括你以前給我的那些,現在麼,一句話告訴你,你的命是我的,我還指望著你給我賺錢過生活呢。還想死?等你還完了債再說吧。」
她從腰後扯出一把小算盤,對著謝開言死氣沉沉的雙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後一頓辟啪作響算計:「買船、請船夫廚子、編個撈你的漁網子、佈置船艙被褥、醫藥診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頭上,不多不少一千兩。」她伸出手,對著謝開言笑瞇瞇地說:「給錢。」
沒錢銀償還的謝開言被句狸使出渾身解數拖到了東瀛,此後又被持續餵食了一些萱草湯水,一直沉睡到今日。當然,她也記不清楚此前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忘記了當海暴來臨商船覆頂時,句狸用網繩死死拖住她游向對岸的難事。
句狐為了便於接近謝開言,恢復了本來的容顏,頂著一張與兄長一模一樣的桃花臉進出謝開言身邊。
謝開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臉。
謝開言在東瀛海邊農戶家住了下來,每日依照句狸的吩咐,灑掃庭院、培花種樹、編織漁網、挖渠引水……忙得沒有一絲空閒。日暮掌燈後,她便坐在矮几之後,憑借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張人物繡像。
句狸本嫌她費了油蠟,捏過她的絹布畫冊翻了翻,就不說話了。
畫冊上栩栩如生地繪著一個個謝族的兒郎,手持長弓,眉目靜雅,齊聚烏衣河畔,寫盡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風流。他們或遠或近,模樣各不相同,舉止之間卻又相似,帶著引弓欲射的精幹風範。
句狸湊過去問:「你到底記得多少事?」
謝開言搖搖頭:「不多了。」
句狸將畫冊最後一頁彈得嗤嗤響:「這個少年郎,瞧著與前面的不大一樣。」
謝開言撫平畫冊最後的繡像,沉默不語。尾頁畫著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臨海而立,袖口攏著幾枚花瓣,似乎採擷走了春華暗香。杏雨零落,難掩他的風雅。
句狸推推呆愣的謝開言:「他是誰?你的相好麼?」
謝開言木然應道:「不記得了,猛然想起時,我就隨手畫了下來,一次畫一點,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狸嘖嘖稱奇,什麼都不解釋,卻也信了謝開言時好時壞的記憶能力。
翌日,句狸嫌棄湯菜味道淡,吩咐謝開言下海捕魚。謝開言借了一柄漁叉,捲起褲腿,沿著潮浪朝前走。浪頭打過來,她也不躲避,逕直撲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狸驚叫一聲,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將她拖出了水面。
謝開言全身上下濕透,頭髮雜亂地披在蒼白臉龐上,還掛著細小的螺螄蚌殼,比海草更顯難看。
句狸提著謝開言的衣領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沒一個讓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放開我。」
句狸冷笑:「你的心裡就這麼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讓你高興的事?」
「我的腳很痛。」
句狸尖叫:「你腳痛了怎麼了?有我心痛得那麼厲害嗎?好好一個人,偏生要活得那樣冷!冷透心不說,還要帶著我一起難受!」
謝開言的身子就著句狸的手勁被扯得搖搖晃晃。她稍稍抬了抬裸足,又有一抹血從劃破的腳掌滲出,飄蕩在水面上。
句狸低眼看到染紅的海水,突然明白了過來。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裡,哭得昏天黑地。「小謝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我其實很軟弱的,見不得人家尋死尋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齒和血吞,還苦還難,都不說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樣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麼。你給我好好地活著,啊?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世上還關心你的人,行麼?」
謝開言茫然站了一會兒,才知道將漁叉從水裡撈回來,舉到句狸眼前說:「我跌倒時還刺中了一條魚,你的豆腐湯有著落了。」
句狸舉拳捶著謝開言的褲腿,含著眼淚又笑了起來。
從此後,她們再也沒有談論過輕生一事。
句狸總覺生計緊張,變著方法哄謝開言外出賺錢。謝開言無奈地參加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約賭,最離奇的是騎著一種長脖子黑背羽的沙鴕鳥,一路顛簸著從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與動物有緣,馴養幾次後,那只叫做「空太郎」的大鴕鳥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貴族乘著蒲葵葉飾頂的檳榔牛車來海邊祈福,一眾侍女湧出紗屏帳,頓時裳袖隨風飄拂,紛紜如霞彩,謝開言追著空太郎跑過,烏衣黑髮閃入雲裳中,片刻就沒了蹤影。空太郎伸著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壯碩身姿像是一個守衛者。她從一堆綵衣袖子裡鑽出來,扯過它的脖子,繼續去追趕前面的浪人隊伍。
四月賀茂祭,子規遠啼,布帛扎染成山。京都皇宮辯官在牛車上繫著向日葵,又在馬脖子上掛著鈴鐺,齊齊驅趕牲畜們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婦、宮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語禮拜,唯獨跟著句狸進城來的謝開言,還是穿著烏衣披著長髮,追在空太郎之後,阻止它去驚擾行人隊伍。
句狸在發頂插上梅花簪飾,拖著長長的裙擺款款走過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樓上觀禮,見她姿色,用扇掩面輕聲議論。她斜飛了一眼,保持得體姿態,繼續朝前行走,心底卻在怨恨謝開言不識時務,不知又鑽去了哪裡。往日的芸達者馬車還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費力地找過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狸單刀直入:「多少賞錢?」
班主伸出兩指。
句狸眼睛一亮:「再帶個『半玉』出場,總能多添些酒水錢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來的新人雛兒,被稱之為半玉的謝開言,失望得連連搖頭。
句狸抓住班主,低聲道:「聽說籐原家的君公子也會來?你信我,這塊半玉絕對是個寶,能幫我們教導君公子。」
暮色時分,皇宮清涼殿前陸續搬來青瓷花瓶,插滿許多枝五尺長的櫻花,粉色升綻到高欄邊。大納言君籐原悟池穿著禮服端坐在殿前門戶外的木板間,伺候著皇后的言談。句狸隨著一眾館藝芸達者遠遠站在庭階花樹下,細細瞧了籐原兩眼,再對謝開言耳語道:「那名貴氣的公子就是籐原家的小兒子,喜愛中原學識,曾經拜過幾名遠遊至此的華朝人為師。可他太好學,提出的問題讓師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將華朝人都驅逐出去了。」
謝開言抬頭掃了籐原週身一遍,淡淡說道:「看他謙沖雅正,持君子之方,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句狸笑得心驚:「小謝有雙慧眼啊。不如這樣,等宴席散了,我將你舉薦給他做老師,看他應不應。」
「他不會答應的。」
「你怎麼知道?」
謝開言想了想,回道:「近兩月的春會上我都見過他,同理,他也將我追逐太郎滿街跑的樣子看光了。試想,誰會願意接受一個隨性隨行的女人做老師?」
句狸穿插往來於宴席間,妙語如風,引得公卿顧盼。她不費力地挪到籐原悟池桌邊,替他斟滿酒,舉薦了謝開言。
籐原持著一柄細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麼?」
句狸一見他考慮的模樣,笑臉先行塌了一邊。
今晚的謝開言梳理好了雙辮,收拾淨了烏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閒轉了一刻,回到她身邊,用粉色的短喙啄著她的肩膀,高興地叫著。
謝開言從袖中抽出紅布頭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轉動脖子,向晚宴上的貴人們展示它所獨愛的帽子。
籐原悟池隨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問題:「不用她了。」
歸程之上,句狸不住數落謝開言:「你知道東瀛有多少海客麼?從明天起,又多了我們兩個!叫你好好表現,爭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隨後落定戶籍的事不就簡單了麼?你倒好,帶著傻鴕鳥丟人現眼,將唯一的機會也丟掉了!」
海客即外來流民,無東瀛國籍,也不曾列入當地戶籍中,髮飾服裝與島國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著入籍京都,做個風光體面的上等人。眼見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責怪謝開言。
空太郎一路追趕,跑累了,跳入牛車上,將句狸擠到一邊。
句狸拍著裙子拂去塵土,恨不得向大鴕鳥踢上兩腳。
謝開言遞過一塊雪帕,淡淡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鴕鳥容易生出輕生意圖麼?再罵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懸樑。」
正說著,空太郎一聲怪叫,挨著句狸的裙子緩緩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擺,怒道:「一邊去,死一邊去。你們都不給我省心是吧,從明天起,剋扣一頓飯!」
七日後,謝開言帶著空太郎去海邊捕魚。一個身材矮小的帶刀浪人騎馬經過,叫道:「謝女子,謝女子,來漁場射魚嗎?」
「賭金多少?」
「二十個銅銖。」
謝開言摸摸隨身布褡,為難地說:「沒有。」
浪人穩穩盤坐在馬背上,抱手說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轉頭朝句狸落腳的民舍跑,謝開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著它跑到了漁場。
漁場裡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隊候著,旁邊觀戰的都是漁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魚比賽看似簡單,實則需要參與者掌握弓箭技巧。長長的鏈鎖拖在鐵箭之後,磨損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獵魚,可想而知它的難度。謝開言看見肥白的魚捲著花浪躍出水面,陡增動力,開弓射出兩箭,拽上一條鮭魚來。
空太郎與主人七日來一直過著半饑不飽的生活,此刻見肥魚上岸,它也忍不住低頭去啄魚尾,將鮭魚拖到腳邊守著。
謝開言臂力不及浪人,戰績稍居第二位。正當漁場圍觀呼聲越來越高時,突然從臨海的竹柵欄外射進一簇簇飛箭,來勢猛烈,逕直扎入了人身,頓時讓歡呼聲來不及回轉,就變成了慘叫。
謝開言拋下鐵弓,摟住一名近處的孩子,就地一滾,帶著他躲開了飛箭。她壓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後,拍背將它趕走。空太郎叼起一條小鮭魚奮勇跑出漁場。浪人持刀衝向柵欄,海客抱住妻兒喪身於箭雨下。沙土染紅,腥氣透天,無知孩童來不及躲避,逕直撲倒在謝開言跟前。
謝開言雙臂貫力,搶過兩名女孩,將她們拋出圍場。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柵欄沙地那邊傳來,較之謝開言所處的景況,已經算是安全之處。浪人們在前方一個個無聲倒下,附近結集的部落海客聽到慘叫,火速趕來,發覺戰船上的攻擊力太強,腳步遲疑了,有些逡巡不進。
謝開言使出身法躥到平時已熟識的大叔旁邊,快速說道:「我去搦戰,吸引火力,你們趁機下水鑿船。」
大叔回頭,看見餘下的人沒有跟上來,呼喝道:「幕府在殺我們的孩子!猶豫個什麼?是男人的跟我上!」
謝開言撈起一柄長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車長臂,再借力騰起一躍,如猿猴一般徑直撲向了海面上的戰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見一個不怕死的、海客裝扮的來襲者,紛紛躲開她長刀的鋒芒,持弩箭射殺她。謝開言使出平生之所學,盡數撥開箭矢,怒戰一眾武士。與她一條戰線上的海客、浪人相繼下水,鑿穿木船,在水底激戰。海面上翻滾著大片的血水,火星濺落四處,又燒著了戰船殘骸。
另有兩艘戰船趕來,張開強力弩弓,無情射殺水底的抗擊者。較之以前,海水裡的血腥氣更多了。謝開言耳邊滿是孩子的呼號、大人的嘶喊,還有幕府武士張狂的笑聲,她將刀尖劈上聲源處,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戰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謝開言躍去,謝開言處境堪憂。她站在最高處,捕捉到令聲從何處來,運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帶著流光疾馳,逕直釘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無從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著攀上戰船帆架,謝開言開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斃九人。她抬頭看了看戰船四周翻滾著的大片血花,眼裡帶著無奈的傷感,縱身撲向大海。
火海、血水、紅沙、焦木、腥風。
一場圍剿戰後,漁場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屍骨,半個時辰前,笑著的推搡著的那批人,盡數癱軟在沙灘上,肚破腸流,慘遭戮身。
謝開言從水底爬出來,拖動一具具屍體,將他們及他們的孩子們一起火化。
火光映紅了漁場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來,不忍直視世間的慘況。
謝開言駕著小漁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懷中融於一起、毫無差別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漁船那頭,躺著奄奄一息的熟識大叔,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著謝開言親手埋葬了近百條人命,其中,有他的親人和朋友。
謝開言突然聽到大叔在說什麼,湊過去一聽,是一句模糊的話。「謝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峽……找令羽村……他們的箭術……箭術……跟你一樣厲……」
謝開言給大叔餵了一些水,忍痛問道:「剛才那些武士是什麼人?你們為什麼留在這裡任他們打殺?」
大叔竭力喘息:「沒有戶籍的……只能留在薩摩郡……我們這裡……是最後的部落……殺我們的……土佐幕府……得勢……能抗擊皇廷……皇廷剷除不了……我們……我們……沒地方跑……死得冤……」
話音一落,再也不動了。
謝開言替大叔闔上眼簾,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禮。她環顧四周茫茫水面,還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風,突然意識到,儘管她走了這麼遠,其實都不曾找到過一方淨土。
她將小船留給了大叔,心裡默念一段經文,送他飄蕩至遠方,再返身游回漁場。
句狸跟著報信的空太郎趕到了海灘上,手裡緊緊握著一根棍子。看到浪花裡鑽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乾眼淚,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濕淋淋的謝開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別。
句狸咬唇:「去哪裡?」
謝開言勉強笑了笑:「你曾說過,只要朝前走,就能尋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謝開言的手:「難道你知道那個地方了麼?令羽村?」
謝開言點頭應是,再慨歎:「今晚才第一次聽說,除我謝族之外,還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著謝開言的眼睛,認真說道:「你現在去,我覺得時機剛好。」
「為什麼?」
「先前你一心尋死,決計不會發現老天其實給你留下了希望。現在找去,一定會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謝開言所提的問題,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謝開言,一個人帶著空太郎先走了。
謝開言已經習慣於沒有告辭的離別,搖著一條小漁船,飄飄蕩蕩駛向大隅海峽。天氣和暢,暖風撲面,不費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島嶼。沿著綠色籐蘿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濺,水聲激越。時有鳥雀婉轉啼叫,與風聲交錯,跳躍在渺渺樹尖。她四處觀望,找尋聲源,只覺鋪天蓋地的都是那種歡快調子,陽光不禁也活躍起來,透過樹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謝開言順著水流來到兩壁懸崖前,道路已經斷絕。她費力攀援上崖壁,抓住籐蘿,靈敏地朝前一蕩……
眼前出現一片燦爛的景象。
陽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縱橫,炊煙拂過柳梢,惹得看門的黃狗一路追趕。
原來在懸崖峭壁之後,真的有一處安靜的桃花源。
謝開言乘著籐蘿的晃蕩之力,決然放開手,如蝴蝶一樣翩躚躍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烏衣長褲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謝開言轉頭,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不禁動容:「謝七?」
謝七長躬身,持重說道:「見過大小姐,等了那麼久,大小姐終於回來了。」
謝開言閉上眼睛,再睜開,面前仍然站著一道瘦削的烏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來他是真的,不是她所聽說的故事。
謝七,謝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烏衣領袖弟子,在數年前的金靈之戰中,帶領五千族人抵抗華朝的三次強攻,直殺得箭絕弓折,最後才與眾弟子舉身投入烏衣河中。
他們的事跡,至今仍在華朝流傳,春秋史冊也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可是,他們是怎樣存活下來的?
謝七解釋道:「那日血戰,我族弟子投河報國,烏衣河水將我們送到了東海中。海上生風暴,捲起一股潮浪,推動我們飄向了遠方。待我們再醒來時,已經撲倒在海峽沙灘上,只剩下了幾百人。我連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撈還沒絕氣的孩子們,又造船到處探訪,終於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湊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數目。我想老天不願絕我謝族,所以就帶著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個村子,遠避眾人耳目活了下來。我聽說南翎……已滅,索性斷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隱居在這座小島上……可是沒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來了……」
謝開言站在樹下遲疑未答。她的記憶所剩無幾,往事在她頭腦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後失去了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她記得她似乎畫過很多人的繡像,至於那些人長得什麼模樣,現在回想起來,也只剩下了一個大概的影子。她認出了謝七,只是因為謝七的臉太過消瘦,與她牢牢記住的、不想忘記的叔叔的臉形似。
她依稀還記得,完成所有繡像的第二天,就不見了畫冊的蹤影。她沒有想過去將它尋回來,如同丟失的記憶一般,她只認定了一個道理:既然強留不住,那便是無緣再見。
她對於族人的感情,卻是不一樣的,儘管她已經忘記了他們的長相,但是骨子裡的執念會引導著她,再次與他們相認,與他們同進退共存亡。
就在謝開言理清思緒靜立樹下的片刻,一撥撥的烏衣弟子從屋後、籬笆外、田埂下湧出來,像是水流一樣向她跑來,臉上帶著驚喜的神情。
遠遠地,他們就喚道:「大小姐回來了!」
謝開言看著烏壓壓的族人,看著周圍一張張笑臉,突然覺察到,其實經歷了漫長的歲月,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們。
她極快低頭,向他們躬身施禮,誠懇道:「我已經記不得往事,只記得心內應該存著歉疚,現在受各位手足禮待,實在是慚愧。」
迎接她的卻是一次整齊的拜謁儀式。近千名烏衣子弟齊齊單膝下跪,跪在她身邊,安靜地低首。謝七扣手道:「大小姐帶領親信剿滅狄容、擁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亂、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績,我族弟子已盡數知曉,這諸多往事可作表證,大小姐從來不曾遺忘謝族風骨,也不曾辱沒謝族顏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沒有人能讓我等心悅誠服地低下頭。」
謝開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這些言辭聽進耳裡,竟是顯得如此陌生。她極力想著,一些模糊的記憶湧現在頭腦裡,讓她重拾起當時、當年的感受。
茫然之餘,她問過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記憶裡,她還漏掉了一個人的影子?
這種感覺困擾著她,又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難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經遺忘過一次?
謝開言不由得舉手敲上了額頭,苦苦想不通道理。
謝七看在眼裡,溫聲勸道:「大小姐一連遭受重創,難免會忘記一些事,不用過於焦慮。我們重建令羽村時,定下一條明訓:不問過去。我想這條訓令正好應了大小姐目前的景況。」
謝族殘存的兒郎已經明白沉溺過去於事無補,所以他們放眼將來,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問過去,不傷舊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謝開言住在了令羽村裡,與一眾子弟相處,熟稔無隔閡。她對謝七說,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們身邊,由此可見她已經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數,並由衷感激句狸為她所做的一切。
無論是句狐還是句狸,總是給了她許多的驚喜。
華朝多爭戰,句狸為躲避戰火,遠走海外,無意漂流到大隅海峽裡。滿山的崖石阻擋了她的去路,她無法翻越過去,只能含恨離開。不多久,她隨著漁船登上了東瀛扶桑國的海域,在島國居住兩年,因疲於生計,自薦為籐原家西席。最終因學識不夠豐沛,被籐原悟池攆出京都。就在她無奈地離開東瀛,打算回轉華朝投奔修謬先生時,海客傳來消息,說是大隅海峽裡,另有一處逍遙清淨的場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狸聽了心奇,再次尋過去,仍是鎩羽而歸。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懷抱之中,迷石萬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來訪者,句狸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轉換生活所需,開強弓遠射海盜震懾餘眾時,關於令羽村民是夷羿後人的傳說,才漸漸顯露出來。
句狸懷揣著神秘傳聞回到華朝,遊蕩數年,再帶來謝開言。她也不能確信,令羽村是否與謝開言有關聯,但推著謝開言前去探一探,總歸不會有壞處。
為此,句狸花光積蓄請動漁民幫她帶去一封信,轉交給月初出現在峽j□j換補給的令羽村人,向他們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她並沒有透露出謝開言的名姓,只是以故事的形式做試探,詢問他們是否認得信中的女子。再過不久,飛信傳回,只書寫幾個大字:庭前灑掃恭待兩位。
句狸拿著回信,心裡已經有底了。
此後,她便好好陪著謝開言,化開謝開言的心結。再後來,漁場發生變故,她便推著謝開言邁出了那探尋海峽的第一步。
皇天不負苦心人,謝開言終於尋到了世外桃源,與她終生難以忘記的族人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