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教導

清晨,鳥雀爭鳴,花香四溢。

謝開言聽到熟悉的嘎啊嘎啊叫聲,禁不住躍出門,風一般捲向木格窗前。許久不見的空太郎戴著那頂紅布帽子,伸著脖子去啄窗欞旁的草籽。她大喜過望,一把摟過它,笑道:「去哪裡逍遙了?怎麼瘦了些?」

穿著紗裙的句狸從屋後轉出,用手帕扇風,撇嘴道:「你不是說太郎有輕生意圖麼?呶,這就是了。我才帶著它坐船來峽谷一次,它慌不過,險些跳海自盡。」

謝開言哂道:「你大概又剋扣了它的口糧。」

句狸用手帕抽了空太郎脖子一記,翻了個白眼:「吃得這樣胖幹什麼?又不能跑過賽馬幫我贏錢。」

謝開言輕拍空太郎,放它去覓食。謝族弟子取出洗好的菜葉,細細餵著它,黃狗追撲過來,它低頭去啄,一時在草場鬧出極大動靜。

謝七出來後,所有烏衣弟子一哄而散,各行其是。

謝開言陪著句狸閒聊一會兒,句狸說出來此地的目的。

「京都對海客查得極嚴,我沒有戶籍,幾次被抓進兵司受審。我喜歡那地方的風情,每到秋天,一定要跟著芸達者馬車走街串巷獻藝,你要是念我恩情,就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謝開言問:「是幫你落戶京都麼?」

句狸點頭,怕謝開言不應,又嚷道:「只有京都的日子有保證啊。你都不知道,外面各部海口都遭到了土佐幕府的攻擊,國司、太宰府拿他們沒辦法。幕府勢力現在獨大,強行征掠土地,再過不久,怕是要搶到你們這地方來……」

「皇廷不管幕府的事麼?任由他們作亂?」

句狸嗤笑:「想管也管不了。征夷大將軍據高城擁強兵,對抗起皇廷來,實打實的厲害。土佐人再搶下去,就能自己建個國家了,皇廷只能看著乾著急。怨得了誰呢?當初皇帝一發怒,說吉卜人妖顏惑國,將他們子孫後代盡數趕到了邊境小島上生存,從那以後,皇廷就缺少擅攻強守的衛士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軟腳蝦貨色,怎麼抵擋得了幕府的武士?」

謝開言聽得心奇,叫句狸詳細說了說吉卜人的軼事。句狸告訴她,吉卜人和謝族一樣,持操守,盡忠節,歷來就是皇廷的守衛者。他們擅長「修面」,即是變換妝容,隱藏在主人身邊,充作一隊暗影力量相隨護。

謝開言兀自想著,原來海外島國也有謝族之類的中堅勢力,就是不知能否敵得過幕府的武士……句狸卻在一旁念叨:「吉卜人被驅逐之後,子嗣一脈薄弱了許多……據說他們長得挺奇怪的,怎麼個怪法,可惜我沒瞧見……唉,真是傷心啊……」

句狸的傷心才過了片刻,就被滿山的鮮花吸引住了,她提裙跑了過去,將謝開言一人撇在窗前。謝七走過來,謝開言與他細細商談,交代好一些事,然後告辭離開。

謝開言在令羽村蟄居一月,外面景況有所變化。正如句狸說的那樣,她們沿途經過的城鎮都落下了一些幕府燒搶的痕跡。謝開言帶著句狸輾轉來到京都,正值夏初,端午祭方酣,全城上下和樂融融,絲毫不見戰火的氣息。

街道上,母親們背著幼女圍成一圈,互相對應,跳著祭舞。兩旁商舖門口擺滿了彩陶人偶,店主吆喝著,聲音此起披伏,最後應和了鼓樂,拖長成一首禮讚之歌。

句狸感歎說道:「這便是我一直想來的地方,子民唱歌跳舞,活得開心。」

謝開言摟住空太郎脖子嘀咕了一陣,再拍打它背部三下,送它出街口。空太郎騰躍而起,直奔皇城觀禮的樓台。

衛士齊齊拔刀,阻擋來歷不明的飛禽。

空太郎極爭氣,一連騰跳三下,躲過一眾襲擊,像是沖天而起的彈子,呼的一聲落在籐原家的禮台前。二樓紗帳後端正坐著皇后,見空太郎頭戴菖蒲葉帽、昂首挺胸的模樣,忙出聲喚住衛士近身的砍殺,笑道:「這隻鳥兒十分有趣,脖子下還掛著紅絹書袋,看來是由人飼養的。」

大納言籐原悟池取過空太郎脖下懸掛的書袋,抽出一紙清香花箋,查閱一遍,再遞給皇后。

皇后輕輕念道:「日月遷兮不稍待,唯獨三室山外宮,久經年歲兮春常在。」

籐原持扇輕拍手心,說道:「主人派一隻大鳥送拜禮,祝賀皇后萬壽無疆富康永駐,心思足見巧妙,我去會會吧。」

皇后首肯,籐原尾隨空太郎來到街口,正見衛士團團圍住兩名女子,仔細一看,竟然還識得她們的顏面。他走過去喚退了衛士的盤查,對句狸說道:「老師此次前來,又是為了什麼?」

句狸乾笑:「哎喲不敢當老師的稱呼,這位才是我請過來的老師,君公子瞧瞧。」

籐原悟池轉身向謝開言施禮,抬起頭,便對上一張明淨的麗顏,如空山新雨,令他難忘。她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定定看住他,透出神采。他不由自主看進她的眼裡,說道:「這位小姐不就是上次老師舉薦的人麼?兩月前,我曾見她追著鴕鳥跑過祭禮車帳,贏了浪人的長跑賭約。」

謝開言躬身施禮:「讓君公子見笑了。」

籐原圍著謝開言徐徐走了一圈,有些驚異地說道:「小姐容貌大有改變,比以前生得美。難道這就是老師兩次舉薦你的理由?」

句狸舉起綵衣袖口,輕掩唇角笑道:「我們小謝是貨真價實的書畫大師,君公子好好看著吧。」

眼見如此境況,謝開言也只能微微笑了笑,應承下籐原悟池隨後要求的考查。

籐原家逐年舉行四次宴樂,各應時節。夏雨漸稀,綠池生蓮,園林內一座金箔望閣裡,籐原悟池延請兩三人入座,一同觀摩謝開言作畫。

此次便是首場考查。

謝開言提筆畫了一幅庭院夏景,水石花木,各抱姿態。籐原接過畫卷閱畢,交付給朋友觀賞,說道:「疏朗相間,筆法嫻熟,只是水出石空,意境差了一些。」

謝開言交上第二幅宮廷宴樂圖,細緻描繪所涉場景,女御、命婦、宮女盡態極妍。籐原看後點評:「小姐畫藝可做匠工,擔當『大師』之稱,實在是名不副實。」

午時,籐原家傳膳進餐。

謝開言一人端坐在案幾之後,沉心靜思,畫出第三幅圖。她將薩摩郡至京都一路的白沙清海、落拓部族、漁場勞作、幕府高城、寒山春水、嬉樂貴人、繁華街景盡數融入畫卷中,最為巧妙之處,便是徐徐展開畫紙時,民風國情從左到右也一一顯露出來,讓觀畫的人不由自主沉溺進去,隨著她的筆端重新遊歷一番場景。

籐原悟池聞訊趕來,看過畫卷,大為讚歎。他向謝開言恭敬行了拜師的禮儀,自第二日起,開始潛心學習中原文化。

課後,籐原曾詢問謝開言:「屬臣一詞何解?」

謝開言執筆在宣紙上書寫講明:「屬臣即為臣屬。以臣自屬報效君王,如幕府將軍與皇帝之關係。」

籐原有些恍然,又問:「對他國君主,可稱『鄙臣』?」

「是的。」

「倘若那名君主冷厲,令使臣難以親近,又該如何與他訴諸使命?」

謝開言不便詢問具體詳情,從自身經歷出發,回道:「可投其所好,破除間隔,再因循導勢,以情理動之。」

籐原細細咂摸一番話意,將漆骨扇敲了敲桌面,恍然道:「原來是我錯過了先前那一步!難怪,難怪。」

一月後,籐原悟池請謝開言參觀香室,向她展示了東瀛香道的六種熏物,並提出了第二場考查,需她展現手藝技巧。謝開言留在居所裡苦思一刻,驀然察覺到,在目前能符合籐原品味的藝品,恐怕只能是她唯一能記住的淡遠水墨香。

她洗淨手,按照殘存的記憶,獨自在居所裡配置墨錠。取雪霧松香木做主料後,她再試著加入麝香、梅片等配料,久經燒製,終於做出意想中的成品。

籐原鑒墨,聞散香,調色澤,讚歎道:「黝如漆,輕如雲,清如水,渾如嵐,可作進獻上品。」

謝開言聽後放心一笑。

籐原問:「不知能否將研製此墨的方法傳授給我?」

謝開言如實相告:「此墨是由他人轉贈給我,並非是我獨自研發出的技巧。我只記得松墨香味,依味道推選入墨配料,手藝過程與匠工並無差別。我已忘記,贈與我香墨的主人是誰,那最為緊要的一道凝墨工劑又是什麼,因此,我不能對公子完整道出原本配方,請公子雅諒。」

籐原把玩一會墨盒,才說道:「既然沒了配墨的法子,那這盒成品,能否讓我轉送出去,作為老師先前所說的……『投其所好』禮品?」

謝開言見記名弟子如此聽話,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夏去秋來,青山染紅。

謝開言站在望閣之上,看著絢爛楓葉飛舞,念起了句狸的心願。此時的句狸,想必在跟著芸達者的馬車走街串巷,去聽風鈴搖出的脆響……

籐原悟池上了閣樓,請謝開言入席,參加紅葉賀禮。

謝開言謝絕:「我實在是不擅長喧樂歌舞,請君公子允許我獨自在此靜靜心。」

籐原問:「那老師喜歡什麼?」

謝開言脫口而出:「品茶。」說完後,她自己都在驚異,怎會將茶藝記得這樣深。

籐原看著她秋水一般的眸子,立刻應道:「由我陪著老師,可否?」

謝開言施禮道:「公子屈尊陪在左右,令我十分榮幸。」

禮儀講足後,她帶著他坐在廊道中。庭前植立翠竹,階上設置一張檀木桌案,擺放諸多物品,由她採辦的茶、水、火、器無不精貴。

她用貴族烹茶法替他斟出一盞茶,應景說道:「烹茶用水本需在午時二刻,採用五丈三尺長的懸索垂入三斤銅瓶,直落泉窟,才能取得真水,否則會散失了清泉真味。」

籐原歎道:「中原茶道技法精巧,用水尚是如此講究,更不提茶味的拂散。」

謝開言兀自凝神坐了一刻,並不答話。籐原問緣由,她才皺眉回道:「我自身識得茶道,練習多年,已有一定功底……只是這取水技巧,似乎是別人對我說的……」

籐原不願見她如此神傷,忙笑著邀請她隨他一起去庭院入席,觀摩紅葉舞。

謝開言深知再次推辭便是失禮,去了殿堂後的庭院,端坐在旁側的貴客席上。此時秋陽西下,夕照淺迷,紅葉似火,樂聲鼎沸。籐原悟池徐徐起身,穿著紫色直衣及褲褲,如同一株秀雅的樹鶴立當群。他聞樂合音,吹奏出一曲笛子,風拂過,淺藍單衣似潮水漫卷,從他淨白的脖頸上露出一抹淡雅顏色,配合著滿院秋景,形貌再好不過。

有女客低語:「納言君的美貌,讓我等見了,也心生忌恨呢。」

籐原演奏完,面朝皇上及皇后施禮,隨後對著落在後側的謝開言微微一笑。

謝開言忙點頭還禮,罔顧四周夾雜著玩味的注目禮,端坐如故。

樂聲之後,便是籐原悟池的賀舞。他換好禮服翩翩走出,更顯得玉樹挺拔,美色不可方物。二十名樂師起奏,聲音清越貫耳,松濤迎風響和。籐原踏樂而舞,冠上紅葉翩躚落下,悠悠揚揚,仿似訴說盡了秋韻,特意奔赴他身前,為他多加增添一絲清麗風骨。

觀者沉迷舞樂,皇后讚歎不停。

謝開言待禮畢,隨著侍從一起退下,回到居所進晚膳。許久不見的句狸前來拜訪,詢問謝開言近況。

謝開言歎氣:「要教導完一年課業,才能換得你的戶籍。」

句狸笑道:「小謝多努力喲。」她見謝開言不為所動,又湊近臉說道:「君公子一舞冠絕東瀛,配我家小謝才情正好,不如讓我去提提親吧?」

謝開言立即抓住句狸的肩膀,將她提到跟前,咬牙道:「你少給我整治事兒,待滿一年,我就回令羽村。」

句狸嘻嘻笑道:「哎呦哎呦別生氣嘛,說不定君公子也有這個意思,我才先來試一試,探探你口風嘛。」

謝開言抬手彈了下句狸額角,冷臉說道:「你再胡亂玩笑,我就將你丟進石龍子洞穴裡。」

句狸大驚失色:「你怎麼知道我怕石龍子?」

「偶然記起你似乎怕這個。」謝開言老實說道。

「說起偶然……」句狸歎口氣,從懷裡的香囊裡取出一隻金帛紙雀,翻來覆去地看,「我也會偶然想起一個人,記起他以前討好我的諸多小事,著實讓我心生惆悵啊……」

謝開言再彈了句狸一記額角,不理她莫名興起的傷感之態,轉頭整理畫冊。句狸湊近詢問是什麼,謝開言回道:「我將所見所聞編錄進這本畫冊,取名為《海外異志》。」

句狸咬了咬唇,心思尋思,是不是又要把這本精心編纂的畫冊偷來,斷絕謝開言對以往的牽絆之心。她搶過來翻了翻,看見裡面內容儘是東瀛扶桑諸島的地貌風情、民生習俗,不涉及任何與中原兩國有關的勘錄,最終還是泯滅了盜取的意圖。

謝開言見句狸一臉深思的模樣,推推她問道:「又想整治什麼呢?」

句狸回神乾笑:「我在想……冊子裡面畫了令羽村、沙鴕鳥、浪人武士、鮭魚片、玄米飯團那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怎麼不收錄海外第一奇族吉卜人的樣貌呢?」她摸著下巴神往,嘀咕道:「真是讓我好奇死了!」

謝開言瞥了句狸一眼,將她推出門。翌日清晨,聽了句狸一番言論的籐原悟池過來問安,趁機說道:「老師可滿意昨日的賀舞?」

謝開言答道:「公子舞姿令我大開眼界。」

他穿著紫色紗綾直衣,戴著烏帽,傾披青絲,站在花樹旁,婆娑的發浪隨風輕拂,奪去了滿庭顏色。他凝目看著她,微微一笑道:「能否請老師將我的賀舞,錄入那本《海外異志》畫冊中?」

謝開言忙推辭:「粗俗玩物,不可忝列公子顏容。」

籐原依然堅持:「我希望老師翻開畫冊,便能想起我的模樣,那種情景對於我來說,是十分珍貴的。」

謝開言無奈,執筆作畫,將昨日所見的宴樂及舞蹈收錄進冊子。

冬雪飄零之時,謝開言留在籐原家已有八個月。她溫了茶水,備好紙硯,卻不見籐原悟池過來學課。正在怔忡間,侍女傳報,請她去籐原寢居探望。

謝開言走近籐原疊床間,在門外問安,才得知他退朝之後,遇上了幕府武士的暗襲。籐原聽她聲音,勉力整理好束帶衣裝,招呼她進來。

謝開言當然不敢私自進入弟子床閣間,只推脫說請他保重身體之類的言辭。籐原突然拉開門,握住了她的手腕,急聲道:「你在春齋節後就會走吧?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你離開。」

他的額上汗水淋漓,面色過於蒼白。謝開言見狀說道:「公子說胡話了,快些躺下休息。」

家衛施禮進門,扶住籐原兩腋,想將他送入疊床。籐原卻牢牢抓住謝開言的手腕,令她掙脫不得,著實生出尷尬顏色來。

籐原之母倫子夫人下令將籐原強行拉開,險些掰斷了謝開言的手腕。謝開言強忍不適,在手上運了一股柔力,震開家衛,對倫子夫人說道:「夫人不必多慮,我既是君公子的老師,對君公子自然會秉持禮待之心,決不會做出逾越之事。」

倫子夫人做了一番交代,留下掙脫不得的謝開言去照顧昏迷中的籐原。

謝開言就近坐在床側,持巾帕擦拭籐原的額頭,聽他說著胡話。

籐原傷勢好了以後,倫子夫人已經核定了句狸身份,將她錄入籐原家的戶籍中,一嘗她心願。作為回報,謝開言必須聽從倫子夫人的吩咐,近身教導籐原課業,並保護他的安全。

提及謝開言的箭術,籐原悟池顯得神采飛揚:「你在一年前僅憑個人之力,誅殺十名高階武士,聲名傳遍朝野。你大概不知,下令抓捕你的那名旗本,在我國已算是武藝高強者,竟然被你一箭就射死,足見你更是厲害。」

謝開言不動聲色退開幾步,避免了籐原的靠近。「殺人屠戮之事,公子怎能放在心上。若是有其他方法可選,我決計不會髒污了雙手。」

籐原敲著扇柄,斂容說道:「我是讚歎你書畫武藝雙絕,生出敬佩之心,覺得自己臉上也有了光彩……」

謝開言施禮離開。

籐原以為她是如同往常一樣,先行回了居所,目送她的背影遠去。待他過後察覺,她並未出席午宴時,他才得知消息,原來她應允母親陪侍他的期限已滿,就從容離開了籐原家。

籐原大病一場,養好了身體,領旨出使華朝。他始終記得謝開言的教誨,將她親手製作的墨錠包裝一番,忍痛贈送給華朝太子。他又未曾料想,華朝太子一接過墨盒,聞到松墨香味時,竟然一掃冷淡顏色,在嘴邊露出一絲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