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禮上,謝開言與謝七拿著土佐幕府地形外圍圖商談,一致認定幕府那高達七丈的石牆是最大難題。他們來不及組建攻城器械,且沒有謝飛叔叔那樣的設計才幹。
謝七道:「不如叫李葉想個對策。」
一旁的弟子回報:「他人不知去了哪裡。」
謝七皺眉道:「他倒是悠閒,整日跑得不見人影,從來不談攻城之事。」
謝開言笑了笑:「你信我一回,既然籐原家敢派出一人孤身上島,那可見此人絕對有些本領。」
謝七忙躬身回道:「我自然相信大小姐的一切主張。」
話雖這樣說,謝開言也有些好奇,李葉按兵不動到底是個什麼道理。她吹響馴服空太郎的哨子,沿著回應的叫聲,一路找去了海邊。
暖水峽口一側的山石上,正閒適坐著垂釣的李葉,袖口落在一叢白檀花中,讓玄色狩衣在春日裡染上了重彩。他的衣襟間溢出淡淡花草香,走得近的謝開言自然聞得見。
她在他背後施了個禮,說道:「不日即將攻城,付君如此悠閒,是真的有恃無恐麼?」
「不急。」
李葉說話一向簡短有力,乾淨的兩字不出意外地堵塞了謝開言的言辭。她小站片刻,發現無話可說,只能再欠欠身道:「請早些回去,與我們一起吃午膳吧。」
「嗯。」
謝開言徑直離去,午膳時,在通間食廳裡並沒有發現李葉的身影,族內弟子一如既往斯文進食,只看湯水泛香,不問他事。
謝開言又去了一趟海峽口,背風處,李葉穩坐如山,仍在垂釣。他在竹竿上下了串鉤,即使提上了大魚,他看也不看,一手取過掛鉤放開魚嘴,逕直將魚兒丟入海中。
謝開言總覺這個人有些奇異,不知不覺走近,裙裾在草葉上擦出窸窣細響。
李葉淡淡說道:「不用過來了,弄髒了裙子,少不得又要聽謝七的訓。」
謝開言將裙裾稍稍提起,又走近了一點,伸頭去看李葉身旁的水甕。裡面空空如也,沒有一條魚。她暗自納悶,他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說道:「我要的魚不上鉤。」
既然已經得到答案,謝開言就悄悄退後幾步,站在了山石上。李葉突然起身,一手持著竹竿,轉臉去看她,似是極其無意地說道:「你生得好看,穿上這件裙子更好看了。」
謝開言不禁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羅紗長裙,繁複花紋綴飾在襟袖處,風一吹,似霧般飄渺。謝族向來工詩書騎射,崇尚文風,自從謝開言回到令羽村,謝七必定沿襲過去的禮儀,將她裝扮得極為美麗。
聽到誇讚,謝開言在風中莞爾一笑:「全是謝七的功勞。」
李葉看著她的笑容,一時沒有轉開眼睛。
她對上他那過於專注的眸子,一怔,好奇地看了過去。他壓好魚竿,走到她身邊,彎腰拂去了她裙上沾掛的草葉。他的遽然靠近驚得她惶急後退,卻讓她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裾上,若不是他伸手來扶,她險些被絆倒。
他的聲音似乎隱含了一絲笑意:「叫你不用走過來,又不聽。」
她急退一步,慍怒道:「哪有男子突然近女子身的。」
「裙子有髒污,瞧著很敗美色,我自然要彈拂一下。」
「不用你如此好心——」
李葉突然走近一步,衣襟上的花草清香已經拂送了過來,氣息幾乎可聞。謝開言一句話來不及說完,也決計料不到他竟然又逼到了跟前,不由自主朝後退一大步。裙子照舊絆到了她,她使出功力斜滑一下,堪堪避免尷尬後果,站穩了腳。
這次的李葉,自然不會伸手去扶她。
她看不到他笑了沒有,嗔怒的顏色長久不下眉眼,他轉身走回垂釣處,持竿而立,說道:「你生氣的樣子也好看。」
謝開言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不想與李葉再虛耗下去。李葉在後說道:「不好奇太郎去了哪裡?」
謝開言頓足,想起剛才循著空太郎的叫聲尋過來,的確沒發現它的蹤影。李葉又淡淡說:「我第一次看到,禽鳥竟然也會想著去投海。」
謝開言有些急切地走回李葉身邊,說道:「它真的想不開?」
「何止想不開,還在我門前絕食。」
謝開言尷尬地摸了摸臉:「那只傻大鳥有時變得很奇怪,不知是個什麼道理……」
李葉側頭道:「想知道?」
謝開言極想知道,直接在臉色上就表現了過來。
李葉道:「你過來些,我告訴你。」
謝開言當真走近兩步,站在了李葉右側,清淡衣香裡融入了他的氣息。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說道:「太郎想回海那邊去。」
謝開言詫異:「哪邊?」
李葉抬手指了指:「薩摩郡南岸,你過來的地方。」
「為什麼?」
「你這裡有雌鴕鳥麼?」
謝開言搖頭,突然又醒悟過來,臉頰飛起了霞紅。她悄悄看了李葉一眼,他的唇抿得淡淡的,臉上輪廓柔和,絲毫不含任何戲謔的顏色。較之先前用言行逗弄她的舉止,此時的他顯得極為平靜,也避免了她的尷尬心。
她微微躬身告辭,他卻把魚竿塞到她手上說:「你一直想走,魚又不上鉤,我下去抓一條。」
她啞然看著他片刻,才知道應道:「我在這裡,與魚兒上不上鉤,又有什麼關係。」
他不說一句話,脫去狩衣平置在草地上,她慌忙轉身避開視線。最後,他丟下兩字:「等著。」極利落地躍向了海水中。
謝開言持著魚竿,左右看看石座,覺得乾淨了,才鋪好裙裾坐下。她如此小心維持著儀容,也是應了李葉說的那句話,無非是謝七恨不得對她耳提面命,要她端莊靜雅,對外端出族長的風姿來。
李葉卻不管她是什麼樣的,只管隨意對她玩笑。她雖然有些驚異於李葉的言行,但在他面前,她也鬆了一口氣。因為,既然他不講理,她也無需多禮。
謝開言打量四周,尋找空太郎留下的痕跡。風過草地,吹動狩衣袖露,發出窸窣輕響。她低頭瞥了一眼,突然想到,依照東瀛衣飾禮制,李葉的袖露是薄平型,那他應該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水面嘩地一聲響,李葉冒出半身,舉起右手漁刺上的大鮪魚,對岸上說了聲:「讓讓。」
謝開言會意地走到一旁,遠離了水甕。李葉一躍而起,徒手攀援了一下岩石,借力縱身,來到石座上。他將鮪魚送進水甕,魚尾不斷拍水,濺得草地濕了一圈。她見狀,又走開了幾步。
「吃過生魚片麼?」
李葉穿著單衣長褲,全身濕淋淋地站在謝開言面前,他一手抹去面上皮具,抬袖擦拭水跡,露出了原本的容顏。
謝開言正低頭小心看著腳下,生怕髒了裙裾。聽到李葉發問,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又怔住了。
李葉不禁笑道:「怎麼了?」
謝開言仔細瞧著李葉的臉,沿著他的墨色眉峰、直挺的鼻子、淡抿的嘴唇瀏覽一遍美色,卻沒有唐突之意。
李葉一動不動站著,見她打量一刻又不言語,問道:「比起籐原悟池的容貌,我是不是更強一些?」
謝開言回過神,低歎道:「原來大叔長得這個模樣……」還有兩句讓她不便說出口,那就是引得句狸好奇兩三年,一直猜測著吉卜人的怪面相……
李葉的臉色忍不住一變:「我很老麼?」
謝開言看他面色不懌,忙說道:「袖露可作表證,付君應是三十五歲上下。」儘管他的容貌俊美,並未生出皺紋,依照衣制,她是實話實說。
「那又怎樣?」
謝開言微微躬身:「按理自然要尊稱一聲『叔伯』。」
「我准你不講禮。」李葉兩三步走到她身旁,攫住了她的眼神,問道,「你又有多大?」
謝開言費力想了想,再抬頭溫吞一笑:「不記得了。」
風又拂過,吹動了她的髮辮,發上纏繞的花葉玉飾微微躍起,似是翩躚的蝴蝶。她的膚色雪白,襯著二十出頭的面相,容貌顯得俊麗無比,李葉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滯留下去,提起水甕與狩衣,撇下她先行離去。
謝開言站著納悶了一陣,不知自己哪裡出了差錯。她走回居所,翻開《海外異志》,細緻描摹下李葉的繡像,並注錄進「吉卜族」的資料,寫道:美豐儀、擅烹食、斂居行、曉聲樂,堪稱奇絕。
午後,令羽村廚房裡光線豐沛,竹葉拂風,送出一陣清香。整飭一新的李葉取得謝族弟子許可,進入通風亮堂的竹廳,將洗淨的鮪魚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會,廳內散發香味。他取下鮪魚,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細片,放進瓷盤裡。
兩三名弟子見他烹作得精細,圍過來觀看。
李葉在瓷盤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葉及蘿蔔花,用兩盞小小的醬碟壓住邊角,洗淨了手。他回頭看見一旁閒適觀望的謝族弟子,笑了笑:「想嘗個鮮麼?」
他的笑容透過薄薄的面皮,不顯僵意。謝族弟子知他一向獨來獨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見他主動出聲招呼,倒是沒想過他的轉變,不由自主應了聲:「好啊。」
他們說到做到,執起竹箸,當著李葉的面吃完了生魚片,並且不吝稱讚:「好手藝,味道別緻。」
李葉又笑了起來,再取過冷藏的鮪魚,新做了一盤生魚片。謝七走進竹廳,咳嗽了一聲,將一眾圍觀的弟子嚇走,淡淡說道:「使臣如此悠閒,可見是有破敵之策了?」
李葉回道:「生魚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閣下商議對策。」
謝七無奈地拂袖一哼:「這可是使臣說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遊玩,不見蹤影。」
李葉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淨手,笑了笑:「絕對給閣下一個滿意的答覆。」
謝開言坐在窗前,攤開畫冊,待筆墨風乾。她取過描金匣中排列的懷紙素箋,對著春日光彩,凝神觀察紙質內的變化。松墨香發散開去,留著清淺味道,就是小圖裡的花木鳥獸,也似乎隨著香味散開了,分成上下兩重。不細看,還以為是畫在了一張紙上。
原來懷紙是由兩層削薄的紙張壓合在一起的,作畫的人分別在上下兩層描上小圖,再刷成一張整圖,竟是不落一絲瑕疵。
謝開言看了許久,越來越喜歡這種精緻的小玩意,忍不住對著陽光笑了起來。
「喜歡麼?」驀地一道男聲打破窗前的寂靜。
「喜歡。」
謝開言無意答應了一句,說完後,手搭涼棚一看,原來是李葉站在了春日下,因為背光,週身輪廓極淺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讓她看清了他眸子裡蘊藏著一層笑意。
突然他又說道:「無人處你就會思念我麼?」
謝開言十分驚異:「付君何出此言?」
李葉指向桌案上攤開的畫冊,他的繡像赫然顯現在當前一頁上。謝開言恍然,忙闔上畫冊,說道:「在我眼裡,付君與沙鴕鳥、花花草草並無任何區別,都是海外新興之物,我收錄進畫冊,以作文獻考證。」
李葉低聲道:「既然畫了,就要時刻帶在身邊留作念想。」
謝開言抓抓眉骨,遲疑道:「這個要求讓我有些為難。想這冊子裡也畫了玄米糰子、刺身拼盤等食物,時刻掛念,豈不是容易生出腹餓感?」
李葉笑:「三年不見,你倒是變了許多,願意記著吃的玩的東西。」
謝開言猶在驚異:「付君以前見過我?」
「是的。」
「很熟麼?」
「嗯。」
她悵然想了一陣,沒搜尋出與他的面相相關的記憶,只是隱約記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而且她多次循跡走去青瓦屋舍,尋找空太郎的蹤跡時,曾見他烹茶吹笛,怡然自安,秉持著修文敦武的雅風。他的興趣所在,竟然與她相契合,著實讓她心生異感。此後,她便想通,種種相似也是她願意見到他、並期待見到他的緣由。
謝開言默然無應時,李葉將手中食盒遞進窗來,說道:「嘗嘗我的手藝。」
「多謝。」她並沒有推辭,接過食盒放置一旁。
他安靜站在窗前,見她執筆低頭描摹花草圖樣,仍然沒有走開。
她無奈抬頭:「付君還有事麼?」
他開口說道:「你受了我的饋贈,理應回禮。」
她看著他一向隱匿在修面術下的臉,又尋不到半點玩笑跡象,輕聲歎道:「似乎是有這樣的規矩。」
「『初次拜訪,幼對長行禮,卑對尊行禮,下對上行禮,賓對主行禮,稱為見面禮。除此,還有更高道義的禮節,用以表示尊敬。但凡賓主見面,必然贈送禮物,以示尊重對方。』記得麼?」
謝開言恍惚回想:「似乎……真的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李葉從容要求:「我不需你回贈禮品,只要你將籐原悟池的繡像移出畫冊即可。」
謝開言回過神來,李葉已經走遠。她翻到籐原悟池舞姿翩翩的那一頁,遲疑片刻,終於將他的繡像裁下,單獨抻在了布繃子上。爾後,她用畫布做了一則扇面,打算下次轉送給句狸。
晚上,李葉又帶著食盒前來拜訪,送給謝開言兩碟精緻的菜餚並一碗麵食。她在他的注視下,嘗過麵湯及天婦羅,讚道:「果然好手藝。」
李葉笑了笑。
隨後,李葉邀請謝開言玩雙陸。她爽快答應,拿起骰子擲了開去,先行移動陸棋。就在他擲骰子時,多次擲出同目,引得她不住地盯著他的右手,總想看出一些千術跡象。
他注意到了她一副警惕的臉色,在唇邊牽了一點笑,道:「若是不服輸,我可以後退幾步,權當作為交換的福利。」
「交換什麼?」
「我問你答,告訴我一些心裡話。」
謝開言抬頭:「你還是換左手吧。」
李葉換了左手擲骰子,微微有些不靈便,仍然領先於她。她暗歎口氣,推開棋盤,慍怒道:「不玩了。」
李葉笑道:「說了讓你,又不聽。」
謝開言起身走向屋外,院子裡月明星稀,空太郎將頭扎進沙堆裡睡得安穩。她閒逛一刻,又沒去處,仍舊回到居所內。李葉在外室用小紅泥爐煮茶,見她披著一身月色悻悻走回,眸子裡的笑意怎麼也抑制不住。
謝開言冷臉說:「付君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李葉將兩盞安神茶拾進案盤裡,放在桌上,軟和聲音說道:「再下一局試試。」
謝開言磨蹭走到桌邊,果然再玩了一局雙陸。李葉用左手擲骰,只要擲出了同目,必然抬右手輕壓桌面,震動骰子再翻了個身。如此有意退讓下,謝開言穩打穩扎,逐漸將棋子走進刻線內。有時骰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引得她心急皺眉時,他還會極配合地輕吹一口氣,將骰子停了下來。
謝開言勝了終局,臉色寬和不少。
李葉抬手替她斟茶,問道:「這些有趣的玩物,以前沒人陪你玩過麼?」
謝開言鬆開一對緊皺的眉,飲下一口茶,不經意回道:「怎會沒有。做君公子老師時,陪侍一旁,也要隨他性情擺模具攻城,他贏不過我,往往生氣幾日。」
李葉默然一刻,才出聲說道:「你與他在一起時倒是高興。」
謝開言訝然抬眼看他:「我和你在一起時也高興啊……」
李葉笑,溫和之意溢出嘴角。她接著說完:「當然,見到太郎會更高興些。」
被打斷笑容的李葉淡淡回道:「我比那籐原、傻鴕鳥總要強上一些,你見到我,理應多些歡喜。」
謝開言不自然輕咳一下,抬手延請李葉出屋,卻沒有反駁他的話。臨出門時,她終究忍不住問道:「付君的左手受過傷麼?瞧著不是極靈便。」
先前她看他攀附崖壁,只是用左手輕抓一下岩石,就極快提起身子躍上釣魚石座。今晚打雙陸見他也是多用右手,因此引得她好奇。
「無礙。」李葉轉身,看著月光下的謝開言,「傷過兩次,才能明白什麼是最重要的。」他再無言語,踏月而去,留下她一人怔忡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