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中國人一年之中最熱鬧的一天,沈木星家是個大家族,親戚里們魚貫而至,家裡到處都是紅色的禮盒。
喜慶的年節,弟弟沈冥卻並不怎麼開心,一下班就窩在房間裡打遊戲,頭髮蓄得老長也不去剪。
沈木星來到弟弟的房間,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鼻而來,沈冥戴著耳機痛快的敲擊著鼠標,電腦屏幕上的□廝打爆了一個又一個敵人的頭,屏幕鮮紅一片。
沈木星把門關上,隔絕了客廳裡親戚們熱鬧的談話,房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他的房間是冷色調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打cs呢?眼睛不要啦?」她在他身邊站著,用手摸了摸他柔軟的髮絲。
沈冥小的時候頭髮就軟,長得又像女孩子,所以沈木星總愛摸他的頭。那個時候他是溫順的,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臉上也開始有了叛逆的堅硬稜角,每次去觸碰他的頭時他都會不自覺地躲開。
沈冥目不轉睛的看著電腦,抬手攥住沈木星放在自己頭上的手,握住,一邊摸著姐姐的手,一邊用另一隻手飛快的移動著鼠標。
「你怎麼不去跟他們聊天?」他問。
「有啥聊的呢?鬧哄哄的。」沈木星握著他的手坐下來,把他的耳機摘了下去。
屏幕上變灰了。他因為分心而被敵人打死。
沈冥轉過來看著她,把嘴上抽著的煙拔下來,吐出一串煙霧,瞇著眼睛看著她,目光中有幾分戲謔。
「媽沒讓你給七大姑八大姨背兩首唐詩?」
沈木星甩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坐到他的床邊去,溫柔的笑笑:「我都多大了,還背唐詩。」
沈冥抽著煙,發出一聲輕笑。
「二嬤買了一些可口可樂,你要不要喝?我去給你拿兩罐?」她說:「你總是窩在房間裡會被煙熏死的。」
「這是我聽過的最爽的死法。」沈冥又吸了一口煙,玩味的看著她:「不喝。」
沈木星頓了頓,彎起眼睛說:「哎?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倆最開心的就是過年有親戚來,數他們帶了多少箱飲料,晚上大人們都睡了的時候我們倆還會悄悄的潛過去偷喝?」
沈冥彈彈煙灰,目光深遠回憶:「媽不讓喝飲料,說要留著送人。」
沈木星撇撇嘴:「小時候我就想啊,大人就是奇怪,你送我我再送他他再送我,送來送去的都過期了。還不如給我們喝了。」
「捨不得錢唄。」沈冥說。
沈木星搖搖頭,認真的看著沈冥:「後來我問過媽,媽說你和你弟都是換牙齒的年紀,喝可樂很容易把牙齒喝壞掉。其實現在想想,有時候媽是為我們好,只不過不表達出來而已。」
「嘁。」沈冥嘲諷的笑笑,把煙熄滅在煙灰缸裡。
「你『嘁』什麼,卡卡爸爸的事怎麼樣了?」
「治著呢。」
「那你借她錢了麼?」
「沒有,媽又不會給我。」
「要不你試一試跟媽說說?」
沈冥放下鼠標,忽然轉頭認真的看著她,突兀的問了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
「小時候媽偷偷拿可樂給你喝,我都看見了。」
沈木星渾身一滯,表情有幾分僵硬,很快就假裝生氣的樣子,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背:「淨挑理!最後我不也把我的給你喝了嗎!」
沈冥依舊看著屏幕,煩躁的說: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可樂。」
***
大年夜沒有和嚴熙光一起過,沈木星很惆悵,她曾趁著家裡人多溜出去看他,看到的卻是冷清的店舖裡他還在幹活,沒有親戚,沒有酒席,老裁縫大概是又喝多了在屋子裡睡覺,他就一個人忙碌著。
沈木星在門外悄悄的看著他形單影隻的樣子,心裡一陣發酸,卻並沒有進去,她怕他去了,熱鬧了他一下又離開,會更讓他失落。
後來沈木星決定,大年夜沒有陪他,元宵節一定要陪他一起過。
熱熱鬧鬧的過。
於是正月初六就開學的小小復讀生,在大年初五就大包小裹的回了學校,跟母上大人謊稱元宵都不放假,換來了元宵節一天的自由時間。
元宵節一大早,她早早的就收拾好生活必備品,一出寢室的門,嚴熙光的車子就停在了那裡,她活力四射的背著書包跑到車窗前,在他清爽的臉上印下一吻,迫不及待的坐進了副駕駛。
「你確定這麼早去吃『午飯』?」沈木星關上車門,繫好安全帶。
嚴熙光今天似乎特意收拾了一下。
他的頭髮是新理過的,濃密烏黑,整齊順亮,他的衣服和褲子都是新的,鞋子也是新的。
他握著方向盤,說:「許多人,天沒亮就去了。」
沈木星驚訝,眼中有新奇:「我也聽過泰順百家宴的,但是沒去過,一萬人一起吃飯,那得是多壯觀呀!」
嚴熙光說:「外公年年都是組長,小時候跟著吃過幾次,你愛熱鬧,應該喜歡。」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泰順的雅陽鎮,那裡最出名的就是打破了吉尼斯記錄的萬人福宴。嚴熙光的外公是泰順人,打了好多遍電話讓嚴熙光去那裡過節,聽說他要帶女孩子回來,樂呵呵的答應著,硬是在一位難求的宴席上給加了兩位。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旅行,比小時候去夏令營還讓她興奮。畢竟和愛人單獨出行,去一個沒有約束的地方,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
車子從溫州南上了高速,從甬台溫高速一直開到了分水關出口,又上新58省道,車程足足用了三個多小時,起初她還興奮的問來問去,後來看著高速上千篇一律的車尾,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嚴熙光則一直清醒的看著車,彷彿這種無聲的枯燥就是他的影子。
其實那個時候她還真的是個孩子。
這個高速,那個收費口,什麼什麼方向,她一點也分不清楚。
而嚴熙光駕輕就熟,過收費口減速的時候,他還為她蓋了一件外套。
那外套是車裡備著的,他似乎早就料到這枯燥的路途會令她睡著。
***
到達泰順的時候,到處都是旅遊大巴。沈木星被導遊的喇叭聲吵醒了。
兩個人下了車,他在車裡往出拿給外公的保健品,沈木星則站在一旁伸了個懶腰,笑吟吟的望著他。
他關上車門,一手提著一盒子東西,對她說:「走吧。」
「我要挎著。」她撒嬌著說。
「什麼?」他沒聽清,以為她要幫他挎東西,說:「不用,不沉。」
她走上來,一把攬住他的胳膊摟了個結實,心滿意足的笑著:「我說我要挎著你,不是要幫你拿東西!想得美!」
他這才瞭然,低頭看了一眼那條將兩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手臂,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親密的在一起走過路。
一路上,那些四面八方投遞來的目光是陌生的,羨慕的,不會讓他們緊張和不安。
那是個晴天,儘管天氣有些冷,卻擋不住人的熱情。
沈木星第一次看到百家宴,終身難忘。
整整三條街,從街頭到街尾,每隔一米就有一張用紅布鋪成的圓桌,整齊而密集。
百家宴分工明確,每組有一個組長,十名廚師,一共有十組,一組一百張桌,一桌坐十人,可以接待一萬人。
他們兩個到來的時候還沒有開席,行走之間能看得到塑料凳子摞成了摞,聽得到鍋碗瓢盆叮噹響,街道兩旁的商店全都是非營業狀態,許許多多的身帶紅色圍裙的老鄉東竄西竄的忙活著,大聲小聲之間夾雜著濃濃的本地口音。
來百家宴幫忙的人都是鎮上的男女老少組成的,專門為來吃百家宴的八方來客服務,叫做「相幫人」。
這些都是嚴熙光作為半個泰順人介紹給她的,沈木星算是見了世面,新奇無窮。
她挎著他的胳膊,成了人群中最普通的一對小情侶。
他的聲音磁性又好聽,倒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了:「泰順百家宴以前叫做福宴,說啊,南宋有個姓張的大戶,在元宵節那天大擺宴席,請鄉里人聚一聚。」
沈木星親暱的挎著他的胳膊,幸福的笑著,一臉認真的聽著他講這趣聞緣故。
「後來呢?」
嚴熙光說:「後來啊,李家的來了,王家的來了,劉家的也來了。」
沈木星調皮的接過去:「沈家的也來了!」
「好好好,你來了。」他笑了。
兩個人說著笑著走到了外公家的地界。
外公是第三組的組長,牆上用紅紙貼著他的名字,嚴熙光的外公竟然也姓嚴,叫嚴泰順。
紅紙上還寫著第三組的開席菜單,干盤是鰻魚乾,主菜是目魚和筍,年糕、麵條、熏兔、四季豆乾、雞鴨豬肚、桂圓湯、湯圓都是當地的特色。
外公正在後廚忙的不可開交,嚴熙光和沈木星停在門口遠遠地看著他進進出出沒敢打擾。
中途臨時又加了一桌沒有預定的客人,碗筷已經不溝通了,外公跑到門口,敞開大嗓門嚷嚷著讓人去借碗,不經意間就看見了嚴熙光。
「小光...!什麼時候到的!快快!快進來!」外公方纔還焦躁嚴肅的臉瞬間樂開了花。
「走吧。」嚴熙光輕聲對她說了句。
沈木星就雙頰微紅的在外公的注視下挽著他的胳膊走了過來。
「啥時候到的呀?」
「剛到,怕忙沒敢打擾。」嚴熙光用方言回答。
「這位姑娘是...」
「我女朋友,沈木星。木星,叫外公。」
「外公好。」沈木星的大眼睛閃爍著,聲音溫婉柔雅,全沒了跟嚴熙光獨處時候的小孩子氣。
「好好好!你好!」外公的眼睛始終在沈木星的臉上打量著,目光慈祥,一笑滿臉的皺紋如同老樹的紋絡,卻難擋他端正的五官所拼湊起的威嚴:「你瞧我忙的,連個地方都沒能給你們坐,一會開席我給你們留了兩個位置,好好玩好好吃!」
沈木星機靈的說:「外公,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不用不用!」外公客氣的說。
嚴熙光看了她一眼,無奈的笑笑,對外公說:「她好奇又愛湊熱鬧,您就找個活給她做,讓她過過癮。」
沈木星斜眼看著他笑,一副「還是你瞭解我」的樣子。
此時進進出出幾個端著菜盆飯盆的樸實婦女,都笑著跟嚴熙光打招呼,嚴熙光也一一回應著,謙遜有禮。
「好好好,有好奇心的姑娘有靈氣。」外公說:「跟我進來吧!」
最後沈木星撈到個去後院擦碗的活,她高興壞了,和婦女們聊得很開,也總算如願以償的見識到了眾人炒大鍋菜的熱鬧場景。
吃過了百家宴,不知不覺已經很晚,開車回溫州的話宿舍也已經關門,外公就安排兩個人在家裡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