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菲的婚期選在八月八,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天,舉國歡慶,日子頂好。阿隆和老周吃完酒席回來,晚上約陳恕到大排檔喝酒。
「我說陳老弟,你到底怎麼想的啊,」老周感嘆:「人家菲菲西施死心塌地跟了你四年,三寶港多少男人眼紅啊,這麼好的女人你都不要,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你了!」
「就是,」阿隆憤慨:「白讓陶大海撿便宜了,就算菲菲不跟你,那也不能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了吧,那姓陶的一天到晚跟個木頭似的,除了家裡有幾套房子店面出租,也沒見他多大本事,菲菲到底看上他什麼呀。」
陳恕晃晃啤酒瓶子,微醺的瞳孔沉靜而寡淡,輕聲接話說:「對她好就行了。」
老周和阿隆齊拍桌子:「你倒想得開,今天婚宴你沒去,我看菲菲西施一點兒都不高興,敬酒的時候眼圈兒都是紅的!」
陳恕搖頭:「你們想多了吧,是她甩的我,女人結婚哪有不哭的?」
「無緣無故做什麼甩你?肯定是你幹壞事了。」
正聊著,小暖過來送燒烤,一屁股坐下,胳膊往陳恕肩上搭:「喲,陳哥哥,聽說你跟菲菲西施吹了?怎麼,在這兒喝傷心酒呢?來,我陪你呀。」
阿隆和老周笑著起鬨:「鑽什麼空子,你陳哥哥不喜歡小姑娘,等過兩年長大點兒再找他或許有戲。」
「人家早就長大了好不好。」
陳恕輕輕推開她的手,拿著鑰匙起身:「你們喝吧,我先回去了。」
「你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回去幹嘛啊?」
陳恕不搭理,逕直走到街對面停車的地方,這時手機震動,收到一條短信,篇幅不長,他掃了兩眼,刪掉,坐上三輪獨自回家。
九月底的一天,他抽空去了趟網吧,登錄郵箱,發現陳諾給他發了十來封郵件,每一封都巨長。
北部加萊,與英國隔海相望,這座邊境城市沒什麼旅遊景點,中國人也很少,但是熟悉的港口和海灘讓她覺得有幾分親切。
加萊夏季很短,一到天熱,人們都跑到沙灘上去曬太陽,吃冰淇淋,但大多時候這裡陰雨綿綿,氣候並不怡人。
她現在就讀小城高中二年級,文科,主攻法國文學和哲學,二外中文,三外拉丁文,每週有26小時的課時,同學們都很好相處。
郵件裡附有照片,是她的課時表和一張生活照,模樣和兩個月前走的時候沒有任何差別,只是頭髮稍微長了一點點而已。
他不知道該回覆什麼,他一個男人也不可能像她那樣長篇累贅地描述自己近期生活的點滴,而且他十年如一日的商販日常對她來說早已瞭如指掌,並沒有什麼值得分享的事情。
於是只回了「注意身體」四個字,之後每個月查看郵件,他通通也只回這四個字。
冬季到來,陳諾把自己第一個學期的成績單發給他看,她考了全班第一名,據說雷歐很高興,獎勵給她一輛自行車和一次短途旅行。
加萊的冬天十分寒冷,會下雪,還會下冰雹,比三寶港冷太多。
第二年春天她剪了短頭髮,並且和好朋友伊娃一起去打耳洞,結果因為太疼只打了一邊,兩個月後才鼓起勇氣平衡了另一邊,她不嫌噁心地將發炎化膿的照片發給他。
比起剛到法國的前幾個月,這一年的郵件數量變少了一些,大部分時間陳諾要應付學業,閒暇時會跟同學出去遊玩、聚會,生活十分充實。
第三年,她離開加萊去巴黎上大學,學生宿舍緊張,她沒有申請成功,只能在外面租房子住。550歐元一個月的公寓,有房補,每月交房租320,自己在家做飯,加上交通費和電話費等等,每個月超過700歐元的開銷,比起加萊,巴黎的生活成本實在要高太多。
陳恕看著郵件,頭一次回覆了「注意身體」之外的話,詢問她在那邊的開戶銀行和帳號,幾天後她回說:不用了,我在打工,自己有錢花。
假期她去百貨商店做售貨員,在春天和老佛爺都待過,後來因為面容姣好被挖去做雜誌模特,漸漸的生活寬裕起來,接觸的人群也與從前大不一樣,競爭激烈,她成長很快。
興許因為工作和學習忙碌的關係,她的郵件變得越來越少,第四年從夏到秋,竟連一封也沒有了。
陳恕不再去網吧。
三寶港的日子平淡如水,賣賣海鮮,喝喝小酒,打打小牌,除了眼尾的皺紋以外,大多時候他並不能感受到時光在流逝,因為對他這個年紀的普通人來說,生活的每一天都不過是在重複昨天而已。
老周的寶貝女兒琴琴今年也上大學了,中秋放假回家,返校前一天晚上老周帶她出去吃宵夜,小暖在邊上軟磨硬泡,愣是讓他把陳恕也叫來了。
「聽說胡菲孩子滿月,你包了個大紅包啊?」
陳恕看了小暖一眼,哼笑:「這你都知道?方子跟你說的?」
小暖不答,笑眯眯地撇著他:「你是不是對人家還有意思啊,滿月酒也沒請你去呢。」
「老朋友,一點心意而已。」
琴琴邊吃烤串邊說:「陳叔叔很講情義的,我考上大學他也給我包了大紅包呢!」
陳恕道:「就是。」
老周哭笑不得:「你那二流大學還好意思掛嘴邊呢?人家諾諾姐姐在國外讀的什麼學校你知道不?」
「不知道。她都幾年沒回來了。」琴琴問:「陳叔叔,我諾諾姐是不是不回來了?」
陳恕手頓了下,心裡突如其來的痛感令他垂下眼簾,再抬眸時卻又勾起一抹笑:「對啊,不回來了。」
這夜的酒喝得有點急,琴琴明天要回學校不能晚睡,老周帶著她先走了,陳恕喝到十一點,小暖送他回家,兩人踉踉蹌蹌上樓,他倒在床上半醉半醒,小暖四下打量他的住所,然後笑嘻嘻地趴在他耳邊:「平時就你一個人啊?會不會太無聊了?」
「有點兒。」
「那你沒想過找個伴?」
「你是說讓我養隻貓或者狗?」
「呸!」小暖打他的胳膊:「我是說女人,你少裝蒜!」
他輕聲笑了。
小暖望著他發愣:「你說你怎麼……這麼好看呢?一直單著都浪費了。」
他抬手搭在額頭上:「是啊,我今年已經四十一了。」
小暖忍不住親親他的下巴:「我不嫌你老呀,」女孩紅著臉:「誒,你這幾年身邊都沒女人啊?那,那方面的問題怎麼解決的呀?不怕憋出病來?」
陳恕覺得好笑,「你說什麼?」
小暖手指在他胸前劃啊劃:「就這麼放不下胡菲麼,她都結婚幾年了,連孩子都有了呢。」
他抓住她的手指,不置可否。
女孩坐到他腰上,脫了衣服,俯身貼著他,見他沒有反應,便輕輕地吻他的耳朵和脖子。
陳恕被弄得有點癢,啞聲笑起來。
小暖拉起他的手,「這什麼呀,都褪色了。」
他睜開眼睛看著手腕上的紅繩,一時沒說話。
女孩挑逗的嘴唇再次覆下來,他別過臉避開,「睏了,你回去吧。」
「哈?什麼?」
他翻了個身;「方子知道估計會發瘋,你別鬧了。」
小暖愣怔半晌,攥著小拳頭打他的背:「臭男人,混蛋!」
說著跑到陳諾房間睡了一晚,天沒亮就走了。
冬季悄然而至,轉眼這一年又快過去,餘生大概也就這樣了吧。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陳恕去小寒寺拜佛,下山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是從法國打來的。
對方操著蹩腳的中文告訴他說,雷歐老先生最近聯繫不上陳諾,非常擔心,於是找他問問情況。
陳恕顯然十分不解:「什麼叫聯繫不上?」
「她的電話打不通。」
「去學校找過嗎?」
「學校?中國的學校?她兩個月前回國了,我們沒有那邊學校的聯絡方式。」
陳恕心往下沉。
「她是作為交換生回去的,在中國北方的D市讀書,你不知道嗎?」
他現在知道了。
在她悄無聲息回來兩個月之後,以這種方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