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這兒是西維吉尼亞,波特。在波特街上,有一棟最大的白色房子,就是「波特殯儀之家」。在倫肯郡,也有停屍服務。這兒的法醫,是一位叫阿金的家庭治療醫師。如果他認為有問題,將被送往奈彭郡,克拉斯頓地區的醫療中心,那兒有一位受過訓練的醫生。

  克蕾瑞斯.史達琳從機場搭警方巡邏車去波特,她一直坐在車子的後座,聽著駕車的副警長,一路向傑克.柯勞佛解釋。

  這棟停屍間,是一棟新漆的房子,在房子後面,有一個停車場,有幾具棺材停放在那兒。在禿榆樹下,站著兩個年輕的副警長和一名年老的副警長,及兩名騎警。

  當巡邏車在停車場停下時,史達琳看著這些人。立刻能了解他們。她知道,他們是從什麼樣的房子生活過來。那種房子的房間裡擺著五斗櫃而不是壁櫃。也可以想像得出,他們的生活習慣。像那位年紀大的副警長,小時候可能在前廊玩耍長大。春天雪融,滿地泥濘時,他可能把鞋子用鞋帶結好,掛在頸子上等公車,就像她父親做過的那些事一樣。她知道,他們用紙袋包午餐去學校吃。那紙袋用了好多次,變得油膩膩的。吃完中飯,他們脫下襪子摺好,放在牛仔褲的後面口袋裡。

  她想,柯勞佛知道他們多少?

  由於巡邏警車後座門內,沒有把手可以開門。史達琳眼睜睜的看著開車的副警長和柯勞佛走了出去,她只好搖下車窗,直到樹下的副警長看到她,那名開車的副警長,只好紅著臉跑回來。

  那些副警長看著她經過。有一個說:「小姐。」她朝他點點頭,嘴角隱隱牽動了一下笑意,而她急著跟上柯勞佛。

  當她走遠時,其中一名最年輕的副警長,抓抓下巴說:「她自視很高,可能幹起事來並不怎麼樣。」

  「哦,如果她認為自己美得冒泡,我想我同意。」另一名年輕的說。

  柯勞佛這時已經和總副警長交談。這人個兒矮小,心情緊張,架著不鏽鋼邊的眼鏡。腳下穿著靴子。

  他們走入殯儀館後面陰暗的走廊,牆邊放了一部可口可樂的販賣機,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也堆放在旁邊。──一輛踩踏板的縫紉機,一輛三輪車,還有條子的帆布,包著桿子。牆上掛著一幅深褐色顏料畫的「聖西西莉亞彈琴」,西西莉亞的頭髮梳成髮辮,繞在頭頂上。

  「警長,我很感謝你這麼快就讓我了解清楚。」柯勞佛說。

  這位總副警長倒沒直接說明,他並非警長。「有人從地方檢察官的辦公室打電話給你,」他說:「我知道警長不會打電話給你──柏金士警長,目前和他太太到夏威夷度假了。今天早上八點,我還和他打了一通長途電話,夏威夷當地時間是下午三點。他晚一點會趕過來,但他交代我先查查看,死者是不是本地女孩,也可能是外地人,卻棄屍在我們這兒。在我們有任何行動之前,先要查明這一點。有很多人,大老遠從阿拉巴馬的鳳凰城,把屍體拖到這兒來。」

  「所以我們來這裡幫你的忙,假如……」

  「我剛打電話到查勒斯登州指揮處,調了一些有機動力的州警增加人手。他會從刑事調查組派一些警官來,會對我們所需要的加以支援。」這時,走廊上已經擠滿了好幾個副警長和機動警官,這位總副警長,看到有太多圍觀的人。「我們會盡可能配合你,以各種方式和你配合。但是現在……」

  「喔!副警長,這種性犯罪,就某些觀點來說,我想最好是我們兩個私下談談,你瞭解我的意思吧?」柯勞佛說,並以下頷朝史達琳那邊輕輕指一指。他把那個矮小的男人,帶進辦公室,掩上了門。丟下憤怒的史達琳,讓她站在一群吃吃竊笑的副警長前,她緊緊咬住牙關,瞪眼看著牆上那幅「聖西西莉亞」,並對著聖女展開笑靨,一邊偷聽從門裡傳出的聲音。她可以聽到提高的聲音,還有從電話中傳來嘰喳作響的談話。不到四分鐘,他們兩人又從門裡出來,回到走廊上。

  總副警長的嘴抿的很緊。「奧斯卡,你到前面去接阿金醫生,他得到這兒跑一趟,但我想他們應該快到了,告訴他我們已經跟克拉斯頓通過電話了。」

  這個叫阿金的法醫,不久也來到小辦公室,和克拉斯頓那邊的病理學家說話,兩人在每一項事情上,都取得協議。

  於是,克蕾瑞司.史達琳走進了有防腐藥味的房間,壁紙上有著薔薇圖案,高高的屋頂下面掛著掛圖,她很熟悉這種建築風格的房子。在這兒,她見著了第一個直接證據。

  這是個亮綠色的屍體袋,拉鍊拉的緊緊的,是這個房間唯一現代化的東西。屍袋放在一張老式的桌子上。

  柯勞佛回車中拿採集指紋器,史達琳站在靠牆的洗手台,打開她的工具袋,那兒有很大的雙槽洗池。

  許多人這時都擠到屋子裡來了。有總副警長,以及副警長,都想進來瞧個究竟,無意離去。這不好,何不讓柯勞佛進來時,把他們逐出去?

  壁紙上的花,像海一般,一簇簇像浪一般漂浮著,當醫生打開袋子時,裡面有灰塵揚起。

  克蕾瑞斯.史達琳站在水槽邊,她需要一個勇敢的榜樣,比海軍陸戰隊跳傘員更有勇氣。她想起一個鏡頭,那對她有幫助,但是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的母親,站在水槽邊,一直沖洗著她的父親帽子上的血跡。冷水一直流沖著那頂帽子,她一面說:「克蕾瑞斯,我們會好好的。告訴你的弟弟和妹妹們,去洗手坐在飯桌邊,我們需要好好談談,然後我們弄晚飯吃。」

  史達琳解下圍巾,並用圍巾紮住頭髮,就像一個山地接生婆。她從用具箱中,掏出一雙外科手套。她來到波特,第一次開口說話,這是柯勞佛剛剛進來,也側耳聽著,她的聲音再正常不過,而且鎮定有力。「各位先生,各位警官!請注意聽我說一分鐘,讓我小心處理她。」她在他們面前,拉上手套,「這些事情,都是我們需要替她做的,你們從那麼遠,把她帶到這兒,我知道她的家人,一定很感謝你們。現在,請你們離開這兒,讓我仔細察看她。」

  柯勞佛看見他們,突然悄悄出去了,心懷敬意。互相推擠著,低聲說道:「快,傑士。我們到院子去。」柯勞佛也看得出,死者所在的地方,氣氛也改變了。不論這名受害者是從哪兒來的,不論她是誰,河流把她帶到這兒,並無助地躺在此處,克蕾瑞斯.史達琳像與她有特別的關係。柯勞佛在這兒,一一看在眼裡。

  史達琳顯然繼承了她祖母那一代的作風──一個有智慧的女人,會用草藥醫療的那種堅強的鄉下女人。她總是做需要做的事。她會全心全意照顧,為鄉下的死人淨身更衣。

  這時,屋子裡只剩下柯勞佛、史達琳和阿金醫生,以及死者。阿金醫生和史達琳,互相注視著,像在認識對方。彼此之間,都有一種奇異的欣喜,也帶著奇異的侷促不安。

  柯勞佛拿出一瓶水,並為大家倒水。史達琳看著,該怎麼做。當柯勞佛和醫生用水拭拭鼻孔邊緣,她也照做。

  她把放在洗手台上的袋子打開,拿出「拍立得」照相機,這時她聽到身後有拉開屍袋拉鏈的聲音,並把屍體搬出來,放在桌子上。

  她不去看壁紙上那些薔薇,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出來。她轉過身子,看著那具放在桌上的屍體。

  這名受害者,是一名臀部很大的年輕女人,她的皮膚被剝去,肉浸成灰色。看來,浸在水中,不過幾天功夫。在屍體乳房和膝蓋下面,清楚看到戳傷的刀痕。

  她的乳房很小,並且在雙乳之間,胸骨之上,有一個很明顯的「星」形傷口,那是一種憤怒的死亡詛咒。

  她圓圓的頭,從眉毛,眼睛上方到頸部以後都被剝了皮。

  史達琳為屍體拍照。柯勞佛雙手抱胸,繞著屍體走。史達琳褪下手套,手指輕輕拿起掛在屍體腿肚的魚鉤,正是魚鉤和釣線纏住了小腿部分,屍體才沒有再往下漂流。

  「史達琳,妳看到了什麼?」

  「呃,我想她不是本地人,她兩耳各穿了三個耳洞,還搽了鮮艷的指甲油,依我看像是城裡人。她有剃體毛和腋毛的習慣。但似乎已經兩週沒剃了,瞧瞧,她甚至把上唇的茸毛都漂白了。顯然對自己的照顧非常細心。可是看來有好一陣子沒這麼做了。」

  「那個傷口,要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她說:「或許是槍傷。」

  「史達琳,妳看看胸口這個傷口,還挖了一個星形的洞。」

  在牆的另一邊,正有一家人在舉行葬禮。阿金醫生說:「我得到那邊去參加葬禮,那家人一直希望我最後能去。拉默在那邊葬禮負責音樂,等完了之後,他會儘快過來幫你們的忙。我希望你們能保存證物,柯勞佛先生。」

  醫生點了點頭,就走出去了。

  史達琳繼續說:「她的左手,有兩個指甲破了,好像很快破裂。其他的指甲,好像塞了些雜物。我們可以取出來作證嗎?」

  「取些粗石出來,還有些薄片,」柯勞佛說。「有了結果之後,我會告訴他們。」

  這時,殯儀館的助理拉默走了進來。他喝了酒的臉紅紅的。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史達琳在檢視死者的指甲。「妳一定是修指甲的人。」他說。

  「史達琳,妳要把她翻過來照她背面嗎?」柯勞佛說。

  「是。」

  「先照她的牙齒,待會兒拉默再幫助我們把她翻過身。」

  史達琳拿起前面牙齒用的一套器具,置於她那架專拍指紋的照相機前。她私下鬆了口氣,慶幸已把許多零碎東西都放在袋子裡。

  「妳替她照相,我們可以用這些照片,核對一些失蹤的婦女。」

  拉默那雙彈奏風琴的手,非常輕柔。朝著史達琳的方向,把那個年輕女孩子的嘴巴打開。這時,史達琳清楚的照出了前面的牙齒。這一部分,倒是容易的。

  此後,她還要拍後面的臼齒和咽喉部分,要從頰這邊,藉著光線,才看得見。得有人在旁打燈光,照進嘴裡。她只在法醫課上,見習過一次。

  史達琳注視著口腔後部的臼齒,一再調整燈光控制,試了又試。她又拍了一張,這張效果很好。

  她拿出「拍立得」照出來的相片說:「她的喉嚨裡有什麼東西。」

  柯勞佛也看著相片,果然看到咽喉軟骨後面,有一個圓柱形的東西。「把閃光燈給我。」

  拉默一邊幫著柯勞佛查看,一邊說:「當屍體從水裡撈上來,嘴裡經常會有像葉子一樣的東西。」

  史達琳從袋子裡,陶出好幾把鑷子,她俯著身子,柯勞佛朝她點點頭,只消一秒鐘,她就把那東西夾出來了。

  「這是什麼?是某種豆子的種子嗎?」柯勞佛問道。

  「不,先生,這是一種蟲的繭。」拉默說,他是對的。

  史達琳把那東西,放入瓶子裡。

  這時,把屍體翻過來,趴在桌上,採集指紋就容易得多了,史達琳心中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她用一種薄紙採下指紋,然後把那張薄紙,附在像鞋拔一樣的東西上。在肩膀的地方,沒有皮膚了,史達琳就拍照存證。

  柯勞佛說:「兇手可能用刀子把女孩的襯衫撕開。咦,這地方以前像是有著什麼,我原先沒注意到。」

  「腿肚的地方,看起來有點像被火燒過了。」史達琳說。

  「年紀大的人,身上倒有很多這樣的東西。」拉默說。

  「什麼?」史達琳說。

  「我說年紀大的人,身上倒有很多這樣的東西。」

  「我聽得見,只是希望你解釋。是什麼樣的老年人?」

  「老人常睡在電毯上過世了,時間一久,電毯的電又沒關,就會灼傷他的身體。即使電毯不是很熱,這種情形也是有的。當你死時,你會被電毯灼傷到。」

  「我們該問問克拉斯頓的病理學家,做個實驗,看看是否要驗屍看看。」柯勞佛對史達琳說道。

  「汽車消音器,倒很像。」

  「什麼?」

  「汽車消音器……汽車消音器。有一回,比利.佩屈被槍打死,他們把他拖到卡車裡。當他們把他運到這兒時,卡車下面的消音器燒得太燙了,燙到他,就像這個樣子。不過他是在臀部一帶被燒到。」拉默說,「我就不敢把雜貨堆到卡車裡,怕冰淇淋被熱得融化了。」

  「拉默,你聯想到這很好,我希望你能為我工作。」柯勞佛說:「你認得在河邊發現屍體的人嗎?」

  「賈布.法蘭克林,和他的弟弟普巴。」

  「他們做什麼的?」

  「在麋鹿酒吧打架,逗人發笑。」

  「我們需要化驗魚鉤,」柯勞佛說:「我要寫張字條給病理醫生。」

  「這些鉤子也太緊了。」拉默說。

  「這話怎麼說呢?」

  「法蘭克林兩兄弟,一直想分開這纏繞不清的釣魚線和鉤子,因此他們一直拖到今天才報警。」

  「警長說他們去獵鴨。」

  「我猜他們會對你這麼說。」拉默說:「如果你願意,相信也不妨。」

  「拉默,你想是怎麼回事?」

  「這些釣線,是法蘭克林兄弟弄的,而附帶的這些鉤子,全是不合法的。他們把釣魚線和鉤子丟到水裡釣魚。」

  「你怎麼想呢?」

  「這位女士,並不是有意要漂到那兒的。」

  「不可能。」

  「若不是他們投了這些釣魚線到水中,絕對找不到她。他們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一定嚇壞了。」

  「我想也是。」

  「他們經常在車上,帶一堆電線。」

  克蕾瑞思揚起了眉毛。

  「弄那些電線,為了魚,」史達琳說,「他們用電流,把那些魚電死。」

  「對啦,」拉默說:「難道你以前也住過這兒?」

  「很多地方的人,都會這麼做。」史達琳說道。

  她感到在把袋子的拉鍊拉合之前,還想說點什麼,但她只搖搖頭,做了一個手勢,就結束了,忙著把採集的指紋收起來。

  事情告一段落,史達琳走到水槽邊。褪下手套,打開水龍頭,把手好好沖洗乾淨。水流過水管,並不冰寒。拉默注意她一會兒,就消失到走廊。不久,他從可口可樂的販賣機那邊走回來,手上端著一杯冰涼的可樂,沒有蓋子,遞給她。

  「不,謝了,」史達琳說,「我不想喝。」

  「不,妳拿著。」拉默說,「喝杯冷飲,會使你覺得好些,我也是。」

  這時,柯勞佛已經把要交給病理醫生的字條,寫好別在袋子上。

  在兇手做案之後,能夠這麼快找到屍首,算是很幸運的。下一步,柯勞佛要查出死者的真實身分。在她遭到綁架時,希望能有目擊者。儘管許多要事得辦,但這一點是最急切的。

  柯勞佛拿著「利頓牌」的指紋採集器,這不像聯邦調查局使用的。史達琳所使用的指紋卡,現在幾乎乾了。

  「史達琳,妳有一雙很靈巧的手指。」他稱讚道。

  (他真正的意思,就是別把這些指紋弄模糊了。)

  史達琳才不會那麼粗手粗腳。可是要把這件東西黏牢在卡上,然後包妥當。柯勞佛打電話到聯邦調查局,他們要把採集的死者手紋帶到好幾個大城市,希望能查出死者的身分。

  下一步,柯勞佛把拍下死者牙齒和臉部的照片寄出。最後史達琳用一條毛巾,遮住死者的頭部,又拍了幾張照片。

  當他們正要離開時,三名西維吉尼亞的刑事調查警官,從查勒斯登趕來。柯勞佛向他們一一握手,掏出國家犯罪情報中心的卡片,上面並附有熱線電話。史達琳很有興趣地看著,他是那麼快地用一種男性模式,和對方熱絡起來。他們保證,有任何進展,一定會打電話通知。她想,也許,那不只是男人的圈子,她也可以包括在裡面。

  當柯勞佛和史達琳,搭著副警長的車子朝艾克河駛離時,拉默一直站在門廊揮手。然後他從貯藏室取了可樂,混合了清爽飲料,仍然很冰。他為自己來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