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溫存如戲

  三個人一起到華先生房間裡去。

  他換了衣服,出來拉開窗簾,屋子裡光線亮了一點,他就坐在窗邊的籐椅上。

  華先生平常見人的這間外屋面積很大,中間被兩排多寶閣隔開。

  多寶閣上都是他喜歡的東西,放著很多香爐,香案,還有很多人見所未見的古董器具,形態各異。格子一層一層借了光,帶出來的影子也就千奇百怪。

  顧琳和陳峰站著,裴歡坐在他旁邊單獨的椅子上,這樣一來,大家次序分明,人的影子也分明,和那些千百年腐朽的東西疊在一起,看得久了,漸漸就分不清誰是什麼東西。

  華紹亭挨個看過去,習慣性地拿了一顆綠奇楠放在手裡玩,好一會兒才開口:「是我自己想出去,去的地方是裴裴定,隨後知道的人就是顧琳,顧琳安排陳峰跟我出門,隨後陳峰安排人手和車。」他頓了頓說:「想我死的人不外乎你們三個。」

  他說後半句的時候語氣沒有一點波折,這反而讓顧琳有點受不了,她率先開口:「這件事必然和三小姐無關,我和阿峰……先生覺得是誰?」

  陳峰暗暗往她那邊看了一眼。

  沒想到華先生反而笑了,他前幾年大病一場,舊疾引起肺部併發症,一直斷斷續續拖著不好。他咳了一會兒好像不太舒服,去拿茶杯過來,隨口轉向裴歡說:「你一回來誰都不怕我了,你看看她,一點沒覺得我在問正事。這麼多年我說話敢回嘴的,除了你,就是顧琳了。」

  裴歡低頭不答話,看他咳嗽還是沒忍住,起來給他倒水。這原本都是顧琳伺候的,但裴歡在這裡,顧琳就只是待罪之身。

  裴歡低頭想看他臉色,華紹亭有點故意避著她,她按他肩膀逼他抬頭,華紹亭笑意更深,「你當著人就給我留點面子吧。」

  她意識到不太合適,又氣又無奈,背過身小聲問他:「憋得難受嗎?不舒服趕緊說話。」

  「沒事。」

  他讓裴歡先坐下,又和對面兩個人說:「我沒說排除裴裴,她想殺我,我一點不意外。」

  顧琳想起家宴上那一槍的事,保持沉默。

  「只是她還帶了外人去,對方不清楚我會在,顯然她沒和別人說這事,犯不著拉上無辜送死的。」華紹亭喝了茶好像緩過一口氣,繼續說:「至於你們,顧琳沒有動機。阿峰……你?你兒子還沒滿月,想折騰,好歹也等孩子會走了再說。」

  陳峰聽不出這話是好是壞,他肩膀上的傷口草草止血,雖然不嚴重,但一陣一陣帶著疼,他捂著肩膀開口:「今天對方堵住整個門口,我過去晚了,讓他們險些衝到先生包房裡去,這是我的錯,華先生罰我我領。其他的,不是我做的我不能認。」

  華紹亭並不意外,「我能坐在這裡,就不怕多幾個想殺我的人。今天之所以讓你們三個進來,只想讓大家明白,你們之中,可以有人想我死,一個,兩個……最好不要是三個。」

  他最後那半句不是威脅,但說出來,無端端讓人不舒服。

  他們都想開口解釋,華紹亭搖頭,他輕聲說:「這是我看重你們。」

  彼此沉默,該說的話華先生都說了。

  陳峰率先開口:「今天我有錯,先生按規矩罰我吧。」

  華紹亭點點頭,示意顧琳,顧琳看了一眼陳峰想說話,但華紹亭抬手讓她照辦,她只好拿來匕首扔在陳峰腳下。

  「你還知道有規矩,那就一隻眼睛吧……另一隻留著看你兒子長大。」華紹亭說完就不再往這邊看了,他拿茶壺往後坐了坐,又說:「自己出去處理。顧琳,你跟著去,確認罰完了,給他叫大夫。」

  陳峰咬著牙彎腰去撿那柄匕首,顧琳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要給陳峰開門。

  裴歡再也坐不住了,她起來拉住陳峰,回頭和華紹亭說:「饒了他這次吧。」

  椅子上的人毫不動容,邊喝茶邊問她:「為什麼?既然有規矩就按規矩辦。」

  裴歡看不過去,她一想到陳峰的兒子剛出生,一家人原本高高興興要慶祝,今天和她出一趟門回來就變成人間慘劇……她心裡怎麼都覺得難受,她畢竟不是華紹亭,沒有那麼硬的心。

  她攔著陳峰,回身繼續說:「嫂子剛從醫院回家,孩子沒滿月,今天罰了他,他們全家就完了,何況阿峰已經受傷了。」

  裴歡心裡藏了事,越說越激動,陳峰還勸她,她死都不放手,最後把匕首搶過去扔到一邊的地上。

  顧琳在一邊看戲,似笑非笑等在門邊。

  華紹亭似乎有點累了,他嘆了口氣向後半仰著,揉了揉眉心,半天才說:「裴裴,你讓我壞規矩,為的是什麼?」

  裴歡放開陳峰,她忽然抬眼盯著他說:「為什麼……為你能積點德!為你的孩子能少受點苦,下輩子別再投胎做人!」

  陳峰臉色一下就變了,他意識到她在說什麼,急忙提醒:「三小姐!」

  裴歡卻像被揭開了傷疤,她看華紹亭這麼云淡風輕的表情就受不了,他就是這樣的態度,當年才能狠下心。

  華紹亭起身過來想拉住她,但裴歡推開他的手,她努力壓著自己的聲音,憤怒讓她字字句句都發抖:「虎毒尚且不食子!弄死自己的孩子還不夠麼,你那年是不是就這麼派人逼我去醫院?是不是就這麼隨便一句話!」

  顧琳越聽越驚訝,眼看裴歡眼淚湧出來,她發現這個秘密竟然超乎想像。

  華紹亭過來抱住裴歡讓她冷靜,她氣得說不出話也掙不開,「饒了陳峰,看在他孩子還小的份上。」

  「好。」華紹亭答應了,給了顧琳一個眼色,顧琳忽然回過神,意識到華先生讓他們先走,立刻伸手拉陳峰出去。

  華紹亭抱著裴歡靠在窗邊,她手還沒好全,全是可怕的縫線傷口,和他打都沒力氣,她擦了擦眼淚和他說:「算了,是我自己心裡不舒服。」

  「我知道。罰不罰陳峰無所謂,你不喜歡就算了。」

  「我對不起孩子,你永遠不會懂這種心情,做父母的心情。」窗檯不高,角度又正好,裴歡藉著他抱住自己的胳膊用力,坐上窗檯,靠著冰涼涼的玻璃。

  她拿了張紙擦鼻子,把自己收拾得不那麼糟糕,整個過程裡華紹亭就靠在窗邊抱著手臂看她,她低頭說:「我有時候做夢還會夢到……她都四個月了,這就是作孽,我們會遭報應的。」

  她揉著那團紙,擦乾的眼淚還是往下掉,「我給了她這條命,可我連生她的權利都沒有,甚至要她死的人是她父親。你可能根本就不覺得這算什麼,這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

  裴歡勉強抬頭,滿臉都是淚,她看著他說:「大哥,你老說心疼我,對我好,那你知道這件事之後我多少次想自殺嗎?當年我什麼都不懂,盼著自己到二十歲,一心一意想嫁給你給你生個孩子,你呢……你把我徹底毀了。」

  他什麼都不說抬手擦她的眼淚,慢慢地說:「都說我不喜歡孩子,都說我冷血……裴裴,我要真是這麼冷血的人,當年何必留下你們姐妹,給自己找了一輩子的麻煩。」

  裴歡的眼淚源源不斷,華紹亭是真心疼,他就怕裴歡哭了哄不好她,最後他抱著她竟然完全沒辦法,一邊嘆氣一邊彎下身,半求半哄的樣子,把臉靠在她肩膀上說:「別哭了好不好?」

  他這樣的口氣讓她心裡翻江倒海的難過,愛一個人總不想他為難,可他偏偏就是華先生,他畢竟不只是她哥哥這麼簡單。

  這麼溫柔是他,那麼殘忍也是他。

  裴歡被逼著面對生活面對現實,她以為自己終於寵辱不驚,可一回到蘭坊,一回到華紹亭身邊,她就知道自己還是沒能走出來。

  可是她再也不能,再也不能這樣地愛一個人了——即使是他。人的心有限,人的熱情也有限,她只有這麼一壺愛的烈酒,當年他親手潑掉,就再也沒有了。

  最怕各懷心事,所有的溫存都值得珍惜,這最後一場戲,是裴歡演得最好的一場戲。

  到了晚上,裴歡堅持進行完康復練習,推開門看見隋遠正好從華紹亭的房間出來。

  她過去找他聊聊,隋遠看她的右手,覺得這個恢復速度已經很不錯,讓她多忍忍,受了傷,總有個過程。

  「反正全好了你也別想和過去一樣,可能寫字也不方便,你要做好重頭練的準備。」

  裴歡早已經接受現實,她笑了,「你還和當年一樣啊,說話這麼直接,不管別人怎麼想。」

  隋遠唔了一聲,他無所謂地靠著走廊裡的柱子,「跟你不用見外嘛。」

  裴歡的長髮亂亂的挽在耳後,人看著也沒什麼精神,隋遠問她:「你哭了?眼睛還腫著呢。」

  她也靠在他對面的柱子上,不接話,只往天上看。院子四四方方,夜色濃重,星星卻比平常多。

  她看著夜空問隋遠:「你和我說實話,我大哥的病,這幾年到底什麼情況?」

  隋遠想了想說:「你也知道,他的先心病屬於比較嚴重的類型,室間隔缺損嚴重,肺血管也有異常,這樣的情況必須開胸手術,這麼多年拖著……說實話,如果不是我敢冒險,他活不到現在。這兩年他肺部高壓,情況也不樂觀,而且我最近擔心這樣下去很可能心衰竭。」

  他確實沒隱瞞什麼,裴歡仰著頭說:「他坐在主位上,做手術不但有風險,還有其他威脅。」

  像今天,突然想出去走走也鬧出這麼大的事。

  隋遠當然沒有裴歡考慮得這麼多,他揪下一根破樹枝拿在手裡玩,和她開玩笑:「得了吧,我看敬蘭會的人都魔障了,這麼多年就守著一個病人當主人,還人人都怕得要死,反正我是不懂,我只是個大夫,我就知道他情況越來越不好,就算能想辦法給他做心移植,那也得他配合才行。」

  裴歡被他逗笑了,和年輕的時候一樣,過來搶他的樹枝要打他,隋遠指著她的手威脅:「哎喲!你都殘疾了還欺負人!」

  「替我大哥教訓你!」

  裴歡追著隋遠跑出好遠,最後累了,自己坐在長廊上不肯動。兩人好久沒見,裴歡回來又是因為受傷,直到今天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隋遠扔了樹枝不和她打,嘲笑她,「三小姐還沒長大啊,小孩兒似的。」

  裴歡低著頭喘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種事都過來了,哪能還是小孩。」

  隋遠心裡一顫,不敢再接話,他看周圍確實沒有別人,這才走過來小聲和她說:「其實……其實他心裡也難受。你走之後,他大病一場,就是從那次引發肺炎,沒了半條命。」

  裴歡並不意外,她盯著地上的樹影,「事情已經發生了,誰也改變不了。你還不知道麼,被帶去強行引產是什麼後果,我懷孕四個月了,死活不肯,他們一群人就壓著我的手腳要動手!」

  隋遠實在沒忍住,他壓低聲音說:「華先生趕過去了,你已經不在……地上……地上全是血,剛成型的孩子……血肉模糊的,都沒事後清理。他真的差點就不行了,我眼看他整個人都垮了……後來我們才知道是蔣維成把你接走了。」

  裴歡突然站起來打斷他:「隋遠!別再說了。」

  隋遠意識到裴歡當時不肯聽話,被打了鎮靜劑,並不清楚她自己後來的慘狀。他不再說話,裴歡低著頭吸氣,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試圖讓她好受一點。

  「就算他後悔,還有什麼用。」

  隋遠看著她,很久很久之後嘆了口氣,他意有所指地說:「裴歡,敬蘭會裡有命令,這件事不能提,我沒法再多說了,但是……你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話。」

  他說完急匆匆要走,裴歡追過去喊他:「隋遠!」

  他回頭,她還是想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阿熙在哪裡?大哥說她病了,就算別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隋遠表情更凝重了,他退後兩步看著她:「我也不知道,二小姐失蹤了。」

  裴歡很著急,「那你就告訴我她得了什麼病?為什麼六年沒有一點消息,難道她不想見我嗎?」

  隋遠實在無能為力,他只能不斷搖頭,轉身離開。

  裴歡一個人順著長廊走回海棠閣,她去華紹亭那邊,看見裡屋臥室亮著燈。一進去,他正站在書架前,還沒準備休息。屋子裡並沒點香,只有木料經年累月積澱下來的味道,溫溫柔柔。

  他穿暖和舒服的開司米,人是笑著的,回身看她的時候,歲月靜好。

  他拿了本書隨口和她說:「早點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出去嗎?」

  裴歡晚飯的時候提起過要出去一趟,有些離開公司的事沒處理。她嗯了一聲,「你還是別陪著我了,我自己去,今天就鬧這麼大,我看市裡還在查,明天的新聞也壓不住,肯定引起恐慌。」

  華紹亭同意了,她走到他桌子邊上,坐在他椅子上又說:「你真覺得是阿峰做的?」

  他搖頭,把書都放回去,整理順序,和她說:「今天臨時起意,讓對方時間太趕,沒工夫好好安排,這麼匆忙的事陳峰不會做,我壓著他二十年了,他真想反哪能這麼著急。」

  「你懷疑顧琳?那何苦最後非要罰阿峰。」

  華紹亭笑了,他看裴歡認真想事的樣子覺得有趣,過來低頭親親她的頭髮,「不,雖然不是陳峰,但我今天出去的事是他洩露的。前兩天……南邊的阿七帶人來沐城討說法,我根本沒理,人應該還在陳峰那邊住著呢。」

  裴歡懂了,她嘆了口氣看他,突然拍著身下的椅子感嘆:「坐在這裡有什麼好,一時半刻不能省省心,什麼都要心裡有數。」

  「你明白,可陳峰陳嶼就是不明白。」

  裴歡伸手東翻翻西看看,他桌子上好多東西還都是過去的,「你還是喜歡舊東西。」她說著看見他收好的盒子,裡邊是那條翡翠腰鏈。

  她打開看,華紹亭找當年的人又配了一個同心鎖。

  真正經歷歲月的東西,即使在幽暗的盒子裡也自有雍容,這一串鏈子上的東西足以傳世,裴歡不是行家,雖然耳濡目染但也只能粗劣地看看,就這樣她也知道這是華紹亭的心血。

  華紹亭伸手拿過來,「我都串好了。」

  裴歡想把盒子蓋上,他不讓,他拿著鏈子扣住她的腰,她躲著說:「別,你自己收好,我還給你了。」

  他聽了這話手上力氣更大了,裴歡覺得他不高興,好好和他說:「我知道它們很貴重,當年我小不懂事,現在我明白了……你把它給我,我怕哪天又弄沒了。」

  華紹亭微微笑了,半抱著把裴歡從桌子挪到床邊上坐著,哄小女孩似的讓她聽話,她又無奈又想笑,「別鬧了,你還是好好收著吧。」

  他去拉開她衣服,裴歡披著毛衣外套,他順著下襬往裡探,她一下就臉上發熱,可是房間裡燈光明亮,裴歡終究沒這麼厚的臉皮,不好意思就想跑。華紹亭伸手抱緊她,不輕不重說一句:「丟了就賠。」

  「誰賠得起你的東西,都沒人見過的寶貝……癢。」她腰側特別敏感,他手還涼,一碰到她就讓她忍不住笑,貓似的滾在他懷裡,最後縮著肩膀躲他,「多少年了……我當年才十八歲,現在這個尺寸帶不上。」

  事實證明,她還真的戴上了。

  華紹亭兩隻手環著裴歡的腰,往後看了看說:「裴裴,你又瘦了。」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實在羞得受不了,拉著衣服要放下來,他偏不讓,低頭扣上了同心鎖,再也別想打開。

  華紹亭掌心裡帝王綠的珠子和她纖細白皙的身體襯在一起,風情無限。他抱緊她吻,兩個人被迫向後仰倒下去,她的尖叫都被他堵住。

  華紹亭看她委屈的樣子笑了,不鬧她了,裴歡總算把衣服拉下來,指了指旁邊說:「睡覺,今天什麼也別想。」

  他拍拍枕頭,「那你就留在這裡睡吧。」

  裴歡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左手使勁按他這張格外華麗的大床,又過去揪著他,非要推他起來問:「我以前就覺得你的床特別軟,為什麼……你看,就是比我的軟。」

  華紹亭看她頭髮亂亂的還一臉困擾的表情特別好玩,他揉揉她的臉,笑得止不住,起來去換睡衣不理她。

  裴歡不依不饒,每個人小的時候心裡都有好多未解之謎。

  華紹亭終於被纏得沒脾氣了,他說:「我不把床弄舒服點,你怎麼能喜歡黏著我睡。」

  她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半天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罵他,最後氣得背過身悶頭睡覺。

  說他是老狐狸一點都不冤枉。

  第二天裴歡早早就要出去,沐城這幾日一直在降溫,眼看就要過年了,可是氣溫沒有一點回升的意思。裴歡穿了過膝的長靴子,她低著頭系拉鎖,頭髮垂下來,剛好刮進去,她右手還不靈活,笨手笨腳地折騰半天,看得華紹亭直嘆氣。

  他蹲下身挽著她的頭髮,鬆開拉鏈,讓她坐直了,然後幫她整理好,淡淡地說了一句:「看看,沒了我你可怎麼辦。」

  他不過隨口一說,可當他站起身的時候,裴歡忽然像想到什麼,她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不說話。

  他撫著她的頭髮笑了,和她說:「早去早回。」

  裴歡的手還不能開車,陳峰執意送她去,她沒推辭。到了RS公司的樓下,她先進去,暗中盯著陳峰的車離開,然後又從後門自己打車去了惠生。

  她在路上買了很多孩子喜歡的東西,到了孤兒院一一發出去,最後抱著笙笙去活動室裡玩。

  一段時間沒見,笙笙頭髮長了一點。她身材和裴歡一樣,總比其他孩子瘦。裴歡心疼她,問了她最近的情況,給她換上新買的絨衣,梳好頭髮,坐在地上陪她畫畫。孩子特別喜歡黏著裴歡,一看到她來了很高興,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就不放開,貼著她說:「裴阿姨,今天多留一會兒好不好?」

  裴歡的手還不是很靈活,她就勉強拿著筆在紙上畫了個房子的輪廓,指著它問笙笙:「明天等我把房子租好,就接笙笙去住,以後都和我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笙笙想了好久,小聲問她說:「那如果裴阿姨不要我了,我是不是還要回到這裡?麗麗就是,她又被送回來了……很傷心。」

  裴歡愣住了,她低下頭抱緊她,小孩子剛才吃了布丁和糖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水果糖味道,純良無害,讓她整顆心都柔軟下來。她貼緊笙笙的小臉說:「不會,絕對不會。」

  笙笙不想那麼多,立刻答應,高興得不得了,她乖乖地趴在小桌子上把裴歡畫出來的房子塗上顏色,又畫了兩個小人,一大一小,手牽在一起。

  兩個人的臉一模一樣。

  不過是小孩子的簡筆畫,沒有那麼多花樣,但她們確實一模一樣。裴歡看著畫上人,辛酸到一句話都說不出。母女連心,這是她拿自己命去賭,豁出一切生下來的女兒。

  裴歡拿起這張歪歪扭扭的畫,捂著嘴哭出來,她不能讓任何人聽見,心裡自責又難受,明明有那麼多的話,全都不能說,即使說了笙笙現在也不能理解,她只能忍。

  如今,裴歡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把笙笙接回身邊,等她慢慢長大再告訴她實情,如果將來笙笙不能原諒自己,她也認了。

  笙笙看出她在哭,用小手擋著她的眼睛,有點害怕地問:「我是不是惹裴阿姨生氣了?」

  「沒有,笙笙很乖。」裴歡擦乾眼淚衝她笑。

  孩子探頭往四周看,然後又撲到她懷裡說:「我想叫你一聲媽媽,可以嗎?不會讓別人聽到……護工阿姨說,不許我們隨便叫人的……不禮貌。」她低著頭,有點委屈,「可是我想讓你做我媽媽,就一次……好不好?」

  裴歡使勁點頭,明明想控制眼淚,卻根本忍不住。她抱緊她說:「可以,以後笙笙都可以叫我媽媽。」

  笙笙小心翼翼地湊到她耳邊,一連叫了好幾聲,裴歡的眼淚蹭在她的小臉上,讓笙笙不知所措。

  她輕輕親吻孩子的臉頰,笑中帶淚,「笙笙,我就是你媽媽。」

  笙笙點頭,她還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她高興,她懂事地拿紙來給裴歡擦眼睛,還使勁衝她笑,讓裴歡跟著她學,要大大地咧開嘴,要和她一樣才對。

  裴歡還有什麼理由不開心。

  她靜靜地看著笙笙畫畫,心裡無比平靜,她被一場噩夢折磨了六年,困守著過去的記憶,只留下這個孩子作為餘生全部的意義。

  世上從沒有脆弱的女人,只有偉大的母親,人之初,愛之深,為了笙笙,她受什麼苦都值了。

  當年她沒有能力,現在她要保護她的孩子,從今往後,她將為此努力生活。

  裴歡一直陪著孩子吃了午飯,她教笙笙和其他小盆友唱歌,給他們讀書,笙笙一直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院長在門邊看著,莫名有些難受,等到裴歡即將離開的時候,院長和她到走廊上說話。

  「裴小姐真的很喜歡笙笙,我們都同意您把她接走。」院長嘆了口氣看了看屋裡天真無辜的孩子們,「她和其他孩子還不一樣,她有先天性心臟病,我們不清楚她的家族遺傳史……影響治療進展,這樣的情況,很難找到領養人。」

  裴歡感謝院長,又和她說:「我明天就來接她走,今天回去安排一下房子的事情。」

  「蔣先生不和您一起來嗎?」

  「不了,他比較忙。」

  「哦……他這幾天還打電話來問了好幾次,降溫之後天氣冷,他怕笙笙身體不好容易生病,讓我們多注意。」

  裴歡盯著窗外嘆氣,搖頭不再提這件事。她懇請她們今天能將手續蓋章都辦好,她明天一早就過來。

  院長讓她放心,裴歡進去和孩子們暫時告別,親親笙笙的額頭,告訴她明天早點起來,等她過來有驚喜。

  笙笙聲音糯糯的,笑著和她小聲說:「媽媽,再見。」

  她伸出手和她拉鉤。

  一出惠生,裴歡就打電話給敬姐,問她房子的事情。敬姐之前提過,她父母留下的一間公寓沒有人住,一直空著想租出去。裴歡請她去打掃一下,明天她就過去。

  敬姐自從上次咖啡廳事故之後一直不敢給裴歡打電話,今天聽見她什麼事都沒有,這才鬆了口氣,「那房子你隨便住,就是地方遠,在郊區呢,所以不好租……哦,打掃的事好說。對了,你怎麼了?你不是回家了嗎?」

  裴歡告訴她明天見了再說,匆匆忙忙掛了電話,她準備先回蘭坊。如今什麼都安排好,她的手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她決定今晚就問出姐姐的下落。

  裴歡心裡不傷感也不難過,這麼多年她所有的棱角都被時間磨平了,曾經付出那麼慘烈的代價愛過恨過,如今已經沒有力氣歇斯底里。

  愛情這場局,同樣的故事,說了千百年,不是天下有情人最後都能在一起。她從少女時期就瘋了一樣迷戀華紹亭,他的眼,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聲音,他的一切,他給過她的世界,她從來沒能忘記。

  可惜縱情過火,他們難以為繼。

  人間事,大多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