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從頭來過

  華先生的告別儀式選在立夏那一天。

  斗指東南,維為立夏,到這一天,蘭坊已經徹底洗盡當日衝突的陰影。大變剛過,可這條街上的建築一如既往,以格外靜默的姿態駐守著昔日的繁華。

  從第一代主人到如今,敬蘭會每一次變故都像一場暴雨,翻天覆地之後,留下來的人只要熬到天晴,還可以繼續偽裝太平。

  只是人人心裡都清楚,那個男人的離開,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裴歡從早到晚一直站在聽芷堂裡,這裡曾經是老會長病故之後舉行追悼會的地方,如今華先生離開,還是選在同樣的地方。

  所有來弔唁的人都是一身黑衣,人一走,多少仇怨都成了過眼云煙,大家全都捧出一顆真心,沒有眼淚也恨不得撲在他遺像前大哭一場,這樣才能顯得無比真實。而裴歡作為華先生的遺孀,很多人都想過來和她敘舊表達安慰,她一一婉謝了。

  裴歡只是站在那裡,穿一身黑色的刺繡長裙,面紗擋臉。這位蘭坊昔日的三小姐一直以任性著稱,到如今,她歷經苦難脾氣磨得平和許多,從始至終,她都沒有流眼淚。

  華先生的訃告說得很明白,他僅僅是心臟病突發,因病去世,而當日會中的叛徒一一都清理乾淨,剩下了陳嶼,他知道兄長到底死於誰手之後冷靜了很多天,不敢再來見裴歡。

  顧琳被救過來了,隋遠把她帶走。她狀況也很糟糕,從那天之後幾乎就不肯再說話。陳家的人耿耿於懷非要找她報仇,但裴歡想盡辦法勸阻,總算能讓他們放過她,沒有再去問她

  的下落。

  蘭坊還有幾位長一輩的叔叔,哀悼過後都留下來,他們藉著探望裴歡的機會不肯走,其實也是想問問她的意思。

  華先生走得很突然,身後只留下了一個女兒,但孩子太小,肯定不能由小孩拿主意,這麼大的家業,那麼多雙眼睛,大家都在等裴歡開口。

  可是裴歡卻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幾天之後,華先生的葬禮舉行完畢,裴歡才拿出他的遺囑,轉達由陳嶼接手敬蘭會的意思。

  這件事不但讓會裡的人嚇了一跳,連陳嶼自己也不敢相信。

  海棠閣裡的東西全部都收拾好了,這裡再也不會有人住,院子即將封起來。

  裴歡叫陳嶼過去,把華紹亭留下的會裡事務全都轉達給他,只有一件事,她不鬆口。

  她化了淡妝,一身黑衣,抹了極豔麗的口紅,看上去優雅又沉靜,和當年那個囂張蠻橫的小女孩全不一樣。

  她和陳嶼說:「倒這一步,你已經是會長了,我和你說實話,華先生臨走不讓我把那批東西給你。一方面,這是我和孩子活下去的籌碼;另一方面,他說,如果敬蘭會真被你帶到需要那些錢保命的時候,乾脆就讓大家散了吧。」

  陳嶼很久沒能說話,直到裴歡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才追上來。

  兩人站在長廊裡,它一直通向海棠閣外邊,串聯起無數院落。以前老會長還在的時候,他們幾個孩子經常順著長廊瘋跑,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鬧。裴歡還記得,她是這一輩最小的孩子。陳峰愛使壞總來嚇唬她,而陳嶼從小就老實,哄她帶她去市裡吃飯。

  人心難懂。

  孩子能有多大的城府,可這片天不乾淨,在染缸里長大的孩子沒有心機就不能活,最終當年這些兄弟姐妹,全都再難相見。

  如同華紹亭說過的那句話,活在蘭坊裡的人注定沒有良心,誰也別去怪誰。

  人走茶涼,恩恩怨怨不問輸贏,其實沒人在意。

  裴歡沖陳嶼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刻意說什麼:「敬蘭會本該姓陳,你哥哥不在了,他就還給你。」

  陳嶼猶豫了一下,堅持讓她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再說。裴歡只好和他順著長廊走到拐角的亭子裡,變故之後的蘭坊還處於恢復期,四下人少也很安靜。

  陳嶼低著頭說:「我們是不甘心,但我哥為了爭一口氣已經把命都賠上了,嫂子和孩子從此無依無靠,一家都毀了……我算是想開了,我的性格真的撐不住敬蘭會,我沒有那麼大

  的野心。」

  裴歡搖頭:「他既然這麼安排了,就不會收回去。」

  「能不能……讓我見一見先生?」

  裴歡看看四周,豔陽之下萬物繁茂,連空氣裡都有了花香,但這幾天辦喪事,整條街上人人都表情凝重,落寞肅殺。

  她長出了一口氣,很堅定地告訴他:「陳嶼,他不會見你,以後什麼事都要靠你自己做決定了。」

  她說完就走了。

  傍晚的時候總算送走了大家,裴歡叫幾個手下的人幫忙,把海棠閣那些起居的東西都搬進新家。

  那是裴歡自己選的房子,她決定離開蘭坊住,在近郊選了一處獨棟帶院子的別墅,安靜隱秘。

  華夫人新家的地址並未和會裡的人公開,私下裡也不肯讓陳嶼安排人過去守著。

  她自己簡單收拾了一下,等到敬蘭會的人都回去了,她才換了衣服去醫院。

  狡兔三窟,何況是華先生。他自然知道當退則退,但他想退沒有那麼容易,乾脆就讓自己死得乾淨。

  裴歡心裡也替華紹亭難受,對外發訃告這些事,都是他一個病危的人執意交代下來的。華紹亭不是一個會放手的人,只是覺得累了,可到最後還在操心,裡裡外外都安排好,人已經起不來,就拖著一口氣。

  「老會長的恩情我報答完了,二十年足夠了。往後敬蘭會是好是壞,那是陳家人自己的事。」他當時躺在病床上,剛剛能說話。

  華紹亭中了兩槍,幸而當時陳嶼情緒太激動,根本沒時間瞄準,傷處都不是要害,最嚴重的還是他自己的病。

  隋遠還是沒能離開,受不了良心譴責,堅持要留下繼續跟進華紹亭的治療。

  華先生用自己的葬禮避開所有人的眼目,暗中進了私立醫院。隋遠幾天不眠不休,放手賭了一把,終於救回他。但他當時給華紹亭換了藥,讓他誤服控制精神的藥物氯氮平,加重了心衰的症狀,惡果已經無法挽回。

  如今,華紹亭自己心臟的各項機能衰竭,他必須進行心臟移植,手術風險遠比之前更大,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了。

  裴歡作為華紹亭的家屬為手術簽了字,甚至沒和他過多商量。

  隋遠看到裴歡回來了,指指對面和她說:「他馬上要進重症監護病房,之後家屬就不能探望了。明天一早的手術,你有什麼話……抓緊時間和他說吧。」

  裴歡趕到病房裡,笙笙正抱著一個小兔子的玩具趴在他床邊上說話,一回身看見裴歡直撲過來。

  裴歡牽著她,讓她安靜點別吵到華紹亭,然後把她交給隋遠,關上門進去看他。

  華紹亭躺著,精神似乎還不錯,雖然說話很困難,但比起前兩天來,她己經很知足了。

  她握住他的手,輕輕告訴他:「蘭坊那邊沒事,都按你的話交代的,大家以為你不在了,挨個找我來哭了一場。」她又笑笑說,「放心吧,華先生餘威尚在呢,你的寶貝誰也不敢碰

  ,我讓他們都搬去新家了,誰清楚你架子上那堆東西啊,我又不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陳峰說的古董是什麼。」

  華紹亭抬手指指她,往她衣服裡探。裴歡沒明白他要做什麼,最後突然反應過來,按在腰上驚訝地問他:「你是說這條鏈子?」

  他點頭,開口說:「那些翡翠,還有白奇楠……最要緊的是百年沉水的白奇楠,只有這麼幾顆了。」

  沉香本來就是其貌不揚的東西,看上去就像槽木頭,而她腰鏈上那些質地更奇特,非常軟。裴歡一直以為那些翡翠非常貴重,根本沒留心配的木頭珠子。

  從十八歲到現在,其間裴歡險些把它給扔了,從未細心保管。如今得知真相,一想到自己戴的是整個敬蘭會的命脈,總覺得心裡不踏實,想要摘下來。

  華紹亭笑了,壓下她的手:「瞧把你嚇的,沒事。」

  她看著他半天沒說話,整理他的枕頭讓他能躺舒服一點,又小聲說:「這麼多年隋遠一直在幫你找心臟配型,總算沒白費。明早就要手術了,華紹亭,我什麼事都依著你去辦了,最後這件你得聽我的,還有我和笙笙呢,你絕對……絕對不許……」

  他逗她,讓她別緊張:「現在夫人做主,我哪敢不聽。」

  裴歡緊緊握著他的手。華紹亭歇了一會兒,又和她說:「有件事必須告訴你了,畢竟我有可能出不來,再瞞下去怕你怪我。」他示意她離近一點,輕聲說,「阿熙就在西苑。」

  裴歡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問:「她是不是連我都不記得了?還是不想見我?」

  「重度精神分裂。我不敢帶你去,怕她看見你情緒太激動反而更不好。」華紹亭坦然承認,「是我當年逼問她造成的……因為當年強迫你去醫院引產的事,是阿熙派人做的。」

  裴歡背過身強忍下難過,確實想到過,前後串聯起來,能夠接觸華先生身邊的親信,並且知道他不想要孩子敢擅自做主的人,只有這麼幾個。

  何況,那件事一定因為牽連到了裴歡至親的人,華紹亭才不肯說,寧可瞞下六年。

  裴歡深吸了一口氣,儘量不讓自己哭,怕引起華紹亭情緒不穩,安慰他說:「我知道你為我好。」她冷靜了一會兒,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阿熙為什麼這麼做?我都不知道她恨

  我,她總是有話也不說,從來都自己藏著。」

  華紹亭抬手揉揉她的臉頰,讓她堅強一點:「那是你親姐姐,你肯定受不了,可我怕明天出不來,這些話就沒人告訴你了。」他說一會兒緩一

  會兒,慢慢把全部的事情都坦白,「裴裴,確實也有我的問題,她是怪我偏心。」

  這件事一度是蘭坊的最高機密,除了華先生和隋遠,沒有其他人清楚真相。

  到手術之前,華紹亭才終於肯鬆口。

  當年他態度很強硬,從裴歡懷孕之後就一直想勸她放棄。但後來裴歡賭氣離家出走,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來,哪還狠得下心,何況他本身就拗不過她,自己也舍不得孩子,直到裴歡懷孕四個月,再有什麼想法都晚了。

  誰也沒想到裴熙利用了這一點。

  裴熙小時候受過刺激,多年自閉,可她一心愛慕華紹亭。原本姐妹倆還都相安無事,漸漸大了,華紹亭只寵著裴歡一個人,到最後裴歡甚至搬去和他一起住了。明明兩人是親姐妹,裴熙被冷落,越想越鑽牛角尖,覺得華紹亭偏心,把嫉妒和恨意轉嫁到妹妹身上,恨到骨子裡。

  裴熙的心理問題越來越嚴重,想事情簡單瘋狂,她眼看妹妹懷孕,自知再也沒有機會,竟然藉著華紹亭養病的時候,擅自做主去和他身邊的親信做交易,讓他們綁走裴歡。

  她把一切都偽裝成華先生要處理掉孩子的樣子,就算有什麼意外,裴歡也注定恨死華紹亭了,不會再回蘭坊。

  而後東窗事發,華紹亭趕過去的時候一切都晚了,看到的就是蔣維成故意留下的慘狀,他真的以為那個孩子沒有了,而裴歡受盡折磨恨死自己,華紹亭為此病重,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放裴歡離開蘭坊。

  這些都是往事了,華紹亭現在可以說得很平淡,可是如果沒有這一切,他們都不用浪費六年時間。

  裴歡聽著聽著還是沒忍住眼淚,她不知道這些年華紹亭是怎麼過來的,那條街上每個人心裡都有鬼。

  人心善變和天災莫測比起來,前者更讓人無法接受。

  那是她唯一的姐姐,卻因為嫉妒做出這樣的事,何況別人。

  華紹亭從來不讓裴歡知道這些陰暗面,希望她無憂無慮,一輩子只做他的小女孩。可惜他們畢竟都是蘭坊裡的人,因為嫉妒,就能毀了三個人裴歡擦著眼淚問他:「你為什麼要和我說六年?如果肯早點讓我回去……」她說不下去。

  華紹亭搖頭,指指自己周圍那堆儀器,苦笑著解釋:「我那會兒病得也和現在差不多了,隋遠沒把握,我是想六年後你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到那時候你再恨再難過,只

  要我死,你就能放下了。」

  六年前華紹亭病危,活到那一步,他真的想過要放手,可他終究沒有死。多年消磨,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也有放不下的人。

  他慢慢地說:「既然捨不得,那我就不擇手段,逼也要把你逼回來。只要阿熙還在,你早晚要回來。」

  裴歡的眼淚流得更凶。他最見不得她哭,可他也最容易讓她哭:「你就是這樣,總幫我安排好一切……你

  都不問問我是怎麼想的!」

  華紹亭看她哭得傷心,無奈地搖頭:「裴裴,要想我好受一點你就別哭。」他向她張開手,「好了,一會兒讓笙笙看見你哭得比她還難看,多丟人。過來,讓我抱抱。」

  裴歡又哭又笑,總算擦乾淨臉彎下身環住他。她真是沒辦法,這輩子她鬥不過他,只能悶著聲音說:「哥哥,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不在……我可怎麼辦?」

  裴歡不敢告訴他,告別儀式上她看著那些人哭,害怕得不敢去和他們說話,她怕她一開口,那個場面就會成真。

  她不敢想萬一,如果有萬一,她一天也活不下去。

  裴歡聽著華紹亭的呼吸聲還算平穩,心裡慢慢安靜下來,閉上眼睛靠在他頸側,過了一會兒小聲說:「不許再說話,好好體息,我陪著你。」

  第二天華紹亭被推進手術室,他臉色很不好,整個人近乎蒼白地躺在病床上被人推走。裴歡心裡難受,但臉上不能露出來,掩飾好了不讓他擔心。

  隋遠不放心她,特意擠出時間再和她說兩句話:「我一定盡全力。」

  裴歡已經很疲憊了,之前被顧琳打到肋骨骨折,但華紹亭病危,她有事也都自己忍下來,不肯告訴他。前幾天剛恢復,回去面對敬蘭會的人,現在又要守著華紹亭做手術。

  裴歡靠著牆壁長出一口氣,示意自己沒事:「我知道。如果你也做不到,那就沒人能救他了。」

  隋遠看看她說:「他過去和我交代過,如果哪天他不在了,留給你一筆遺產,西苑的事得讓你知道。」

  裴歡點頭:「他和我說了。」她看看窗外,「我想過,之後還是把阿熙接出來吧,找一家療養院,再具體看看她的情況。」

  隋遠沒什麼意見,想想又說:「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他的意思是,那筆錢……足夠你後半生無憂的一筆錢,密碼是阿熙在西苑的門牌號,你去了就知道。他把東西都留給你了,如果他有萬一,敬蘭會的人也不敢找你麻煩。」

  裴歡並不意外,知道華紹亭早把一切都想好了,他天生就是做決定的人,一切都要在他掌握之中,否則老會長當年也不會選中他。

  她恨恨地有些賭氣,抬頭看著隋遠說:「他想死沒那麼容易,拿錢就想封口?」

  隋遠笑了:「這才是三小姐。」

  華紹亭的病情很複雜,心肺功能都已經衰竭,手術時間很長,將近十個小時的等待,還是沒有消息。

  裴歡去把笙笙接回來了,孩子也知道華紹亭今天做手術,不吵不鬧格外安靜,自己坐在椅子上,好像還在想事。

  裴歡起初緊張得坐不住,時間久了,她等得已經麻木,如今除了聽天由命沒別的辦法。

  天已經黑了,從早到晚,走廊裡最終就剩下她和笙笙。

  裡邊的人是全城諱莫如深的華先生,他身居高位,曾經前呼後擁,想隨便走走都不容易,但最後他卻什麼都沒給自己留下。

  做人難就難在曾經巔峰還能抽身而退,從頭來過。

  唐頌和裴歡說過的話也是這個意思,他們都有一樣的顧慮,怕只怕華先生最後看不開,不肯把自己多年的心血拱手讓人。

  但他們都把他看輕了。

  華紹亭既然能當得起盛名,就能放得下輸贏。

  手術一直在進行中,時間越來越晚。

  裴歡幾乎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在想一旦聽到噩耗該怎麼和笙笙解釋。

  隋遠突然出來了,裴歡跑過去拉住他問結果,聲音都在發抖。

  大型手術讓隋遠累得快要虛脫,他勉強舒了一口氣,伸手拍拍裴歡的肩膀說:「估計你拿不到遺產了,手術很成功。」

  裴歡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她抱住隋遠想說感謝的話,硬嚥著開不了口。

  華紹亭暫時無法恢復自主呼吸,還沒有醒,必須轉回重症監護病房。裴歡一個人牽著笙笙,在空蕩蕩的醫院走廊裡哭出聲來。

  這並不是最艱難的等待,器官移植之後華紹亭必須經歷漫長的觀察期,防止發生排異反應。起初裴歡和孩子無法見到他,到最後她每天都擔心他發生出血和急性排斥,熬到心力交瘁。

  裴歡有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但是每天睜開眼,還是必須打起精神堅持下去。

  一個月之後,華紹亭終於能從重症病房轉移出來,隋遠一早就打電話讓她們趕過去。

  那天沐城很熱,街上的人早就已經換上短袖裙裝。要是往年這時候,海棠閣裡的樹木枝繁葉茂,華先生會讓人把籐椅都放在樹陰下,等到裴歡從外邊回來,遠遠地就能看見他在海棠樹下看書。

  現在想起來,像前生那麼遠。

  華紹亭的嗓子太久沒有說話已經不適應了,他在病床上躺著,看見她,卻出不了聲。

  她搖頭讓他別勉強。他笑了一下,又轉過臉要看笙笙。

  裴歡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等到他總算脫離危險,她已經沒有激烈的情緒了,沒和他商量,直接告訴他:「笙笙準備上學前班了,到時她該隨誰姓就隨誰姓,你別想賴賬。」

  華紹亭笑意更深,動了動想看看孩子。裴歡把笙笙抱起來放在他病床邊上。

  笙笙小心翼翼地靠過去,突然伸出手拉住他。

  裴歡怕她亂動,剛要提醒她小心一點,笙笙卻開口和他說:「爸爸,我想你了。」

  華紹亭明顯很驚訝,說不了話,緊緊握住笙笙的手,慢慢地流出眼淚。

  他想他這輩子,總算沒白費。

  有多少風風光光的前塵往事,也抵不過人心難醫。

  屬於他的那一頁翻過去之後,世間再無華先生。

  等到那一年中秋的時候,華紹亭已經出院有一段時間了。

  裴歡從市裡買了月餅回家,笙笙上了一家雙語學前班,校車還沒回來,家裡就華紹亭一個人。

  他還是懶,不愛動,雖說沒事在街口開了一家古董店,但他想起來才去,不去的時候就雇了兩人隨便盯著,根本也不管。

  他的左眼幾乎看不見東西了,不過他自己習慣下來倒看不出什麼影響,只是不喜歡亮的地方。

  裴歡上樓,看見他正在餵黑子,隨口和他說:「聽說今年照規矩還有家宴,市裡的車基本都不往蘭坊那邊開了。」

  他「嗯」了一聲,把白鼠扔進黑子的養殖箱裡,口氣平淡地提了一句:「剛才蔣維成來過。」

  裴歡愣了,回身看他:「他是……有什麼事嗎?」

  「就是想來看看你,不過你沒在,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裴歡順著二樓挑空的欄杆往下看,廳裡的桌子上什麼也沒有,連套茶具也沒拿,更別提點心了,他這種態度,蔣維成顯然不可能留下等,她只好說:「你是主人,總得招待一下客

  人吧。」

  華紹亭的口氣理所應當:「我從不招待人。」

  裴歡無奈了,推他去洗手:「臭毛病!」

  傍晚的時候,裴歡準備出門去接笙笙回家,推開門卻發現院門口停了一輛車,正在奇怪,就看見陳嶼下來要往裡走。

  陳嶼如今也不一樣了,他比陳峰小幾歲,陳峰在的時候他總是跟在他身後,什麼也不操心,如今敬蘭會壓在他身上,這才幾個月,人就沉穩多了。

  他看到裴歡還是很恭敬地喊了一聲:「夫人。」

  裴歡笑了:「你現在是會長,我受不起。」

  他送來一堆過節的東西,非要塞給裴歡,又和她說:「我趕在家宴之前過來……習慣了,中秋一定要先來看看華先生,不然我心裡不踏實。」

  舉家團圓的日子,裴歡不好駁他的面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進去了。

  華紹亭正對著桌子,仔仔細細地看兩塊其貌不揚的石頭。

  陳嶼一看就想起過去,華先生過生日的時候,他也傻呵呵地帶了一塊賭石,還非讓他看。當時華先生就勸他別開了,陳嶼非不信邪,事後證明自己那眼光果然不行,大價錢買回來的,只開出一堆水沫子。

  如今,他站在華紹亭身後輕聲問了一句:「先生自己收回來的?」

  華紹亭聽見家裡來人了,但一直不回頭,直到陳嶼說話他也不轉身看他,只點點頭:「閒著沒事,玩而已。」

  陳嶼本來端著一副安安靜靜的樣子,可他一見到華紹亭,瞬間就變回當年那個傻小子,手足無措,絮絮叨叨想和他說話,但華紹亭一直沉默。

  陳嶼只好自己找話題說:「我覺得左邊這塊有戲。」

  華紹亭掃了他一眼,啪地把左邊的石頭翻過來,原來上邊已經開過一個小窗,一看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料子。

  陳嶼更尷尬了,站都要站不住。

  裴歡倒了兩杯茶過來緩解氣氛,笑笑說:「今天家宴事情多,多謝會長還能想起我們。」說完就抱歉地解釋,著急往門外走,「我先去把笙笙接回來,估計校車都到了。」

  他們一家人完全接受了現在的生活,親自送孩子上學,做飯,看店,一起過節……費心甚小,平靜到極致,這是和蘭坊完全不同的世界。

  甚至他們從未有過婚約,從沒有承諾,卻能陪伴彼此直到白首。這是人世間最極致的感情。

  陳嶼有些感慨,拿著那杯茶一時無話,眼看華紹亭正往窗邊走,他也跟過去。

  華紹亭把窗簾拉開一點,外邊天快黑了,他盯著窗外似乎在看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總算肯對著陳嶼說:「你回去吧。」

  「華先生。」陳嶼沉下聲音急切地說,「先生一定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我已經明白了,我坐不住那把椅子,如果先生有心……」

  華紹亭笑了,他這一笑倒和以前不太一樣,也許是海棠閣的氣氛總讓人不舒服,也許是他如今什麼都看開了,他現在笑得真心實意。

  他拍了拍陳嶼說:「我沒有那個心思了。隋遠和我交代過,做完手術保養好的話,活十年沒問題。不過這顆心不是自己的,什麼都有個限度,就算命再長,頂多也就十五年的事,這就算很不容易了。」

  陳嶼一下哽住了,沒想到華紹亭會坦白說他的病。

  華紹亭看向不遠處的行車道,校車今天開進小區來了,裴歡沒走多遠剛好遇見他們,直接牽著孩子往回走。

  陳嶼一直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直到裴歡拉著小姑娘走進院子裡,他才明白。

  華紹亭繞過陳嶼往門口去迎,笙笙一進來向著他橫衝直撞往裡跑。

  裴歡拉也拉不住,乾脆把手裡拿的作業本扔到桌上,然後和他抱怨:「你女兒長本事了,老師說就她一個人沒寫完作業。」

  華紹亭拍拍笙笙的頭問:「怎麼了?」

  小姑娘拉著他,仰起臉很苦惱地說:「練字本上已經寫了好多頁了,為什麼要重複寫?」

  裴歡一聽覺得莫名其妙,告訴她老師讓寫的就必須完成,結果華紹亭直接來了一句:「嗯,那就不寫了。」

  「你……二……」她氣得要罵他,一回身看到陳嶼還站著,只好拉孩子先上樓換衣服。

  華紹亭一邊笑一邊隨手翻孩子的練字本。

  陳嶼還是不肯走,說:「華先生,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沒讓任何人動海棠閣。」

  華紹亭搖頭,放開本子坐下去,人剛好在壁燈的陰影裡,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卻還是不太一樣了。

  現在的華先生目光平和很多,眼裡只有他的裴裴,他的孩子,這些都不需要他費心去猜,不需要他日夜提防。

  他和陳嶼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了,我進蘭坊那一年十六歲,那會兒你更小……算起來,我已經在敬蘭會二十年了。」

  陳嶼微微低下頭,華先生開口的時候其他人只能站著聽,事到如今,陳嶼還是不敢在他面前坐下。

  華紹亭繼續說:「往後我最多只有十五年。我給了敬蘭會二十年,只能給她們十五年了,陳嶼,你還要強人所難嗎?」

  他這一句,讓陳嶼攢了好幾個月的話全都說不出來,只好獨自離開。

  華紹亭也不送,他沒有送人的習慣。陳嶼和他道別,他也只是點點頭轉身就往樓上去了。

  那天晚上華紹亭一家人吃月餅過中秋。

  華紹亭很無奈破了例,被裴歡脅迫去和笙笙談,要讓她聽老師的話。

  其實笙笙一點也不淘氣,唯一反感的作業就是練字而已。

  談話結果是,笙笙剛皺眉頭,撒嬌的話一句都沒說呢,華紹亭已經心軟了,全盤讓步。

  裴歡簡直開始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大家說的華先生了。

  吃完飯夜空晴朗,剛好適合賞月。

  但裴歡顯然沒心情,心裡賭氣,讓笙笙先回自己房間去。

  她揪著他,試圖說服華紹亭好好教育孩子:「你說的那叫什麼話啊?不想寫就不寫,不想做就不做……將來她誰的話也不聽了!」

  華紹亭拉過她抱在懷裡哄,聲音輕又帶著笑:「你不覺得這話很耳熟嗎?」

  當年他的小裴歡就是這樣,叛逆極了,要天要地,他都答應。

  窗外一輪滿月,今夜月圓人團圓

  裴歡再也氣不起來,靠在他肩膀上小聲說:「你都把我慣成這樣了,還沒夠啊?」

  華紹亭貼著她的臉不鬆手,很久之後才慢慢地嘆氣,抱緊她說:「沒夠。」

  《終身最愛》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