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段話的時候,T城的天空湛藍,繡著幾縷雲邊。我眼前的這個人隨意穿著件白襯衫,舉手投足間從容蘊藉,看過來的眼眸裡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慵懶。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連動沒有動一下,可是心臟那裡跳得究竟有多快,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在來問他之前,已經將這段話在背地裡練習了許多遍。我想到許多他可能回答的方式。並且想到我來一一應對的方法。當時一邊想一邊覺得自己在自掘墳墓。因為這種問題不管顧衍之怎樣回答我應該都會傷心。他如果給我詳細描述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那必定就代表他喜歡過人,不管如今是不是仍然喜歡,我都覺得很嫉妒。可如果他說他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那就真的應了葉尋尋之前所說的話,他的掌紋裡大概真的缺少一根感情線,這樣看的話,本來就希望渺茫的我便更加沒有了希望。
由此可見,喜歡上一個人是多麼盲目的一種行為。人家分明什麼都還沒有做,我就已經悲悲喜喜得不能自已。
我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看到顧衍之笑了一聲。他把剪刀丟到一邊,兩根乾淨修長的手指理了理我的領口。動作慢吞吞,又遲遲不開口,我忍不住催促:「你快點說行嗎?」
他終於開口,卻不是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事:「我前兩天碰見你的班主任,聽說了一些事。」
「……什麼事?」
「我聽說,」他抬起眼皮來,有點笑容,「最近你收到的情書比葉尋尋還多。有沒有這回事?」
「……」
我一下子睜大眼,幾乎呼吸不暢。
我準備了那麼多他可能回答的話,卻沒有防備他來這麼一茬。後面的陣腳完全沒預備,只能一面大聲咳嗽,一面眼睜睜地聽他接著說:「那看來就是有這回事了?」
我毅然決定說謊:「才沒有這回事!你聽誰說的這種話!」
顧衍之慢悠悠地念道:「親愛的杜綰,冒號。你好,逗號。我是你隔壁班的陳旭光,句號。這是我第一次寫情書,逗號。不知道要怎麼寫,逗號。如果寫得錯了,逗號。請你不要生氣,句號。我很喜歡你,逗號。杜綰,逗號。你知道嗎,問號……」
「……」
我踮起腳尖,一把摀住他的嘴。
手心的觸感柔軟溫熱。我的臉漲得通紅。半晌只憋出一句話:「你偷翻我書包!」
他的眼睛裡還有點笑意,聲音在手心後面悶悶地:「我可沒有。」
我還是有些憤怒:「葉尋尋告訴我,大人們說的話十句裡有六句是假話,還有四句半真半假。留在肚子裡沒說出來的才是真話。我覺得這話挺適合你的。」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把我的手掰下來,慢條斯理地,「情書裡寫的都是什麼,我覺得我比你瞭解。剛才那些話都是情書裡面最經常寫的幾句,我隨口編一編,套一套你的話罷了。原來還真有這麼回事。你的書包裡經常有情書?看來以後要每天檢查一次。」
「……」
顧衍之看著我的眼神再平靜不過,我跟他對視一會兒,腦海中有一段時間不停地閃現著無恥啊可惡啊葉尋尋果然說得對這群老男人都是得道千年的老妖精最可怕最不要臉了等等,最後千言萬語只匯總成了一句話:「我去拿水桶。」
說完轉身就跑,被顧衍之抓住手腕拽回去。我沒能提防住速度,腳下一歪,腰身掛在他手臂裡。聽到他悠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杜綰,你喜歡上誰了?」
我陡然僵硬住。
立刻抬頭,去看他的表情。這個動作做起來非常不適,卻根本顧不上。只看到顧衍之深長的睫毛,他低下眼,仍是幾分不緊不緩的意味:「你是打算老實交代,還是我給你說出來?」
「……」
我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心跳如擂鼓,找不出一絲開口的力氣。直直地盯著他,像要把他戳出一個洞。
他又看我一眼,徐徐念道:「親愛的燕燕,冒號。兩個月沒有給你寫信,逗號。我很想你,句號。你最近還好嗎,問好。我最近過得不太好,逗號。主要是有一點困擾,句號。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句號。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句號。」
「……」
我終於被他刺激得找回一點力氣,瞪著他半晌,大聲說:「你居然又偷看我給燕燕寫的信!」
「首先說,上一次我只是無意中看到。然後,這一次我也是無意中看到。」顧衍之心平氣和道,「你把信放在桌几上,我回來拿趟東西就不小心看到,怪不到什麼偷看不偷看的頭上。」
「那你也不能看我的信!就算看到你也該迴避的好不好,我都沒有翻過你的手機,你怎麼能翻我的信啊?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你想的話也可以翻我手機,我又沒說不可以。」顧衍之說,「我只不過隨便這麼看一眼,你就給炸毛成這樣。你究竟喜歡上誰了?」
「……」
我突然一下之間又丟了力氣。過了一會兒,低聲說:「我不能告訴你。」
那天我以這六個字作為結尾,後面不管顧衍之如何詢問,都一言不發。他把人選從楚煜到江燕南一個個地猜過去,最後幾乎把我可能認識的人都問了一遍。我始終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後來想盤問這種事情也需要一定前提,如果不是當事人在意的事,那麼隨便說一說,套便也套出來了。可如果問題正戳中對方心口,那齒關無可厚非就變成兩排金剛豆,再也撬不開。
之後從十二歲的那年暮春開始,到我十五歲的生日,將近三年的時間,所有的事都像水一樣得淌過去。
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一切的改變都是按部就班之後的必然。對於顧衍之,如之前葉尋尋所言,果然在兩個月內與葉矜分了手,自那以後沒有再交新的女朋友。葉尋尋因此說顧衍之一面長成那樣一張好看到讓整個T城女人都心動的臉,一面又潛心把自己打造成一副溫柔又疏遠的聖人模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這話被偶然路過客廳的顧衍之聽到,腳步頓了頓,偏過頭來:「葉尋尋你剛才說的什麼?再說一遍。」
葉尋尋立刻坐端正,改口道:「我只是在恭賀教主您片葉不沾身的功夫修至頂重而已。」
顧衍之微微笑了笑:「總歸比不上你對鄢玉使的暴雨梨花針。」
「……」葉尋尋刷地變了臉。
而我終究是不敢告訴顧衍之我心裡的秘密。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葉尋尋,又在十四歲那年回山掃墓時告訴了父親。卻無論如何對顧衍之開不了口。我將這個秘密在光陰交錯中密不透風地守住三年,這期間只若無其事地做著一件事,努力學習。
我的成績在三年中因此有了長足進步。從四年級期末考試時的吊車尾,到後來的中游,再到後來的上游,以至於直接跳級到初中二年級,我只花了兩年時間。連老師都覺得十分神奇。而我想說,我的成績可以快速發展到這步光景,一半歸功於顧衍之的補課,另一半則只歸功於顧衍之的美色。
顧衍之無意中提供的補課的借口,被我利用得淋漓盡致。語數外樣樣沒有落下,但凡上課以及作業中不會的題目,全都跑去請教顧衍之。這樣就導致顧衍之身邊經常穿插有我這樣一個移動背景。以及顧衍之在顧宅和辦公室他的書桌旁各添置了一張小書桌,單獨放置我的課本和練習冊。每天他去公司,或者在書房讀書的時候,我總是會抱著練習冊蹭過去,假裝聚精會神地做數學題。
我這樣刻苦,有一天連語文老師也發覺。在一次家長會上誇獎我,說沒有見過一個孩子這樣喜歡學習。我站在顧衍之身邊,攥著他兩根手指,本來就聽得心虛,跟我一起跳級到初中一年級的葉尋尋正好跟在葉家父母身後經過,又衝我特別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讓我終於負荷不住,一下子把頭低了下去。
語文老師在一邊笑著打趣:「杜綰還不好意思了。」
我抬起頭來,說:「老師,你聽說過一首詩沒有。中間有句是什麼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之類的。」
語文老師說:「沒有。怎麼了?」
我揚起臉問顧衍之:「你呢,你聽說過嗎?」
他說沒有,又笑微微地看著我:「所以?」
「啊,也沒有什麼。」我輕描淡寫著說,「就是我跟葉尋尋打了個賭而已。她說這首詩流傳得特別普遍,老師跟你一定都聽說過。我說那可不一定。結果你們看,我就贏了啊。」
打賭實在是再好用不過的借口。即使是不擅長說謊的人,練習一兩次,也能表演得臻於成熟。我被葉尋尋蒙騙過兩次後,便開始拿相同的方法蒙騙別人。
那首詩其實很長,我並沒有全部記得。葉尋尋最不耐煩的就是背詩,自然更不記得。所以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打賭過。葉尋尋甚至不知道我還這樣隨手利用她過。而我在語文老師面前之所以念出這莫名其妙的兩句詩,也不過是因為緊跟其後的那兩句說不出口罷了——
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只戀長安某。
這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恰如我這樣的努力學習,哪裡是我真的喜歡學習,不過只是想離顧衍之更近一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