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四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打電話給時在國外出差的顧衍之,告訴他我打算跳過初中三年級的上半學期,直接跟著下學期的學生一起參加中考。
顧衍之沉默了一會兒:「綰綰。」
「什麼?」
他的聲音平淡:「你這樣著急跳級的原因是什麼?」
我的心口不可抑制地一跳。
隔著電話,我彷彿可以看到他說這話時的神情。
顧衍之的眼睛墨黑,注視著人的時候總是溫涼深靜。語氣總是溫和,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這樣一種平淡語氣,並不常見。卻每每總是很懾人。我跟他相處這樣久,也只見過兩次。皆是在顧氏大樓,顧衍之在會議室中主持會議的時候。我本不該進去,兩次卻都被他的秘書往手裡塞了只茶杯給推進去。第一次一進去就見顧衍之坐在主席位置,臉上不見笑容,也是這樣極度平淡的語氣:「我什麼時候給過你們這樣隨意罷免的權利?」
在那之前,我從未聽過顧衍之用這樣的語氣講話。座下的人皆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喘一下。我的手心一抖,有點燙的紅茶便灑在手背上。
我一手拿著水杯,一手尷尬停在半空,不抬頭也能感受到眾人齊刷刷掃過來的眼神。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做才合適。很快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綰綰,過來。」
我抬起頭,顧衍之的面容已經恢復平靜,朝著我遙遙伸出手:「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走過去,疑似聽到有人長長呼出一口氣。把水杯放在顧衍之面前,小聲說:「你的秘書讓我把水端給你。」
顧衍之握著我的手腕,用手帕把我手指上的水一根根擦乾淨。一面問:「她還說什麼了?」
所有人都靜默看著這裡,顧衍之慢條斯理地這樣做,讓我覺得後背快要被眾人目光戳穿。挺了挺脊背:「……沒說什麼啊。我能出去了嗎?」
他抄著手,顯出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來:「難道她沒叫你一句小祖宗,讓你順便在這裡說幾句好聽的,才方便救人救到底的麼?」
「……」
葉尋尋曾經就鄢玉顧衍之楚煜江燕南幾人的強勢與弱勢對我進行過深度剖析。其中指出,在他們這群人裡,顧衍之是最不容易被蒙騙住的人。這主要的原因是在於他從小就是他們這圈人裡最會蒙騙別人的人。正所謂佛看人皆慈悲,魔看人就都邪惡,顧衍之旁觀其他人耍手段的時候,大抵心裡都在揣著悠悠一種這都是我玩剩下的懷舊感覺。因此如葉尋尋這般比較會蒙騙別人的人,也只敢蒙騙蒙騙鄢玉,輕易不在顧衍之面前動手腳。並且她還嚴肅建議過我,指出我最好不要動心思,若是不得不動,需瞻前顧後,徐徐圖之。並且最關鍵的是考慮好失敗後可能承受的所有後果。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承受後果,有些事情即使考慮後果不周到,也必須硬著頭皮圓下去。比如十四歲時候的我,面對顧衍之有關跳級的詢問時,彷彿若無其事地回答:「就是覺得現在學的東西太簡單了,浪費我時間。你不是以前也跳級過嗎?應該能體會我的感受啊。」
他沉吟片刻,這次語氣有些調侃:「不是因為有你喜歡的人在高年級?」
我的語氣仍然平靜:「你想得太多了。」
我總不可以跟他說,我只是想快點長大而已。
從十一歲到十四歲,我的身量從曾經剛剛抱到顧衍之腰身,到如今在他身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翹起微微唇角的位置。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可在顧衍之眼中,大概十四歲的我跟十一歲的我沒什麼分別。
我和他之間相距遙遠。不管小學還是初中,乃至高中,這些都屬於他遙遠的懷舊範圍。我但凡還在這區間,就擺脫不了小孩子這三個字。我在一天夜裡認知到這件事,那一整晚都輾轉難眠,洩氣得不是一星半點。十年的光陰固執橫亙,我毫無辦法,想來想去所能做到的,就是只有盡自己可能努力成長得快一些。
現在想想暗戀是多麼勵志的一件事,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精神奕奕地學習到九點半睡覺之前。後排同學都在睡覺的時候,我在老師有氣無力的講課語調中大睜著眼。我滿懷願望地希望自己可以像顧衍之那樣將該學的東西壓縮性快速學完,然後快速成長為一個大人的樣子。也許等到我也可以游刃有餘地處理公司事務或者其他工作以賺錢的時候,顧衍之可以把他對我一貫持有的小孩子看法消除一點點。
一度我的想法都這樣單純而充滿功利性。
然而有一天,一次全校集合在禮堂中聽講座的時候,還在讀初二的葉尋尋跑來我身邊,擠開隔壁班前來跟我攀談的李相南,對我說:「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這樣不好。」
「什麼不好?」
葉尋尋說:「你這樣暗戀得不好。」
被她擠得蹲在旁邊的李相南立刻插嘴:「什麼暗戀?杜綰有暗戀的對象?」
葉尋尋拿他當空氣,托著腮,有點鄭重而憂鬱地看著我:「杜綰,要不你就表白吧。」
我一口水嗆到,和李相南齊齊地瞪著她:「……啊?」
「我覺得現在你需要的是冷靜和理智。杜綰。」葉尋尋說得慢吞吞,「你看看你,你喜歡顧衍之喜歡了三年。暗戀這麼久,就已經不叫喜歡了,你這應該叫盲目的迷戀。」
李相南急問:「那人叫什麼?什麼知?」
葉尋尋說:「我覺得一個女生,喜歡一個人固然沒有錯,可要是你的喜歡給你造成災難,那就不好了。你不要變成第二個葉矜。你看她為一個顧衍之浪費了多少青春,從差不多你這個年紀開始,在見到顧衍之第一面起驚為天人,到現在葉矜二十三歲,整整十年的時間,就為了一個男人。並且到現在被顧衍之甩了都還執迷不悟。這太可怕了。所以我覺得,你最好是快點表白,然後盡快被顧衍之拒絕掉。你死心得早一點,總比死心得晚一點好,你覺得呢?」
我看了她一會兒,慢慢說:「你這是勸人的態度?」
葉尋尋擺了擺手:「你何必非要喜歡顧衍之?他有什麼好的,不就是長得好看了一點,性格溫柔了一點,會做點好吃的東西罷了。可是這就像是一朵花,你在公園裡看見了,覺得好看,就要死要活非要把它帶回家嗎?不帶回去你又能怎樣?一個男孩子最要緊的又不是他自己多好,而是他能對你多好。顧衍之就算現在對你不錯,可是比他還要對你好的男子以後也不是沒有。你何必就栽在他身上了呢。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我說:「我覺得你的理論是正確的。可是你再給我找個和他差不多的試試。我覺得有點不容易。」
李相南在一旁立刻信誓旦旦地開口:「我就可以啊。」
葉尋尋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問:「李相南,你喜歡杜綰多久了?」
蹲在地上的李相南看了看我,說:「兩年了。我給杜綰寫的情書都已經能鋪滿整個操場了你知道嗎?」
葉尋尋說:「我為什麼要知道這個。我最鄙視寫情書的男生了,寫情書是最低級最沒用的事了。你就才喜歡杜綰喜歡到這個地步啊?」
我站起來:「你們繼續,我去那邊坐。再見啊。」
葉尋尋一把抓住我衣角,李相南在身後說:「你以為情書很好寫嗎?我每天絞盡腦汁花樣翻新很不容易的好不好,我又不是那些幼稚的男生,隨便找本書抄一抄就好了。那裡面每句話可都是我發自肺腑的你知道嗎?我現在都能把兩年前我寫的情書倒背出來你信嗎?杜綰要是看了我任何一封情書,都能知道我喜歡她喜歡到什麼程度。我一直都是非常有誠意的好不好。」
葉尋尋拿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審視了他一會兒,揚了揚下巴:「那說說你最近五年的期末考試都排過年級第幾啊?哪門功課最好?」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數學學得最好,語文差點。至於期末考試,這五年成績依次是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你還想聽以前的嗎?其實都差不多,也就是這四個字而已。」
「杜綰,他居然排名在你前頭。」葉尋尋朝我說完,又朝著李相南揚了揚下巴,「你除了學習還會別的嗎?我們杜綰可不喜歡書獃子。」
我忍不住說:「哎葉尋尋,你問這些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李相南說:「我還會拉小提琴來著。我還能教杜綰學游泳呢。而且我家世也還行,T城李家你聽過嗎?就是在城西那邊,承蒙祖上蔭庇積了一點財富,至少家族的人能一生不愁吃穿。」
葉尋尋上個星期還指著街邊報亭的一本財經雜誌跟我大講特講T城城西李家的發家史,可現在她一臉平靜地哦了一聲:「沒聽過。」
李相南說:「沒關係。也不是很有名氣。等我以後繼承家業,到時候你再聽說也不遲。」
葉尋尋單手掐著腰,端詳了他一會兒,突然說:「人道海水深,下面一句是什麼?」
李相南毫不猶豫作答:「不抵相思半。」
葉尋尋說:「直道相思了無益。」
李相南說:「未妨惆悵是清狂。」
葉尋尋說:「相思相見知何日。」
李相南說:「此時此夜難為情。」
葉尋尋說:「人生自是有情癡。」
李相南說:「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說:「葉尋尋,你古詩什麼時候背得這麼好了?」
「這些已經是我的極限了。」葉尋尋的手指在扶手上點了點,扭過頭來看我,「看起來李相南真挺喜歡你的。據我所知,男生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沾這些酸裡酸氣的東西。除了寫情書的時候才用一用。李相南能背誦到這份上,也算不容易。可見他給你寫的情書確實挺用心的。你等到被顧衍之殘忍地拒絕以後,可以跟他開始一段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