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刻的意識到,身為一個丫鬟,一個及格的丫鬟,一個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及格丫鬟,我有這個義務餓著肚子去陪我的主子吃飯。
我們去的時候桌邊已經坐了一個人,瑩露微不可聽的「哼」了一聲,挑著她對面的位子坐下。我安分的站到她身邊,直直的平視且順便觀察。
瞧瞧對面那個美人兒,青絲如黛,柳眉淡掃,一雙低垂的杏眸泛著微冷的光芒,粉色的唇瓣稍稍抿起,一看就知道是個冷傲的主兒。她也不理睬瑩露,安靜的啜著茶,身後的三兒倒是時不時在她耳邊說些什麼,說完後便見她目光微微柔和。
我還是挺客觀的,如果說皇姐是艷壓群芳的牡丹,驚艷絕美,那眼前這位就是臨寒獨自開,清冷幽傲,讓人心生採摘之意。反觀瑩露,明顯對美人兒沒什麼好感,一手把玩著白色青花瓷勺,時不時的往門口張望,期待之意不明而喻。
嘖嘖,這丫頭和美人兒表小姐明顯不是一個檔次的。
再看看美人兒身邊的三兒,短短的劉海蓋在額前,靈動的眼睛微微瞇笑,還真跟棒子片兒裡的單純可愛女主有點兒像。我不愛棒子片兒,用北京話說就是「不待見」,你可以直接理解為我不待見三兒,至於那表小姐,正在待定中。
對於瑩露口中的小叔我一直抱著好奇心,我琢磨著能迷倒這麼個花樣少女的小叔就算不是風流倜儻也該是溫文儒雅,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讓我深深的感覺到,我果然是浮淺並且拘束於常理的。
瑩露的小叔是和少爺一起進的門,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哇,這人好張飛啊啊……嗯,非常Man。
明亮的眼睛和絡腮鬍,充滿力量感的身板兒,少爺修長的身軀擱他身邊兒一站那個叫亭亭玉立纖細如竹啊。
五爺(小叔)大步走到桌邊坐下,淡淡說道:「瑩露和如絮都到了啊,那就上菜吧。」
少爺優雅的坐下,拿起茶盞調侃的開了口:「能不到麼,有人可是迫不及待的要見你。」
瑩露狠狠的瞪了少爺一眼,不出聲響。
五爺冷硬的目光霎時柔和了下來,看著瑩露溫和的說道:「我從江南找了個手藝好的廚子,你待會兒好好嘗嘗菜合不合你的胃口。」
瑩露原本還帶氣的眼神立馬就浮上欣喜,嘴角克制不住的往上彎,可偏偏還得掩著歡愉,極其簡單的應了聲,「嗯。」
少爺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他突然視線一移就盯在我身上,眼底沉黑如深淵。
我挺直身板兒,毫無反應。
五爺又說道:「如絮,我那天送你那玩意兒你可喜歡?」
如絮表小姐唇邊漾開笑容,如冬日破冰,剎那間耀眼不已,「謝謝小叔,我很喜歡。」
這句話剛落下,我身邊那主兒就眸子一沉,又低落去了。
我聯想起幾天前瑩露那次大爆發,估計和這五爺送如絮表小姐的禮物有關,那時候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摔了她寶貝的瓶子都不心疼,今兒她小叔一句話就讓她眉開眼笑,然後再一句話又烏雲滿天。
我心底聳聳肩,果然還是個孩子。
「小叔送了瑩露什麼東西?」少爺慵懶的瞇眼問道。
五爺面色也沉下去了,瑩露更是面染不悅,眼底似乎還有絲委屈。
我握拳,你丫的,專門在一邊哪壺不開提哪壺,可他還不覺得尷尬,淡淡瞟了他們一眼又對三兒使了個眼神,三兒微嘟紅唇,氣憤的扭過頭。
喲呵,這就眉來眼去上了。
五爺沒有回答,菜式也剛好在這時候上來,少爺也沒繼續剛才的問題,慢條斯理的拿起筷子就開動了。
食不言,寢不語,這句話在大戶人家裡貫徹的更為徹底。
我乾巴巴的在一邊兒看著他們用飯,聽著筷子碰到碗盆兒的聲音,覺得自己的抗壓能力實在是強。
過了大約半刻鐘,一個丫鬟端著個明藍色的盅進來,看了看如絮表小姐和瑩露,接著邁開步子往如絮表小姐走去。
瑩露這丫頭絕對是心裡憋著氣,筷子不輕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眼神直溜溜的看著丫鬟手上的盅說道:「我吃好了。」
丫鬟再沒腦子也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當下邁開的步子落不下來,往左邊兒走不是,往右邊兒走也不是。
氣氛頓時一冷。
五爺皺起濃眉,「瑩露。」
瑩露眨眼,輕聲卻明顯帶著諷刺的問道:「小叔,怎麼了,我連甜品都不能先比她挑?」
少爺饒有趣味的看著他們,而如絮表小姐則是淡漠的開口道:「小叔,先給瑩露吧。」
五爺看了她一眼又看著瑩露道:「瑩露,這不是給你的。」
瑩露緊咬牙關,聲音提高問道:「不是給我的?那什麼是給我的?」
五爺有些無奈,「如絮身子不好,這是我特意從關外帶來的補藥。」
「特意?」瑩露冷哼一聲,「她是什麼人?要你這麼費心?不過是個投靠的落魄人家,還真當自己是孟府的小姐?」
如絮聞言面色更冷,身子一頓。
五爺也提高了嗓子,「瑩露!」
瑩露大聲朝著那丫鬟說道:「給我端我這兒來!」
丫鬟眨眨眼睛,面色為難。
三兒同學突然發言,「小姐,小姐,你別心急,慢慢來。」
往那兒一看,原來如絮呼吸微喘,面色蒼白。
五爺見狀怒意更甚,「別無理取鬧,小如,快把補品端給表小姐。」
丫鬟聞言腳步邁的飛快,放下盅就退出了廳。
瑩露的眼眶慢慢轉紅,死死的看著五爺,我可以看到她垂下的雙手緊緊的握起,指尖興許已經掐進肉裡。
桌上少爺依舊神色不明,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表小姐垂低了眼,有點無力的軟弱。至於三兒則是邊安撫著自家小姐邊抽空憤憤的看瑩露幾眼。
這場面真僵的慌。
「小姐。」我木木的開了口,在這靜寂的時刻顯得特別響亮,引的那幾人都將視線投向了我。
瑩露沒有說話,只能微微側過臉,有些疑惑的看著我。
我又說道:「小姐,吃這個。」
瑩露順著我的視線看向了一盤菜,「……蘑菇?」
「嗯。」我目不轉睛的回道:「好吃。」
瑩露估計被我突如其來的話給懵到了,順著我的話問:「你怎麼知道好吃?」
「吃過。」
「……吃過?」瑩露莫名其妙。
我哪能不知道她奇怪什麼,不就是這廚子是剛過來的麼。於是我很誠實的回答,「……偷吃。」
少爺忍俊不禁的笑出了聲,狹長的鳳眼閃動光澤。
瑩露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好你個混丫頭,看我回去怎麼制你。」
我很嚴肅的重複了一遍,「真的好吃。」
我不是仙女兒,吐吐唾沫就可以化解他們之間的尖銳與冰冷,可好歹瑩露重新坐下拿起筷子,眼神專注的吃起我說的那道菜。
「好吃。」她朝我極燦爛一笑,顏似朝陽。
我看著她一口口愉悅的吃著菜,看著五爺有些無奈的神情,看著少爺高深莫測的表情,看著三兒有些憐憫的窺視和表小姐冷若冰霜的臉,心中好笑。
他們個個都知道瑩露在裝,臉上卻不動聲色,瑩露知道自己瞞不過他們,可卻不得不笑。
瑩露是個倔強的孩子,她倔強的吃下菜,倔強的保持笑容,倔強的對著空氣說了聲「我吃好了,你們慢用。」接著,倔強的挺直身子走出去。
我是她的丫鬟,所以我盡職的跟著她走了出去。迎面而來的風有些涼,我看著不停亂顫的翠綠枝頁想,原來現在是夏天。
我的瑩露小姐有點兒像趕死隊的同志,走的又急又快。回到房裡也不吭一聲,埋到被褥裡就沒了動靜。我輕輕的關上門,走到床邊坐下,我看不到她的臉,只知道她正微微顫動著身子。
瑩露突然握拳的力捶著被褥,咬牙切齒的恨聲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隱忍的痛苦,絕望的低泣,我突然腦子蒼白了一瞬間,這樣的場面,似曾相識。
「沒有為什麼。」我聽到自己冷冷的開口。
瑩露抬起頭疑惑的問道:「為什麼沒有為什麼?」
我看著她道:「藥是五爺給表小姐的,而不是小姐。」
瑩露眼神變的凌厲,伸出腳向我踹來。「不用你一個丫鬟來教訓我!」
我只是自然的往後退一步,恰好讓她的一腳落空。「小姐,那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所以不該強求,不該奢望。
瑩露愣了一下,抓起枕頭就往我扔,「誰說不是我的!那明明是我的!我的小叔我的哥哥,我的爹爹我的家!她憑什麼和我爭!」
我任由她像個幼稚的孩童般發洩,無動於衷。
瑩露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只是紅著雙眼委屈的問我,「阿藍,他們為什麼不愛我?」
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回答出這個深奧的問題,所以我只是走上前直直的看著她。
她眸子裡的光漸漸黯淡,伸手摟住了我,就像上次一樣。
頸間被濕潤的液體打濕,我覺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難----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我回抱住了瑩露,一遍又一遍的品嚐著她的憂傷與難過。
瑩露,你說他們不愛你,可是你知道嗎,別人的愛都是鏡中花,水裡月,不能妄求,得之亦不安。
世界上能愛你的,只有你自己。
看整件事,瑩露確實做錯了,她的行為任性無禮,態度囂張不知悔改,可我卻不想斥責她。
這世上清醒懂事的人太多,我喜歡這一份罕見的真實偏激。
我是個極其護短的人,我想,我已經把瑩露歸為我的人了。
日子照樣得過,我是瑩院裡最紅的丫鬟,地位實打實。
那誰誰誰曾經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無疑我這個不識水性的人正在這什麼江啊湖啊裡面撲騰著水花。你要問為什麼?我有點憂愁,早說了我不待見這三兒,可我只是去福嬸那裡領下新布匹,這樣都和她冤家路窄了。
唉,這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只看這刀子挨在誰身上。
「阿藍也來給小姐拿布啊?」三兒清脆的開口。
我回,「嗯。」
三兒瞟瞟我手裡的布,笑著道:「原來瑩露小姐喜歡的是這匹,這布確實好看,我家小姐本來也中意的,只是後來覺得太小家子氣,上不了檯面。」
我看看她手中的布,真誠的說了句:「你手裡的布真好看。」
三兒不以為意的說道:「這顏色才襯的出我家小姐。」
我補充道:「我們家鄉死人的時候都穿這個。」
三兒的不以為意馬上就無影無蹤了,她抽了抽嘴角道:「這是上好的雪紡軟綢。」
我瞭然的點點頭,又道:「嗯,死人的時候就穿這個。」
三兒小姑娘的臉立馬青了,許久之後低聲道:「真是個傻子。」
突然間她眼睛一亮,泛開甜甜笑容看著前方,於是我不出所料看到了前邊的俊美男子。
「三兒。」少爺瞇起漂亮的眼睛叫道。
然後三兒邁開步子就往前跑,「少爺。」
我真想捂臉,靠,你們倆真以為自己在拍棒子劇。
我伸出腳絆人的時候心裡一點兒都沒有罪惡感,我理直氣壯的想我不是個好人,從來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