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趙觀蹲在街角暗處,整夜望著情風館在火中燃燒,注意來往行人。天明以後,路上都是些尋常的販夫走卒,他見到七八個鄉下人擔著新鮮青菜來城中販賣,三兩個在蘇州傳教的洋人向著教堂走去,還有幾個老頭提著鳥籠在街邊閒談,始終沒有見到甚麼可疑的武林人物。想來仇家手段狠辣,行事精細謹慎,不會這麼容易便現身。
他在街頭打了個盹,天色漸漸亮起。他向街上小販買了幾個熱包子,走出城門,心中思量:「娘有兩位師姐,百花門主白師伯歸隱已久,雁蕩山也不知怎樣走法,我當去桐柏山找蕭師伯。」他辨明方向,向西北方走去,但他心神恍惚,也沒去想自己這麼徒步行走,得走多久才到得了桐柏山。他心中又是憤恨,又是傷痛,只覺全身空蕩蕩地,不知身在何處。
走出數十里,忽見一騎迎面奔來,越過自己後,又轉回頭,來到自己身前,勒馬停下。
趙觀抬起頭,卻見馬上騎著一個大鬍子漢子,約莫四十來歲,面貌甚是威武,倒是從未見過。趙觀沒好氣地道:「大鬍子,你攔住老子幹麼?」
那大鬍子低頭看他,說道:「說話忒地粗魯,你是婊子養的麼?」
趙觀大怒,抓起地上一把沙石,向他扔去,罵道:「老子就是婊子養的,去你媽!」
大鬍子在馬上往左一讓,避過了沙石,隨即跳下馬來,伸手抓住趙觀的手腕,說道:「小子,我問你話,你就乖乖回答!」趙觀用力掙扎,卻怎樣也掙不開,怒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干你屁事?」
大鬍子道:「當然干我的事。你若是婊子養的,說不定便是我的兒子。」
趙觀大笑道:「你要老子叫你爹,再也休想!」
大鬍子卻一本正經,說道:「你自稱老子,若叫我爹,豈不又是我老子,又是我兒子?但我搞不好真是你爹,你不叫也得叫。小子,你是從蘇州來的麼?你可聽過情風館的劉七娘?」
趙觀哼了一聲,向那大鬍子凝望,心中思量:「這人大清早從遠處騎馬奔來,或許真不知道昨夜的血案。不知他是敵人還是朋友?」當下問道:「你是誰?」
大鬍子道:「我叫成達,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浪子。」
趙觀一怔,他曾聽母親和館中姑娘們談及浪子這號人物,是青樓女子眼中的大英雄、真好漢。劉七娘還時常說起那年浪子來到蘇州,在情風館喝下十碗烈酒、出門殺死百名土匪、回來睡了七個姑娘的壯舉,津津樂道。趙觀心想:「浪子成達,這人當是娘的朋友。」當下道:「老子正是從蘇州來的。你問我娘做甚麼?」
成達一呆,脫口道:「你便是劉七娘的兒子?你叫甚麼名字?」
趙觀道:「我叫趙觀。」成達喜道:「是了!」隨即皺眉道:「你姓趙?」趙觀道:「是啊,怎樣?」成達道:「這奇怪了。你沒跟你娘姓姬麼?」
趙觀聽他說出母親的本姓,奇道:「你跟我娘很熟麼?」成達道:「廢話,不然我怎會來找兒子?你娘曾否告訴你你爹是誰?」趙觀搖頭道:「我娘從來沒跟我說我爹是誰,就叫我趙觀。」
成達側頭沉思,說道:「這很奇怪了。十多年前,你娘讓人傳話給我,說她為我生了一個兒子,我一直沒敢來認,沒想到這一拖就過了這麼多年。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趙觀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
成達喃喃罵道:「你娘那騷狐狸,心計真多!說不定天下男人都以為你是他們的兒子,那我也不用淌這渾水了。」說著放下趙觀的手臂,回身就走。
趙觀看出他武功甚高,心中一動,叫道:「喂,你既認識我娘,怎不為她報仇?」成達一呆,回過頭道:「報仇?她怎麼了?」趙觀咬牙道:「就是昨夜,她被人害死了。」成達怔然站在當地,流下淚來,喃喃道:「火鶴,你對我恩情深重,我竟沒見到你最後一面!」問道:「是誰殺了她?」
趙觀悲憤無已,搖頭道:「仇家很厲害,甚麼線索都沒有留下。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成達嘆道:「你娘素來行俠仗義,做旁人不敢做的事,竟遭此橫禍!孩子,你打算怎樣為你娘報仇?」趙觀道:「我要去北山找我師伯,請她助我。」成達搖頭道:「你不用去了,你師伯的山寨已被人挑了。」
趙觀大驚,失聲道:「當真?」成達皺眉道:「我昨日才聽到這消息,應是不假。我瞧你現在只能去一個地方求助了。」趙觀道:「甚麼地方?」成達道:「虎嘯山莊。」趙觀道:「虎嘯山莊?那是甚麼地方?」
成達搖頭道:「你這小子沒半點見識!虎嘯山莊以醫術武功雄鎮武林,莊主便是鼎鼎大名的醫俠凌霄。他以前曾救過白水仙的命,跟你娘也有些交情。」
趙觀問道:「他是我娘的客人麼?」成達「呸」一聲道:「你胡說甚麼?凌莊主跟你娘不過有一面之緣罷了。這人對他妻子一往情深,專情得很,怎會是你娘的客人?他妻子秦燕龍乃是天下絕色,更是一位女中豪傑。我跟她倒是有點交情的。」
趙觀也沒聽過秦燕龍的名頭,不懷好意地笑道:「甚麼樣的交情?」
成達瞪了他一眼,說道:「朋友的交情!像她那樣的人物,我可是不敢惹的。你小子敢再胡說,老子打你耳刮子。」
趙觀眼珠一轉,說道:「喂,你既跟凌夫人有交情,你帶我去見他們好麼?」
成達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已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啦。他們大婚時我喝醉了沒到,我怕她到現在還要惱我!我可不敢去見她。」
趙觀怒道:「這是跟我娘血仇有關的大事,你往年也跟我娘有過一段,怎有臉推託?」成達道:「你怎知我跟你娘有一段?」趙觀道:「你自己說的。」成達道:「我不承認。除非你承認你是我兒子,不然我也不承認跟你娘有過一段。」
趙觀罵道:「你這老傢伙夾纏不清,顛三倒四,我要上路了,你快給我滾開為妙。」成達道:「喂,你對老子是這般說話的麼?」趙觀沒好氣地道:「老子說話,就是這般。」
成達嘆了口氣,說道:「好罷!你娘死了,死無對證,但我看你這副臭脾氣,多半便是老子的兒子。我就帶你走一趟虎山便了。」
趙觀道:「你願意帶就帶,我話可說在前頭。第一,我不會認你為爹。第二,你敢出言污辱我娘,我不會饒你。第三,這可是你自願的,別想我感激你。」
成達笑道:「你跟你娘一樣精明。第一,你認不認歸你,我認不認歸我,咱們走著瞧。第二,我對你娘十分敬重,怎會出言污辱?第三,小子度量太小,一點不願欠別人人情。我告訴你,你以後要欠人的多著呢!你道別人自願幫你,你便不用感激他了麼?你娘也是自願生下你,將你養大,你難道能不感激她麼?」
趙觀聽他說得有理,便不再辯駁,說道:「算你對。咱們上路罷!」成達一笑,說道:「趙觀啊趙觀,你娘替你取這個『觀』字為名,要你處處小心翼翼,謹慎觀照,那是不錯的,卻不該忘了男子漢該有的爽快達觀!」
趙觀暗想:「達觀達觀,搞不好我真是這人的兒子。」但他已嘴硬了這麼久,哪裏肯透露半點親近仰慕之意,說道:「咱們上路罷!這一路上,我便叫你浪子好了。」
成達苦笑道:「我自己的兒子叫我浪子,也未免太不像話了些。小子,你好歹叫我一聲成大叔。」趙觀道:「好,成大叔就成大叔。」忍不住又問:「你真的是浪子?」成達道:「哪有假的?」拉過自己的馬,說道:「喂,趙觀,上馬!」
趙觀見他的馬甚是高大,與他以前騎過的南方馬不同,他不願示弱,抓住韁繩,便要跳上去。成達道:「你看我。」一手抓住馬韁,一腳踏上踏環,翻身上馬。趙觀學樣,也翻上馬背,卻坐不穩,險些跌了下來,成達伸手扶了他一把。
趙觀便隨著成達起程向北行去。趙觀對成達漸有好感,卻仍不願認他為父。成達也不以為意,二人在路上談談說說,倒也很合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