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三人朝行夜宿,腳程甚快,比預定的行程還快了幾日。凌比翼和白山茶商議,為免趙觀觸景生情,決定繞道從鎮江、宜興南下,避開蘇州,一逕來到大城杭州。白水仙隱居的雁蕩山在浙省東南,從杭州南下不過三四日的路程。三人見時間充裕,又怕貪趕路程誤了落腳,便決定在杭州留宿一夜。
晚飯過後,白山茶早去休息,凌比翼和趙觀兩個便結伴去城中逛逛,來到一間臨西湖的酒館。兩人在酒館中對飲談笑,甚是歡快。趙觀望著凌比翼,忍不住道:「凌大哥,我在龍宮時,非凡姊姊總向我誇說你有多麼英雄,我還半信半疑。現在我才知道她跟我說的一切,還不及你本人的一半哩。」凌比翼淡淡地道:「那是她太看得起我了。」
趙觀心下好奇,問道:「凌大哥,你和非凡姊的好事快近了麼?」凌比翼笑容略歇,搖頭道:「沒定。」趙觀見他似乎不想多說,便不再問,心想:「看來凌大哥對雲姊姊沒那麼熱衷,枉費非凡姊對他一片傾倒。」又想:「非凡姊對我雖不怎麼親熱,但憑良心說,她的容貌性情、家世武功都可說是上上之選,足可配得上凌大哥。卻不知凌大哥心中是否已有了別人?那幸運的女子不知是誰?他又為何與非凡姊定下婚事?」
此時已近中夜,凌比翼忽然側過頭,似乎在聆聽甚麼。趙觀問道:「怎麼?」凌比翼道:「你聽,簫聲。」趙觀靜下凝聽,他內力不足,只隱隱聽到斷斷續續的幾聲。那簫聲慢慢接近,趙觀漸漸聽出曲調,只覺那樂聲美妙宛轉,令人心曠神怡;變化萬端,令人心旌動搖。凌比翼和趙觀凝神聆聽,簫聲愈發清幽深長,扣人心弦,二人只聽得如醉如癡。
此時酒館將要關門,兩人便結賬下樓,循著簫聲走去。剛來到湖邊,簫聲卻陡然停下,四周劃然寂靜,只剩風吹湖面的淺淺波浪之聲。二人向湖中眺望,遠處似有幾艘舟子,卻霧濛濛地看不真確。忽聽一聲鶴唳,戛然劃空而過。兩人抬頭望去,卻見一隻白鶴掠過湖面,到湖心時忽然斂翼,落在一葉小舟上。湖上霧濃,只隱約見到一人坐在小舟中,手中拿著一管洞簫,橫在口邊,卻並未出聲。便在此時,岸上丁東聲響,傳來幾聲琴音。
凌比翼心中一凜,這幾聲琴音中貫注了深厚內力,而那吹簫之人身在湖心舟上,簫聲竟能清楚地傳至岸邊,顯然也非等閒。他雖經歷過許多江湖兇險,此時情境之詭異,卻令他暗自驚慄,深深吸了一口氣,凝神以待。趙觀不知危險,只迷迷糊糊地極想再聽那醉人的簫聲。
琴聲響過後,便又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一絲極輕極柔的簫聲從水上飄出,哀哀然悠蕩在薄霧之中,好似走投無路的寡婦在湖邊徘徊啜泣,又似即將分別的情人在彼此耳邊傾訴纏綿離愁。簫聲愈響,愈形宛轉哀怨,直讓人想跪下痛哭一場。凌比翼怔然想起許多心事,閉上眼睛靜靜聆聽,不覺流下兩行清淚。趙觀雖年幼開朗,此時也不由得想起自己家破人亡、無處可依的境況,腦中一陣暈眩,忽然向後倒下,人事不知。
凌比翼聽得趙觀呼吸突轉急促,回身去看,見他昏迷過去,及時伸手扶住了。他心中一驚,忙收攝心神,運氣在體內走了一個大周天,才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再去聽簫聲,仍舊哀怨愁苦,濃郁纏綿,卻已無法動搖自己的心神。他想:「這人在簫聲中貫注了上乘內力,因此能令人心神為之動盪。趙兄弟內力不足,無法抵受。」他扶趙觀躺下,伸指探他的脈搏,覺脈象平穩,才放下心,自己盤膝而坐,繼續聆聽簫聲。
便在此時,岸上琴聲叮咚響起,奏得是一首喜慶的曲子,弦音跳脫變化,曲調和諧歡樂,凌比翼眼前似乎出現了許多小孩子拍手唱歌、追逐玩鬧的景象,一旁大人圍坐聚餐,歡暢談笑,一派過年過節的喜樂氣氛。琴音中也貫注了內力,絲毫不受簫聲的影響。凌比翼暗暗驚詫:「這琴音一派天真爛漫,好似不知世間有愁苦二字。這人在那悲慘哀怨的簫聲下仍能彈出這般無憂無慮的意境,實在不易。」此時簫琴交互響起,一喜一悲,一歡一苦,兩個極端交纏敵對,直如一場高手的拚殺。
凌比翼聽出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暗自讚佩兩人的功力,又暗叫好險:「若非我剛才收攝心神,以內力自制,不然驟然聽到這一喜一悲兩種樂聲,非發瘋不可。」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琴簫漸漸弱了下來,顯然二人都開始感到疲憊。凌比翼心想:「這兩人必是當世高人,才能這般以琴簫比拚內力。此時正是比試的緊要關頭,聽來兩人都已力疲,若繼續下去,其中一人必受內傷。」心中生起相惜之意,當下吸一口氣,出聲長嘯,嘯聲中正平和,遠遠地傳到湖面上。琴簫各自微頓,爭鬥之意驟退,在凌比翼的嘯聲下漸漸趨於中和,悲者趨於安穩,樂者趨於平淡,不久便同時停下了。
凌比翼也停止嘯聲,站起身來。但見湖中小舟緩緩蕩了過來,老者手持著洞簫,站在船道,叫道:「兩位朋友,請上舟小敘。」
岸上一個蒼老的聲音縱聲長笑,說道:「松鶴老,你哪裏找來這麼高明的朋友,躲著為你助陣?」但見一個人影從岸邊躍出,站上了小舟,月光下看出是個白髮白鬚的矮小老頭,手中抱著一具瑤琴。舟中老人道:「我可沒找人來幫忙。我不認識這人,但聽來像是虎嘯山莊的人物。」
凌比翼見他竟能從嘯聲中推斷自己的來頭,甚是驚異,當即走到岸邊,朗聲道:「小子凌比翼,冒昧打擾兩位前輩雅興,還請見諒。」
抱琴老人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凌霄的大兒子。喂,小娃子,上船喝杯酒罷。」凌比翼微笑道:「承老前輩相邀,小子自當遵命。」伸手抱起趙觀,飛身躍上了小舟。
上得小舟,但見那持簫老人滿面皺紋,勾鼻鷹目,年紀雖老,容貌仍十分剽悍。剛才見過的白鶴一腳獨立,收翅站在他的身後,凝視著來客。抱琴老人身形矮胖,白髮紅面,頭大臉寬,眼細嘴闊,一副慈善和氣的模樣。兩人看來都已有七八十歲年紀,但精神矍鑠,一望而知是內家高手。凌比翼向二老行禮,說道:「凌比翼拜見兩位前輩。小子識淺,請問兩位前輩如何稱呼?」
抱琴老人笑道:「凌小朋友不用客氣。老夫康箏,跟你太師父揚老是老朋友了。這位是西湖松鶴老,是老夫的表弟。」凌比翼這才知道那彈琴老人便是九老之一的康箏,二人都是自己祖輩的人物,當下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行禮拜見。
松鶴老請二人進入舟蓬。蓬內甚是寬敞,中間一張方几,四個蓆子,几上點著一盞油燈。兩老坐下了,凌比翼也在蓆上坐下,將趙觀放在身邊。松鶴老問道:「這小孩怎麼了?」凌比翼道:「這位是晚輩的朋友。他功力尚淺,抵不住兩位的音樂,昏了過去。」松鶴老道:「既是如此,便讓他多睡一會,免得受了內傷。」向後艙叫道:「老邱,取酒來。」
後艙一人應了,不多時一個梢公模樣的瘦高老人走了進來,送上一壺酒和幾碟下酒的花生小食。松鶴老吩咐道:「今兒是望日,月色正好,你將船划到翠堤邊上,咱們賞月去。」老邱應了,走回後梢,撐篙將舟子緩緩向湖中蕩去。
康箏笑道:「松鶴老弟,咱們兄弟七八年沒見了,沒想到你的簫技進步了這許多。」松鶴老微笑道:「咱們這回比試,仍舊不分上下。」康箏道:「加上凌小兄弟發嘯助興,咱們今夜湖上鬥樂,可真精采得緊。」凌比翼道:「晚輩胡亂出聲,擾了前輩雅興,還請恕罪。」康箏搖頭道:「甚麼恕罪不恕罪?咱們還該感謝你。若非你出聲相阻,咱兄弟鬥得高興,停不下來,只怕都要受內傷了。」凌比翼道:「不敢。晚輩得聞前輩仙樂,大飽耳福,實是受益不淺。」
松鶴老望著他,說道:「你年紀輕輕,內力就有這般造詣,當真不易。」說著斟了三杯酒,舉杯道:「老夫敬你一杯。」凌比翼謝了,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