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便讓丁香扮成男子,帶了她和辛武壇方平等十多個兄弟上路去往天津。不一日,一行人來到天津,趙觀依幫中晚輩覲見前輩的規矩,讓人去丙武壇投名帖求見。過了五六日,年大偉才回帖,請他次日晚上來壇中相見。這幾日中,趙觀日日帶著丁香和辛武壇兄弟上天津的煙花街巷閒宴飲賭博,出手豪闊,恣意揮霍,引得路人側目,街坊議論。辛武壇兄弟見壇主出手大方,都樂得跟著他吃喝玩樂。只有方平心細,猜想趙觀一到天津便擺出富家公子的氣派,多半別有用心。
次日晚間,趙觀帶了辛武兄弟來到丙武壇,但見那是好大一座屋宇,雕樑畫棟,甚是華麗,心想:「這丙武壇當真有錢,房高屋廣,像是大富人家一般。我辛武壇相形之下就顯得寒酸多了。」
一個丙武壇香主出來接待,請眾兄弟去外廳喝酒,獨領趙觀去內廳等候。過了良久,趙觀正等得不耐煩時,才有個兄弟來請他到壇主書房相會。他跟著那人來到書房,卻見一個福泰肥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張大書桌後,身穿寶藍湘繡大褂,左手飛快地打著算盤,右手拿著筆記賬。他右手拇指戴著一隻燦爛耀眼的金剛鑽,左手指上戴著兩隻翠玉班指,色做碧綠,的是上品;胸前掛著一串百零八顆牙雕佛珠,乃是一百零八羅漢,雕工精細,甚是罕見。
趙觀上前行禮,說道:「年壇主,晚輩辛武壇江賀拜見。」年大偉點了點頭,又算了一陣子賬,才將算盤推開,蓋上賬簿,抬起頭,擺手道:「江壇主不用多禮。江壇主年輕俊秀,後生可畏。請坐。」這幾句話說得平淡如水,有氣無力,毫無誠意。
趙觀心想:「這胖豬說話中氣不足,顯然沒甚麼功夫。」他一看到年大偉,雖是從未見過,卻覺這人十分眼熟。他幼年在蘇州情風館曾見過不少富商巨賈,有的家裏富貴了數代,看上去便較有氣質涵養;大多卻是新富,喜愛炫耀家財,開口閉口不離錢字,更喜歡作威作福,一有不如意,便對下人呼喝斥罵,大發脾氣,是妓院中最難伺候的客人。趙觀幼時最恨這等人物,這年大偉顯然便是新貴一流,趙觀只覺他面目可憎,心想:「這頭胖豬須得好好嚇嚇,才會知道厲害。」當下口中說了好些客氣的恭維話。
年大偉靠在太師椅上,一手數著胸前的象牙念珠,一手把玩著一隻景泰藍鼻煙壺,雙目微閉而聽,微微點頭,鼻中哼哼數聲。趙觀最後說道:「年壇主乃是幫中老前輩,資歷深厚,眾所敬仰,晚輩年輕識淺,新任壇主,對於如何整頓本壇,增進勢力,還想請前輩多多指點一二。」
年大偉咳了一聲,謙遜道:「我馬齒徒長,哪裏能夠教你甚麼?」趙觀心道:「胖豬還會掉書包。我說你是豬齒徒長。」口中說道:「貴壇在幫中實力雄厚,一向為其他九壇所敬仰。不知年壇主有甚麼訣竅?」
年大偉笑了笑,說道:「甚麼叫作實力?小伙子,我告訴你,有錢便是實力。我年輕時汲汲於學武,以為只有武功過人,才能壓服別人。成年後才明白,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窮愁能令士喪志』,這話半點也沒錯。有了銀子,甚麼都辦得到。別人花一兩銀子,派十個人去做,我花一百兩銀子,派一百個人去做,當然事事做得比別人好了。」當下又說了七八個例子,證明金錢便是力量,一派教訓後生的口吻,足足講了半個時辰,意猶未盡。
趙觀聽他說得高興,口中唯唯諾諾,心想:「胖豬當真市儈得緊。」待他說得告一個段落,趁機插口道:「年壇主說得是。晚輩素聞青幫中『甲武雄、乙人眾、丙財豐』的說法,不知貴壇的財力,當真勝過了甲乙二壇麼?」
年大偉道:「四爺的甲武壇也算是富有了,林七爺也不差。但真格的比起來,嘿嘿,恐怕還是本壇稍勝一籌。」趙觀道:「那比起總壇呢?」年大偉笑了笑,說道:「江小兄弟,你問這話,未免對總壇趙老幫主不敬了。」
趙觀笑道:「晚輩失言了。我聽說乙武的林壇主常向人誇耀,說他乙武壇比總壇還人多勢眾,因此想知道丙武壇是否也自認比總壇更有財力。」
年大偉臉色微變,搖頭道:「本壇怎能跟總壇相比?」趙觀道:「既是如此,那是最好。不然的話,後果可是不堪設想。」年大偉原本似閉非閉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些,望著趙觀,皺眉道:「江小兄弟這話,老夫可不懂了。」
趙觀道:「晚輩的意思,其實清楚得很。年壇主可知道訴訟麼?本朝刑法簡而嚴,但是舞弄文弊的官吏大有人在。一旦捲入訴訟,往往散盡家財還不得救,最後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那時節,錢再多恐怕也沒法子。」
年大偉雙眉豎起,不悅道:「你來我壇內,對長輩說這等無禮不祥之言,是誰教你這般大膽的?」趙觀道:「晚輩不敢。請問年壇主,私吞公款是甚麼罪名?」
年大偉聽見「私吞公款」四字,臉色一沉,側目向他瞪視,冷冷地道:「江小兄弟,你膽子不小。今日你不把話說清楚,別想走出我丙武壇!」趙觀笑道:「年壇主既然要我說清楚,那晚輩就放肆了。晚輩上個月在直隸某縣,聽到一件關於年壇主的事。晚輩只是旁聽到幾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我聽說年壇主去年代收直隸十縣的糧稅,自己吞沒了一半。」
年大偉哈哈一笑,搖頭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這種謠傳,江小兄弟怎能聽信?」趙觀道:「是,是。但那本收稅的賬簿,卻不知到了誰的手中?」
年大偉臉色大變,乾笑一聲,說道:「那賬簿,自然是在我師爺手中了。」趙觀道:「是麼?晚輩竊想,這本賬簿不知值多少銀子?徐大人恐怕沒看過吧?賬簿中記載盜吞糧稅的款項並未呈交給總壇,跟青幫搭不上關係。若被發現,年壇主的家財卻不免要充公了。」
年大偉手中念珠撥動加快,右手握緊了鼻煙壺,向趙觀凝視。忽然回頭叫道:「來人!」趙觀猜想他多半要叫打手進來威嚇自己,沒想到一個幫眾走進來後,年大偉吩咐道:「取三千兩銀子來。」趙觀一呆,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大偉哼了一聲,說道:「江小兄弟,這數字不夠麼?」趙觀道:「三千兩比起年壇主的家財,不過滄海一粟,算得甚麼?」年大偉道:「那麼一萬兩。」趙觀一笑,靠近前道:「閣下吞沒的銀子,晚輩粗算了算,總有二十萬兩。」
年大偉冷冷地道:「江小兄弟,做人做事,不可欺人太甚。」趙觀道:「是啊,做人做事不可欺人太甚。年壇主吞沒人家糧稅,不抽個零頭,卻留下一半,這也算是欺人太甚吧?」
年大偉道:「既是如此,二十萬便二十萬。」趙觀見他眼中露出殺機,微笑道:「年壇主,你以為兄弟真是為財而來麼?」
年大偉早已聽得手下報告,此人一進城便到處揮霍,出手豪闊,顯是富家出身,恐怕確然不在乎這幾萬兩銀子,便道:「正要請教。」趙觀道:「閣下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要讓好漢子折腰,銀子卻不見得有用。人命關天,年壇主可知道誤殺人命是甚麼罪行?」
年大偉霍然站起身,臉上滿是驚怒之色,喝道:「你究竟知道甚麼?」
趙觀道:「我也不知道甚麼,只曉得金鶯院的小鳳姐上個月突然失蹤,我聽人說,小鳳姐失蹤前,有人見到她和令長公子吵嘴。」
年大偉臉色難看已極,這件事情他只道已掩飾得不留痕跡,這人才到天津幾日,怎會知道得這般清楚?他心中正轉著如何向徐按察使行賄遮掩的念頭,卻聽趙觀道:「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聽說徐大人性格正直嚴厲,剛剛派任直隸按察使,一心想樹立官威,做事不免急了些。這種人跟他講不了道理的,你提銀子去求情,他立刻便讓小吏將你抓起,下牢審問你行賄的罪名。」
年大偉坐倒在椅上,態度全然變了,哀求道:「江兄弟,自家兄弟,我落個難看,對大家都沒好處。」
趙觀微笑道:「年壇主說得是。自家兄弟,還是以團結精誠為重,相親相愛為上。但是總壇若是不保,幫內大亂,大家都落個難看。」年大偉登時會意,說道:「林伯超陰懷異志,我絕不相幫便是。」心想:「這小子是李四爺親信,自是替幫主來試探我的意向的了。四爺哪裏弄來這號厲害人物?」
趙觀笑道:「年壇主好聰明。晚輩有壇主這一句話,就好放心了。」說完便告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