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如果在你的生命中有一個人讓你難以啟齒,讓你對未來怯步難行或對過去百般逃避,那這個人於你來說,一定在某一段時光裡曾給過你最慘烈的重傷。

那束玫瑰花是王伯一大早就去冷庫裡提的貨,此刻被精致的牛皮紙包的漂漂亮亮擱在那張小桌上。花束下,還壓了幾張粉紅色的鈔票。

周嘉魚怔怔的看著那花,大腦第一反應竟然是王謹騫送來的,畢竟,這種可笑又幼稚的方式很像他的行事作風。

可是不是。

因為擱在花瓣中間那張卡片上的字跡,實在是太讓人熟悉了。

察覺到周嘉魚凝住不動的臉色,小月亮慢吞吞的拽拽她的衣角,好像又不太敢。

她用手語跟周嘉魚比劃著,眼睛裡全是害怕著急。嘉魚姐姐,你怎麼啦?

周嘉魚握住小月亮的手,把桌上的玫瑰花扔到垃圾桶裡,語調輕快。「沒怎麼,我今天給你買了好多你愛吃的點心,快去洗洗手,咱們開動了。」

小月亮搖搖頭,倔強的站在原地不動。

小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察覺情緒的敏感,周嘉魚蹲下來摸了摸小月亮的頭髮,心裡酸澀。「真的沒事,姐姐就是不喜歡今天來買花的這個叔叔,下次月亮再看到他不要讓他進門好不好?」

小月亮肯定的點點頭,乖巧的伸出三根手指。

周嘉魚被她逗笑,拿起蛋糕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就快去洗手我們吃飯啦。」

夏天的晚上總是帶著些懶怠,天空呈現出即將黑下來的墨藍色,老城區中,小小的花店裡店門微敞,偶爾有風吹過帶進一室花香,店內一個年輕女人帶著漂亮的小女孩圍在桌邊吃著甜點,彼此笑意溫暖。

周嘉魚出神的望著角落裡被扔掉的玫瑰花,好像嘴裡甜蜜的奶油都變的苦了起來。

她還記得,就是這天晚上,她在音樂廳的門口撿到了小月亮,一晃,都過去好幾年了呢。

小月亮吃的開心,雖然不會發聲,但是她總是用一些很微小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周嘉魚趴在桌邊看著她,忽然問了一句話。

「月亮,如果有一天你爸爸,我是說如果哦,他想把你接回去給你一個新家,讓你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你願意嗎?」

小月亮嘴邊還有沒擦乾淨的蛋糕屑,她眨著眼睛,半天沒有回應,神情一下子緊張恐懼起來。

周嘉魚懊悔自己壞心情帶來的後果,連連擺手跟小月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姐姐只是打個比方,沒有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意思啊!」她把小月亮抱起來低頭一連親了幾口,說不清是為了向她道歉還是為剛才小孩子臉上那一瞬間似曾相識的落寞慌張。

話說出去總會對小孩子有一些影響,本來就被上天奪去說話這種本領的小姑娘這下子更沉默了,周嘉魚整個晚上都處於濃重的歉疚之中,晚上帶她去花店裡間的臥室去睡覺的時候,小月亮忽然勾住了她的手指,用小孩子最容易表達情感的方式緊緊的抱住了周嘉魚。

周嘉魚鼻子一酸,險些哭出聲來

包裡還裝著從南方那邊寄過來的信,外間的垃圾桶裡的東西還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今天是誰來過,最近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的讓她措手不及甚至無從招架,永遠挺直的脊背好像真的要被壓垮了一樣。

其實,她又何嘗不想自己能在無助難過的時候像小月亮一樣找個人來發洩自己心中的不滿和難過,可是她是周嘉魚,一個生龍活虎就算地球上只有自己也依然能把日子過的風生水起的人。

她不能,也堅決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窘迫。

小月亮慢慢入睡,周嘉魚腫著眼睛懶怠的打了個呵欠,心裡悄悄想著,好像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

………

與此同時相隔花店很遠的一個高牆大院兒裡,有個年輕男人正蹲在樹下百無聊賴的拿石頭畫著圈圈。

等了好幾分鍾,才從對面的小二樓裡走出一個穿著休閒隨意的人。

紀珩東呸的一聲扔了手裡的煙,隨手就把石頭朝著王謹騫打了過去。「丫真孫子!把我撂在外頭喂蚊子是吧?墨跡什麼啊,拿自己當大姑娘出個門還得三脫三換吶!」

王謹騫不同於平日裡一身嚴謹精致的西裝打扮,從家裡出來的他一件白色半袖衫,一條五分的黑色大短褲,腳上趿拉著拖鞋。好像是剛洗完澡,他精短利索的頭髮上還往下淌著水。

甚久沒看見紀珩東這個貨了,王謹騫笑著踢了他一腳,「出門三脫三換的那是你,別給爺戴歪帽子。再說了誰讓你跟這兒等著了?您自己樂意出來喂蚊子不回家,怪的著誰。」

紀珩東是當年參與欺負王謹騫的一員猛將,以前那些找茬的陰損招數不少都是拜他所賜,他是威望甚高的紀家獨子,老太爺的心肝兒,如今多年過去,倆人總是改不了小時候一見面就掐架的毛病。

紀珩東伸直了兩條長腿,噗通一聲開了桶啤酒給他。「我不愛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兒晚上要不是為了送小姑奶奶你還見不著我呢。」

王謹騫接過啤酒仰頭灌了一口,甩了甩頭髮上的水。「你這一天就為女人活著了吧,紀珩東打小你就沒出息,沒成想長大了還是這個德行。」

「呸!你找我到底有事沒事?沒事兒我可走了啊。」

「這不尋思找你解解悶嗎,沒什麼事兒。」王謹騫挨著紀珩東坐,沖大楊樹不遠的那幢房子揚了揚下巴,狀似無意的問道。「對了,前兒個我碰見周嘉魚了,她跟她爸還是老樣子?」

那亮著燈的地方大家伙都熟,是周書記周景平的家。

紀珩東一樂,「怎麼著,前腳剛罵完我為了女人活著,後腳就來跟我打聽人家閨女的事兒?我記著你這剛回來也沒幾天啊,這麼快就惦記上周嘉魚了?」

王謹騫微哂,「不是,公司辦的任職會上她跟著樂團來商演,就聊了幾句,沒別的。」

紀珩東不著調,誇張的揚起眉毛。「她給你演出去了?王謹騫你厲害啊!我上回求著她給我新開的那個場子去壯臉兒可是放了不少血呢。」

王謹騫踢了他一腳,順勢挨著他坐下。「滾蛋,我是碰巧了。」

紀珩東手裡反復擺弄著打火機,斟酌半天才開口。「小魚兒這幾年,過的不太順當。」

小魚兒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是誰開始叫起來的,好像打周嘉魚初中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這個名字就叫響了。

「跟家裡還是那樣,逢年過節回來一趟,以前有她姥爺在周叔多少還能忌憚著點兒,最近這兩年老爺子身體也不大好沒什麼精神頭管了,她幾個娘舅又都是忘恩負義的主兒,加上周致涵挺給他們老周家長臉,現在……」紀珩東停頓一下,略顯嘲諷。「全家對她估計比來個生人都要客氣。」

王謹騫不自覺的蹙起眉,「這些年就一直這樣?爺倆就沒和好?」

紀珩東冷笑,「爺倆要是那麼容易和好,嘉魚當年也不至於被送到她姥爺那裡養活。」

關於父親與孩子的關系,紀珩東深有體會。

「周叔現在就是後悔也沒什麼機會找補了,說難聽點兒當年跟她媽根本就是鬧著玩兒,拿小魚兒當犧牲品,何況周致涵母女都在一起住了這麼些年早就根深蒂固了。有時候出席什麼大場合,誰都知道周書記旁邊那兩位一個是妻子一個是女兒,可是根本沒人注意是第幾個老婆孩子。」紀珩東向來不管別人家的閒事,可是現在聊起來,多少還是帶了些對周家的輕視。「說起來,小魚兒明明是跟咱們一起長大的,可是就屬她過的最要強。挺好一姑娘,可惜了。」

王謹騫輕輕摩挲著手裡冒著冷氣的易拉罐,面沉如水。「我記著她前些年處了個男朋友,怎麼現在也單著?」

「那個王八蛋。」紀珩東冷笑兩聲,眉眼間滿是不屑。「要不是那孫子周嘉魚不至於像現在活的這麼倔。是談過,倆人掰了有兩年了,哎對,就是你那年給她從上海接回來以後,她當時還拄著拐呢那男的就過來跟她提分手。聽說是個畫家,當初跟個家裡開畫廊的台灣人跑了,為了這事兒周嘉魚休學半年連去英國進修的機會都沒要,這才考的研。」

果然。

王謹騫波瀾不驚的丟掉手裡的啤酒罐,呈著一條精准優美的弧線投進垃圾桶裡。

還真是爛透了的劇本,王謹騫以為在她周嘉魚心裡那個一說就跳腳的人至少應該有點資本來能使自己影響她這麼長時間,以至於他再次回來的時候看不到一點兒當年那個活潑靈動的影子。如今聽來,卻也不過是上不得台面沒一點英雄氣概的東西。

像這院裡大多數家庭長起來的孩子一樣,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點傲氣的,尤其是像王謹騫這樣靠著腦子能在國外那樣獨立的地方給自己殺出一條血路的,男人活在世上,左不過為了情金二字,在王謹騫看來,一個男人能為了錢出賣自己的感情,已然是下下等,亦不配與他為敵。

紀珩東瞇眼盯著王謹騫,若有所思。「王謹騫,你以前沒這麼八卦啊。」

王謹騫謙遜一笑,迅速回神。「嗨,我這是瞎打聽。這幾年沒回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不是怕哪天跟她說話一句不對了惹她不高興嗎,這樣心裡有個數。」

紀珩東慢慢哦了一聲,繼續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

「你真是家裡催你催的緊才回來的?連我這外行人都聽說了,你在那邊風頭可是正盛,就這麼回來了不可惜?」

「有什麼可惜的。」王謹騫毫不在意的扯開衣領子露出肩膀下一片結實乾淨的皮膚,上面赫然一道長長的紫色淤痕。瞧著模樣,倒像是王媽媽以前用的十分趁手的那條褲腰帶給打出來的。

王謹騫呲牙咧嘴的碰了碰傷口,「瞧見了吧?開眼了吧?我回家頭一天,我媽看見我連句話都沒說直接就往這招呼,張嘴閉嘴就是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小賣國賊,說我給外國佬打工坑害祖國人民,結果還沒等打兩下抱著我腦袋就哭,哭的人心裡頭直不落忍,他倆到底老了,家裡就我一個,我也是真怕倆人出了什麼事兒沒人照應。」

「錢在哪掙都一樣,反正都是給人家打工,回來我倒是舒坦。」

紀珩東聽完也贊同,興致盎然的搓了搓手。「反正哥幾個都在這邊,回來正好。我聽說北郊新開了個歡樂谷,在野蜂山上,願願老早就說想去玩,借這個機會周末一起出去聚聚?回來了不跟大家知會一聲兒不合適。」

「行啊,」王謹騫答應的乾脆,「周六晚上我得和紐約那邊開會,太晚就不回來住了,早上我過來跟你們匯合。」

紀珩東又開了一桶啤酒遞給他,「回頭我讓願願接著周嘉魚一起去。這回人湊的齊,一起熱鬧熱鬧。」

紀珩東心照不宣的和王謹騫對視一眼,彼此笑的意味深長。

夜風中,王謹騫舔掉嘴角醇厚的啤酒泡沫,心裡默默的念了剛才紀珩東說過的那個名字。

周嘉魚。

小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