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遇送了周嘉魚回學校拿車,這個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鍾的光景,學校後門人很多,學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買晚飯。
杜長遇心裡擔憂,怕記者咬住周嘉魚不放,特地囑咐她把車鑰匙給自己在這裡等著,待他把她的車開到另一條相對開闊安靜的街上,才讓她回來。
周嘉魚情緒不高,低垂著眼,強打起精神跟杜長遇道謝。「我自己回去就行,今天麻煩你了。」
杜長遇站在車門旁邊,手裡還攥著她的車鑰匙,小熊的鑰匙扣被他套在食指上,狀似無意的轉了個圈,出言安撫她。
「嘉魚,這點事兒不用放在心上,睡一覺明天起來就都過去了,這幾天要是有什麼狀況你隨時給我打電話,不要怕。」
不要怕,這個時候杜長遇的一句不要怕,讓周嘉魚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忽然得到了些許放鬆,心裡無限酸楚。
她今天去找王謹騫,多希望他也能像杜長遇一樣,只為了溫聲細語的同她講一句不要怕,你有我。
可是……想起幾個小時前兩個人在他辦公室劍拔弩張的情景,周嘉魚眼眶一熱,顯現控制不住。她作勢上車,不想讓杜長遇看見自己這樣,只匆匆又跟他重復了一遍剛才同樣的話。
「謝謝,麻煩你了。」
杜長遇從容不迫的往後退了一步,目送著她離開。待周嘉魚啟車要走,他忽然出聲叫住她。
「嘉魚?」
「怎麼?」周嘉魚停下來,轉頭看他。
一張毫無防備的女人面孔就這麼直直的撞入杜長遇的眼中。周嘉魚的眼睛還有哭過之後的紅腫,鼻頭也紅紅的,她今天穿了一件高領的黑色薄毛衫,略顯蒼白的臉色讓她在秋日微凜的風中讓人無端生出了幾分疼惜感。
杜長遇盯著她有幾秒的失神,迅速移開目光尷尬的咳了一聲。
「……最近聽說你姥爺的身體不太好,你抽空,記得回去看看他。」
杜長遇每日都跟周景平在一起,這些年雖然周嘉魚的生母和他離婚了,但是周景平作為女婿倒是從來不對胡家的二老像尋常離婚夫妻對待雙方父母那樣冷漠,逢年過節總是要親自去看看他們,畢竟二老曾經對他當年有過很大的幫助,做人不能忘本不能不感恩,何況,周家與胡家,還有周嘉魚這麼個外孫女在。
所以杜長遇說的話,很大一部分是能代表周景平的意思的。
周嘉魚心裡懊悔,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是自己疏忽了,她朝著杜長遇感激的點點頭,難得露出了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微笑。「我知道了,這幾天就去。」
杜長遇平靜的也朝她笑了笑,「開車小心。」
一直目送著周嘉魚拐過了街口那個燈崗,才回頭往自己的車裡走。
他穿著深藍色的西裝,系了一條暗紋的淺色領帶,三十歲的男人身上總是帶著一些和周遭年輕學生不一樣的特質,他一步一步朝這邊走來,不疾不徐,從容而沉穩。
他一上車,司機就跟他說了件事兒。「剛才你手機在車裡一直響,我擔心周書記那邊有工作就先給你接起來了,結果是紀家那個兒子打過來的。」
紀珩東花名在外,沒幾個人不認得他。
杜長遇有點驚訝,「他找我什麼事?」
「他說他手裡有段視頻,是從海藍酒店剛拷回來的,有人讓他把這個轉交給你,」
杜長遇:「我知道了。」
看來這件事本意該是王謹騫要著手去處理的,紀珩東也是幫他辦事,如今能聯系到自己,八成是周景平把這個責任攬到了這邊,不想讓王謹騫再過問。
不過,這樣也好。
司機問他,「長遇,咱們是回去接周書記嗎?」
杜長遇想了想,「不,去西城慶安街。」
西城那一帶遍布著多家報社和媒體傳播公司,司機也是個明白事兒的,啟動車子,沒再多言。
…………
其實周嘉魚說是想自己散散心再回家,無非就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脫離杜長遇對她的關注。
這個時候本該是要找自己的朋友好好傾訴一下的,可是褚唯願最近因為戀愛,自己也是一腦門子煩惱,周嘉魚不想再拿自己的破事兒去擾她,乾脆就關了手機,想一個人靜一靜。
車子繞城毫無目的的轉了三圈,路過那家自己常去的德國超市時,她還下意識的想今天晚餐要進去要買點什麼,等車快要開進停車場,周嘉魚才醒悟自己的荒誕行為有多可笑。
哪裡還要什麼晚餐呢,今天這麼一鬧,只怕王謹騫,再也不想看見自己了吧……
她說了那麼可恨的話,可恨到自己說完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
眼看著天光就要慢慢暗下來,遠處有大片粉色雲霞透過漸暮的天際映襯下來,周圍都是汽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帶著強烈歸家的願望。
周嘉魚恍惚著想起了杜長遇跟自己說的話,忽然把車朝著城郊開去。
胡老爺子住在城郊的一處四合院裡,這處房子,是周嘉魚還沒出生的時候老爺子舉家從安徽搬遷過來置辦的,這些年一直就在這裡從沒挪過,哪怕幾個親娘舅想給老人換個更大更舒服的地方,胡老爺子就是倔的死也不搬。
一問為啥,老爺子聲如洪鍾。
為啥?因為我們嘉魚從小就是在這長大的,我不走房子不動,這丫頭就一直有個家,我要是搬走了,你們以後讓她住哪?上哪找我去?
胡家的幾個兒子知道親爹偏幫著這個外孫女,這事兒只能就摸摸鼻子作罷了。
這個時候,大概只有自己親姥爺那裡才能周嘉魚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了。
胡老爺子牙口不好,吃飯吃的不香,每次周嘉魚去都不忘買點前門外稻香村的山楂鍋盔給他帶過去。
到了地方,為了讓自己看著精神一點,周嘉魚在車裡特地找了皮筋把頭髮綁上,又用遮瑕筆遮了遮眼睛。
晚上七點多,小四合院的門是虛掩著的,周嘉魚估摸著這個時候胡老爺子正在院兒裡乘涼,也沒敲門,輕輕一推就走了進去。
院裡有個林蔭架子,這個時節架子上爬滿了周嘉魚姥姥種的薔薇,一簇簇玫紅色花朵開的正濃。
周嘉魚腳步輕,怕驚了姥爺,回身掩門的時候正碰上家裡一直照顧胡老爺子的阿姨,阿姨手裡端著一摞盤子,好像是晚飯剛用過的,她見著周嘉魚腳下一停,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局促。
「嘉……嘉魚來啦?」
這一聲嘉魚,院子裡的搖椅也不搖了,在茶海邊上一直煮茶的人也不動了。
周嘉魚覺得氣氛詭異,但又說不出來哪裡詭異。
她看了眼阿姨,微笑著點點頭。「今天沒事兒,我過來看看姥爺。」
目光往裡,瞥見那塊大茶海後頭端坐著的女人,周嘉魚瞇了瞇眼,小聲問阿姨。「家裡來客人了?」
阿姨像是受了多大的驚嚇,神情復雜的看著周嘉魚,拿著盤子快速低頭走了。
周嘉魚覺得奇怪,拎著東西一步一步往裡走,暮色漸深,天黑下來,一時讓人很難看清那個女人的面容。
但是每走一步,視線就越清晰一分,周嘉魚的心,也就往下沉的越狠。
那女人挽著高高的發髻,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身上穿著墨綠色的長旗袍,隨著她站起來的動作不難看出她高挑玲瓏的好身材,再走近一點,女人面容白皙,高高的鼻梁,眉目深邃但是也隱約能看出歲月的痕跡,一雙保養得當的手不知因為什麼正緊緊的攥在一起。
那神情,有一半高興,有一半愧疚。
胡老爺子從搖椅上站起來,瞧著周嘉魚,又看了看茶海後頭的女人,嘴巴激動顫了兩顫,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女人似乎挨不住這種讓人心悸的沉寂,終於輕輕哀叫著喊一聲。「嘉魚……」
周嘉魚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個女人,望著那張在記憶裡出現過無數次的面孔,手裡的東西砰的一聲落了地,腦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炸開了。
她渾身在顫抖,一瞬間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周嘉魚張了張嘴,聲音哽咽而嘶啞。「胡女士……」
這一句胡女士,讓女人兩行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了下來。
是了,這個讓周嘉魚遺傳了她相似五官和身高的女人,正是她的親生母親,胡燁。
胡老爺子怎麼也沒想到分別了十幾年的母女再次見面會是用這種方式,他拍了拍僵硬在原地的周嘉魚,歎息一聲。「你媽回來有些日子了,原本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跟你見見,她一直不敢,沒想著今天你自己就來了。」
女人從茶海緩步走來,一身墨綠旗袍搖曳生姿。
她伸出手,試圖碰一碰周嘉魚。「嘉魚……讓媽媽抱抱你好不好……」
塗著精致顏色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周嘉魚的手臂,周嘉魚忽然向後退了一大步,躲開了。
她冷冷的望著那個自五歲起就不在身邊的中年女人,她風韻尚在的臉上有明顯的失落。
「媽?」
「你現在……還能擔當得起這個稱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