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七月 達頓邸
看來,多日以來盤據我腦海的遠征之旅似乎愈來愈可能成行了。這項遠行,我想應該是乘坐法拉迪先生舒適的「福特」汽車獨自上路,而且照我的預想,旅途大部份會經過英格蘭最優美的鄉間到達西部,同時會讓我離開達頓邸五、六天之久。我該指出,這項遠行的構想是在約莫兩週之前的一個下午法拉迪先生親口提出的,當時我正在圖書室撢除畫像灰塵。事實上,據我的記憶,當時我正站在馬椅上清撢威澤比子爵肖像,我的主人捧著幾本書進入圖書室,大概是想把書歸回書架上。見到我,他便告知他剛才確定八、九月間返美五週的計畫。說完,他把書籍放在桌子上,然後坐上躺椅,伸展雙腳。這時,他抬目瞅著我,說:
「你知道,史蒂文,我並不要求你在我離開的這段期間一直窩在這間屋子裡。你何不開車出去旅行幾天?看你的樣子似乎需要休息。」
這個提議突如其來,我不知如何作答。我記得自己曾感謝他的體恤,但極可能未作任何明確答覆,因為主人又繼續說:
「我是說真格的,史蒂文。我真覺得你該休息一下。我替你付油錢。你們這些人總是守在這種大宅院裡足不出戶,幫忙管事兒,幾曾出去看看自己這美麗的田園景致?」
我的主人並非頭一遭提出這類問題;的確,他似乎真的為此相當困擾。事實上,這一次,當我站在馬椅上之際,的確想到了一個答覆;意思大致是:從事我們這一行的,雖然就旅遊名景勝地的角度而言,確實沒見過多少世面,但是因為我們工作的宅邸經常名流濟濟,故而對英格蘭的見識其實勝過大多數人。當然,我若是對法拉迪先生表達這項看法,免不了會顯得狂妄無憚。由而我約束自己,只說:
「這許多年來我在宅邸裡見到了英格蘭最優秀的一面,主人,這已是我的榮幸。」
法拉迪先生似乎並未聽懂這番話,因為他又一逕說:「我是說真格的,史蒂文。男人家未能遊歷自己的國家這是不對的。聽我的勸,離開這宅子幾天。」
各位大概已料到,那天下午我並未拿法拉迪先生的勸言當真,只管它當作又是一樁美國紳士不熟悉英國風俗民情的例子。我對這項提議的態度之所以在往後數日中轉變──確實,赴西部旅行的念頭日漸盤繞我的思緒──無疑要歸因於──我又何必掩飾?──肯鄧小姐的來函;若不算上耶誕卡,這是她七年以來的頭一封信函。不過,容我立即澄清這話的含意;我的意思是,肯鄧小姐的來函引發我聯想到一連串有關達頓邸公務方面的事,而我要強調,正是因為這些公務縈心,導致我重新考慮主人的善意勸言。但是容我進一步說明。
坦白說,過去這幾個月以來,我在執行職務時犯了一連串小過錯。我應該說,這些過錯本身都是芝麻綠豆,不足為道。但話雖如此,我想各位會了解,對於一個不慣於犯這類過錯的人,這一連串的小狀況委實教人忐忑不安,而我的確對它們的肇因作過許多杞人憂天的推論。我這個人面臨這類狀況往往會看不見最明顯的──直到我反覆思索肯鄧小姐來函的意義,這才看清單純的事實:近月來的這些小過失只不過導生於錯誤的員工配署。
當然,花最大的心思設計員工配署是身為一個總管應盡的責任。總管擬定的員工配署若有疏失,誰知道會造成多少爭執、誤謬的指責、無謂的辭退員工、扼殺多少有希望的前程?的確,我認同某些人的看法,擬定完善的員工配署方案是一流總管的才幹要件。多年來我自己作過許多員工配署方案,就算我說它們鮮少需要修正,我想也不算是自吹自擂。但如果目前的員工配署方案有缺失,這個錯只能歸咎於我,不能怪罪任何人。不過,平心而論,這一次我的任務異常艱難。
事情是這樣的。交易完成之後──即這棟達頓家族擁有兩世紀之久的宅邸轉手易主之後──法拉迪先生表明他將不會立刻定居此處,他需要再花四個月時間處理美國的事務。不過,同時,他殷切希望宅邸原主的員工──他已耳聞這批員工頗受讚許──留在達頓邸。他所指的「這批員工」其實只剩下六名,是達頓爵爺的親戚們留下來在處理房產期間照料府邸瑣事的人員;而我很遺憾在交易完成之後,只能替法拉迪先生留下克里門太太這一名員工,而無力阻止其他人另謀他職。我寫信給新主人表達對現況的歉意,旋即接獲美國回函,囑咐我重新延攬一批「夠資格在古老堂皇的英國宅邸工作」的新員工。
我立刻著手進行,期能達成法拉迪先生的願望,但各位也知道,這年頭要找一批夠水準的員工並非易事,由而,雖然經由克里門太太的薦介,我很高興僱用了蘿絲瑪麗和艾格妮絲,但是直到去年春天趁法拉迪先生短期初訪英國期間與他初次會面,我的工作並無進展。就是那次會面──在達頓邸奇異地空盪盪的書房內──法拉迪先生初次與我握手,不過那時我倆已不能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撇開延攬員工之事不談,我的新主人在其他事件上適巧發現一些我有幸具備的長處,容我大膽推測,他大概認為這些長處值得信賴。我猜想或許因此他覺得可以立刻以信賴的態度與我談正事,而待會面結束,他交給我一筆不算小的管理費,支付各項籌備開銷,以迎接他的即將前來定居。
總而言之,我的重點是,就在這次面談中,我提出這年頭不容易延攬合適的員工,法拉迪先生沉吟片刻之後,提出他對我的要求:我須盡我之力擬定員工配署方案──他用的措辭是「類似員工勤務表」──並且依據該方案運用目前的四名員工來打點宅邸的一切。換言之,就靠克里門太太、兩名年輕女僕和我四個人來照料一切家務。他了解這樣的人力意味著巨宅的某些部份可能得「覆上布罩」,但我是否可以運用我的一切經驗和才幹讓這類損失維持在最低限度?回想當年手底下有十七名員工可指揮,不久前達頓邸甚至僱有二十八名員工,如今要靠區區四名員工來照料同一座巨宅,想起來起碼令人心驚膽顫。雖然我竭力隱忍,但我的疑慮必然不由自主洩漏出來,因為繼而法拉迪先生好似安慰地又補充道,如果事實證明需要,那麼我可以添僱人手。但是他再度重複,我若能「用四個人打點一切」,他會很感謝。
喔,自然,我不免於俗,並不願意對舊規作太大的改變。但是某些人純粹為了守舊而固持傳統其實並無益處。如今現代化電器設備俱全,委實毋庸僱用一世紀之前所需要的那麼多人力。事實上,我早就有一種想法,我認為純粹為了固守傳統而維持不必要的龐大人力──結果造成員工有過多不健康的餘暇──正是專業水準遽降的一個重要因素。更且,法拉迪先生已明白表示,他打算僅偶爾舉辦達頓邸過去常見的那類大型社交聚會。於是我費了些心思進行法拉迪先生交付我的任務;我花了許多時間研擬員工配署方案,又花了起碼等量的時間,趁一面執行其他職務或回房躺在床上時,一面反覆考量它。只要我認為自己有了某種構想,便探究這構想是否有任何疏失,從各個角度來檢驗它。最後,我擬定了一套方案,雖然它或許並不盡符法拉迪先生的要求,但我確信它是在人力可行的範圍內最好的方案。
依照這個方案,大宅內幾乎所有迷人的部份均可維持運作:偌大的僕從區──包括後廊,兩間貯食室和舊洗衣房──和二樓的客廊將鋪上防塵布,但整個一樓和為數可觀的客房則維持原狀。坦白說,以目前的四名人力要應付這項方案,必須另添一些論日計酬的零工增援才行;由而我的員工配署方案增添了一名園丁,一週來一次,夏季一週兩次,和兩名清潔工,一週來兩次。更且,這項方案對四名長駐員工而言,各人習慣的職務將作巨大的轉變。我預估,兩名年輕女僕對這些改變應不致太難以適應,但是我盡量讓克里門太太忍受最輕微的調整,甚至讓我自己擔負許多就總管而言可算是心胸頂寬大的額外工作。
就算到今天,我也不至於說它是個不良的員工配署方案;終歸,這項方案讓僅僅四名員工應付了出奇龐大的工作量。不過,各位應該會同意,最佳的員工配署方案應能明確涵納員工生病或因某種理由無法達到工作標準時的失誤餘裕。當然,在這個特殊個案中,主人交付我的任務多少有點兒非比尋常,但是我仍然盡可能納入失誤空間。我尤其意識到,克里門太太或兩名女僕若認為自己的工作量大幅增加,則會更為抗拒超出傳統範疇之職務。由而,在那段苦思員工配署方案的日子裡,我特別留意務必使克里門太太和兩名女僕一旦適應了這些較「不拘泥」的角色之後,會覺得新的職務分配既富激勵性,又不覺負擔。
不過,由於我急於贏得克里門太太和女僕們的支持,我恐怕並未同樣嚴謹地考慮到自己的能力極限:雖然經驗和謹慎的習慣使我不致讓自己承擔超出實際執行能力的工作,但卻可能疏忽了給自己一個失誤空間。由而,如果這項疏忽在數月之間,以微不足道但顯而易見的形式暴露出來,其實也不足為怪。總之,我相信事情的複雜性充其量不過是:我給了自己過多的工作。
各位或許感到驚異,員工配署方案出了這麼明顯的缺失我居然始終未注意到,不過話說回來,各位應該會同意,花長時間持續不斷思索的事情,往往會有這種問題產生;非要等到某樁外在事件不期然發生,才猛然恍悟癥結所在。這件事就是這樣;亦即,由於收到肯鄧小姐的長信,其內容隱晦但透著對達頓邸毋庸置疑的懷念,以及──這一點我很有把握──清楚暗示她有意回到這兒,才促使我重新檢視我的員工配署方案。我這才猛然恍悟的確需要增添人手來擔任重要職務;事實上,近來我遭遇的一切問題的癥結就出在缺少這個人手上。我愈思索情況愈瞭然:要替達頓邸完成令人滿意的員工配署方案,肯鄧小姐,以她對這幢宅邸的鍾愛,她足為典範的專業才能──如今已幾乎不可能覓得──正是我所需要的助力。
對現況作了這番分析之後不久,我重新考慮法拉迪先生數日前的善意建言。因為我想到這趟開車旅行亦可善用於公務上;也就是說,我可以開車赴西部,順道看望肯鄧小姐,如此一來即可親自探究她希望返回達頓邸工作的意願性質。我應該說明,我曾數度反覆閱讀肯鄧小姐的來函,因此不可能是我單方面想像她有這樣的暗示。
縱或如此,我卻拖了好幾天不太願意跟法拉迪先生重提此事。總而言之,這件事有許多方面我覺得需要跟自己先釐清,再進一步行動。例如,花費的問題。就算主人已慷慨表示願意「付油錢」,但是旅途中的食宿,以及可能吃些點心消夜什麼的,整個花費仍可能是始料未及的可觀。其次還有這種旅行要穿什麼樣的服裝才得體,是否值得我投資添置新裝。我目前有數套相當體面的西裝,這是多年來承蒙達頓爵爺割愛,以及許多曾在宅邸住宿而有理由滿意僕從服務水準的賓客們贈予。這些西裝有的或許太正式了,不適合這類旅行之用,或者太老式不合潮流。不過,有一套愛德華.布萊爾爵爺於一九三一還是一九三二年間贈予我的休閒西裝──當時可說是全新的,而且尺寸幾乎恰恰好──大可適用於晚間在我可能投宿的任何上等旅舍的休息室或餐廳內穿著。我所缺少的是合適的旅行裝──也就是讓人瞧見我穿著它開車的衣服──除非我把年輕的查默斯爵爺於戰爭期間割愛予我的那套西裝作些修改,那套西裝雖然尺寸明顯過小,但是色調卻稱得上理想。最後,我估計自己的存款應可支付一切可能的花費,而且或許還夠添購一套新裝。關於最後這一項,我希望各位不致認為我過度虛榮;這實在是因為誰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可能不得不透露自己是來自達頓邸,而這種時候人的衣著應該配得上自己的身分,這一點非常重要。
這段時間裡,我也花了不少時間研究道路地圖,還閱讀了珍.西蒙絲女士所著《英國勝景》中的相關卷冊。如果各位並不熟悉西蒙絲女士的這套書──是系列套書,前後共七本,每一本專論英倫三島中的一個地區──我誠摯推薦它。這些書是三〇年代執筆成文,但大多數內容仍趕得上時代──終歸說來,我不認為德國人的礮彈已把我國的田園景色毀壞至斯。事實上,戰前西蒙絲女士經常造訪本邸;而且,因為她從不矜於表達親切的讚賞,所以在員工心目中,她的確是最受歡迎的一位客人。我就是因為仰慕這位女士,當年只要一有空暇便在圖書室閱讀她的著作。我還記得,肯鄧小姐於一九三六年離開宅邸赴康瓦爾郡之後不久,我就經常瀏覽西蒙絲女士著作的第三冊,內容描述得文郡和康瓦爾郡的各個美景勝地,還附有照片和各種藝術插畫──更加刺激我的想像力。就是靠閱讀這本書,我才得以略微認識肯鄧小姐去過她的婚姻生活的地方。不過,我也說過,這是三〇年代的事,據我了解當時西蒙絲女士的書在國內家喻戶曉、廣為流傳。我已多年未再翻閱那些書,直到近來一連串事件的發展才促使我再度從書架上取出記載得文郡和康瓦爾郡的這一冊書。我再次從頭到尾閱覽書中精采的描述和附圖,結果,我想各位或許可以了解,我一想到如今果真可以開車遊歷那個地區,一股興奮之情便油然而生。
到最後,情況演變得似乎非得跟法拉迪先生重提這件事不可了。當然,或許兩星期之前他的提議只是一時興起,如今他不再贊成這個主意了,這是絕對有可能的事。但是據我這幾個月以來對法拉迪先生的觀察,他不是那種具備最惱人特質的主人──前後不一。我沒理由認為他不會像原先那般熱心於這趟汽車旅遊──或不會再度慷慨表示,願意「付油錢」。不過,我還是得費神思量應該在什麼時機對他提這件事才最為妥當;因為縱使我毫不懷疑法拉迪先生會前後不一,但是莫在他有心事或分神之際提起這件事應該比較明智。這種情況下主人若一口回絕,並不一定反映出他對這件事的真正看法,但一旦遭到回絕,我就不易再啟齒了。如此想來,顯然我必須明智選擇開口的時機。
最後,我決定白天裡最明智的時刻是趁我進客廳奉午茶之際。這個時辰法拉迪先生通常剛從高地散步回來,因此鮮少像在晚間埋首於書籍或寫作。事實上,每當我端著午茶進入客廳時,法拉迪先生往往合上他正在看的書籍或期刊,起身走到窗前伸展雙臂,彷彿期待與我交談。
結果證明,我對時機的判斷是正確的;事情之所以如此轉變,完全歸因於另一方面的判斷錯誤。也就是說,我並未充分考慮到那個時辰法拉迪先生喜歡的是輕鬆幽默的談話。昨天下午我端入午茶時,明知他的心情極可能是這種傾向,也曉得這種時候他通常喜歡跟我用戲謔的口吻談話,若絕口不提肯鄧小姐的事,肯定較為明智。但是各位或許會了解,當我要請求主人慷慨施惠時,自然難免會暗示我的要求是有充分的公務動機。因而,在我說明優先選擇西部作為旅行地點的理由時,我並未只提到西蒙絲女士書中描述的迷人細節,反而弄巧成拙提起達頓邸的一位前任女管家現居那一帶。我猜想自己必然有意向法拉迪先生解釋,我可以藉此行探究目前宅邸內發生的這些小問題是否可獲得理想的解決之道。等到我提及肯鄧小姐的名字之後,才突然發覺自己委實不適合說下去。我不僅無法確定肯鄧小姐是否當真希望回來工作,而且自一年前與法拉迪先生初次面談之後,就一直未曾跟他討論過增添人手之事。若繼續侃侃談論我對達頓邸未來的想法,起碼會顯得放肆無禮。我猜想我大概猝而停頓下來,而且顯得有點侷促。總之,法拉迪先生抓住那個機會對我咧嘴而笑,刻意慢吞吞地說:
「喔,喔,史蒂文。有女朋友啊。你的年紀也不小了。」
這實在是最教人尷尬的情況,達頓爵爺絕不會置員工於這種境況中。不過我並無貶謫法拉迪先生之意;畢竟他是位美國紳士,行事作風迥異。他絕無惡意,不過各位無疑可體會當時那種情況令我多麼不自在。
「我可絕對想不到你會是個好與女性交往的男人,史蒂文,」他一逕說。「大概是保持心情年輕吧,我想。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該幫助你作這種曖昧的約會。」
自然,我衝動得想立刻明確否認自己有主人所歸諉的動機,但旋即明白如此一來等於自己咬住法拉迪先生設下的餌,情況只會變得更加尷尬。由而我繼續侷促地兀立原處,等待主人允許我駕車旅行。
當時情況雖然令我十分難為情,但我無意怪罪法拉迪先生,無論怎麼說他都不是個不厚道的人;我確信他只是喜歡戲謔,這在美國無疑象徵主從之間一種友善的默契,是一種親切的玩笑。事實上,我該指出,新主人的這類戲謔言語適足刻劃我們主從這數月以來的關係──不過我必須坦白說,我始終不確知該如何應對。其實,剛開始替法拉迪先生工作的那幾天,他對我說的話有一、兩次令我大為錯愕。比方說,有次我請示他某位將至府邸作客的紳士是否可能偕妻同來。
「她若當真來了,那我們可就慘了,」法拉迪先生回答。「也許你可以把她引開,史蒂文。也許你可以帶她去摩根先生的牧場馬廄去參觀一下。在乾草裡好好招待她一番。她也許正合你的胃口。」
我半晌未能領會主人的意思。繼而我明白他是在開玩笑,於是勉力露出合宜的微笑,不過我猜想從我的表情仍舊看得出些許殘餘的困惑,遑論驚愕了。
不過,之後,我漸漸學會對主人的這類言語見怪不怪,而且只要覺察出他有戲謔的口氣,便會作出適宜的微笑。話雖如此,我卻始終不敢確定這種情況下我應作何反應。也許我該開懷大笑;或者也說幾句俏皮話回應。後者我在近幾個月曾花過一些心思考慮斟酌,但迄今仍舉棋不定。在美國,僕從提供一些消遣性的玩笑也許被視為適意的專業服務。事實上,我記得「莊稼酒館」的老闆辛普森先生有次曾說,他若是個美國酒保,絕不會用他那種和氣的、永遠彬彬有禮的態度與我們聊天,他會用粗魯的言語批評我們的短處,罵我們是醉鬼之類的惡名,因為這是顧客認為他應該扮演的角色。我還記得數年前,曾以侍從身分隨瑞吉諾.莫維斯爵士赴美旅遊的雷恩先生說過,紐約計程車司機索取車資的口吻若用在倫敦,就算不被扭送警局,也必會引發爭執。
由此看來,我的主人極可能認為我應該以同樣的態度回應他的戲謔,未能做到是我的疏失。不過,我必須說,我不覺得戲謔這種事是自己能熱心執行的一種職責。在這瞬息萬變的年頭,能適應傳統上不屬於個人工作範疇之職務是好事;但是戲謔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其一,你如何確知主人果真認為你應作戲謔性的回答?只需約略考慮戲謔可能產生的嚴重後果,就可以明白這是全然不得體的事。
可是不久前有一次,我的確鼓起勇氣嘗試作這類回應。當時我正在早餐室替法拉迪先生添咖啡,他對我說:
「我想今早那烏鴉叫不會是你喊的吧,史蒂文?」
我明白主人指的是稍早經過宅邸呼叫收購廢鐵的兩名吉普賽人。適巧,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思索是否該回應主人的戲謔言語,而且十分擔心他對於我一再未有反應會作何感想。由而,我潛心苦思了一些慧黠的應答;萬一我對情況研判錯誤,這些語句仍不致冒犯主人。我停頓片刻,才說:
「我倒覺得那聲音像麻雀,不像烏鴉,主人。就候鳥移徙的觀點而言。」說完,我作出得體的謙卑微笑,明確表示我說的是俏皮話,因為我不希望法拉迪先生誤以為我有不敬之意,而壓抑了他自然的愉快心情。
可是法拉迪先生只是抬起目光望著我,說:「對不起,你說什麼,史蒂文?」
我這才恍然想到,他並不知道經過宅邸的是吉普賽人,當然不容易會意我的俏皮話。由而,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再繼續戲謔下去,結果我決定最好還是打住話題,佯裝想起有事急需處理,然後告退,留下主人一臉莞爾之色。
如此一來,這件原本其實可能是嶄新有趣的工作,卻一起步就教人洩氣;而且洩氣得使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未再真正做過任何嘗試。但同時我又無法甩脫那種感覺,似乎法拉迪先生並不滿意我對他的戲謔的反應。的確,近來他更加鍥而不捨的戲謔,大有可能是他藉此敦促我以愉快的心情回應的一種方法。縱或如此,打從說過那第一句有關吉普賽人的俏皮話之後,我始終沒辦法立即想出其他類似的俏皮話。
這類困境近來似乎更為亂人心神,因為缺少了從前可以切磋討論的對象。不久以前,如果在職務上遭遇類似的曖昧問題,你起碼知道不消多久就會有位你所敬重的同業陪同其主來到宅邸,你們會有充裕的機會討論磋商。當然,達頓爵爺當家主事的那些年月,名流仕女往往一來就待上十天半個月,自然可能跟隨行的同業建立良好的情誼,彼此了解。當年賓客川流不息的歲月裡,我們僕人的廂房中經常可見英國最優秀的專業同僚圍坐在溫暖的爐火前,促膝清談至深夜。而且容我告訴各位,你們若在這樣的夜晚走進僕從廂房,絕不會淨聽些蜚短流長;倒有可能目睹我們這些人為了睡在床上的主人們所煩心的大事、或為報上報導的一些重要事件而辯論不休,而當然,任何一行同事聚在一起,都會像我們一樣討論本行的各種問題。自然,有的時候彼此之間會有強烈歧見,但氣氛多半是互敬互重的。
或許,如果我說當年的常客包括了哈利.葛拉翰先生(詹姆士.錢伯斯爵士的侍從兼總管)和約翰.唐納先生(薛尼.狄更生先生的侍從),會更能傳達出那些清談之夜的氛圍。還有一些人或許不是那麼出類拔萃,但是他們的熱烈參與卻使得每一次來訪均讓人回味無窮。比方說,威京森先生(約翰.坎伯先生的侍從兼總管),他維妙維肖的模仿知名士紳已使他自己聞名遐邇;「東園」的戴維森先生,他辯論問題時的熱情激動有時會讓陌生人心驚,但有時他率真的善意又教人窩心;赫曼先生(約翰.亨利.彼得斯先生的侍從),他極端的見解令人無法被動聆聽,但是他特殊的捧腹大笑和約克郡人的魅力卻又教人無法不喜歡他。還有太多人,不勝枚舉。當年我們這一行之間有一份真誠的同袍之情,縱使各人在方法上略有差異。可以說,大體上我們都是同一塊料,氣味相投。跟今日的情況迥然不同。如今難得有位同業隨主客來訪時,他極可能是個新手,口中除了英式足球別無其他話題,晚上他不喜歡坐在僕從廂房的壁爐前清談,倒偏好去「莊稼酒館」喝上一杯──或者去「明星酒店」,近年來這家酒店受歡迎的程度已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方才我曾提及葛拉翰先生,詹姆士.錢伯斯爵士的侍從兼總管。事實上,大約兩個月前,我欣然得知詹姆士爵士將造訪達頓邸。我期盼他的來訪,不僅因為達頓爵爺當年的訪客如今已難得一見──法拉迪先生的交遊圈子自然與爵爺的社交圈大相逕庭──也因為我以為葛拉翰先生會跟從前一樣陪同詹姆士爵士前來,那麼我就可以徵詢他對於言語戲謔這問題的看法了。由而,在爵士來訪的前一天得知他將單獨前來時,我的心情既詫異又失望。更且,在詹姆士爵士來訪期間,我獲悉葛拉翰先生已不再受僱於詹姆士爵士;事實上,爵士已不再僱用任何全職員工。我很想得知葛拉翰先生的近況,因為我倆雖然並無深交,但是我認為我倆見面的那幾次彼此相處融洽。不過,結果並沒有合適的機會容許我獲得這方面的訊息。老實說,我相當失望,因為我很想跟他討論戲謔這個問題。
不過,容我言歸正傳。方才說到,昨天下午在客廳裡,我不得不侷促地兀立好一陣子,聆聽法拉迪先生不停地戲謔。我照舊以微笑回應──起碼足以顯示我或多或少參與了他的愉快心情──同時等待看看主人是否會允准這趟駕車旅行。果如我所期,在經過一段不算長的耽擱之後,他寬大地允准,更且,法拉迪先生還想起了他的慷慨之言,再度承諾替我「付油錢」。
所以這樣一來,我似乎沒什麼理由不該作這趟西部之旅。當然,我得寫信給肯鄧小姐,告訴她我可能路過她那兒;我還得打點衣著方面的事。此外,我外出期間宅邸內的一切相關事務必須預作安排。但,總而言之,我看不出有任何充分的理由不該作這趟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