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一日·晚間·索爾斯堡

  索爾斯堡

  今晚,我投宿索爾斯堡的一家上等旅舍。此行的頭一天這會兒算是完成了,總括而言,坦白說我相當滿意。這項遠行今早出發時間比我預定的晚了一個小時,但其實我早在八點之前就已備妥行囊,搬上「福特」。由於克里門太太和兩名女僕也將離開宅邸一星期,我想我大概強烈意識到一旦我動身,達頓邸將可能是本世紀頭一遭唱空城計──或許是打從它動工建造以來的頭一遭。那種感覺怪怪的,也或許因此我才延遲這麼久才動身,一個人在大宅內數度來回逡巡,最後一次查看一切是否妥當。

  實在很難解釋我終於啟程時的感受。最初的大約二十分鐘左右車程中,我並不認為自己感到一絲興奮或期待。無疑,這要歸因於雖然我離開府邸愈來愈遠,但周遭景物始終起碼曾路過、見過。雖說,我一直認為自己受限於宅邸的責任,沒有遊歷過多少地方,不過當然,時光荏苒,難免會為某種公務理由而離府辦事,因此我對附近地區的認識程度似乎遠超出自己的覺察。因為,當我迎著陽光朝波克夏郡界行駛之際,周遭鄉間景色的熟悉感一再令我感到意外。

  但漸漸,周遭景物終於難以辨認,我知道自己已完全進入前所未見的界域。我曾聽人形容過揚帆遠航,終於看不見陸地的那一刻。我猜想經常用來描述那一刻的不安參雜亢奮的體驗,非常肖似我坐在車上而周遭景物漸漸陌生時的感受。這感覺是在我剛轉過一個彎道,駛上一條沿山腰蜿蜒的道路之後興生的。我可以意識到左側遽降的陡坡,只是路邊林立的樹木和茂密的枝葉遮蔽了視線,使我看不見陡坡。我強烈感覺到自己真正拋下了達頓邸,坦白說,我也的確略覺驚慌──尤其我又覺得或許根本走錯了路,這會兒正朝荒郊野外駛去。那感覺只是一剎那,但卻使得我減慢車速。而且即使我確定自己走對了路,仍感到必須停車休息片刻。

  我決定下車舒展雙腿,而就在我下車伸展四肢之際,我前所未有地強烈感受到自己正停棲在一座山腰上。道路的一邊密林和小樹峻峭攀生,另一邊則可透過茂盛的枝葉望見遠方的田園風景。

  我記得自己沿著路邊走了一小段路,正透過枝葉窺視,希望能看個清楚之際,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人聲。在這之前,當然,我一直認為附近只有我一個人,因此略覺詫異地轉身。就在前方不遠的道路另一邊,我看見一條陡峭上行消失在密林間的步徑入口。一名戴著布帽、抽著煙斗的白髮瘦削男子就坐在標示入口的那塊巨石上。他又叫我一聲,雖然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但看得見他比手示意要我過去。一時之間,我以為他是個惡徒,但繼而我看出他只不過是個正在享受清新空氣和夏日麗陽的當地人,於是覺得沒理由不理會對方。

  「只是在猜想,先生,」我走近時,他說,「你的腿有多麼耐走。」

  「對不起,你說什麼?」

  那人指指陡峭的步徑。「要爬上去得有一雙強壯的腿和肺。我呢,我兩者皆無,所以就待在這下面。不過我若是身體情況好些,我會坐在上面。山頂上有塊小地方相當不錯,有張長板椅什麼的。而且全英格蘭再也找不到比那兒視野更好的地點了。」

  「你的話若當真屬實,」我說,「我看我寧願待在下面。我正巧開車出來旅行,希望在旅途中欣賞到許多美景。還沒真正開始遊覽就已見過了最美的景色,未免時機過早啦!」

  那人似乎未聽懂我的意思,因為他又一逕說:「全英格蘭也找不到更好的視野。不過我可告訴你,你得有一副強壯的腿和肺。」繼而他又補充道:「我看得出以你的年紀說來,你的身體算是很好了,先生。我敢說你一定上得去,毫不費力。我是說,天氣好時連我都勉強上得去。」

  我抬眼瞥望步徑,看上去它委實陡峭崎嶇。

  「我可告訴你,先生,你若不上去走走,一定會後悔。而且誰又敢說呢。也許過個兩、三年就太遲了,」──他發出一聲頗為粗鄙刺耳的笑聲──「最好趁你還行的時候上去瞧瞧。」

  如今我才想到這個人當時可能只是想說句幽默話;這只是一句戲謔之語。但今天早上我卻覺得這話相當令人生氣,或許正因為衝動得想證實他的暗示有多麼無稽荒誕,我才賭氣登上步徑。

  總而言之,我非常高興自己這麼做了。的確,這段路走得相當吃力──不過我可以說,它並未給我帶來任何真正的困難──步徑左轉右彎迂迴上行約莫百碼左右。然後我抵達一塊小空地,無疑就是那人所指的地點。那兒有一張長板椅──而且果真可看見方圓數哩絕美的田園景致。

  我的眼前是一片又一片層層疊疊的畋野,迤邐綿延伸向遠方。土地平緩起伏,一塊塊草場以矮樹籬相隔毗連。遠處的平野上牲口點點,我猜想是綿羊。右側接近地平線處,我覺得看見了一座教堂的方形塔樓。

  站在小山頂上,周遭夏日的聲籟盈耳,輕風拂面,那種感覺委實舒暢。我相信就在那時,俯瞰著那片恬人景致之際,我的心情這才轉換成適合未來旅途的心境。因為就是那時,我才對未來數日中我知道正等著我去發現的有趣經驗初次興起健康的期待之情。也是在那一刻,我決意不再憂慮此行交付給自己的任務;亦即關於肯鄧小姐和宅邸目前的員工配署問題。

  ※※※

  但那是今天早上的事。今天晚上,我住進距索爾斯堡市中心不遠的一條街上這家舒適的旅舍。其實這家旅舍算是相當簡陋,但是非常乾淨,而且完全符合我的需要。老闆娘是位四十開外的婦人,由於法拉迪先生的那輛「福特」汽車和我身上那套西裝的上等質地,她所表現的態度顯然視我為上賓。今天下午──我於三點半左右抵達索爾斯堡──我在她的登記簿上將我的住址登記為「達頓邸」時,我看得出她看我的眼神略帶惶恐,無疑以為我是那種慣住「麗池」或「杜徹斯特」之類大飯店的士紳,一旦見到我的房間就會怒沖沖遷出她的旅舍。她告訴我前廂有間雙人房空著,不過她願以單人房的價錢歡迎我住宿。

  於是我被帶到這個房間,當時那個時辰的陽光將壁紙上的花形圖案映照得悅目宜人。房間內有兩張床,兩扇俯瞰街面的大窗。我詢及浴室在哪兒時,婦人口氣怯生生地回答:雖然浴室就在我的房間對面,但要等晚飯過後才有熱水。我請她給我送壺茶來,她離去之後,我才進一步打量這個房間。床舖纖塵不染,而且井然有序。角落的洗手盆也非常乾淨。站在窗前往外望,可以看見街對面有一間麵包店陳列著各色糕餅,一間藥局,和一家理髮店。再往下望,還可以看見街道越過一條圓背橋,通往郊區。我用冷水在水盆清洗了手臉,然後坐在靠窗的一把硬背椅上,等候我叫的茶。

  我估計應該是剛過四點吧?我離開旅舍走上索爾斯堡的大街。寬敞的街道使這個城市透出一種令人舒暢的開闊感,因此我很輕鬆地在和煦的陽光下閒逛了幾個小時。更且,我發現這個城市具備許多迷人之處;一而再,我漫步經過一排排舊式的木造立面房舍,或越過橫亙於無數穿流此城小溪上的石造人行橋。當然,我並未錯過西蒙絲女士在她的書中讚美有加的高雅大教堂。這座莊嚴凜然的建築並不難覓,在索爾斯堡無論走到哪兒都可以看見它聳立的尖塔。的確,傍晚返回這間旅舍途中,我曾數度轉頭回望,每一次都看見夕陽在那座巍巍尖塔後方漸漸西沉。

  然而,今晚獨自靜坐房中,我發現這趟旅行的頭一天所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並非索爾斯堡大教堂,亦非此城的任何一處迷人景致,反倒是今早所見綿延起伏的英格蘭鄉間美景。誠然,我絕對願意相信其他國家確實有更為獨特壯觀的風景。我曾在百科全書和「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那些令人屏息的照片中,看見過全球各個角落的景致:壯觀的峽谷和瀑布,奇突美麗的崇山峻嶺。當然,我始終無緣親眼目睹這些奇景,但我有信心敢賭上一賭:最美好的英國風景──例如今早我之所見──具備一種其他國家的風景所沒有的特質,無論他國的風景在表相上是多麼奇特而富有戲劇性。我相信,這種特質會讓任何一個客觀的觀察者認為,英國風景是世上最令人深刻滿足的,而且這個特質或許用「偉大」這個字眼來形容最為貼切。因為真的,今早我站在那高丘上,遠眺眼前景致之際,我清晰感受到那份稀罕又錯不了的感覺──偉大當前的感覺。我們稱自己的國土為「大」不列顛,或許有些人認為這是個不太謙虛的用語。然而我願大膽表示,單僅我國的風景即可使這句自負的形容詞當之無愧。

  然而,究竟什麼是「偉大」?又究竟憑什麼得以偉大?我深知要回答這種問題需要有個比我聰慧許多的頭腦,但是假如我不得不冒險一試,我會說:正是因為欠缺顯而易見的壯觀或戲劇性,才彰顯出我國景色之美。這其中的關鍵在於它美得從容寧靜,在於它的克制感。就彷彿這片土地知道自己的美、自己的偉大,而覺得毋需大聲嚷嚷。相形之下,類似非洲或美洲的那些景色雖然絕對非常刺激,但是在客觀的觀賞者眼中,我相信它們毫不含蓄的露骨之美反而使得景色略遜一籌。

  這個問題其實與多年來在我們這一行之中造成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息息相關:什麼是「偉大的」總管?我還記得當年經常在一天工作結束之後,大夥圍坐在僕從廂房的爐火前,針對這個話題熱烈討論。各位應會留意到,我說的是「什麼」而非「誰」是偉大的總管;因為對於究竟誰是我們那一代的箇中楷模其實並無太多爭議。換言之,我所指的是「查理維爾園」的馬歇爾先生或「布萊伍」的藍先生之類的總管。各位要是有幸遇見這些人,必然就會知道他們具備的那種我所指的特質。但各位也無疑會了解我為什麼說不容易界定這種特質了。

  說到這兒,我再仔細想想,發現其實「誰」是偉大的總管這問題並不盡然全無爭議。我應該說,這個問題在對其略有見識的一流專業人員之間並無太大爭議。當然,達頓邸的僕從廂房跟任何地方的僕從廂房一樣,必須接待不同知識水準和見解的員工,我記得當年自己曾多次必須勒住舌頭,聽任一些員工──很遺憾,有時候甚至是我自己的屬員──激動地讚揚像傑克.尼伯斯先生之類的人。

  我對傑克.尼伯斯先生並無反感──據我了解,他已在大戰期間身亡,令人悼惜。我提起他,純粹因為他是個典型例子。三〇年代中葉,前後大約有兩、三年時間,尼伯斯先生的名字似乎是國內每一間僕從廂房裡的主要話題。的確,在達頓邸內也有許多隨主來訪的僕從總會提起尼伯斯先生的最新成就,使得我和葛拉翰先生之類的人往往被迫聆聽一句接一句對他的讚美,那種經驗真教人又氣又無奈。最教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在其他方面非常可敬的員工們每每說完這類讚許之後,總會驚異地搖著頭喃喃而語:「這尼伯斯先生,他真是最出色的總管。」

  話說回來,我其實並不懷疑尼伯斯先生具備優秀的組織才能;據我了解,他的確籌畫過許多次引人注目的大型宴會。但是他絕未臻至偉大總管的境界。就算是在他正值盛名之際,我也可以這麼說,就像我可以預測他在短短數年黃金時期之後會聲名墜落。

  你幾曾聽聞過有個總管前一陣子還是人人口中他那一代的箇中翹楚,繼而在短短數年間卻證明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然而當初那些對他讚譽有加的員工們卻忙著歌誦另一個新的對象,無暇自審判斷力。這類僕從廂房中的話題人物往往是因為受聘於某個名門大戶,可能設法籌畫了幾次頗為成功的大場面,而於一夕之間聲名鵲起。繼而全國各地的僕從廂房內便開始交頭接耳,流傳各種謠言,內容大致是某某名人或數家大戶以天價競相爭取他。但數年之後的情況又如何呢?這位無往不利的知名總管犯了某個唐突的錯誤,或因某個原因失寵於僱主,結果離開了他賴以成名的大宅,從此沒沒無聞。而同時,那些說長道短之人又找到了另一個鍾愛的新對象。我發現,最容易出言無狀者往往是隨主來訪的僕從,因為他們渴望獲得總管之職位。他們往往會一再堅持要超越某某人,或反覆聲稱某位英雄人物據說已因公務失誤而被打入冷宮。

  不過當然,我必須補充,有許多侍從絕不會自溺於這類愚行──事實上,他們都是最具見地的專業人員。當年,兩、三位這樣的專家聚集在我們的僕從廂房時──我指的是知名如葛拉翰先生之士,可惜如今我已與他失去聯絡──我們會就我們這一行的各個面向做許多極具啟發性而有智識的辯論。的確,那些夜晚如今可說是我對當年最喜愛的回憶了。

  不過,容我回到真正有趣的一個問題上;當年那些夜晚若並未被那些對這一行缺乏任何基本了解的饒舌之人所破壞,則我們最喜歡辯論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什麼是偉大的總管?」

  ※※※

  就我所知,多年來這個問題雖引發無數次熱烈討論,但在我們這一行內鮮少有人嘗試形成一個具權威性的答案。唯一想到的一個例子,就是「海斯協會」嘗試訂定會員資格。各位或許並不知曉「海斯協會」,因為近年來已鮮有人談論它。但是在二〇年代及三〇年代初葉,它對倫敦和倫敦四周各郡的大部分地區頗具影響力。事實上,許多人覺得它的勢力日漸擴張得太過龐大,因此大概在一九三二還是一九三三年間它被迫解散時,這些人咸認並非壞事。

  「海斯協會」聲言只接納「一流的」總管。這個協會持續獲得的權勢和地位泰半源於它始終維持極少的會員,由而它的這項聲言頗具可信度,這一點跟其他瞬息成立又解散的類似組織迥異。據說,它的會員從未超過三十名,而且成立期間泰半僅維持九到十名會員。這一點,再加上「海斯協會」可說是相當祕密的團體,使得它一度顯得十分神祕,也使得它偶爾針對專業問題所發表的言論往往被奉為圭臬。

  但是這個協會有好一段時間不願宣佈它接納會員的資格標準。坊間要求該協會公佈這項標準的壓力持續增加,結果,為答覆「翹楚紳士季刊」上刊登的一系列來函,該協會坦承其會員必備的一項資格是「申請入會者須隸屬名門貴邸」。該協會又說:「不過當然,僅具這一項則遠不足以符合入會資格。」更且,該協會明白表示不認為商賈或「新富」之家是「名門貴邸」,而在我看來,這個過時的想法瓦解了該協會對於我們這一行的水準原本可能提供的權威性。在答覆「季刊」刊登的進一步來函時,該協會為其立場辯護,表示協會接納某些來函之看法,商賈之家確實也有一些水準一流的總管,但必須「假定真正的紳士淑女之家並未長期不願延攬這些特定人選服務」。人必須接受「真正的紳士淑女」的判斷,該協會辯稱,否則「我們倒不如採行俄國布爾什維克黨的禮節」。這番辯解引來更多的爭議,信函如雪片飛來,要求該協會更完整地公開其會員資格標準。最後,該協會致了一封短函給「季刊」,表示──我只能憑記憶盡可能精確引述其文句──「最重要的資格標準是:申請入會者必須具備符合其職位的一種尊嚴,無論申請者在其他方面有多大的成就,只要在這方面被視為有所欠缺,即不符資格。」

  我對「海斯協會」,興趣缺缺,但是我相信,這項特殊聲言起碼根據一項意義深遠的真理。以大家咸認「偉大的」總管為例,比方說馬歇爾先生或藍先生,我的確認為他們之所以較一般僅稱得上能力足堪勝任的總管出類拔萃,原因十之八九就在於「尊嚴」這個字眼。

  當然,這種說法必然引來進一步的疑問:「尊嚴」究竟包含了什麼?也就是在這個問題上,葛拉翰先生之類的一流員工曾和我做過最有意思的辯論。葛拉翰先生始終認為「尊嚴」就好像女性的美麗,想要分析它其實是無謂之舉。我則認為,這樣的類比易於貶低了像馬歇爾先生等人的「尊嚴」。更且,我反對葛拉翰先生的類推,主要在於其言暗示人是否具備此一「尊嚴」,全憑天生運氣;人若不是天生擁有它,想憑後天努力獲得這種「尊嚴」,就好像東施效顰,是緣木求魚的事。我雖然接納大多數總管極可能到頭來發現自己並不具備「尊嚴」這份能力,但我強烈主張,「尊嚴」,是可以窮畢生事業努力以期的。我相信,像馬歇爾先生這類具備尊嚴的「偉大」總管,是通過多年的自我訓練和悉心汲取經驗才獲得它。由而,在我看來,採取葛拉翰先生的這種觀點,就專業立場而言可說是一種失敗主義論調。

  無論怎麼說,雖然葛拉翰先生對這一點抱持懷疑態度,但我記得他和我曾經花了好些個夜晚,試圖釐清這份「尊嚴」的構成。我們始終未達成任何共識,但就我而言,我在這類討論的過程中已形成相當堅定的個人看法,而且大體上迄今仍抱持這些主張。姑且容我在此放言我所認為的這份「尊嚴」。

  我想各位應不致駁斥馬歇爾先生和藍先生是近代的兩位偉大總管。或許各位也相信「布蘭伯利堡」的韓德森先生也屬於這罕見的等級。但是如果我說,家父在許多方面也可以被視為與他們同一等級的總管,而且我一直拿他的事業來細審「尊嚴」的定義,各位或許會認為我只是心存偏見。然而我個人堅信,在他事業顛峰期服務於「勒夫伯勒園」期間,家父的確體現了「尊嚴」的意涵。

  我明白如果客觀看待這個問題,就必須承認家父缺少一般認為偉大總管所必備的許多特質。但我要辯駁,他所缺少的這些特質皆屬皮相、裝飾性的,就好像蛋糕上的奶油鑲花,迷人但無關本質。我所指的是例如悅耳的口音,善於言辭,對於獵鷹或水蜥交配這類話題具備一定程度的常識──這些都是家父無可吹噓的特質。更且,各位務必要記住,家父是老一代的總管,他踏入這一行的時代,社會上並不認為總管有這些特質是得體合宜的,遑論討人喜歡了。執迷於口才流利和常識豐富似乎是隨著我們這一代才興起,可能是隨著馬歇爾先生出現,因為當時較遜色的同行們為了稱頌他的偉大而錯將表相當作本質。在我看來,我們這一代太過專注於「潤飾」,天知道大家花了多少時間精力去練習口音和口才、研究百科全書和《測驗你的常識》,而這些時間實在應該用於精練基本要素。

  雖然我們應該小心避免推拒終必落在我們身上的責任,但的確有某些僱主的許多言行鼓勵這類傾向。我很遺憾這麼說,但近年來似乎有許多宅邸──其中有些是地位極高的名門大戶──往往彼此採取一種競爭的態度,而免不了向賓客「炫耀」其總管精通這類微不足道的本事。我曾聽說過許多例子,總管在宅宴上被當作雜耍猴子一般展示。我曾親眼目睹一個令人遺憾的例子,該宅的賓客拿總管當遊戲對象,不時搖鈴召喚他,隨興所至提問題來考驗他,例如某某年「德貝賽馬」是誰獲勝,活像觀眾在音樂廳對表演節目的「神奇記憶人」發問。

  家父那一代則幸運地沒有這類專業價值觀混淆現象。而我還是老話一句,雖然他對語言的運用和常識能力有限,但是他不僅對於如何管理宅邸的學問瞭如指掌,而且在他黃金時期的確具備了「海斯協會」所謂的「符合職位的尊嚴」。因此,如果我向各位描述我個人認為家父之所以出類拔萃的理由,或可藉此傳達我對「尊嚴」的看法。

  有個故事,多年來家父總喜歡一再重複講述。我記得自己幼年時,和後來初入這一行在他的督導下擔任侍者時,都曾聽他跟訪客們說這個故事。我還記得自己榮膺總管一職以後──服務於穆格瑞吉夫婦在牛津郡相當簡樸的住宅──初次抽空返家看望他時,又聽他說過一遍。顯而易見,這個故事對他深具意義。家父那一代的人並不慣常以我們這一代的方式討論分析事情,我相信家父一再反覆講述這個故事,可算是他難得批判他從事的這一行的一個例子。由而,這個故事透露了他想法中的重要訊息。

  這個故事顯然是真實的,內容大致是某個總管隨主人遠赴印度,在那兒待了許多年,指揮一批當地人組成的僕從,並且維持了他在英國的高標準服務。一天下午,這名總管走進餐廳察看晚餐是否已準備妥當,卻發現有隻老虎懶洋洋地躺在餐桌下。總管悄悄走出餐廳,留意帶上房門,然後沉著地走進客廳;他的主人正與許多訪客在客廳品茶。他禮貌地輕咳一聲喚起主人的注意,然後湊在主人耳邊說,「對不起,主人,不過餐廳裡顯然有一隻老虎。或許您允准使用長槍?」

  根據傳說,數分鐘之後,主人和賓客聽到三聲槍響。過了一會兒,總管再度走進客廳添茶時,主人詢問是否一切安妥。

  「一切順利,主人,謝謝,」總管回答。「晚餐將在平常時間奉候,而且我很高興能稟告您,方才發生的事件屆時不會留下絲毫令人不安的痕跡。」

  這最後一句話──「方才發生的事件屆時不會留下絲毫令人不安的痕跡」──家父每次重複時總是欽佩地笑著搖頭。他從未表示知道那位總管的姓名,或認識與他相識之人,但他一向堅稱事情的經過完全如他所述。總而言之,這個故事究竟是否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透露出家父的理想。因為當我回顧他的事業時,我才明白他必然窮畢生歲月努力成為他故事中的總管。而在我看來,家父在其事業顛峰時期的確達成了他的雄心壯志。因為雖然我確信他從未有機會遭遇桌下有隻老虎這種事,但是回想我所知道或聽說過的有關他的事,我起碼可以想到好幾個例子,充分展現出他具備了這個故事中他所欽佩的那位總管的素養。

  其中一個例子是「查理暨瑞汀公司」的大衛.查理先生告訴我的,在達頓爵爺賦居宅邸期間他時常造訪達頓邸。一天傍晚我適巧侍候他時,查理先生告訴我,多年前他在「勒夫伯勒園」作客時曾遇見家父──「勒夫伯勒園」是實業家約翰.席佛斯先生的宅邸,家父於事業顛峰期曾在那兒服務十五年。查理先生告訴我,他始終忘不了家父,原因在於那次作客期間發生的一件事。

  有天下午,查理先生做了件令他自己既羞慚又懊悔的事,他任自己與兩名賓客一起喝得酩酊大醉──那兩位紳士我且稱之為史先生和姜先生,因為在某些圈子裡極可能仍有人記得他們。喝了約莫一小時酒之後,這兩位紳士起意開車去當地村子裡兜風──那個時期汽車仍是新奇的玩藝兒。他們說動查理先生同行,而由於當時司機休假,於是要家父開車。

  出發上路之後,史先生和姜先生雖已屆中年,舉止卻宛似少年學生,唱著粗鄙的歌曲,對車窗外見到的每一樣東西發出更粗鄙的評論。猶有甚者,這幾位紳士在當地地圖上注意到那附近有三個村子,莫菲、索塔希和布瑞根。其實我不敢肯定這三個地名是否精確,但重點在於,這三個地名讓史先生和姜先生聯想起音樂廳演出的一齣戲「墨菲、索特曼及貓兒布瑞吉」,各位或許聽說過這齣戲。三位紳士發現了這項奇特的巧合,立刻起念探訪這三個村子──藉以向音樂廳的藝人們致敬。據查理先生稱,家父遵命開車到一個村子,正要進入第二個村子時,史先生還是姜先生注意到那個村子是布瑞根──亦即,照順序是第三個村名,不是第二個。他們怒聲命令家父立刻掉轉車向,照「正確的順序」走訪三個村子。這麼一來就必須折返相當長的一段路,但是,查理先生告訴我,家父就好像當它是個完全合理的要求,而且大體上始終表現得彬彬有禮。

  然而史先生和姜先生的注意力這會兒已轉向家父,而且無疑對車窗外的景物已看得興趣索然,於是他倆開始譏損家父的「錯誤」,藉此自娛。查理先生記得當時他十分驚異家父居然未表露出絲毫侷促或怒意,反而帶著既保有個人尊嚴又隨時願意從命的神情,繼續開車。不過,家父的泰然自若並未能持久。因為那兩位紳士在家父背後侮辱他一陣子之後厭倦了,開始評論招待他們的主人──也就是家父的主人約翰.席佛斯先生。他們的話愈說愈離譜而且有失道義,使得查理先生不得不介入,勸誡這種話是失禮的──至少他是這麼聲稱。查理先生的這番勸誡受到激烈的反駁,甚至使得他非但擔心自己會成為那兩位紳士的下一個目標,而且當真認為有遭毆打的危險。但這時,就在那兩位紳士說了一句極其惡意誣衊男主人的言語之後,家父猝然停下汽車。接下來發生的事,留給查理先生無法磨滅的印象。

  後車門打開,家父站在車門外,距汽車約數步之遙,目光定定地盯著車內。照查理先生的描述,三名乘客似乎不約而同猛然意識到家父孔武有力的威勢。的確,家父身高六呎三吋,而他的面容,雖然當你知道他願意服從時他的神情的確讓人安心,但是在某些情境下看起來卻也可能十分駭人。他只不過打開了車門,然而他的神情傳達出強烈的責難,同時他挺立的身子有如一夫當關,以致查理先生的兩位酩酊同伴就像小男孩偷蘋果被農夫當場逮獲似的怯退。

  家父就這樣站在車門外半晌,一言不發,只是握著車門。最後,史先生還是姜先生開口了:「我們還要不要繼續走?」

  家父未答腔,只一逕默不作聲站在那兒,既未斥令對方下車,亦未顯露出他的意圖。我可以清晰想像出他那天的模樣,站在車門外,威嚴的體態完全遮蔽了他身後赫佛郡柔美的風景。查理先生回憶,那段時間奇異地令人心驚膽跳,他雖未參與先前的言行,卻覺得滿心愧疚。沉寂似乎無止境延續,最後史先生還是姜先生才鼓起勇氣囁嚅道:「我想我們剛才的談話是有點離譜。這事不會再發生了。」

  家父沉吟片刻,然後輕輕關上車門,回到駕駛座,繼續周遊三個村子──查理先生告訴我,那以後,餘程幾乎是在沉默中走完。

  回顧了這段插曲,我不禁又想到也是在家父事業中的那段時間裡發生的另一件事。那件事或許更鮮明地展示出他所具備的這項特殊素養。我該先說明,我們家有兩兄弟,家兄李納於南非戰爭期間陣亡,當時我還是個孩子。自然,家父深刻感受到失子之痛,但雪上加霜的是,通常做父親的在這種處境中所獲得的安慰──也就是,知道自己的兒子是為英王和國家而捐軀──卻因為家兄是在一項極不名譽的調防行動中身亡而玷污了。事後證實,那項行動非但是攻擊波爾人的平民聚落,極其不符英國人的戰爭原則,而且諸多證據顯示,該行動的指揮甚不負責,怠忽了數項基本的軍事預防措施,結果陣亡者──包括家兄──皆是無謂地丟了性命。有鑑於我將要述說的事情,因此不宜更明確地指認那項調防行動,不過,如果我說那項行動在當時曾造成輿論譁然,使得那場戰爭引致的爭議劇增,那麼各位應該可以猜到我指的是哪一樁行動了。當時輿論曾呼籲將相關將領撤職,甚至送交軍法審判,但是陸軍出面替該將領辯護,因此他得以完成那場戰役。較不為人知的是,就在南非戰爭即將結束之際,該將領悄悄退役,而且轉入商界,經營往來南非的船運。

  我述說這一段,原因是大約在戰爭結束十年之後,亦即失子喪夫之痛僅表面癒合之際,家父被其主人席佛斯先生喚進書房,告知這名人士──我且稱他為「將軍」──即將到府小住數日,參加宅宴,家父的主人希望在那段期間敲定一筆利潤豐厚的生意。不過,席佛斯先生想到了該人士的來訪對家父的影響,因此自動提議在「將軍」小住期間家父可以休假數日。

  家父對「將軍」的感受自然是厭惡至極;但是他也明瞭主人目前這筆生意是否成交全賴宅宴進行順暢──以預計有十八名左右的賓客來看,這項宴會不會是小事。由而,家父的回答大意是他非常感激主人顧念他的感受,但席佛斯先生可以放心,屆時他的服務必定符合平日的水準。

  結果,家父所受的折磨比原先可能預期的更苦。其一,就算家父或許希望見到「將軍」本人之後會心生一些敬意或同情,從而拋開他對「將軍」的惡感,但結果卻證明這份希望毫無根據。「將軍」是個肥胖、醜陋的人,他儀態不雅,言談在在顯露出他凡事好用軍事術語作直喻。更難為的是,「將軍」未帶侍從,平日侍候他的人臥病。這個消息造成了一個敏感的問題,因為另一位賓客也未帶侍從,這麼一來,誰選用總管,誰選用侍者就成了問題。家父體諒主人的處境,立刻自願侍候「將軍」,由而不得不忍受與他厭惡之人緊密接觸整整四天。而其間,「將軍」因為對家父的感受毫不知情,一有機會就講述他在軍中的豐功偉績──當然,許多軍方紳士私下在臥房中都喜歡跟侍從如此炫耀。然而,家父把他的感受掩藏得太好,執行職責太專業,使得「將軍」臨行之前當真向席佛斯先生褒獎他的總管優秀,而且還留下一筆可觀的小費致謝──家父毫不遲疑立刻請他的主人將那筆錢捐給慈善機構。

  從我敘述的這兩個例子中──兩者我皆做過確證,相信是真確無偽──我希望各位會同意,家父不僅證明,而且近乎體現了「海斯協會」所謂的「符合其職位的尊嚴」。只要考慮這些例子中的家父,與尼伯斯先生這類擅長技術性花俏者之間的差異,我相信各位或許就可以分辨出什麼是「偉大的」總管,什麼只是能力勝任了。或許這會兒各位也更能了解,家父為什麼如此喜歡講述那位發現餐桌下有老虎卻毫不慌亂的總管的故事了;這是因為他直覺知道這個故事中存在著「尊嚴」的真諦。

  說到這兒,容我做這項斷定:「尊嚴」必然與一個做總管的不捨棄其專業角色的能力息息相關。較遜色的總管只要略受激挑就會捨棄專業角色,遷就私人角色。對這類人士而言,身為總管就好像扮演啞劇中的角色;輕輕一推,微微踉蹌一步,假面具就會掉落,露出面具下的演員本人。偉大的總管之所以偉大,在於他們有能力堅守專業角色,而且堅守到最後;他們不會受外在事件的影響而捨棄它,無論這事件是多麼的出人意料,令人心驚或困惱。他們對專業素養的堅持就好比謙謙紳士堅持穿著西裝:他絕不會容許宵小或突發事件在眾目睽睽之下扯去他的西裝;他只有在自己願意的時候才會脫下它,而這個時刻必然是他獨處之時。這是「尊嚴」問題。

  常有人說,總管只有在英國才真正存在。其他國家,無論用的是什麼頭銜,都只不過是男僕罷了。我倒傾向相信此言不虛。歐陸民族無法擔任總管,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克制情緒,只有英國人有這份能耐。歐陸民族──大體是塞爾特人,這點相信各位必會同意──一向在情緒強烈時控制不住自己,因此只要情況稍具挑戰性就無法維持專業態度。容我重提方才的譬喻──請原諒我如此粗俗的形容──他們就好像略受激挑就會脫下西裝和襯衫,尖叫奔竄的那種人。一言蔽之,這種人無法窺得「尊嚴」的堂奧。我們英國人在這一點上較外國人佔了重要的優勢,也正因此,當人們想到偉大的總管時,他必然是個英國人,這幾乎已是定則。

  當然,各位也許會駁斥──就好像當年我與葛拉翰先生圍爐清談時只要我提出這類論點他必反駁──如果我的話正確無誤,那麼只有等親眼目睹某位總管在某種嚴格考驗中的表現之後才能辨明他是否偉大。然而,事實上,我們接受馬歇爾先生或藍先生等人是偉大的總管,但多數人並不能聲稱曾在這類嚴峻情況中細審過他們。我必須承認,葛拉翰先生此言有理,但我只能說,只要在這一行待的時間夠久,就能夠憑直覺判斷一個人專業素養的深度,而無需目睹它在壓力下的表現。真的,當人有幸會見一位偉大的總管時,他非但不會心生任何懷疑的衝動想要「考驗」對方,反而會想像不出有哪種情況能讓一個生具這般威信之人卸除專業素養。事實上,我相信,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就是這種體會穿透了酒精造成的混沌,使得家父的乘客們陷入羞慚的沉默中。面對這樣的人,就好像今早我親睹英國最優美的景致:一旦幸會,你自然知道偉大就在你的眼前。

  我明白,永遠會有一些人認為像我這樣嘗試分析偉大是徒勞之舉。「你知道某人具備它,某人不具備它,」葛拉翰先生一向如此辯駁,「除此而外別無可說的。」但是我相信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有責任莫持如此失敗主義。我們這一行的每個人都有專業責任去深思這些問題,如此才可能更努力為自己得到「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