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斯堡
我一向認床,鮮少能適應陌生床舖,因此只不安穩地小睡了一段時間,大約在一小時左右之前醒來。當時天色仍黑,我情知還得開一整天車,於是試著繼續睡。結果徒勞無功,等我終於決定起床時,天仍黑著,我不得不扭亮電燈好在角落的水盆前刮鬍子。但是刮完了鬍子,我又關上電燈,從窗帘縫沿我可以看見清晨的魚肚白。
方才我撥開窗帘時,屋外光線依舊灰濛,一層類似薄霧的東西使我看不清對街的麵包店和藥局。果然,沿著街道望向它跨越圓背小橋之處,我可以看見霧自河面冉冉升起,幾乎模糊了一整支橋柱。放眼望去,街上杳無人跡,而且除了遠方某處傳來敲打的回音,和偶爾由旅舍後側房間傳來的咳嗽聲,四下仍無任何聲響。老闆娘顯然尚未起床走動,看來她不太可能在她預告的七點半之前送來早餐。
這會兒,就在我等待世界甦醒的這靜謐的時刻裡,我發現自己再度默思肯鄧小姐來函中的內容。對了,我早該解釋自己何以稱呼她「肯鄧小姐」。「肯鄧小姐」其實應該稱作「班太太」,而且應該這樣稱呼她有二十年了。不過,因為我認識她時她仍然雲英未嫁,而且打從她赴西部成了「班太太」以來我就始終未再見過她,各位或許能原諒我不合禮俗地用我認識她時的娘家姓氏,也是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心中用的名諱來稱呼她。當然,她的來函讓我另有理由繼續把她想作「肯鄧小姐」,因為她的婚姻似乎終於要結束了,實在令人惋惜。信中並未明述細節,這也是應該的,不過肯鄧小姐毫不隱諱地表示,事實上,她已採取步驟搬出班先生在赫斯頓的住家,目前寄宿在附近的小康普頓村一個朋友家。
她的婚姻失敗當然是悲慘的事。此刻,她必定正在悔憾許久以前做的決定,使得如今她在遲暮之年如此孤單淒涼。在這種心境之下,返回達頓邸對她將是極大的慰藉,這是很容易可以理解的。坦白說,她在信中並未明言想返回達頓邸;但是從文句中的細枝末節所透露她對當年在達頓邸那些日子的思念,她想返回的訊息絕對錯不了。當然,肯鄧小姐不能期望在這個年紀返回達頓邸就可以拾回失去的歲月,等我倆見面時,我的首要任務就是提醒她這一點。我將不得不指出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已變了樣──這輩子我們不可能重拾當年有大批員工可指揮的日子。不過,話說回來,肯鄧小姐是位冰雪聰明的女性,她必然早已明白這一點。總而言之,她若返回達頓邸度過她退休前的歲月,這個抉擇,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會給予一個充滿虛擲感的生命一份真正的安慰。
當然,從我個人的專業觀點來看,肯鄧小姐即使休息了這麼許多年,顯然仍會圓滿解決目前困擾達頓邸的問題。事實上,或許我用「問題」這個字眼來描述這件事未免誇張了。我所指的其實是我個人犯的一連串小失誤,而目前我尋求的做法只不過藉此預防任何「問題」發生。誠然,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失誤起初的確帶給我一些焦慮,但一俟我有空暇正確診斷它們,發現病因只不過是員工短缺,我便不再費神操心。只要肯鄧小姐抵達,就會永久解決這些小失誤。
話說回來,容我重提她的來函。信中有時會透露出她對現況的一種絕望感──這是個令人相當關切的事實。有一句的開頭她這麼寫道:「雖然我不知道如何充實地填滿我的餘生……」還有另外一句她寫道:「放眼望去,我的餘生有如一片空虛伸展在眼前。」不過,正如我早先所說,通篇泰半透著懷舊之情。譬如,有一處她寫道:「這整件事令我想到艾麗絲.懷特。你還記得她嗎?事實上,我無法想像你能忘記她。至於我自己,我腦中仍舊時時縈繞著那些母音,和只有她才想得出的那些不合文法的獨特句子!你可知道她的近況?」
我並不知道她的近況,不過我不得不說,想起那位令人氣悶的女僕我就想笑──結果她竟是我們最盡職的員工之一。肯鄧小姐在信中另一處又寫道:
「我好喜歡從三樓臥房俯瞰草坪的景色,還可以隱約看見遠方的高地。那景色如故嗎?每到夏日傍晚,那景色總是透著一種神奇的韻味,如今我要向你坦白,從前我常浪費不少寶貴的時間,儘著兀立窗前,一味看得入迷。」
接著她又寫道:
「如果這是個痛苦的回憶,原諒我。只是我永難忘懷那一次我倆一起望著令尊在涼亭前面來回走著,低頭看著地面,彷彿他希望找回掉落在那兒的某件珍寶。」
肯鄧小姐居然跟我一樣仍記得這樁三十餘年前的舊事,這本身就是一種默示。的確,那件舊事必然就發生在她所提及的某個夏日傍晚,因為我仍能清晰記得自己爬上三樓樓梯頂,看見一道道橘色陽光穿過每一扇半掩的臥房門,劃破走廊的幽暗。而當我慢慢經過那些臥房時,我從一扇門口看見肯鄧小姐的身形,站在一扇窗前,她轉身輕喚:「史蒂文先生,如果有空請過來一下,」我走進房間,肯鄧小姐又轉回窗前。窗下,白楊木的陰影橫陳草坪上。視野右方,草坪成坡緩升向涼亭,家父就在那兒慢吞吞踱步,身形透出心事重重的感覺──的確,肯鄧小姐形容得貼切,「彷彿他希望找回掉落在那兒的某件珍寶。」
那一幕回憶始終留在我腦海中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希望作些說明。還有,這會兒想來,以肯鄧小姐服務達頓邸之初與家父的關係來看,那一幕會給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或許並不足為奇。
※※※
肯鄧小姐與家父大約是同一時間來到達頓邸──也就是一九二三年春──原因是我一下子失去了女管家和總管助理。之所以發生這種狀況,歸因於這兩人決定結婚,離開這一行。我始終認為這種結合對家宅的秩序是一項嚴重的威脅。從那以後,我在這種狀況下失去過許多員工。當然,人必須料到女僕和侍者之間會發生這種事,而一個優秀的總管在擬定配署方案時應隨時考慮到這一點;但是高階員工互婚對工作可以造成極大的破壞力。當然,如果兩名員工適巧相愛而決定結婚,責怪他們未免卑吝;但是我所惱怒的是那種對職業並沒有真誠的奉獻心,經常換工作尋求羅曼史的那種人──尤其是女管家。這種人是腐蝕優良專業精神的害群之馬。
不過容我立即說明,我說這話時並不是想到肯鄧小姐。當然,她最後也離開了我的麾下結婚去了,但我可以保證,她在我手下擔任女管家期間始終盡忠職守,從不容許外務干擾她的專業工作。
不過這是題外話。方才我說到,我們同時少了女管家和總管助理,然後肯鄧小姐抵達──我記得她還帶著出奇優異的履歷──接下前者的工作。適巧,家父由於僱主席佛斯先生去世,結束了他在「勒夫伯勒園」出色的服務,一時之間失去了工作和棲身之所。雖然他當然仍是一流專業者,但那時他已七十開外,深受關節炎和其他病痛之苦。因此,他若跟年輕一代具高度專業素養的總管競逐職位,可說毫無把握。有鑑於此,請求家父將他豐富的經驗和一流的素養帶到達頓邸,似乎是個合理的解決之道。
我記得,就在家父和肯鄧小姐加入員工陣容之後不久的一個早上,我坐在我的房間書桌前處理文書時,聽到敲門聲。我記得肯鄧小姐在我尚未吩咐之前就逕自開門而入,當時我略感錯愕。她捧著一大瓶花,含笑道:
「史蒂文先生,我想這些花會讓你的房間明亮些。」
「對不起,妳在說什麼,肯鄧小姐?」
「你的房間這麼陰暗實在可惜,史蒂文先生,屋外陽光好燦爛呢。我想這些花會使房間明麗些。」
「謝謝妳的好意,肯鄧小姐。」
「可惜沒有更多陽光照進來。牆壁甚至有點泛潮呢,是不是,史蒂文先生?」
我低下頭繼續看我的帳目,同時說,「我想只是水氣凝結,肯鄧小姐。」
她把花瓶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後又環顧一眼我的房間,說,「你若願意,我可以替你多剪些花送來。」
「肯鄧小姐,謝謝妳的好意。但這兒不是娛樂室。我希望讓我分心的東西愈少愈好。」
「可是,史蒂文先生,實在不需要讓你的房間這麼空盪盪的,缺少色彩吶。」
「目前為止我對它很滿意,肯鄧小姐,不過謝謝妳的體貼。事實上,既然妳來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妳談談。」
「哦,是嗎,史蒂文先生。」
「是的,肯鄧小姐,只是小事一樁。昨天我適巧經過廚房時,聽到妳在叫一個名叫威廉的人。」
「是嗎,史蒂文先生?」
「是的,肯鄧小姐。我聽到妳叫了數遍『威廉』。可以請問妳是在稱呼誰嗎?」
「啊,史蒂文先生。我想應該是稱呼令尊吧?這屋子裡沒有別的人叫威廉,我相信。」
「這是個很容易犯的錯誤,」我微微一笑,道。「麻煩妳,肯鄧小姐,以後稱呼家父『史蒂文先生』好嗎?要是跟第三者談到他,妳可以稱呼他『老史蒂文先生』,以分辨他和我。我十分感激,肯鄧小姐。」
說完,我低頭繼續做我的文書。但出乎意料,肯鄧小姐並未離去。「原諒我打個岔,史蒂文先生。」過了片刻她才說。
「什麼事,肯鄧小姐?」
「我恐怕不太明瞭你的意思。過去我一直慣以教名直呼下屬,我不覺得有什麼理由在這座宅邸不這麼做。」
「這是個非常可以理解的錯誤,肯鄧小姐。不過,如果妳稍微考慮一下情況,或許就可以明白像妳這樣身分的人以『下屬』的方式對家父這樣身分的人說話,是不恰當的。」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史蒂文先生。你說像我這樣身分的人,但據我了解我是這座宅邸的女管家,而令尊是總管助理。」
「正如妳所說,他的頭銜當然是總管助理。但是我沒想到以妳的觀察力竟未發覺他實際上不僅是個總管助理,而且遠超出這個頭銜。」
「看來是我太缺乏觀察力了,史蒂文先生。我只觀察出令尊是個有能力的總管助理,也就據此稱呼他。被我這樣的人直呼名諱,他一定十分氣惱。」
「肯鄧小姐,聽妳的口氣顯然妳根本沒有觀察過家父。如果妳觀察過,就應該早已明白以妳這樣的年紀和身分的人直呼他『威廉』是不適當的。」
「史蒂文先生,我也許擔任女管家不久,但是我願意指出,自我擔任此職以來,我的能力已獲得相當的讚許。」
「我毫不懷疑妳的能力,肯鄧小姐。但是,如果妳願意多予觀察,就會發現有無數事情指出家父是個不凡的人,遠比妳或許能向其學到許多學問的那些人優秀。」
「多謝你的勸告,史蒂文先生。那麼請告訴我,我從觀察令尊當中,究竟可以學到什麼樣的大學問?」
「我想只要有眼睛的人應該都明白,肯鄧小姐。」
「不過我們已經證實了我特別缺乏這方面的能力,不是嗎?」
「肯鄧小姐,如果妳認為在妳的年紀妳已是完美無瑕,就絕對無法提升至妳無疑有能力達到的顛峰水準。我可以指出,例如,妳仍然經常不確定什麼東西該放在哪兒,什麼物品究竟是什麼。」
這話似乎使得肯鄧小姐略居劣勢。的確,一時之間她顯得有些難過。繼而她說:
「我剛到這兒,是遇到一些困難。不過這應該純屬正常現象。」
「啊,妳說的正是重點,肯鄧小姐。妳若觀察過家父就會明白,他比妳晚到此宅一週,但是他對屋裡的一切瞭如指掌,而且幾乎打從他踏入達頓邸就是這樣。」
肯鄧小姐似乎思索了一下這句話,才略顯慍怒地說:「我相信老史蒂文先生精擅他的工作,但是我向你保證,史蒂文先生,我也擅長我的工作。我會記住以後以全銜稱呼令尊。現在,請容我告退了。」
這一次事件之後,肯鄧小姐不再送花到我的房間,而且大體說來,我很高興她力求表現。更且,她顯然是個認真看待工作的女管家,並且年紀雖輕但似乎毫不費力就獲得員工的尊敬。
我還注意那以後她的確稱呼家父「史蒂文先生」。不過,大約在我們於我房中交談之後兩星期,一天下午我正在圖書室做事時,肯鄧小姐走進來,說:
「對不起,史蒂文先生。要是你正在找你的畚箕,它就在大廳裡。」
「對不起,妳說什麼,肯鄧小姐?」
「你的畚箕,史蒂文先生。你把它留在外面了。要我替你取來嗎?」
「肯鄧小姐,我方才並沒有用畚箕。」
「啊,唔,這麼說來請原諒我,史蒂文先生。我以為是你用了你的畚箕,之後把它留在大廳裡了。抱歉打攪你。」
她起步離去,但是走到門前又轉身,說:
「哦,史蒂文先生。我可以把它放回工具間,但是我必須立刻上樓。不知你是否會記得把它放回去?」
「當然會,肯鄧小姐。謝謝妳的留心。」
「沒什麼,史蒂文先生。」
我聆聽她的足音經過大廳上樓,然後我走向房門。從圖書室房門可以一眼望過大廳,直接看見宅邸正門。肯鄧小姐提及的那只畚箕顯眼地、幾乎就放在光淨而沒有其他物品的地板中央。
這是個微不足道,但令人著惱的小失誤;那只畚箕不僅從一樓面向大廳的五扇房門可一覽無遺,而且從樓梯間和二樓懸臺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穿過大廳,拾起那只觸目的畚箕之後,才猛然意識到它的含意;我記得,家父在半小時之前曾經掃過玄關大廳。起初,我難以相信家父竟會出這種錯。但旋即我提醒自己,任何人都可能偶爾犯下這種小疏漏,由而我的惱怒轉向肯鄧小姐,怪她為了這件事居然如此小題大作。
之後,過了不到一星期,我從廚房穿過後廊時,肯鄧小姐走出她的房間,說了一段顯然經過排練的話;其大意是:雖然她覺得很不自在,要我留意我的員工犯的錯誤,但是她和我必須像搭檔一般合作,希望我若留意到女性員工犯錯切莫客氣,直言無妨。接著她指出,餐廳裡幾件已擺在餐桌上的銀器有明顯的拭粉殘屑。有支叉柄等於是黑的。我謝謝她,她退回她的房間。當然,她不必提及銀器是家父負責的工作之一,也是他深以自豪的一項工作。
很可能當時還有許多這類的小事件,只是如今我已記不得了。總之,我記得事情是在一個陰雨濛濛的晦暗下午達到高潮,當時我正在彈子室整理達頓爵爺的運動獎杯。肯鄧小姐走進房間,從門口處說:
「史蒂文先生,我剛才在房間外面注意到一件事,讓我很迷惑。」
「什麼事,肯鄧小姐?」
「是不是爵爺希望把樓梯頂的那尊華人像,跟這個房門外的那一尊調換?」
「妳說華人像,肯鄧小姐?」
「是的,史蒂文先生。原本在樓梯頂上的華人像這會兒就放在這個房門外面。」
「我恐怕,肯鄧小姐,妳大概弄糊塗了。」
「我不認為我弄糊塗了,史蒂文先生。我特別要求自己要熟悉這屋子裡什麼東西該放在哪兒。我想那尊華人像大概是有人擦拭過之後,放錯了位置。如果你存疑,史蒂文先生,或許願意移駕親自過來看看。」
「肯鄧小姐,我現在沒有空。」
「可是,史蒂文先生,你好像並不相信我的話。所以我才請你移駕到房門外親自看看。」
「肯鄧小姐,我正在忙,待會兒會處理這件事。這事並不緊急。」
「那麼,史蒂文先生,你同意這件事我並沒有錯。」
「我不會同意任何事,肯鄧小姐,等我有機會處理這件事再說。不過,我目前沒空。」
我回身繼續做我的事,但肯鄧小姐依舊站在門口瞅著我。最後,她說:
「我看得出你的工作就快做完了,史蒂文先生。我去外面等你,待會兒你出來就可以把這件事做個確定。」
「肯鄧小姐,我認為妳把這件事看得太緊急了。」
但是肯鄧小姐已經離開房間,而且果真,我繼續做我的工作時,外頭會偶爾傳來一聲足音或某種聲音,提醒我她仍然在房門外。因此,我決定待在彈子室多做些其他工作,以為過一會兒她自會明白她的堅持荒謬而離去。不過,過了好一陣子,我已做完了所有用得上手邊工具的工作,但肯鄧小姐顯然還待在外面。我決意不再為這件幼稚的事浪費時間,考慮從法式窗離去。這個計策遭遇一個阻礙,就是天氣──外頭有好幾塊大水窪和泥濘──同時還得找時間回到彈子室從房間內拴上法式窗。最後,我決定最佳策略是乾脆突然間怒沖沖大步走出房間。於是我盡可能悄然越過房間來到可以邁步走出去的位置,然後緊握著工具,強自走出房門,趁錯愕的肯鄧小姐來不及恢復鎮定之前穿過走廊。不過,她恢復鎮定的速度極快,眨眼間就追上我,而且站在我面前,有效地攔住我的去路。
「史蒂文先生,那尊華人像放錯了位置,你同意吧?」
「肯鄧小姐,我很忙。沒想到妳除了整天站在走廊上,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可做。」
「史蒂文先生,那尊華人像位置究竟對不對?」
「肯鄧小姐,請妳小聲一點。」
「我倒要請你,史蒂文先生,轉身看看那尊華人像。」
「肯鄧小姐,請壓低妳的音量。樓下的員工若聽到我們為了華人像的位置對不對而扯開嗓門爭執,他們會怎麼想?」
「事實上,史蒂文先生,宅邸裡的所有華人像已經髒了好些日子!如今又放錯了位置!」
「肯鄧小姐,妳的舉止相當可笑。現在麻煩妳讓我過去。」
「史蒂文先生,麻煩你看看你身後的華人像好嗎?」
「如果妳認為這件事這麼重要,肯鄧小姐,我可以同意我身後那尊華人像可能放錯了位置。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實在有些弄不懂妳為什麼竟如此關切這麼微不足道的小失誤。」
「問題是,史蒂文先生,你交付令尊的工作遠超出他這個年紀的人所能應付的程度。」
「肯鄧小姐,妳顯然不太明白妳所暗示的是什麼。」
「無論令尊從前是什麼樣的地位,史蒂文先生,如今他的能力已大減。這才是你所謂的『微不足道的小失誤』真正顯示出的意涵,如果你不予理會,不久後令尊就會犯下嚴重的大錯。」
「肯鄧小姐,妳這只是在給妳自己出洋相。」
「對不起,史蒂文先生,可是我必須說下去。我認為現在該讓令尊卸下許多職責。例如,不該要求他端奉荷重的盤子。他端著這種盤子進餐廳時,雙手顫抖的情況委實教人心驚。遲早盤子會從他手中掉在某位女士或紳士的腿上。還有,史蒂文先生,我非常抱歉這麼說,不過我已留意到令尊的鼻子。」
「是嗎,肯鄧小姐?」
「我很遺憾,是的,史蒂文先生。前天晚上我望見令尊端著盤子一步步慢慢走向餐廳,而且清楚看見他的鼻尖有顆斗大的水珠懸在湯碗上方。我不以為這種奉餐方式會刺激胃口。」
不過這會兒我仔細回想,倒並不肯定肯鄧小姐那天說得如此露骨。當然,多年密切合作,我們漸漸有過一些非常坦率的談話,但是發生事情的那一天我們的合作關係才剛開始不久,縱使是肯鄧小姐,我也不認為她會如此直率。我不敢確定她果真逾分到說出這種話:「這些失誤本身或許微不足道,但是你一定了解它所顯示的更大的意涵。」事實上,這會兒我仔細思索,倒覺得這句話可能是我跟肯鄧小姐在彈子室外對話之後大約兩個月,達頓爵爺把我喚進他的書房時對我說的。那個時候,家父的情況在他摔跤之後已顯著惡化。
※※※
書房門正對著大樓梯。如今書房外面放著一個玻璃櫃,展示法拉迪先生的各種飾物,但是在達頓爵爺當年,那個位置擺的是一個書架,陳列著許多百科全書,包括整套《大英百科全書》。達頓爵爺往往刻意在我下樓時站在書架前瀏覽書背,有時為了增加巧遇的效果,他會真的取下一冊書,佯作埋首閱讀狀。然後等我經過他時,他會說,「哦,史蒂文,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完,他會安步回到書房內,外表看來仍在專心閱讀手中的書。達頓爵爺必然是對他即將說的話感到尷尬,才會採用這種方式,甚至書房門關上之後,他也往往會站在窗前,談話時始終佯作閱讀百科全書。
順道一提,我可以告訴各位許多足以顯現達頓爵爺本性羞澀、溫謙的例子,此刻我要描述的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近年來,關於達頓爵爺和他在國家大事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坊間出現了許多荒謬的流言和文章,有些極其無知的報導竟說他是個以自我為中心或傲慢自負的人。容我在這兒說一句,再沒有比這種說法更悖離事實的。他後來扮演的那些公眾角色,完全與他的性向背道而馳。我堅信,爵爺之所以能克服他較羞怯的一面,純粹出於一份深摯的道德使命感。無論近年來關於爵爺有些什麼流言──我說過其中絕大多數純屬無稽荒謬──我敢公開表示,他是個真正心地善良的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君子,我很驕傲我的黃金歲月是奉獻給他。
我剛才提到的那個下午,當時爵爺應該還只是五十四、五歲左右;但是我記得他的頭髮已完全灰白,高瘦的身材已微微出現他晚年十分顯著的佝僂跡象。他說話時幾乎未曾抬起過目光,始終看著書。
「令尊身體好些了嗎,史蒂文?」
「他的身體完全恢復了;主人。我很高興。」
「這消息真教人高興。真高興。」
「謝謝你,主人。」
「呃,史蒂文,有沒有任何──唔──跡象?我是指,顯示令尊或許希望減輕一些工作負擔?我的意思是,撇開他摔跤之事不談。」
「我覺得,主人,家父似乎已完全恢復健康,我相信他仍然相當值得信賴。近來他負責的工作的確出現過一、兩次值得注意的失誤,但是都屬於極輕微的錯誤。」
「可是我們都不希望再有那種事發生,是不是?我是說,令尊跌倒什麼的。」
「的確不希望,主人。」
「還有,當然,這種事既然會在草坪上發生,就可能在任何其他的地點發生。而且隨時有可能。」
「是的,主人。」
「比方說,這種事可能在令尊侍候晚餐時發生。」
「是的,主人。」
「是這樣的,史蒂文,那些代表們即將在兩週之內抵達。」
「我們已準備就緒,主人。」
「他們抵達之後,這屋子裡發生的任何事都可能造成相當的影響。」
「是的,主人。」
「屆時實在不適合擔些可以避免的風險。」
「你說的是,主人。」
「是這樣的,史蒂文,這絕不是要令尊離開我們。只是要求你重新考慮他的職務。」就在這時,我記得,爵爺又低頭看著書,侷促地用指頭比著一行文字:「這些失誤或許輕微,史蒂文,但你必須明白它較嚴重的意涵。令尊值得信賴的日子已漸漸過去了。千萬不能要求他再擔負一些可能影響會議的工作,萬一出錯,極可能有損它的成功。」
「你說的是,主人。我完全了解。」
「好。那麼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考慮了,史蒂文。」
我該說明,達頓爵爺曾親眼目睹大約一週之前家父跌倒的經過。當時他正在涼亭招待兩位客人,一位年輕女士和一位先生,他看見家父端著一盤大家正期待的點心越過草坪。草坪在涼亭前面大約有數碼是緩坡,當年跟今日一樣,有四塊大石板嵌在草地裡當作爬坡用的階梯。家父就是在石階前摔倒,將盤中的物品──茶壺、杯子、碟子、三明治、蛋糕──全倒在階梯頂部的草地上。等我獲知警訊匆匆趕出去時,爵爺和他的客人們已扶著家父側躺下,用涼亭內的椅墊和地毯權充枕頭和毯子。家父已失去知覺,臉孔泛出奇異的灰色。當時已派人去請梅瑞迪大夫,但爵爺認為應該在大夫抵達之前先將家父移至曬不到太陽的地點;結果,僕從端來一把浴椅,毫不費力地將家父抬進屋內。等梅瑞迪大夫抵達時,他已泰半甦醒,大夫不久即離去。只丟下一句語焉含糊的診斷,大意是家父或許「工作過度」了。
整個事件顯然令家父十分難堪,等到達頓爵爺在書房與我做那次談話時,家父早已讓他自己恢復往常一樣的忙碌。由而,任何人要對他開口提出減輕他的責任並非易事。而我更是礙難,因為好些年來家父與我已愈來愈少交談──其原因我始終未曾真正探究過。甚至在他來到達頓邸之後,就算是簡短交談與工作相關的必要問題時,氣氛都非常之尷尬。
最後,我評估最佳選擇是在他的房中私下談這件事,這樣一來,等我離開之後,他可以有機會獨自靜思他的新工作。要在家父房中找到他,只有一大清早和夜晚回房之後兩個時間。我選擇了前者。一天清早,我拾級來到僕從廂房上方他的閣樓斗室外,輕輕敲門。
※※※
在那之前,我鮮有理由進入家父的房間,而當時我初次強烈感覺到那房間的狹窄和簡陋。的確,我記得當時我的感覺宛如跨入一間牢房,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印象可能來自房間的狹小和蕭然的四壁,但清晨幽暝的光線也必然影響了我的感覺。因為家父已拉開窗帘,穿好了制服,正坐在床沿上刮鬍子,而且顯然他已在那兒坐了好些時間,望著天色轉明。起碼旁人會認為他是在看日出,因為從他的小窗望去,除了屋瓦和排水管,別無其他景色。他床畔的油燈已捻熄,因此當我看見父親目光不滿地瞥一眼我手中用來照亮搖晃的樓梯的油燈時,我趕緊捻熄了它。如此一來,我更加注意到幽暝的晨光投入房中所造成的效果,還有它照在家父皺紋斑斑、蒼老,但依舊威嚴的五官周圍的模樣。
「啊,」我說,然後猝笑一聲,「我早該知道父親一定已經起床準備工作了。」
「我已經起床三個小時了,」他說,相當冷峻地上下打量我。
「希望父親不是因為關節炎才睡不著。」
「我並不缺少睡眠。」
家父雙手伸向房中唯一的一把小木椅,按著椅背,撐起身子。看見他直立在我的面前,我不禁難以確定他的佝僂有多少成分歸因於老弱、多少歸因於慣性適應這房間陡斜的天花板。
「我是來跟您說一件事,父親。」
「那就言簡意賅。我沒時間和你閒聊。」
「既然這樣,父親,我就直說了。」
「直說,說完了事。我們還有人有工作要做。」
「好吧。既然您要我簡要說,我盡力而為。其實,問題是父親的身子愈來愈孱弱了。如今甚至連總管助理的工作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爵爺認為──的確我的看法也一樣──父親雖然可以繼續負責目前的工作,但已隨時可能危及宅邸內務的順利進行,尤其是下週的重要國際會議。」
父親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線下,沒有露出絲毫情緒。
「重點是,」我繼續說,「認為不該再要求父親侍餐,無論是否有賓客在場。」
「我每天侍餐已經有四十五年了。」家父說,他的聲音不疾不徐。
「還有,已決定父親不該端著盛有任何東西的盤子,即使走一步也不宜。有鑑於這些限制,又知道父親重視簡潔扼要,我已列出修正過的職務清單,往後可照單執行。」
我不願意把手中那張單子真的交到他手中,於是放在他的床腳。家父瞥了它一眼,然後目光回到我身上。他的表情依舊看不出絲毫情緒,他按著椅背的雙手顯得完全鬆弛。不管他是否佝僂駝背,那模樣教人無法不想到他體態的震撼力──曾經一度使那兩位酒醉的紳士在汽車後座嚇得清醒過來的威儀。最後,他說:
「我那次摔跤純因那幾級石階,石階歪了!應該告訴山繆挪正它,免得別人也摔跤。」
「說得是。總之,是否請父親務必研究一下那張單子?」
「應該告訴山繆把石階砌正。絕對要在那幾位紳士自歐洲抵達之前處理好。」
「說得是。唔,父親,早安了。」
肯鄧小姐在信中提及的那個夏日傍晚就是在這次交談之後不久──的確,也可能就在同一天。我記不得自己究竟為什麼到頂樓的客房走廊。但我好像已經說過,迄今我仍清晰記得落日餘暉穿過每一扇微掩的門口,將橘黃的光束投射在走廊上的景象。我經過那幾間無人住的臥房時,肯鄧小姐被夕陽烘映的黑色身影自其中一間臥房的窗前向我招手。
如今想來,憶起肯鄧小姐初抵達頓邸那段時日一再向我提及家父之事,這麼多年來她仍記得那天傍晚的那一幕也就不足為奇了。無疑,當我們兩人從窗口望著窗下父親的身影之際,她內心生起了某種愧疚感。白楊木的陰影已遮住大半草坪,但陽光仍舊照亮著較遠處草坡升向涼亭的那一角。可以看見家父站在那四塊石階旁邊,陷於沉思。輕風微微拂亂他的頭髮。繼而,我們望著他一步一步慢慢走上石階。到了階頂,他轉身,步伐稍快地邁下石階。他又轉身,再度一動不動兀立數秒,打量著面前的石階。最後,他再一次拾級而上,意態十分慎重。這一次他一直走,走過草地,幾乎抵達涼亭,然後轉身緩慢往回走,兩眼始終未離開地面。實在說,我再怎麼描述那一刻他的模樣,也不可能比肯鄧小姐在她信中形容得傳神;那模樣的確「彷彿他希望找回掉落在那兒的某件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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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察覺到自己變得沉溺在這些回憶中,這實在有點愚傻可笑。終歸,這趟旅行對我而言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去盡情享受英國鄉間美景,我知道若縱任自己無謂地分心於其他事務,日後必會深感遺憾。事實上,我發現自己迄未記述赴這個城市途中的經歷──除了約略提及旅程之初在路邊山腰上那次短暫停留。這委實是個疏忽,因為昨天的旅途我玩得非常開心。
赴索爾斯堡這段旅程我曾悉心計畫,幾乎避開了所有幹道;或許有些人會覺得這段路線迂迴繞道,無謂耗時,但是卻可以讓我欣賞到西蒙絲女士在她的書中推薦的許多風景,而我必須說我非常滿意。因為這段路線大部份經過田園牧地,放眼望去綠草如茵,景色怡人,我不時減慢車速如牛步一般,好整以暇欣賞途經的一條溪水或一座山谷。不過我記得自己始終未再下車,直到駛至索爾斯堡市郊。
當時,我正駛下一條又長又直的坡道,道路兩旁是廣袤的草原。事實上,那個地點的地面平坦開闊,四方景色可以一覽無遺,索爾斯堡大教堂的尖頂就矗立在前方的地平線上。一種寧靜感籠罩我,我記得當時我因此又一次減緩車速──大概頂多時速十五哩。這樣反倒好,因為我及時看見一隻母雞悠哉地橫越我的去路。車子緊急停在那隻雞的前面一兩呎左右,母雞也停了下來,站在車子前面。過了一陣子牠動也不動,我不得不按喇叭,但毫無效果,母雞反而低頭啄食地上的什麼東西。我相當著惱,準備下車,但是一腳還沒離開油門,就聽到一個婦人的聲音喊:
「哦,對不起,先生。」
扭頭望去,我才看出自己剛經過一間路邊農舍──一名身穿圍裙的年輕婦人從農舍跑過來,顯然是被喇叭聲引來的。她經過我旁邊,一把抱起母雞,一面摸著牠一面再度向我道歉。我安慰她沒事,她說:
「真謝謝你停下車子,沒有軋過可憐的妮莉。牠是隻好母雞,總給我們生下好大的雞蛋,你從未見過那麼大的雞蛋。你真是好心腸。大概也急著趕路吧?」
「哦,我一點也不急著趕路,」我微笑道。「這是多年來我頭一次可以逍遙自在,坦白說,實在是個愉快的經驗。我是在享受開車的樂趣,妳知道。」
「哦,那可真好,先生。我猜想你正要去索爾斯堡。」
「沒錯。對了,前面那就是大教堂,是吧?我聽說那是一棟非常漂亮的建築。」
「哦,是大教堂,很好看。唔,老實說,我自己很少進城,所以也說不出它究竟是什麼模樣。不過我告訴你,先生,我們這兒天天可以看見教堂尖塔。有些日子霧太濃,它就好像完全消失了似的。可是你也看得出,像今天這種好天氣,它看起來真的很漂亮。」
「真好看。」
「實在感激你沒有軋過我們的妮莉,先生。三年前我們養的一隻烏龜就是這樣被軋死了,差不多就在同一個地點。那件事讓我們一家人好難過。」
「真可憐。」我沉重地說。
「哦,那可不,先生。有些人說,我們農人已經習慣了家畜傷亡,但其實並非如此。我的小兒子哭了好些天。你真好心肯為妮莉停車,先生。既然你已經下車了,要是願意進屋裡喝杯茶,我們歡迎之至。喝杯茶再上路可以提神。」
「妳太客氣了,不過真的,我覺得應該上路了。我希望儘早抵達索爾斯堡,瀏覽城裡的許多迷人勝景。」
「那倒是,先生。唔,再謝謝你了。」
我再度出發,不知為什麼仍保持原先的緩慢車速──或許因為我預期還會有農畜漫步橫越馬路。總之,這樁小事件不知怎的令我心情暢快;對方所感謝我的那一點兒善心,和回報我的那一點善意,不知怎的使我對未來幾天情況未卜的旅程充滿了興致。也就是在這種心情中,我來到索爾斯堡。
不過說到這兒,我覺得應該重提一下家父的事;因為我猛然想到,方才我可能已給了各位一種印象,好像我在處理他能力衰退這件事情上,對他的態度太過直率無禮。事實上,除了用那種方式之外,幾乎可說別無選擇。我相信,只要我解釋清楚那件事的相關問題,各位必定會同意我這句話。換言之,當時要在達頓邸舉行的重要國際會議已迫在眉睫,不容因循縱任或迂迴宛轉。更且,還要記住,雖然達頓邸在那之後的大約十五年間經歷過更多與其重要性相仿的事件,但一九二三年三月的那次會議卻是頭一樁;一個相當缺乏經驗的生手,自然不太敢冒險。事實上,我經常回顧那次會議,而且有充分理由視它為我生命的轉捩點。其一,我想我的確視它為個人做為一個總管真正藝成出師的重要時刻。這話的意思並不表示我自認已成為一個「偉大的」總管;無論怎麼說,這種問題委實不該由我來作評斷。但倘若真有人願意假定,在我的事業過程中我起碼培養出些許重要的「尊嚴」素養,那麼此人或許願意認同,一九二三年三月的那次會議算是我初次證明自己有能力培養出這份素養的時刻。那次事件可說是出現在個人發展過程中的關鍵階段,挑戰並且促使個人的能力發揮到極限,以致從那以後個人對自己有了新的評斷標準。當然,那次會議值得紀念的原因還有許多,我願述其詳。
※※※
一九二三年的會議可說是達頓爵爺長期擘畫的極致;的確,如今回顧起來,可以清晰看出爵爺早在三年多之前就朝這個目標運作。我記得,一次大戰結束草擬和約之際,一開始他對這項和約並不是那麼關注,如果說,他的興趣是由於對和約作的一項分析而起,毋寧說是出於他與卡爾─漢茲.布瑞曼先生的友誼。我想這個說法應屬公允。
布瑞曼先生初次造訪達頓邸是在戰後不久,他仍著軍官制服,當時任何人都可以明顯看出他與達頓爵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這一點我倒不覺意外,因為任何人都看得出布瑞曼先生是個高尚正派的君子。他自德國陸軍退役之後,有兩年時間經常來訪,而旁人由不得不驚覺他的情形每下愈況。他的衣著愈來愈襤褸,形容愈來愈憔悴瘦弱;他眼中出現一種神不守舍之色,而且在他最後一次來訪時,他經常發呆,渾然無睹於爵爺的在場,有時甚至不知對方在跟他說話。我本會以為布瑞曼先生罹患了某種重病,但是爵爺在當時說過的一些話使我確定事情並非如此。
我想應該是在一九二〇年末,達頓爵爺親自初訪柏林,我猶記得那次訪問對他造成的深遠影響。他返國之後,一連數日始終心事重重,我還記得有次我問起此行是否愉快,他回答:「讓人心煩意亂,史蒂文。非常煩心。我們這樣對待一個失敗的敵人,實在是一種恥辱。完全悖離我國的傳統。」
但還有一個與這件事有關的記憶,迄今猶清晰留在我的腦海中。如今,舊宴會廳內不再擺著一張長桌,那間天花板高而華麗的寬敞房間成了法拉迪先生的畫廊。但是在爵爺居住的當年,那個房間和那張長桌經常得供應三十名左右賓客用晚餐;事實上,宴會廳相當寬敞,必要時還可增添幾張小桌子,容納將近五十名賓客。當然,平日達頓爵爺都在可容納十二人,氣氛較親暱的餐廳用餐,跟如今法拉迪先生的習慣一樣。但是在那個冬日夜晚,我記得餐廳因某種原因無法使用,結果達頓爵爺就在偌大的宴會廳內與僅僅一位客人共餐──我記得應該是爵爺任職外交部時期的同事,理查.福克斯爵士。各位無疑會同意,只有兩人用膳侍候起來最為困難。我個人寧願只有一位用餐者要侍候,縱使他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關鍵在於,如果有兩人用膳,就算其中之一是自己的主人,要達成既殷勤又彷彿不在場這種一流侍餐的要務,尤其困難。在這種狀況之下,個人難免會懷疑自己的在場使用餐者無法暢所欲言。
那天晚上,宴會廳內大部份空間都在黑暗中,兩位士比肩坐在長桌中間的位置──桌子太寬,不適宜對坐──桌上的蠟燭和噼啪作響的爐火在他倆四周投下柔黃的光暈。我決定站在陰影中,比平日距離長桌遠得多,藉此盡可能隱藏我的存在。當然,這個策略相當不利於侍餐,每次我走向光暈時,腳步總是會發出又長又響的回聲,招搖又刺耳地讓人注意到我走近;但它卻有一大優點,可以使我站在一旁待命時有如半隱形人。我就是那樣站在距兩位紳士有一段距離的陰影中之際,聽到了達頓爵爺談起布瑞曼先生,他的聲音沉著溫文如昔,在寬闊的四壁間發出強烈的回響。
「他原是我的敵人,」他說,「但他的舉止始終像個君子。在雙方交戰的六個月期間,我們彼此以禮相待。他是個盡忠職守的君子,我對他毫不怨恨。我跟他說:『聽我說,今天我們是敵人,我會用我所有的力量跟你作戰。但是等這件可悲的事情結束之後,我們不應再做敵人,可以共飲一杯。』可悲的是,這個諾言使我成了個騙子,我的意思是,我跟他說過一旦戰爭結束我們就不再是敵人。可是如今要我如何面對他,告訴他此言不假?」
那天晚上稍晚,爵爺又搖著頭,沉重地說:「我是為了維護世界正義而打那場仗。在我看來,我跟日耳曼民族並沒有血海深仇。」
今天,聽到那些有關爵爺的流言、有關他的動機的愚昧臆測,我不由得欣然憶起他在那間幾乎空無一人的宴會廳內說出那番肺腑之言的一刻。無論在往後多年間爵爺的做法造成多大的複雜面,起碼我個人從不懷疑他的一切行為皆本諸「維護世界正義」。
那天晚上過後不久,悲耗傳來,布瑞曼先生在一班行駛漢堡與柏林之間的火車上飲彈自戕。自然,爵爺難過至極,他立刻計畫向布瑞曼家人致送奠儀和悼慰之怠。然而經過多日聯繫,其間我個人也盡力協助,爵爺卻未能查出布瑞曼家屬的行蹤。他似乎已有好一段時間孤獨飄零,他的親人均已離散。
我相信,就算沒有這樁悲慘的惡耗,達頓爵爺也會有他日後的那些作為;維護正義,終止苦難的觀念早已根植在他的本性中,使他不可能改弦易轍。事實上,在布瑞曼先生自戕之後的數週期間,爵爺投下愈來愈多的時間在德國國內的危機上。知名的當權之士成了宅邸的常客──我記得其中包括了丹尼爾爵爺、約翰.梅納.基內斯先生,和知名作家H.G.威爾斯先生,其他人因為「不列記錄」,故而我在這兒且掩其名──他們經常和爵爺一起熱烈討論數小時不歇。
事實上,有些訪客嚴格「不列記錄」,主人甚至叮囑我切勿讓僕從獲悉他們的身分,或不得瞥見某些人。不過──這一點令我頗感驕傲與感激──達頓爵爺從未試圖隱瞞我的耳目,我還記得有好幾次,某位人士話說到一半停下來,戒慎地瞥我一眼,爵爺卻只說:「哦,沒關係。你可以當著史蒂文的面暢所欲言,我保證。」
由而,在布瑞曼先生去世之後的兩年間,爵爺和那段期間成為他最親密盟友的大衛.卡汀諾爵士攜手協力,成功地集合了一群知名之士,他們咸認不該任憑德國國內的情況繼續惡化。這些人士不僅包括英國人和德國人,還有比利時人、法國人、義大利人和瑞士人;他們都是外交官和高階層政治人物,有神職人員、退休軍人、作家和思想家。有些紳士跟爵爺一樣,強烈認為凡爾賽和約是一場不公平的遊戲,為了一場已經結束的戰爭而繼續懲罰一個國家是不道德之舉。其他人則顯然不這麼關心德國或其居民,只是認為若不遏止該國的經濟動亂現象,則這種現象極可能以令人心驚的速度擴散到世界上大部份地區。
迄一九二二年之始,爵爺腦中已有明確的目標。也就是集合看法相同的有影響力之士,在達頓邸舉行一項「非官方」國際會議,商討修改凡爾賽和約中最嚴苛條款的方法。這類會議必須具備足夠的分量,才可能對「官方」國際會議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當時已舉行過多次「官方」國際會議,目的即在重新考慮凡爾賽和約,但結果只造成了困擾和怨懣。當時我國首相洛伊.喬治已呼籲於一九二二年春季在義大利舉行另一次重要會議,而爵爺最初的目標是在達頓邸召集一項聚會形成一項共識,促使官方會議產生令人滿意的結果。不過,他和大衛爵士雖然積極努力達成這項目標,但事實上時間太緊迫;可是首相先生舉行的會議結論是再度懸而未決,於是爵爺決意籌畫於次年在瑞士舉行一項更重大的會議。
我還記得大約在那段時日的一個早晨,我在早餐室給爵爺奉咖啡時,他一面意態厭忿地合上「時報」,一面對我說:「法國人。真的,史蒂文。法國人真過分!」
「是的,主人。」
「想想看,我們居然得讓世人認為我們與他們攜手結盟。只要一想到就讓人想徹底洗個澡。」
「是的,主人。」
「上次我去柏林時,史蒂文,家父的老友歐渥拉斯男爵過來對我說:『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們?難道看不出來這樣下去我們會受不了嗎?』我真想告訴他都是那些可惡的法國人作祟。這並不是英國人的行事作風。可是人大概不應該這麼做,不可以說親密盟友的壞話。」
但是正因為法國人在解除凡爾賽和約對德國的殘酷條款這個問題上最不肯讓步,因此在達頓邸舉行的聚會,更加迫切需要至少有一位對法國外交政策具絕對影響力的法國人士參加。確實,我曾多次聽過爵爺表示,商討德國問題若缺少這樣一位法國人士參與,那麼這種討論必流於自我陶醉。由而,他和大衛爵士著手進行這項攸關重大的籌備工作,而目睹他們迭遭挫折卻依然不屈不撓的毅力,是一種令人自覺渺小的經驗;他們發出無以計數的信函和電報,爵爺並且在短短兩個月期間三度赴巴黎。終於,他們獲得一位聲名顯赫的法國人士──我且稱其為「杜邦先生」──同意在嚴格「不列記錄」的條件下參加,會議的日期於焉確定。也就是值得紀念的一九二三年三月。
※※※
隨著會期日漸迫近,我承荷的壓力在性質上雖遠較爵爺承受的壓力來得卑微,但絕非無關緊要。我太明白任何一位賓客若覺得在達頓邸住得不舒適,就有可能產生無法想像的強大反彈。更且,因為與會人數始終不確定,使得我的籌備工作更加複雜。這是一項非常高階層的會議,參加者僅限於十八位非常知名的紳士,和兩位女士──一位是德國女伯爵,以及當時仍居柏林令人敬畏的伊蓮娜.奧斯汀夫人;但這二十位賓客照道理都可能有祕書、侍從、翻譯員隨行,因此無法確定將光臨宅邸的確切人數。尤其,有不少與會者將在三日會期之前抵達,好有時間做準備工作,盱衡其他賓客的心情,然而他們抵達的日期也不確定。由而,僕從員工顯然不僅得加倍勤勞,隨時懸心,而且得格外具適應力。事實上,有一陣子我認為必須增添人手才可能克服眼前的挑戰。不過,這個抉擇不僅會給爵爺帶來謠言紛飛的困境,而且可能使得我在承擔不起失誤的情況下仰賴未知數(不可信賴之人)。於是我就像個將軍整備打仗似的著手做準備:我悉心擬定一項特殊員工配署方案,應付各種狀況;我分析我們的弱點,然後擬定後備方案以應付意外事件;我甚至對員工作了一次軍事化的「精神講話」,讓他們覺得雖然他們得筋疲力竭地工作,但未來幾天的職責卻值得引以為傲。「這個屋子裡極可能寫下歷史,」我告訴他們。他們知道我不是個喜歡誇大言辭之人,因此了解某樁極不平凡的事件即將降臨。
說到這兒,各位應會了解,家父在涼亭前面摔倒之時──就在第一批賓客可能抵達的兩週之前發生──達頓邸正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氛圍,因而我為什麼說容不得「迂迴宛轉」了。話說回來,家父很快就找到法子,克服因禁止他端盤子所透露出他的能力限制。那以後經常可以看見他推著小車在屋裡走動,車上放著茶壺、茶杯、碟子,旁邊不相稱但整齊地擺著清潔器皿、抹布、刷子,有時候宛似沿街叫賣的攤販車。雖然他仍舊不得不放棄在餐廳侍餐的職務,但除此而外,小推車讓他得以完成令人出乎意料的工作量。事實上,隨著會議的巨大挑戰日漸逼近,家父身上出現了一種令人驚嘆的變化。就彷彿有某種超自然力量附於其身,使他年輕了二十歲;他臉上不再有近來常見的落魄之色,而且他工作時充滿了青春活力,陌生人看了甚至可能以為有好幾個人在達頓邸的走廊上推著小車。
至於肯鄧小姐,我還記得當時日增的緊張氣氛對她產生了一種明顯的影響。比方說,我記得當時有一次在後廊上巧遇她。後廊可算是僕從廂房的脊柱幹道,由於長度極長,陽光無法盡照,因此一直是個相當陰晦鬱悶的地方。即使是艷陽高掛的好天氣,走廊仍然幽暗得讓人覺得有如走在隧道中。那一次,若非我聽出肯鄧小姐踩在木板上的跫音,就只能憑她的輪廓辨認她。我在少數有陽光照射的地點之一停步,對漸漸走近的她說:「啊!肯鄧小姐。」
「什麼事,史蒂文先生?」
「肯鄧小姐,不知是否可以請妳注意,樓上的床單得在後天之前準備妥當。」
「一切都在掌握中,史蒂文先生。」
「啊,太好了。我只是一時想到罷了。」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但肯鄧小姐卻一動不動。然後她又朝我跨近一步,由而一道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我才看出她憤怒的表情。
「很不幸,史蒂文先生,我現在很忙,幾乎沒有一刻閒得下來。我若跟你一樣有這麼多空暇,我也樂於在屋子裡閒逛,提醒你注意你完全有把握的事。」
「喔,肯鄧小姐,不必發這麼大的脾氣啊!我只是覺得需要讓自己確定好並未忽略這件事……」
「史蒂文先生,這是兩天來你第四次還是第五次覺得有這種需要。尤其奇怪的是,你居然有這麼多空暇可以在屋子裡閒逛,無緣無故打擾別人。」
「肯鄧小姐,妳若真以為我有空暇,那麼更明確顯示出妳的缺乏經驗。我相信未來妳應會較明白這類宅邸內的情況。」
「你一再說我『缺乏經驗』,史蒂文先生,然而卻似乎挑不出我工作上的瑕疵。否則我相信你早就賣力挑剔了。我現在有許多工作要做,麻煩你不要像這樣到處跟著我、打擾我。既然你有這麼多空暇,我建議你無妨出去透透新鮮空氣或許較有益。」
她大步與我擦肩而過。我考慮之後決定還是莫再追究為佳,於是繼續往前走。就快走到廚房門之際,我聽到她怒沖沖的腳步又朝我走來。
「事實上,史蒂文先生,」她喊道,「我請你往後不再直接跟我說話。」
「肯鄧小姐,妳究竟在說什麼?」
「如果必須傳話,請你透過信差轉達。或者你也可以寫張字條差人交給我。那樣的話,我相信我們的工作關係會輕鬆得多。」
「肯鄧小姐……」
「我非常忙,史蒂文先生;如果口信太複雜,請寫字條。否則你或許可以要瑪莎或陶樂西,或你認為值得信任的任何一名男性員工傳話。我現在得回去工作,讓你去閒逛了。」
肯鄧小姐的行為雖令人惱怒,但我卻擔不起多想,因為當時第一批吏客已抵達。國外的代表們預計還要兩、三天才會抵達,但爵爺稱之為他的「家庭小組」的三位紳士──兩位以嚴格「不列記錄」身分參加的外交部公使,和大衛.卡汀諾爵士──已提早光臨,好盡可能做周延的準備。照舊,我進出這幾位紳士專注交談的房間時,他們並未避諱我,由而我難免對這個階段的整體氣氛有一定程度的體會。當然,爵爺和他的幾位同事盡可能精確地彼此簡報每一位即將與會人士的情況;但他們的憂慮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也就是法國紳士「杜邦先生」──以及他可能有的好惡傾向。的確,我記得有次我走進吸煙室時,聽到一位紳士說,「歐洲的命運可能全繫在我們能否讓杜邦在這一點上回心轉意。」
就是在這類先期討論的當兒,爵爺交付給我一項任務,它的不尋常足令我牢記迄今,當然,在那了不起的一週內還發生過其他令人難忘的事件。當時,達頓爵爺把我喚進書房,我當即看出他情緒激動。他坐在書桌前,照舊佯作拿著一本書──這一次是《名人錄》──來回翻弄同一頁。
「哦,史蒂文,」他佯裝滿不在乎的意態開口,但卻又似乎不知如何說下去。我兀立原處,隨時準備抓住機會紓解他的不自在。爵爺繼續翻弄那一頁書半晌,傾身細讀一段文字,然後才說:
「史蒂文,我明瞭要求你做這件事有點不合常規。」
「主人?」
「只是此刻個人有太多重要的事要思考。」
「我樂於協助,主人。」
「我很抱歉提出這樣的要求,史蒂文。我知道你一定忙得分身乏術。可是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解決這件事。」
我等候半晌,達頓爵爺又繼續看《名人錄》。然後他目光未抬,說:「我相信,你熟諳生命繁衍的過程。」
「主人?」
「生命繁衍的過程,史蒂文。男女之事,你熟知吧?」
「我恐怕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主人。」
「我還是攤開來說吧,史蒂文。大衛爵士是多年老友。籌組目前這項會議,他居功厥偉。我敢說,若沒有他,我們不會獲得杜邦先生的同意參與。」
「你說的是,主人。」
「不過,史蒂文,大衛爵士有他的怪癖。你自己或許也注意到了。他這趟帶著他兒子瑞吉諾同行,充當祕書。問題是,他已訂婚。我指的是小瑞吉諾。」
「是的,主人。」
「大衛爵士過去五年來一直想把生命繁衍的過程告訴他兒子。年輕人如今二十三歲了。」
「是嘛,主人。」
「我就直言重點吧,史蒂文。我正巧是這年輕人的教父。因此,大衛爵士要求我來向瑞吉諾傳達生命繁衍的過程。」
「是嘛,主人。」
「問題是,史蒂文,我忙得不可開交。大衛爵士應該知道的,但是他還是要求我做這件事。」爵爺停頓下來,繼續研究他那一頁的《名人錄》。
「主人,」我說,「是不是你希望我來傳達這方面的知識給瑞吉諾先生?」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史蒂文。這會替我解決很大的煩惱。大衛爵士每隔幾小時就問我是否說了。」
「我明白了,主人。在目前的壓力下,這必然非常教人煩心。」
「當然,這已遠超出你的職務範圍,史蒂文。」
「我會盡力而為,主人。不過,我可能不容易找到適當時間傳達這類訊息。」
「只要你肯試,我就感激不盡了,史蒂文。這實在是不情之請。還有,這件事不必大張旗鼓。只要傳達基本知識就可以了。我建議採用單純的方法才是上策,史蒂文。」
「是,主人。我會盡力而為。」
「實在非常感激,史蒂文。記得讓我知道你的進展。」
※※※
各位可能想像得到,這項要求令我略感錯愕,而且在正常情況下,我可能會花點時間思考這種問題。不過,這個任務在如此忙碌的階段落在我肩上,我不能讓它佔據我太多心神,因此我決定應該盡早解決它。我記得就在受託任務之後一個小時左右,我注意到小卡汀諾先生單獨一人在圖書室,坐在一張寫字桌前,埋首於一些文件中。只要細細打量這位年輕紳士,即可體會出爵爺遭遇的困難──當然還有他父親。主人的教子就像個誠懇、有學問的年輕人,從他的五官可以看出許多優秀的特質;然而要提起這種話題,必然寧願對方是個無憂無慮、甚至有點浮躁型的年輕人。無論如何,我已決定盡快圓滿解決這件事,於是走進圖書室,停在小卡汀諾先生的寫字桌前不遠處,咳了一聲。
「失禮,先生,不過我有口信要轉達給你。」
「哦,真的?」卡汀諾先生抬起目光,急切地說。「是父親要你轉達的?」
「是的,先生。可以這麼說。」
「稍等片刻。」
年輕紳士伸手從他腳邊的公事包中取出筆記本和鉛筆。「說吧,史蒂文。」
我又咳嗽一聲,盡可能把聲音調整得自然些。
「大衛爵士希望你知道,紳士與女士之間有幾點重要歧異。」
我必然停頓了片刻思索下一句的措辭,因為卡汀諾先生嘆了口氣,說:「這個問題我太明白了,史蒂文。請你直接說重點好嗎?」
「你明白,先生?」
「父親總是低估我。我在這方面做過廣泛的閱讀和基礎研究。」
「是嗎,先生?」
「過去這一個月我等於沒想過其他事。」
「真的,先生?既然如此,或許我要傳達的口信倒是贅言了。」
「你可以向家父保證,我已做過充分的準備。這只公事包」──他用腳頂頂公事包──「塞滿了人所能想像出的各種問題的筆記。」
「是嗎,先生?」
「我的確自認已想通了人類頭腦所能想到的各種排列組合。希望你向家父保證這一點。」
「我會的,先生。」
卡汀諾先生顯得略微輕鬆了些。他又再度頂頂他的公事包──我很想別過目光不去看它──說:「我猜想你大概一直納悶為什麼這只公事包我從不離手。唔,現在你知道了。想想,若是不適宜的人打開了它,會是什麼結果。」
「那可就尷尬了,先生。」
「那可不,」他說著,突然坐直了身子,「除非父親又想到某個嶄新的要點希望我去琢磨。」
「我想大概沒有吧,先生。」
「沒有?對這位杜邦兄沒有其他提示?」
「恐怕沒有,先生。」
我盡力不洩漏出我的挫折感;原以為任務已了,這會兒才發現其實問題仍舊原封未動。我記得當時自己整理思緒,正準備重新一試,年輕紳士卻猝然站了起來,抓起他的公事包,說:「唔,我想出去透透新鮮空氣。謝謝你的幫忙,史蒂文。」
我原本打算過個片刻再與卡汀諾先生談一次,但結果卻不可能,因為當天下午──比預定時間早了兩天──美國參議員路易斯先生抵達了。我正在我的房間羅列補給品清單之際,聽到上方傳來汽車停在庭院中的聲音。我匆忙上樓,在後廊巧遇肯鄧小姐──也就是我倆前一次發生歧見的地點──或許正由於這項不愉快的巧合,促使她依舊採取前一次的幼稚之舉。因為當我詢問是誰抵達時,肯鄧小姐一逕經過我,只說了一句:「若事屬緊急請傳口信,史蒂文先生。」這委實教人惱火,但是我別無選擇,只能匆匆上樓。
我記憶中的路易斯先生是位八面玲瓏之士,臉上隨時帶著殷勤的微笑。他提前抵達對爵爺和他的同事們顯然造成不便,他們原本認為可以有一、兩天時間私底下做準備。不過,路易斯先生不拘禮俗的迷人態度,以及他在晚餐桌上表達「美國永遠站在正義的一邊,不介意承認凡爾賽和約犯了些錯誤」之言,似乎相當程度贏得了爵爺的「家庭小組」的信心;紳士們邊吃邊聊,話題漸漸但明確地從讚美路易斯先生的家鄉賓州,回到即將展開的會議,待他們點起雪茄時,一些談話內容已與路易斯先生抵達之前的交談幾乎同樣私密。其間,路易斯先生曾對其他人說:
「我同意各位的看法,我們這位杜邦先生可能相當難以預測。不過容我告訴各位,有一點你們可以肯定,可以有十成的把握。」他傾身向前,揮著雪茄強調語氣。「杜邦憎恨德國人。戰前他就仇視德國人,如今他對他們的仇恨心之深會讓各位覺得難以理解。」說完,路易斯先生又靠回椅背上,臉上又堆起殷勤的微笑。「不過,說真格的,各位,」他繼續說,「也難怪法國人仇恨德國人,是不?終歸說來,法國人有充足的理由仇恨德國人,不是嗎?」
路易斯環視桌面一眼,餐桌上的氣氛一時顯得有點尷尬。繼而達頓爵爺說:
「自然,怨憤是難免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英國人也曾跟德國人長期苦戰。」
「但是你們英國人不一樣,」路易斯說,「你們似乎不再打心底仇恨德國人。可是在法國人看來,德國人摧毀了歐洲文明,給他們再大的懲罰也不為過。當然,在我們美國人看來,這種論點似乎不切實際,不過我始終弄不明白,你們英國人好像跟法國人的看法不一。終歸,你也說過,英國在那場戰爭裡也損失慘重。」
餐桌上又是片刻尷尬的停頓,繼而大衛爵士口氣躊躇地說:
「我們英國人對這種事情的看法經常與法國人不同,路易斯先生。」
「啊。這大概可以說是一種性情上的歧異,」路易斯先生說這話時笑容似乎略微加深。他跟自己點個頭,彷彿這會兒他明白了許多事似的,然後吸了口雪茄。這可能是「後見之明」影響了我的記憶,但是如今我清晰覺得,就是在那一刻,我對這位外表迷人的美國紳士有了一種怪異的、類似表裡不一的感覺。不過,就算我個人在那一刻起了疑心,達頓爵爺卻顯然並無同感。因為尷尬地沉默一、兩秒之後,爵爺似乎做成了一個決定。
「路易斯先生,」他說,「容我坦言。我們英國人大多數覺得法國人目前的態度可鄙。你的確可以說這是性情上的歧異,但我認為我們談的不僅止此。衝突既已過去,仍繼續這樣仇恨敵人是不正當的。既然對方已經倒地投降,一切就該到此為止。不可以繼續踢打他。在我們看來,法國人的行為變得愈來愈野蠻。」
這番坦言似乎讓路易斯先生得到某種滿足。他咕噥了一句表示同感,然後自當時已瀰漫餐桌的濃稠煙霧中,對共餐者滿意地微笑。
次晨,更多賓客提前抵達;客人是來自德國的兩位女士──雖然一般人可能認為她倆背景迥異,但她們卻結伴同行──隨行的還有一大批侍女和侍者,以及許多口箱子。繼而到了下午,一位義大利紳士抵達,同行的有一名侍從,一名祕書,一名「專家」和兩名保鑣。我無法想像這位紳士究竟以為他是來什麼樣的地方,竟攜帶保鑣隨行,不過看見達頓邸內出現這麼兩位魁梧、緘默的男子,而且無論那位義大利紳士走到哪兒,這兩名男子必如影隨形,虎視眈眈其周遭數碼方圓之內的一切,那種景象委實教人感覺突兀。順帶一提,這兩名保鑣在那幾天的工作模式是深夜輪流值勤,使得一天二十四小時起碼有一名保鑣守護其主。但初悉這項安排時,我曾試圖知會肯鄧小姐,她卻再度拒絕與我交談,而為了使工作盡快完成,我確實不得不寫了張字條,放在她的房門下。
次日來了更多賓客,由於會議還要兩天才開始,達頓邸內擠滿了各國人士,或在房間內交談,或明顯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或在走廊上、大廳內、樓梯頂上觀賞繪畫或物品。賓客們始終彼此彬彬有禮,但縱或如此,卻有一股大體可以用猜疑來描繪的緊張氣氛瀰漫著。由於這股不安的氣氛,隨主來訪的侍從和侍者們彼此表現出明顯的冷漠,我自己的所屬員工則相當慶幸工作忙碌無暇與他們相處。
大約就在這段時間,我正在處理應接不暇的需求之際,適巧從一扇窗子往外望,瞥見年輕的卡汀諾先生正在庭院中呼吸新鮮空氣。他照舊緊抓著他的公事包,我可以看見他正沿著草坪外圍的步道躑躅而行,狀似陷入沉思。我自然想起了主人交付給我針對這位年輕人的任務,同時想到在戶外的環境下,徜徉在大自然中,尤其就近有鵝隻為例,應該適合傳達我所肩負的口信。更且,我看出,如果我快步走到屋外,藏身於步道旁邊的大片山杜鵑樹叢中,卡汀諾先生應該不久就會經過那地點。屆時我可現身,向他傳達口信。坦白說,這個策略並不巧妙含蓄,但各位應會諒解,這項特殊任務雖然自有其重要性,但是在當時委實稱不上第一優先。
一層薄霜覆蓋著地面和大部份樹梢,但是以那個季節而言,那天算是氣候溫煦。我快步越過草地,藏身樹叢後,不多久聽到卡汀諾先生的足音漸近。可惜,我估計現身的時刻略有失誤。原先我打算在卡汀諾先生仍有一段距離時出現,這樣他可以及時看見我,以為我正要去涼亭或園丁宿舍。而我可以佯作碰巧遇見他,作出臨時起意與他交談的模樣。但結果,我現身的時機稍遲,恐怕讓那位年輕紳士嚇了一跳,他立刻用雙臂把公車包抱在胸前。
「真對不起,先生。」
「老天爺!史蒂文。你把我嚇一跳。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真對不起,先生。不過,其實我是有話要轉達給你。」
「老天爺,你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容我直言,先生。請你注意距我們不遠處的鵝隻。」
「鵝?」他略顯迷惑地環視一眼。「哦,看見了。原來那是鵝。」
「還有鮮花和樹叢。事實上,現在不是欣賞它們盛開的最佳時節,但是你會發現,先生,隨著春天來臨,這片景色會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變化。」
「嗯,我相信此刻的庭園並非它最美的時候。但是,坦白說,史蒂文,我並未太注意大自然的美好。事情令人十分憂心。杜邦先生抵達時的心情極差。實非我等所願。」
「杜邦先生已經抵達了,先生?」
「大概半個鐘點之前吧。他的脾氣壞透了。」
「失陪了,先生。我得立刻前去侍候他。」
「只管去,史蒂文。唔,謝謝你出來跟我聊天。」
「請原諒,先生。其實,對於你所形容的『大自然的美好』這個話題,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如果你肯撥冗聆聽,我會十分感激。不過我恐怕得等下一次機會了。」
「唔,我願聞其詳,史蒂文。不過我個人則較偏好魚類。我對各種魚瞭如指掌,無論是淡水的或鹹水的。」
「所有活的生物都會與我們未來的討論有關,先生。不過,請原諒我現在不得不失陪了。我不知道杜邦先生已抵達。」
杜邦先生是位高䠷、優雅的紳士,留著灰鬍髭、戴著單眼鏡。他抵達時所穿的衣服是一般歐陸紳士度假時常見其穿著的那種服裝,而且確實,在他暫居達頓邸的那幾天裡,他始終刻意保持是來遊玩敘舊的外表。正如卡汀諾先生所言,杜邦先生抵達時脾氣並不好;如今我已記不清自他在數日之前抵達英國之後究竟有哪些事惹得他不高興,但有一點卻記憶鮮明,他在倫敦附近觀光期間兩腳起了水泡,他擔心有化膿之虞。我請他的侍從去找肯鄧小姐協助,但這個安排未能防止杜邦先生每隔數小時便召喚我:「總管!我還需要繃帶。」
他見到路易斯先生時似乎心情好轉了許多。他和這位美國參議員像老同事似的彼此招呼,那天的剩餘時間裡多半可見到他倆在一起,談笑敘舊。事實上,個人看得出,路易斯先生幾乎如影隨形地跟在杜邦先生身邊,給達頓爵爺帶來了極大的不便,爵爺自然切望在正式會談之前與這位顯赫紳士私下密切接觸。我曾數度目睹爵爺試圖將杜邦先生帶到一邊密談,但路易斯先生總是含笑阻梗,說些類似:「失禮,兩位,不過有件事讓我十分困惑,」之語,以致爵爺不得不再度聆聽路易斯先生的另一番歌功頌德之美言。不過,除了路易斯先生之外,其他賓客或出於敬畏或出於敵意,始終戒慎地與杜邦先生保持距離,這種現象即使在當時普遍彼此提防的氛圍中仍顯而易見,而且似乎更加強調出杜邦先生是左右未來數日會議結果的關鍵人物。
※※※
會議於一九二三年三月最後一週的一個落雨的早晨,在多少有點不登對的會客室中開始進行──這是為了遷就諸多與會者「不列記錄」的立場。事實上,在我看來,那種非正式的表相已近乎滑稽。看見那間相當女性化的房間擠滿了這麼多神情冷峻、穿著深色西裝的紳士,有時三、四人比肩坐在一張沙發上,委實突兀;但某些與會者就是這麼的堅決維持會議只不過是樁社交應酬的表相,甚至刻意打開雜誌或報紙放在膝蓋上。
會議的第一個早上,我必須經常進出會客室,因此無法完全知曉它的過程。但是我記得達頓爵爺在開場白中正式歡迎到府之賓客,然後概述這次極具道德意義的會議旨在放鬆凡爾賽和約中的各項嚴苛條款,並強調他個人在德國親眼目睹的民生凋敝現象。當然,之前我已在許多場合中聽過爵爺的這番感性言語,但是他在這個嚴肅的場面上發自肺腑的講話,令我不由得再次深受感動。接著發言的是大衛爵士,雖然他講的話我泰半錯過了,但內容的本質似乎較屬技術性層面,而且坦白說,我是鴨子聽雷。不過他的要旨似乎與爵爺雷同,結論是呼籲凍結德國賠款,以及法軍撤出魯爾區。德國女伯爵接著發言,但這時我不得不離開會客室一段時間,原因我已記不得了。等我回到房中時,與會者已開始進行辯論,而討論的內容──多半涉及貿易和利率等等──非我所能理解。
就我的觀察,杜邦先生並未提供意見,而且從他慍怒的表情難以看出他究竟是在專心聆聽其他人的發言內容、還是在沉思其他事。有一次,一位德國紳士正在發言的當兒,我適巧得離開房間,杜邦先生突然起身尾隨而出。
「總管,」一走進大廳,他就說,「不知道是否可以替我的腳換副紗布。它讓我好不舒服,簡直無法專心聆聽大家的發言。」
我記得,我請求肯鄧小姐協助──自然是透過信差傳話──然後留下杜邦先生坐在彈子室內等候護士之後,一名侍著神色憂愁地奔下樓梯,通知我家父在樓上病倒了。
我匆匆登上二樓,正轉過樓梯口時,看見一幕奇異的景象。走廊盡頭近長窗處,在當時天色灰濛和落雨窗景前,家父停滯在那兒,姿勢彷彿正在進行某種儀式。他單膝跪地,頭部低垂,似乎正在用力推他前面不知為何頑強不肯動彈的小推車。兩名女僕站在一旁,尊敬地保持一段距離,神情敬畏地望著他的努力。我走到父親身邊,鬆開他緊握推車的手,扶他躺在地毯上。他雙目閉合,臉色慘白,額頭沁著汗珠。我叫人抬來一張浴椅,將家父抬回閣樓他的小房間。
家父躺在他的床上之後,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家父在那種情況之下我若離開似乎不孝,但我實在沒有一刻餘暇。我站在門口躊躇不決時,肯鄧小姐出現在我身邊,說:「史蒂文先生,目前我比你略微有空暇。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照顧令尊。我會帶梅瑞迪大夫上來,如果他認為有必要,我會通知你。」
「謝謝妳,肯鄧小姐。」我說,這才離去。
我回到會客室時,一位高層神職人員正說到柏林的兒童們所遭受的苦難。我立刻忙著給客人們添茶和咖啡。我還注意到少數幾位紳士正喝著酒,還有一、兩位不顧兩位女士在場,已開始吸煙。我記得自己正拿著空茶壺走出會客室時,肯鄧小姐攔住我,說:「史蒂文先生,梅瑞迪大夫正要走。」
她這樣說著時,我看見醫生正在大廳內穿戴衣帽,於是走上前,手中仍拿著茶壺。醫生神色不滿地看著我。「令尊的情況不太好!」他說。「如果情況惡化,立刻再通知我。」
「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史蒂文,令尊貴庚是……」
「七十二歲,先生。」
梅瑞迪大夫思索片刻,然後又說一遍:「如果他的情況惡化,立刻通知我。」
我再度向醫生致謝,送他出門。
※※※
就在那天晚上,晚餐過後不久,我無意間聽到路易斯先生與杜邦先生的談話。我因某個緣故上樓到杜邦先生的房間,但是在敲門前,我習慣性地先停一下聆聽門內動靜。各位可能並沒有習慣採取這項小小的預防措施,以免在極不適宜的時刻敲門,但我素來有此習慣,而且可以誓言這在許多專業者之間是尋常之舉。亦即,這項舉動並不隱含任何藉口,而且我根本無意聽見那晚聽到的談話內容。不過,這大概是命運使然,我把耳朵湊在杜邦先生的房門邊時,適巧聽到路易斯先生的聲音,雖然我記不清聽到的確切字句,但卻記得是他的聲調令我起了疑心。這位美國紳士的聲音仍舊像他來到府邸後令眾人著迷的聲音一樣親和、徐緩,然而這會兒卻透著一種不可能弄錯的隱祕意味。就是這種感覺,再加上他在杜邦先生的房中,而他說話的對象大概正是那位關鍵人物,使得我中斷敲門的動作,繼續聆聽。
達頓邸的臥房房門都有一定的厚度,我再怎麼專注也聽不清完整的對話;因此如今我也記不清自己聽到的確切語句,那天稍晚我向爵爺報告此事時也同樣記不清確切的對話。但是這並不表示我不清楚房內發生了什麼事。其內容大致是,那位美國紳士表示他認為杜邦先生在會議上受到爵爺和其他與會者的操縱;他們故意邀請杜邦先生遲抵宅邸,好讓其他人趁其不在場時討論重要主題;而且在他抵達之後,還是可以注意到爵爺常與多數重要代表們私下會談,但並未邀請杜邦先生參與。繼而,路易斯先生又描述他自己抵達的頭一天晚上爵爺和其他人在晚餐席上說過的某些話。
「坦白說,先生,」我聽到路易斯先生說,「他們對貴國人民的態度令我吃驚。他們真的用『野蠻』、『可鄙』這種字眼來形容。事實上,事後僅隔數小時,我就把那些話記註在我的日記上。」
如今我已不確定自己是否敲了門;以我所聽到的對話所引起的警覺心來看,極可能我評估自己還是根本不露面才是上策。總之,我逗留的時間不夠久──我向爵爺也是如此解釋的──所以沒有聽到任何內容足以顯示杜邦先生對路易斯先生之言的反應。
次日,會議的緊張度明顯達到新高點,迄中餐時間,討論漸呈激烈化。我的印象是,談話內容愈來愈非難,而且坦率無禮地指向坐在扶手椅上,捻著鬍子,鮮少發言的杜邦先生。只要會議暫歇,我就注意到──無疑爵爺也略帶憂慮地注意到──路易斯先生迅即將杜邦先生帶到某個角落,悄聲商談。我記得有一次,午餐剛用畢,我遇見這兩位紳士站在圖書室門內熱烈交談,而且我清楚感覺到,只要我一走近,他們就立刻停止討論。
與此同時,家父的情況既未惡化亦未好轉。據我了解,他泰半時間在沉睡,而且少數幾次我得空到閣樓小房間看望他時,他的確睡著。因此我並沒有機會與他真正交談,直到會議第二天傍晚,我才再度上樓看望他。
那一次,我進入房間時家父也在沉睡。但是肯鄧小姐安排照顧家父的女僕看見我立刻起身,伸手搖家父的肩。
「笨女孩!」我輕呼。「妳在做什麼?」
「史蒂文先生說過,如果你來了,就搖醒他,先生。」
「讓他睡,他是積勞成疾。」
「他交代我一定要搖醒他,先生,」女僕說著,再度搖家父的肩。
家父睜開眼睛,微微轉頭,看著我。
「希望父親感覺好些了!」我說。
他一逕瞅著我半晌,才問:「樓下一切在控制中嗎?」
「情況一觸即發。現在是剛過六點,所以父親可以想像此刻廚房裡的氣氛了。」
父親臉上掠過一抹不耐之色。「可是一切在控制中嗎?」他又問一遍。
「是的,我敢保證這一點您可以放心。我真高興父親感覺好些了。」
他遲緩地將雙臂從蓋被下伸出來,疲憊地瞅著手背。他就這樣瞅著好一會兒。
「我真高興父親感覺好多了,」終於我又說一遍。「現在我真的得下樓了。我說過,情況一觸即發。」
他繼續望著他的雙手半晌,然後慢吞吞地說:「希望我對你來說是個好父親。」
我輕笑一聲,說:「我真高興您現在覺得好些了。」
「我以你為榮。你是個好兒子。希望我對你也是個好父親。我想我大概不是。」
「我恐怕此刻我們非常忙,不過明早我們可以再聊。」
父親依舊望著他的雙手,彷彿對它們略感惱怒。
「我真高興您現在覺得好些了。」我又說一遍,然後離去。
※※※
下樓途中,我發現廚房內瀕於騷亂,各級員工之間均呈極度緊張的氣氛。不過,過了一小時左右上晚餐時,我很滿意我的員工均表現出效率和專業的冷靜沉著。
堂皇的宴會廳高朋滿座的景象,永遠是令人回味無窮的一幕,那天晚上也不例外。不過身著晚宴服的男士們魚貫而入,所製造出的效果卻相當冷肅;但,話說回來,當年懸在長桌上方的兩盞巨型吊燈仍舊以煤氣為燃料,使得全廳籠罩在一片柔和的暈黃光輝下,與電力化之後所發出的炫目光亮迥異。在那頓會議期間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晚餐上──多數賓客均預定在次日午餐之後離去──在座人士皆脫卸了前些日子顯而易見的矜持保留之態。不僅談話較隨心所欲,音量較大,而且席間飲用的酒量明顯增加。從專業觀點來看,這頓晚餐進行得可謂順利,並未出現重大的難題。晚餐將盡時,爵爺起身向賓客致辭。
他首先向所有在座人士致謝,表示頭兩天的討論「雖然時而激烈坦率」,但始終稟持友善的精神,和傳播善良的意念。這兩天來他所目睹的團結已遠超出他的期望,而次晨的「收網」會議,他相信,與會者對於未來在瑞士舉行的重要國際會議均會各自作出有所行動之承諾。大約就是說到這兒時──我不知他是否預先已打算這樣做──爵爺開始緬懷他的故友,卡爾─漢茲.布瑞曼先生。這麼做其實有點不合宜,因為這個話題是爵爺耿耿於心的一件事,也是他偏好長篇細述的一件事。或許還有一點應該也是原因,亦即,達頓爵爺素來不是人們所謂的天生演說家。因此,沒有多久,宴會廳內持續響起坐立不寧的細碎聲,顯示聽眾已漸漸失去了興趣。確實,待達頓爵爺終於請賓客們起立,為「歐洲的和平和正義」舉杯時,嘈雜聲──或許也是盡情暢飲所致──在我聽來已近乎無禮失態。
眾人再度入座,剛開始恢復交談時,突然傳來一聲權威性地敲桌子聲,杜邦先生站了起來。房間內立刻鴉雀無聲。那位顯赫的法國紳士目光幾近嚴厲地環視桌面。然後他說:「我希望我並未越俎代庖擅奪了在場某位先生所負的任務,不過,我並未聽到任何人提議舉杯向我們的主人,最高尚仁厚的達頓爵爺,致謝。」桌上傳來一陣贊同的低語。杜邦先生繼續說:「過去幾天來,在這個屋子裡說過許多有趣的事。許多重要的事。」他頓了頓,這時宴會廳內一片靜默。
「許多話,」他繼續說,「或隱約或坦率批評──這個措辭並不算強烈──批評我國的外交政策。」他又頓了頓,神情相當嚴峻。旁人或許甚至認為他動怒了。「這兩天來,我們聽過好些針對歐洲目前錯綜複雜現況所做的周延而睿智的分析。但,容我說,這些分析無一完全理解法國對其鄰國採取這種態度的原因。不過,」──他伸出一根手指──「現在不是做這項辯論的時候。事實上,這幾天我刻意不參與這類的辯論,因為我來此主要是聆聽意見。現在容我說,我在此處聽聞的某些論點令我印象深刻。但是各位可能要問,什麼樣的印象,」杜邦先生又停頓片刻,其間,他的目光近乎悠閒地瀏覽四周每一張緊盯著他的面孔。終於,他說:「各位先生──還有女士們,請原諒我的失禮──我對這些問題曾反覆思索,此刻我有信心對各位說:雖然我與在座許多人士之間針對歐洲現況仍有不同的解釋,但是針對在這棟屋子裡曾經提出的一些重點,我相信,各位,相信它們是正義而務實的。」桌面傳來一陣既安心又欣悅的低語,但這一次杜邦先生略微揚聲壓制它,說:「我很高興地向在座每一位保證,我會運用個人微薄的影響力,依據在此地討論過的大部份看法,鼓勵法國政策做某些改變。而且我會立刻盡力進行,好趕上瑞士會談。」
掌聲此起彼落,我看到爵爺和大衛爵士對望一眼。杜邦先生抬起手,不過弄不清他的意思是感謝掌聲,抑或是要制止它。
「不過,在我感謝我們的主人達頓爵爺之前,我胸中有件小事不吐不快。各位之中或有人認為在晚餐席上吐露這種事是失禮之舉。」這話引來熱烈的笑聲。「不過,在這種事情上,我贊成坦白。我們必須向達頓爵爺正式而公開地表達感激,他使我們聚集在此,促成了眼前這種團結和善意的精神;同樣的,我相信,我們也必須公開責難任何一個濫用主人的款待,全副精力用於製造不滿和猜疑的人。這樣的人不僅在社會上令人嫌惡,而且在我們目前的環境中極具危險性。」他再度停頓,眾人也再次鴉雀無聲。杜邦先生聲調沉著、徐緩地繼續說:「關於路易斯先生,我只有一個問題:他可憎的行為究竟有幾分例證出美國政府的態度?各位女士先生,容我冒險猜猜答案,因為以他過去幾天來所表現出的欺偽能耐來看,委實不宜信賴他會做出誠實的回答。所以,我姑且冒險一猜。當然,美國擔心一旦凍結德國賠款,我們可能無力償還對美國的債款。但是過去半年間,我曾有機會與多位美國高階層人士討論這個問題,依我看來,該國的想法遠較在座的這位美國代表有遠見。我們這些關心歐洲未來福祉的人可以聊感安慰,因為路易斯先生如今──該怎麼說呢?──已不像他從前那樣具影響力。或許各位認為我如此公開表達這些事未免過分嚴酷。但其實,各位女士先生,我算是慈悲了。各位知道,我並未描述這位先生對我說過的話──關於你們每一位。其技巧之拙劣,其內容之粗糙,令我簡直無法相信。不過,責難的話說得夠多了。我們該表示謝意了。各位女士先生,請跟我一起,舉杯向達頓爵爺致意。」
杜邦先生說這席話時始終未朝路易斯先生的方向看一眼,而且在座賓客舉杯向爵爺致謝完畢再度入座之後,似乎不約而同避看那位美國紳士。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路易斯先生終於站起身。他仍舊堆著他慣有的殷勤笑容。
「唔,既然每個人都發表了一席話,不如也輪到我來說說,」他說,但是從他的聲音可以立刻察覺他喝了不少酒。「對於我們的法國朋友方才說的無稽之言,我無話可說。我根本不理會這種話。我曾經多次遭受這樣的誣陷,而容我告訴各位,鮮有人成功。鮮有人成功。」路易斯先生停了下來,一時之間似乎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最後,他又微笑道:「如我所說,我不會把我的時間浪費在我們這位法國朋友身上。既然大家都如此坦白,我也坦白無妨。各位,原諒我這麼說,不過你們只是一群天真的夢想家。如果各位不是堅持插手影響全球的大事,倒真的都很迷人。拿我們善良的主人為例。他是什麼?他是位君子。我相信在座各位無人願意反對這句話。一位典型的英國紳士。高尚、誠實、善意。但爵爺卻是個業餘者。」他頓了頓,環視全桌。「他是個業餘者,但今天的國際事務已不再適合業餘君子。各位歐洲人士還是儘早明白這一點為妙。各位高尚、善意的紳士,容我請問,你可知道你周遭的世界已變成什麼樣兒了嗎?各位能夠憑高尚直覺行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只不過,當然,在座各位歐洲人士似乎迄不自知。像我們的善良主人這樣的紳士,仍舊相信自己有責任插手他們不了解的事務。這兩天來大家說了太多空言廢話。善意的、天真的空談。各位歐洲人需要專業人士來處理你們的事務。若不及早明白這一點,必致災禍。舉杯,各位。容我舉杯。敬專業素養。」
一陣愕然的沉默,無人舉杯。路易斯先生聳聳肩,向所有人舉杯一巡,飲了一口然後坐下。達頓爵爺幾乎立刻站了起來。
「我不希望,」爵爺說,「在我們相聚的最後一晚與人爭執,這是個快樂而欣慰的場合,我們都該享受它。但是由於尊敬你的看法,路易斯先生,我覺得不該將它拋在一邊,彷彿當它是街頭演說的怪人的荒誕之言。容我這樣說。你所形容的『業餘素養』,先生,我認為在座多數人仍舊寧願稱它為『榮譽』。」
這話引來一陣贊同的低語,夾雜著幾句「聽聽」,和一些掌聲。
「而且,先生,」爵爺繼續說,「我相信我很清楚你所謂的『專業素養』是什麼含意。它的意思似乎是憑欺騙和操縱遂一己之願。它的意思是依據貪婪和利害關係來排列事情的輕重緩急,而非為了讓世界充滿善意和正義。如果這就是你所指的『專業素養』,先生,我並不喜歡它,也不希望具備它。」
這話引來一陣迄那一刻為止最響亮的贊同聲,接著是持續不斷的熱烈掌聲。我看見路易斯先生對著他的酒杯微笑,又疲憊地搖頭。就在這時,我意識到第一侍者站在我身邊,他附耳低語:「肯鄧小姐想跟你說句話,先生。她就在門外。」
我盡可能悄悄退出房間,當時爵爺正開始提出進一步的看法。
肯鄧小姐神色相當憂慮。「令尊病情嚴重,史蒂文先生,」她說。「我已經派人去請梅瑞迪大夫,但是我獲知他也許會稍有耽擱。」
我的神色一定有些困擾不安,因為肯鄧小姐又說:「史蒂文先生,他的情況真的很差。你最好去看看他。」
「我只能抽出一點時間。先生們隨時可能退席進入吸煙室。」
「當然。可是你務必現在就去,史蒂文先生,否則你可能會追悔莫及。」
肯鄧小姐已經領頭往前走去,我們匆匆來到閣樓家父的小房間。廚子莫提摩太太正站在家父床畔,她身上仍穿著圍裙。
「哦,史蒂文先生,」我們一跨進房間她就說,「他的情況變得十分嚴重。」
的確,家父的臉孔已轉變成暗紅色,我從未在活人身上看見過那種顏色。我聽到肯鄧小姐在我身後輕聲說:「他的脈搏非常微弱。」我凝視家父半晌,輕觸他的額頭,繼而抽回手。
「依我看,」莫提摩太太說,「他是中風了。我一生曾經見過兩次這種情形,我想他是中風了。」說完,她哭了起來。我留意到她身上散發出濃厚的油脂和烤肉味。我轉過身子,對肯鄧小姐說:
「事情實在教人憂心。然而,我現在必須回到樓上。」
「當然,史蒂文先生。大夫抵達時,或者病情有任何變化,我會通知你。」
「謝謝妳,肯鄧小姐。」
我匆匆下樓,及時看見男士們魚貫進入吸煙室。侍者們見到我顯得鬆了一口氣,我立刻示意他們各就崗位。
無論宴會廳內在我離去之後發生過什麼事,總之此刻賓客間瀰漫著一股真誠的慶祝氣氛。吸煙室內男士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彼此拍肩。路易斯先生,據我確定,已回房休息。我穿梭在賓客之間,手中的盤子上放著一瓶葡萄酒。我才給一位紳士斟完酒,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啊,史蒂文,你說你對魚感興趣?」
我轉身發現年輕的卡汀諾先生正衝我笑逐顏開。我也微笑,說:「魚嗎,先生?」
「我小時候曾用魚缸飼養各種熱帶魚,可以稱得上是座小水族館呢。我說啊,史蒂文,你還好吧?」
我再度微笑。「很好,謝謝你,先生。」
「你說得對,我真該春天再回到這兒。屆時達頓邸一定很美。我上次來這兒,好像也是冬天。我說啊,史蒂文,你確定你還好?」
「好極了,謝謝你,先生。」
「不是身體不舒服吧?」
「絕對不是,先生。失陪了。」
我繼續給其他幾位賓客斟葡萄酒。我身後傳來一陣哄笑,又聽到那位比利時高階教士嚷著:「那真是異端邪說!絕對是異端邪說!」然後放聲大笑。我感到有東西碰觸我的手肘,轉身發現是達頓爵爺。
「史蒂文,你還好吧?」
「很好,主人。我很好。」
「你看起來好像哭了。」
我笑了,掏出手帕迅速抹一把臉。「真對不起,主人。累了一天,壓力大。」
「是啊,的確辛苦。」
有人招呼爵爺,他轉身回答。我正要繼續逡巡斟酒時,從敞開的房門口瞥見肯鄧小姐,她正在跟我打手勢。我起步走向房門,但還沒走到那兒,杜邦先生攔住我。
「總管,」他說,「不知道是否可以麻煩你替我找些乾淨紗布。我的腳又受不了了。」
「遵命,先生。」
我繼續走向房門時,意識到杜邦先生跟在我後面。我轉身,說:「我一取得紗布就會回來找你,先生。」
「請快一點,總管。我有點疼吶。」
「是,先生。我感到很遺憾,先生。」
肯鄧小姐仍站在大廳裡我瞥見她的地點。我走出房間時,她默不作聲走向樓梯,態度奇異地毫不急切。繼而她轉身,說:「史蒂文先生,我非常難過。令尊大約在四分鐘之前去世了。」
「我明白了。」
她看看她的手,再抬頭看著我的臉。「史蒂文先生,我非常難過。」她說。接著她又說:「真希望我能說些什麼。」
「不必說,肯鄧小姐。」
「梅瑞迪大夫還沒到。」她低下頭半晌,迸出一聲啜泣。但是她立刻恢復沉著,用沉穩的聲音問:「請你上樓看看他好嗎?」
「我現在很忙,肯鄧小姐。或許過一會兒吧。」
「既然如此,史蒂文先生,你允許我替他闔上眼睛嗎?」
「妳若願意,我十分感激,肯鄧小姐。」
她起步登上樓梯,但是我攔住她,說:「肯鄧小姐,請莫認為我此刻不肯上樓替家父送終是不當之舉。原因是這樣的,我知道家父會希望我現在繼續執行我的職責。」
「的確,史蒂文先生。」
「若不這樣做,我覺得會讓他失望。」
「的確,史蒂文先生。」
我轉身,手中的盤子上依舊放著酒瓶,回到吸煙室。那間相當狹小的房間彷彿是一片由黑色晚宴服、灰髮和雪茄煙霧集合成的叢林。我穿梭在男士之間,尋找需要添酒的杯子。杜邦先生拍拍我的肩,說:
「總管,你處理了我的事嗎?」
「真對不起,先生,但是目前無法立刻提供您協助。」
「怎麼說,總管?難道你們的醫療用品用完了?」
「事實上,先生,有位醫生就快抵達了。」
「啊,太好了!你請了醫生?」
「是的,先生。」
「好,好。」
杜邦先生繼續與旁人交談,我則繼續在房中逡巡了一陣子。其間,那位德國女伯爵從男士群中冒了出來,我還來不及替她斟酒,她已自己動手取我盤中的酒瓶。
「替我誇獎廚子,史蒂文。」她說。
「一定的,夫人。謝謝妳,夫人。」
「還有你和你的人員也表現得非常好。」
「妳太客氣了,謝謝,夫人。」
「晚餐當中有一刻,史蒂文,我真以為你有三頭六臂呢。」她說著呵呵笑了起來。
我猝笑一聲,說:「我很高興能為妳效勞,夫人。」
過了一會兒,我瞥見小卡汀諾先生就在不遠處,依舊孤單一個人站在那兒,我猛然覺得這位年輕紳士在這些顯赫人物面前可能感到過度敬畏。總之他的杯子空著,於是我走向他。他看見我走過去似乎非常開心,伸出他的杯子。
「我覺得,你熱愛大自然實在令人敬佩,史蒂文,」我給他添酒時,他說。「而且我敢說,達頓爵爺能有個專家替他監督園丁,一定非常有益。」
「對不起,先生,你是說……?」
「大自然,史蒂文。那天我們在談大自然的奇妙嘛。我相當同意你的看法,我們對周遭的奇妙事物都太過自滿了。」
「是的,先生。」
「我是說,我們一天到晚淨是談這些:和約、疆界、賠款、佔領區。可是大自然之母卻兀自繼續展現她的美好。這樣想來,實在很可笑,你不覺得嗎?」
「是的,的確可笑,先生。」
「如果造物主把我們都創造成──唔──植物什麼的,不知道情況是否會好些。你知道,牢牢地種植在泥土裡。那樣一來,就不會發生戰爭和疆域這種問題了。」
年輕紳士似乎覺得這是個好笑的想法。他笑了一聲,想想,又笑了幾聲。我跟他一起笑。繼而他用手肘頂頂我,說:「你能想像嗎,史蒂文?」然後又笑了起來。
「是的,先生,」我也笑著,說,「那將是個最奇特的選擇。」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有你們這樣的人傳遞口信,奉茶什麼的。否則我們如何會辦妥任何事?你能想像嗎,史蒂文?我們大家統統根植在泥土裡?想想看!」
就在這時,一名侍者出現在我身邊。「肯鄧小姐希望跟你說句話,先生。」他說。
我向卡汀諾先生告退,朝房門走去。我走近房門時注意到杜邦先生顯然守在那兒。他說:「總管,醫生來了沒?」
「我正要出去看看,先生。一會兒就回來。」
「我有點疼吶。」
「真對不起,先生。醫生應該就快到了。」
這一次,杜邦先生跟著我走出房間。肯鄧小姐再度站在大廳內。
「史蒂文先生,」她說,「梅瑞迪先生已經抵達,而且上樓去了。」
她是低聲說的,但我身後的杜邦先生立刻嚷道:「啊,好極了!」
我轉向他,說:「請跟我來,先生。」
我領他進入彈子室。我撥弄壁爐餘燼,他則坐在一張皮椅上,動手脫去鞋子。
「我很抱歉這個房間很冷,先生。醫生一會兒就到。」
「謝謝你,總管。你做得很好。」
肯鄧小姐仍在大廳等我,我倆默默登上樓梯。來到家父的房間時,梅瑞迪大夫正在寫東西,而莫提摩太太則泣不成聲。她仍穿著圍裙,而且顯然一直用它來揩拭淚水,結果她臉上到處是油漬,使她看起來就像個白人扮黑人的滑稽劇團演員。我原以為房間會有死亡的氣味,但由於莫提摩太太的緣故──或是她的圍裙──房中瀰漫著一股烤肉味。
梅瑞迪大夫站起身,說:「我向你致哀,史蒂文。他是罹患嚴重的中風。他應該沒有承受太大的痛苦,這點對你或許聊可安慰。你不可能有法子挽救他。」
「謝謝你,先生。」
「我這就走了。你會安排一切後事?」
「是的,先生。不過,樓下有位地位極高的紳士需要你去看看。」
「緊急嗎?」
「他表示迫切希望見你,先生。」
我領著梅瑞迪大夫下樓,進入彈子室,然後迅速回到吸煙室,那兒的氣氛已變得更加歡樂。
※※※
當然,不該由我來表示我已配得上躋身我們這一代的「偉大」總管之列,例如馬歇爾先生或藍先生等──不過有一些人,或許出於受誤導的寬宏大度,的確傾向這種看法。容我澄清,當我說一九二三年的會議──尤其是那天晚上──在我的專業歷程中是一個轉捩點時,其實我是以個人較卑淺的標準而言。不過,縱或如此,倘若各位考慮到那天晚上我所承受的壓力,那麼,我若大膽表示或許我的確表現出些許配得上馬歇爾先生之類者──或家父──的「尊嚴」,各位大概不會認為我過度自欺。誠然,我又何必否認?如今每每憶起那天晚上,縱或有太多悲哀的聯想,我的確感到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