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文郡,塔維斯托鎮附近,莫斯克姆村
我覺得或許應該重提一下爵爺對猶太人的態度,因為我發覺反猶太主義這個問題近來變得相當敏感。尤其,容我澄清所謂的達頓邸員工不得有猶太人這件事。由於這項斷言直屬我的管轄範圍,我能夠以絕對的權威性駁斥它。在我服務爵爺的這幾十年間,我的屬下始終有許多猶太人,而且容我更進一步說,他們從未因種族不同而受到差別待遇。個人實在猜不出何以有這些荒謬的斷言──除非,十分可笑地,它們是源自三〇年代初期,卡洛琳.巴奈夫人來到府邸對爵爺施展一種不尋常的影響力的那幾個星期。
巴奈夫人,查理.巴奈先生的遺孀,當時年紀四十開外,是個非常俊俏,有些人可能會說她魅力十足的女人。她的聰慧是出名的可畏,當年個人常聽說她在晚宴席上為了某個重要的當代問題如何羞辱了這個或那個博學多聞的紳士。一九三二年的大半個夏季,她是達頓邸的常客,經常與爵爺傾談數小時,話題以社會性或政治性為主。據我的記憶,是巴奈夫人帶爵爺去「視察」倫敦東區的赤貧區,其間爵爺探訪了許多深受那個年頭之極苦的人家。也就是說,達頓爵爺之所以漸漸關心我國的貧民,極可能歸因於巴奈夫人,由而,她的影響力不能盡說是負面的。不過,當然,她也是奧斯華.摩斯里爵士的「黑衫黨」組織成員之一,而爵爺與奧斯華爵士難得的幾次接觸皆發生在該年夏天的那幾個星期之內。個人以為,這些荒謬斷言的薄弱根據,正來自於那幾個星期之內發生在達頓邸的那幾件毫無代表性的事件。
我稱其為「事件」,但其中有些事根本微不足道。比方說,我記得有天在晚餐席上,我無意間聽到他們提起某家報紙,爵爺表示:「哦,妳是指那份猶太宣傳報。」另一次,同樣在那段時間,我記得他交代我停止捐款給某個經常到府邸門外募捐的地方性慈善機構,理由是該機構的管理委員會「或多或少有猶太血統」。我記得這些話,因為當時我聽到它之後著實感到錯愕,之前爵爺從未表現出任何反猶太人的態度。
當然還有後來那天下午,爵爺把我喚進他的書房。一開始他談的都是些一般事務,詢問邸內情況是否一切順利等等。然後他說:
「我最近想了許多事,史蒂文。許多事。達頓邸不能有猶太員工。」
「主人?」
「這是為了府邸才做的考量,史蒂文。是考慮到住在我們這兒的客人。我已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史蒂文,我現在告訴你我的決定,史蒂文。」
「好吧,主人。」
「你說,史蒂文,目前我們的員工確實有幾名,是不是?我是指猶太人。」
「我想應該有兩名員工屬於這個類別,主人。」
「啊。」爵爺停頓片刻,凝望窗外。「當然,你得讓他們離開。」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主人?」
「這事教人惋惜,史蒂文,但是我們別無選擇。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事我已徹底思考過。這是為我們大家好。」
這件事涉及的兩名員工都是女僕。因此若不事先知會肯鄧小姐就逕行採取行動,是不太適當的舉動,於是我決心當天晚上去她房中喝可可時處理這件事。或許我該略述一下關於每天休息後在她房中見面這件事。容我說,這些聚會的色彩完全是公務性質──不過,自然,偶爾我們也會討論一些非公務性質的話題。我們做這種聚會的原因很單純:我們發現彼此的生活太忙碌,往往可能數日沒有機會交換最基本的資訊。我們認同這種情況嚴重有害於工作的流暢順利,而最直接的補救之道就是每天休息之後在肯鄧小姐房中私下交談一刻鐘左右。我必須再說一遍,這些聚會主要是公務性質;亦即,比方說,我們為即將來臨的某項宴會討論一下計畫,或談談某個新加入員工的適應情形。
總之,言歸正傳,各位應會理解,對於知會肯鄧小姐我將解僱她的兩名女僕之事,我自然有些心煩意亂。的確,那兩名女僕在工作上令人相當滿意,因此──由於近來猶太問題變得如此敏感,我不如明言──我的本意是絕對反對解僱她們。然而,在這件事情上我的職責明確,而且在我看來,若不負責任地表現出個人對它的疑問是於事無補的。這是一件棘手的任務,但正因此,需要有尊嚴地執行它。於是,當天晚上我們的談話即將結束時,我終於提起這件事,態度盡可能就事論事,最後結語:
「明天早上十點三十分我會在我的房中與這兩位員工面談。因此,麻煩妳到時候打發她們來一趟,肯鄧小姐。至於妳是否要把我將說的話事先通知她們,我想就由妳全權決定吧。」
當時,肯鄧小姐似乎無辭以對。於是我繼續說:「唔,肯鄧小姐,謝謝妳的可可。我真該回房休息了。明天又要忙一天了。」
這時,肯鄧小姐才說:「史蒂文先生,我無法相信我的耳朵。露絲和莎拉在我手底下工,作已經有六年了。我完全信賴她們,她們也的確信賴我。她們在府邸的工作表現好極了。」
「我相信如此,肯鄧小姐。不過,我們絕不能讓感情影響了判斷力。好了,我真的得跟妳道晚安了……」
「史蒂文先生,我真生氣你竟然可以坐在那兒說這些話就好像在訂購家用食品似的。我實在無法相信這些話。你是說,露絲和莎拉將因為她們是猶太人而被解僱?」
「肯鄧小姐,我剛才已向妳完整解釋過情況了。爵爺已做成決定,妳和我已沒什麼可辯論的了。」
「難道你沒有想到,史蒂文先生,因為這個理由而解僱露絲和莎拉根本是──錯的?我不會忍受這種事。我不會在一個竟然能發生這種事的宅邸裡工作。」
「肯鄧小姐,我請妳莫激動,行事態度要符合妳的職位。這件事很單純。如果爵爺希望終止這兩份工作契約,那就沒什麼可說的。」
「我警告你,史蒂文先生,我不會繼續在這種宅邸工作。如果我的員工被解僱,我也會離開。」
「肯鄧小姐,我沒想到妳的反應竟會如此。我應該不必提醒妳,我們的職責對象不是自己的弱點和感情,而是主人的意願。」
「我告訴你,史蒂文先生,如果你明天解僱我的女僕,那將是錯誤的,是最大的罪惡,而我不會繼續在這樣的宅邸工作。」
「肯鄧小姐,容我勸妳,作如此重大的評斷實非妳的職分。事實上,今天的世界是非常複雜詭譎的。有許多事妳我根本沒有資格去了解,比方說猶太人這種問題。而容我斗膽表示,爵爺比較有資格判斷是非好壞。好了,肯鄧小姐,我真的得告退了。再謝謝妳的可可。明晨十點三十分。請派那兩位相關員工來。」
從那兩名女僕次晨踏入我的房間那一刻的情況看來,顯然肯鄧小姐已經告訴她們了,因為她倆是哭著進房間的。我盡可能言詞簡扼向她們解釋情況,並強調她倆的工作表現令人滿意,因此會得到有利的介紹書。據我的記憶,在全長約三、四分鐘的面談過程中,她倆始終未說過任何值得注意的話,然後跟來時一樣哭著離去。
解僱那兩名員工之後,有好幾天肯鄧小姐對我十分冷漠。的確,有時候她對我相當無禮,甚至當著員工的面亦如此。雖然我們依舊繼續在休息後會面喝可可,但過程簡短而不友善。待過了兩星期左右她的態度仍無緩和的跡象時,我想各位會了解我開始感到有點不耐煩了。於是,有天我們喝可可會談時,我口氣嘲諷地對她說:
「肯鄧小姐,我原以為到這會兒妳已經遞出辭呈了。」說完我輕笑一聲。我猜想當時我的確希望她會終於緩和態度、說句願意和解的話,讓我們徹底拋開這整個事件。不過,肯鄧小姐只是嚴峻地看著我,說:
「我仍然全心打算遞出辭呈,史蒂文先生。只是我太忙,沒有時間處理這件事。」
我必須坦承,這話讓我憂慮了一陣子,擔心她當真會言出必行。但是隨著日子一星期一星期過去,情況顯示她不可能離開達頓邸,而且我倆之間的氣氛也逐漸冰釋解凍,我想我大概開始喜歡偶爾取笑她一下,提醒她威脅辭職之事。比方說,如果我們正在討論某樁即將在府邸舉行的大場合時,我就可能插上一句:「這是假設屆時妳仍在此地服務,肯鄧小姐。」甚至在那件事過去幾個月之後,這類言語仍舊往往會使肯鄧小姐沉默不語──不過到這時,我猜想她沉默的原因是難為情多於氣憤。
當然,大體而言,這件事後來漸漸被淡忘了。但是我記得在解僱兩名女僕一年多之後,這件事最後一次被提起。
首先重提這件事的是爵爺,當時我正在會客室侍候他用午茶。那時,卡洛琳.巴奈夫人對他的影響力早已過去──的確,那位女士已根本不再是達頓邸的賓客了。更且,值得一提的是,那時爵爺已完全斬斷與「黑衫黨」的關係,他已目睹該組織醜陋的真面目。
「哦,史蒂文,」他對我說。「我一直想跟你說。關於去年那件事,那兩名猶太女僕的事。你還記得吧?」
「記得,主人。」
「我想大概沒法子再把她們找回來了,是吧?當初那樣是不對的,因此總想設法補償她們。」
「我一定會查問一下這件事,主人。不過我毫無把握現在能找到她們的行蹤。」
「你盡量去查查看。那件事是不對的。」
我認為與爵爺的這番對話肯鄧小姐會有興趣聽,於是決定應該向她一提──即使可能再度惹怒她。結果,那個起霧的下午我在涼亭巧遇她時,我的重述此事帶來了奇特的結果。
※※※
我記得那天下午我越過草坪時起了濃霧。當時我正要去涼亭清理爵爺和幾位來客不久前在那兒飲茶留下的殘藉。我還記得遠遠發現──距離家父當年摔倒的地點還有一段路──肯鄧小姐的身形在涼亭內走動。我走進涼亭時,亭內散置了幾張柳條椅,她就坐在其中一張上,顯然正專心做針黹。仔細一瞧,我看出她正在修補一只椅墊。我動手收拾盆栽和籐編家具之間各種陶製器皿,我記得我在收拾的時候兩人隨口聊了幾句,或許是討論一、兩件公務。因為,坦白說,我們兩人在主屋內一連好幾天足不出戶,這會兒出來在涼亭裡的感覺讓人精神振奮,因此都不想急著工作。真的,雖然因為濃霧漸起,視線無法遠眺,而且當時天色正迅速轉暗,迫使肯鄧小姐必須就著落日餘暉做針黹,但是我記得我們經常停下各自的工作,只單純地凝望亭外四周的景致。事實上,我是在眺望草坪另一端,濃霧正籠向沿馬車道栽植的白楊樹之際,終於提起了前一年解僱那兩名女僕之事。或許各位可以料到我的話是這麼說的:
「我剛才正在想,肯鄧小姐。如今回憶起來實在滑稽,不過妳知道,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妳仍堅持要辭職。想起來實在令我莞爾。」我笑了一聲,但身後的肯鄧小姐卻沉默不語。等我終於轉身看她時,她正隔著玻璃凝望涼亭外的一大片濃霧。
「你可能一點也不知道,史蒂文先生,」最後她說,「我當時是多麼認真地想要離開這個府邸。我對那件事感受強烈。我若是個值得尊敬的人,我敢說,我早就離開達頓邸了。」她停頓片刻,於是我把目光移回亭外遠處的白楊樹。繼而她聲調厭倦地說:「那是怯懦,史蒂文先生。純粹是怯懦。我能去哪兒?我沒有家人。只有一個阿姨。我很愛她,但是跟她生活在一起我會天天感到在蹉跎生命。當然,我告訴自己很快就會找到新職務。可是我好害怕,史蒂文先生。只要一想到離開,我眼前就會出現自己到了外面發現無人認識我或關心我的景況。瞧,我的理想原則不過爾爾。我好自慚。可是我實在沒法子離開,史蒂文先生。我捨不得離開。」
肯鄧小姐又停頓下來,似乎陷於深思之中。由而我認為這時正是盡可能精確轉達達頓爵爺稍早之言的好時機。我敘述完畢,最後說:
「覆水難收。但是聽到爵爺如此明確表示那是一樁嚴重的誤解,起碼讓人感到莫大的安慰。我只是想妳會願意知道這一點,肯鄧小姐,因為我記得妳跟我一樣對那件事感到非常難受。」
「對不起,史蒂文先生,」肯鄧小姐的聲音完全變了,彷彿剛從夢中被驚醒似的,「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回過身子,她繼續說:「據我的記憶,你認為打發露絲和莎拉離開才是正當之舉。你其實很高興。」
「喔,肯鄧小姐,這話極不正確又不公平。那整件事令我十分煩憂,真的十分煩憂。我實在不願見到這宅邸裡發生這種事。」
「那麼,為什麼,史蒂文先生,當時你那樣告訴我?」
我笑了一聲,但一時之間實在無辭以對。我還沒想出對應之辭,肯鄧小姐已放下針線,說:
「你知道嗎,史蒂文先生,如果去年你肯告訴我你的感受,對我而言會是多麼重要?你知道她倆被解僱時我是多麼氣憤難過。你知道你若肯告訴我,會給我多大的幫助?為什麼,史蒂文先生,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得假裝?」
對談話如此荒謬的逆轉我又笑了一聲。「真的,肯鄧小姐,」我說,「我弄不清妳的意思。假裝?啊,真的……」
「我為了露絲和莎拉離職之事自苦至深。更苦的是我相信我是孤獨的。」
「真的,肯鄧小姐……」我已把用過的陶製器皿收拾好,放在盤子上,這時拿起盤子。「個人自然不贊成解僱之事。個人以為這是不證自明的事。」
她一言不發,我離去時回頭看她一眼。她又凝望著涼亭外的景色,但這時亭內光線已太暗,我只能看見她被灰白空曠的背景烘托出的側影。我出言告退,走出涼亭。
※※※
如今憶起解僱那兩名猶太員工之事,我不由聯想到另一樁事,我想大概可以稱其為整件事的一個奇特的自然結果:亦即,府邸來了一個名叫麗莎的女僕。也就是,當時不得不找人取代那兩名猶太女僕,而麗莎正是其中之一。
這名年輕女子應徵工作時攜帶的推介函十分可疑,任何一個有經驗的總管都會從中看出她是在疑雲重重的情況下離開前職。更且,當肯鄧小姐和我詢問她時,情況顯示她擔任過的職務從未超過幾個星期。總之,她的整個舉止態度令我覺得她極不適合在達頓邸工作。不過,出乎意料,面談結束後,肯鄧小姐立刻堅持用她。「我認為這個女孩很有潛力。」面對我的反對她依舊這麼說。「她將直接受我監督,我會讓她證明她的能力。」
我記得我倆意見歧異僵持了好一陣子,而或許因為解僱那兩名猶太女僕之事在我們腦中記憶猶新,所以我並未照本意那樣強烈堅持反對肯鄧小姐。總之,結果是我終於讓步,不過我說了一段話:
「肯鄧小姐,我希望妳明白僱用這個女孩的責任完全在妳肩上。在我看來,目前她無疑極不適合成為我們的員工。我允許她加入純粹因為了解妳會親自監督她的進展情況。」
「這個女孩會有好表現的,史蒂文先生。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令我驚愕地,之後的幾個星期裡,那個女孩的確表現出驚人的進步。她的舉止一天比一天改善,甚至她走路和工作時的姿態──頭幾天實在難看得令人不得不避開目光──都進步神奇。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個女孩似乎奇蹟般地轉變成一個管用的員工,肯鄧小姐的得意之情也日益明顯。她似乎特別喜歡協助麗莎做些她自己需要額外擔負責任的工作,而如果我正在旁觀,她一定會試著與我的目光接觸,露出相當揶揄的眼神。而那天晚上在肯鄧小姐房中喝可可聊天時,內容總離不了麗莎這個話題。
「無疑,史蒂文先生,」她對我說,「你聽到麗莎仍然未犯過任何值得一提的錯誤,想必十分失望。」
「我一點也不失望,肯鄧小姐。我替妳和我們大家十分高興。我承認,目前為止對於這個女孩妳小有成績。」
「小有成績!看看你的笑容,史蒂文先生。我一提到麗莎你就會露出這種笑容。它本身就透露出一件很有趣的事,非常有趣的事。」
「哦,真的,肯鄧小姐。容我問,究竟是什麼有趣的事嗎?」
「非常有趣,史蒂文先生。你當初對她的看法居然如此悲觀,這實在很有趣。因為麗莎是個漂亮女孩,這點無庸置疑。而且我注意到你會奇異地避開漂亮的員工。」
「妳明知道這是胡扯,肯鄧小姐。」
「啊,可是我注意到了,史蒂文先生。你不喜歡我們的員工中有漂亮的女孩。可不可能是我們的史蒂文先生擔心自己分心?可不可能我們的史蒂文先生終究是血肉之軀,無法完全信任自己?」
「真的,肯鄧小姐。如果我認為妳的話有一絲道理,或許還可能費唇跟妳討論。不過,我看我乾脆自己想些別的事,隨妳嘮叨。」
「啊,可是你臉上為什麼還掛著那種有罪的笑容,史蒂文先生?」
「這根本不是有罪的笑容,肯鄧小姐。我只是對妳驚人的瞎掰本事感到好笑罷了。」
「你臉上掛的是有罪的笑容,史蒂文先生。而且我已注意到你幾乎不忍看麗莎。如今你如此強烈反對用她的原因漸漸明朗啦。」
「我的反對是單純的,肯鄧小姐,妳很清楚。這個女孩剛來應徵時根本不適用。」
話說回來,各位必然了解我們絕不會在員工聽得見的情況下談論這種事。但是,大約就在那段時間,我們的可可會談雖然依舊保持公務性質,但經常會容許稍作這類無傷大雅的閒聊──個人應該說,這類閒聊相當有助於紓解勞累一天產生的諸多壓力。
麗莎在府邸工作了約八、九個月之後,跟第二侍者一起失蹤。當然,這種事是任何一個大宅總管必然會遭遇的情況。事情令人十分惱火,但個人要學著接受它。事實上,就這類「夜奔」事件而言,這一次倒是屬於較文明的個案。除了些許食物之外,他倆並未帶走任何屬於府邸的物品,而且兩人均有留書。第二侍者的名字我已不記得了,他留了一張短箋給我,內容好像是:「請勿苛責我們。我倆相愛,即將結婚。」麗莎則寫了一封甚長的信致「女管家」,他倆失蹤的次晨肯鄧小姐就拿著這封信到我的房間。我記得信中有許多錯字和不通順的句子,內容述說他倆是多麼相愛,第二侍者是多麼好的人,他倆的未來將是多麼美好。我記得其中有一句大意是:「我們沒有錢,但是誰在乎,我們有愛情,誰還想要其他,我們擁有彼此,這是任何人唯一想要的東西。」雖然那封信長達三頁,卻隻字未提感激對她照顧有加的肯鄧小姐,亦未曾表示抱歉讓我們大家失望。
肯鄧小姐顯而易見十分難過。我瀏覽那女孩的長信時,她坐在我的桌子對面,始終垂目望著她的雙手。事實上──這一點讓個人感覺相當奇怪──我實在不記得見過她比那天早上更難過。等我把信放在桌上時,她說:
「看來,史蒂文先生。當初你是對的,我錯了。」
「肯鄧小姐,妳不必難過,」我說。「這種事常有。我們這些人其實沒有什麼辦法阻止這種事情發生。」
「我錯了,史蒂文先生。我認錯。你始終是對的,我錯了。」
「肯鄧小姐,我實在無法同意妳的話。妳在那女孩身上創造了奇蹟。妳指導她所展現的成績多次證明其實是我錯了。真的,肯鄧小姐,任何員工都可能發生今天這種事。妳把她教導得非常好。或許妳有理由覺得對她失望,但絕無理由覺得妳有任何責任。」
肯鄧小姐依舊顯得非常悒鬱。她輕聲說:「你這樣說真的很好心,史蒂文先生。我很感激。」然後她疲乏地嘆口氣,說:「她真傻。她很可能真正有一番事業,她有這個能力。太多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子拋棄了自己的機會,又為了什麼?」
我倆不約而同望著桌上那封信,然後肯鄧小姐態度慍怒地別過目光。
「的確,」我說。「正如妳所說,真是浪費。」
「真傻。而且她一定會失望的。只要她有毅力,原本可以有個美好的未來。再過一、兩年,我可以讓她有資格到某個小公館擔任女管家之職。或許你認為這是妄想,史蒂文先生,可是瞧瞧我在短短幾個月之內把她調教得變化多大。如今她拋棄了這一切。一切都白費了。」
「她這樣做實在太傻了。」
我已伸手收拾面前的信紙,心想可以存檔做參考。但正在收拾時,我感到有點不確定肯鄧小姐是否有意要我保留這封信,抑或她希望自己保留,於是我又把信放回我倆之間的桌上。肯鄧小姐始終顯得神思恍惚。
「她一定會失望的,」她又說一遍,「真傻。」
話說回來,我發現自己變得有些沉湎於舊事了。我的本意絕非如此,但,如果因此起碼避免了過度沉浸在今天的事件中──我相信這些事件如今已自有結論──那麼或許不算壞事。因為,必須說,過去這幾個小時相當難熬。
此刻我借宿於泰勒夫婦的小木屋閣樓中。也就是說,這是私人住宅;泰勒夫婦好意挪給我住宿的這個房間,原本是他們的長子所居,如今他早已長大成人,住在艾克斯特。這個房間是用粗厚的木椽建造,地板光禿禿未鋪地毯,然而氣氛卻出人意料地溫馨舒適。而且,顯然泰勒太太不僅替我鋪了床舖,還清理了一番,因為除了木椽處有蛛網,沒有一絲跡象顯示這個房間已多年無人居住。至於泰勒夫婦本人,我已確知他們打從二〇年代就經營村中的蔬果店,直到三年前才退休。他們人很和善,雖然今晚我不只一次表示要酬謝他們的接待,但他們不肯聽。
我之所以此刻在這兒,之所以受泰勒夫婦的慷慨招待,全因為一項愚蠢的、令人生氣的單純的疏忽:亦即,我把「福特」的汽油用完了。以這件事和昨天散熱器缺水之事看來,旁人大可認為這種缺乏組織力是我天性中的一個特質。當然,或許可以說,就這種長途開車旅行而言,我算是新手,這類疏忽是可以預期的。然而,只要想起優秀的組織力和遠見是個人職業上的關鍵素養,那就難免會感到個人又讓自己失望了。
不過,是真的,在汽油用罄之前那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中,我的確心思煩亂。我原本計畫在塔維斯托鎮上投宿,而於將近八點抵達該鎮。不過,到了該鎮的大旅舍時,店方告訴我所有房間均客滿,因為當地正舉行一項農產品展覽會。店方推介了好幾家其他旅舍,但雖然我一一前往,卻遇到同樣的狀況,同樣歉意的答覆。最後,小鎮邊緣的一家旅舍老闆娘建議我再開幾哩路,到她親戚經營的一家路邊客棧──她向我保證,該客棧必定有空房,因為它距離小鎮太遠,不會受到展覽會的影響。
她給了我詳盡的指引,當時聽起來十分清楚,如今我找不到這家路邊客棧的蹤影,實在無法說究竟是誰的錯。倒是我開車走了一刻鐘左右之後,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蜿蜒越過荒蕪遼闊的沼澤地的長路上。道路兩旁似乎是一片片濕地,同時霧氣正滾滾飄過前路。往左方望去,可以看見落日的最後一道霞光。遠遠的地平線上此一處彼一處隱隱可見穀倉和農舍的輪廓,但除此而外,我似乎已遠離任何社區的跡象。
我記得大約就在這時我掉轉車頭,回頭行駛了一段路,尋找早先經過的一個岔口。但是待找到岔口時,新路卻比原先那條路更荒涼。有一段時間,我在近黑的天色中行駛於高高的樹籬之間,繼而發現道路開始陡升。這時我已放棄可能找到那家路邊客棧的希望,決心繼續開車到下一個村鎮找地方投宿。我可以明天一大早就回到原訂計畫的路線上,這是很容易的事──我是這麼跟自己分析。就在這時,在山路的半途上,引擎發出口吃似的聲音,我這才初次注意到汽油用完了。
「福特」車繼續爬行了數碼路,然後停了下來。等我下車檢視情況時,我看出只剩下幾分鐘天光可用了。我正站在一條坡道陡峭的馬路上,路旁樹木矮叢茂密;往山上望去,我看見遠處樹籬間有一扇寬寬的柵門出現在天際下。我起步奮力往上走,心想從那扇柵門望去應該可以知道自己的方位;或許我甚至希望看見附近有間農舍,可以立刻獲得協助。由而,最後所見到的景物不免讓自己有些亂了方寸。柵門內是一片陡降的牧草地,視線內只看得見二十碼左右的草坡。越過牧草地最高處,遠遠有一個小村子──照烏鴉飛翔的情形看來或許足足有一哩左右。從霧氣中我可以分辨出一座教堂尖塔,以及麕集其四周的深色石板屋頂;此一處彼一處,白色炊煙自煙囪梟裊上升。坦白說,當時個人的確感到十分洩氣。當然,情況絕非無望;「福特」並未受損,只是用油告罄。步行至小村應該只需半小時左右,而且到了那兒肯定可以找到投宿的地方,買到汽油。然而站在一座孤寂的山丘上,望著遠方村中燈火逐一迸亮,天色已暗,霧氣漸濃,那滋味並不好受。
不過,沮喪於事無補。無論怎麼說,浪費這最後幾分鐘的天光是不智的。我下坡回到「福特」汽車上,收拾了一些必備物品放在一只手提箱內。然後,帶著一只腳踏車照明燈,我開始搜尋可以下山到小村的道路。但是我往山上走了好一段路,遠超過了那扇柵門,卻始終找不到這樣的路。繼而,我覺察出道路不再往上爬,反而開始徐徐蜿蜒朝小村的反方向延伸──我可以從枝葉間窺見村中的燈火──我再度強烈感到沮喪。事實上,有一會兒,我思忖或許還是回到車上,坐等另一輛車經過才是上策。不過,這時天色已近全黑,我明白若試圖在這種情況下向路過的車輛招手,極易被當作搶劫者之類的惡徒。何況,打從我跨下「福特」,迄無一輛車子經過;事實上,打從我離開塔維斯托鎮就不記得見過另一輛汽車。於是我打定主意返回柵門處,從那兒下坡到牧草地,盡可能以直線朝小村的燈火走去,不管是不是有適合步行的小路。
結果,這段下坡路並不太吃力。一塊接一塊的牧草地綿延鋪向小村,只要下坡時維持在每一塊牧草地的邊緣上,這段路並不難走。只有一次,村子已近在眼前之際,我找不到任何明顯可通往下一塊草地的出口,我只得用自行車照明燈來回照射阻礙去路的灌木叢。終於,我發現了一個小缺口,整個人可以勉強鑽過去,只是損傷了我的外套肩部和褲腳。更且,最後幾塊牧草地變得愈來愈泥濘,我刻意不用照明燈照射我的鞋子和褲腳,生怕自己會更感到沮喪。
不久,我來到一條通往村中的水泥路上,就在這條下坡路上我遇見了泰勒先生,我今晚和善的主人。他在我前方數碼處的一個彎口出現,而且勇敢地等我趕上他,然後輕觸帽沿施禮,詢問不知是否有其可效勞之處。我盡量簡扼說明我的處境,並表示我會很感激他指點我一家乾淨的客棧。聞言,泰勒先生搖頭說:「我恐怕本村沒有這樣的客棧,先生。約翰.韓福瑞原本接納遊客住在『十字鑰』,但是目前他正在整修屋頂。」不過,在這項令人沮喪的消息尚未產生最大效果之前,泰勒先生又說:「如果你不介意簡陋,先生,我們可以給你一個房間和床舖過一宿。不是什麼好地方,不過內子會把它整理得乾淨舒適,過得去啦。」
我記得自己無精打采地嚅嚅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我不能帶給他們如此的不便。泰勒先生聞言,說:「我跟你說,先生,你光臨寒舍是我們的榮幸。咱們莫斯克姆村不常有你這樣的人經過。而且,老實說,先生,這個時辰了,我不知道你還能有什麼法子解決現況。我若讓你摸黑離開,內子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就這樣,我接受了泰勒夫婦的親切招待。不過,方才我提到今晚的事件「難熬」,並非僅指汽油告罄和必須如此狼狽地覓路進村所帶來的挫折感。因為後來發生的事──一旦我坐下來與泰勒夫婦和其鄰居們共用晚飯之後所發生的事──對個人的智謀造成的折磨遠甚於之前遭遇的肉體不適。我可以向各位保證,終於能夠鑽進閣樓這小房間,花些時間回憶多年前達頓邸的故事,委實是一種解脫。
其實,近來我愈來愈縱容自己沉浸在這些回顧中。而且打從數週之前首次心生再見到肯鄧小姐的念頭以來,我大概花了更多時間思忖我倆的關係何以會產生這樣的轉變。因為它的確在我倆穩定維持多年工作上的良性了解之後,於一九三五年還是三六年間起了變化。事實上,到最後,我倆甚至捨棄了每天工作結束之後喝可可聊聊天的例行會談。但是我始終無法完全確定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轉變,究竟是哪一連串事件要為這個結果負責。
近來每思及此,總覺得那天晚上肯鄧小姐不速而至我的房間所發生的奇特事件,可能是關鍵性的轉捩點。我已無法明確記得她來我房間的原因。我覺得可能是她捧了一瓶花來「讓房間明亮些」,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可能錯把它想成是多年前我倆相識之初她做過同樣的舉動那一次。我確知這麼多年來她起碼三度試過帶花到我的房間,不過也許是我混淆了,錯以為這是她那天晚上來我房間的原因。無論如何,我無妨強調,雖然我倆多年來工作關係和諧,我始終未讓情況演變至女管家整天進出我的房間。在我看來,總管的房間是重要的辦公場所,是家務運作的核心,不亞於戰爭期間的將軍總部,因此房中的一切務須完全依照我的意思決定。我從來不是那種允許各種人隨意進出我房間、提出各種問題和抱怨的總管。如果一切運作要流暢和諧,顯然總管的房間必須保證擁有隱私和僻靜。
剛巧,那天晚上她進入我房間時,我並未在處理公事。亦即,當時正值一天工作將盡,而那個星期邸內諸事平靜,因此我正在享受難得的一個小時休閒。前此說過,我並不確定肯鄧小姐是否捧著一瓶花進來,但我確實記得她說:
「史蒂文先生,你的房間晚上比白天更不宜人。那盞黃電燈泡光線太暗,真的不適合用來閱讀。」
「它很合適,謝謝妳,肯鄧小姐。」
「真的,史蒂文先生,這個房間就像牢房似的。只要在角落放上一張小床,就可以想像受刑人在這兒度過最後幾小時的景況。」
也許我對這番話作了些答覆,我已記不清楚了。總之,我繼續閱讀,並未抬起目光,過了半晌,我以為肯鄧小姐會告退離去,但接著我聽到她說:
「我倒好奇你在讀什麼,史蒂文先生。」
「只是一本書,肯鄧小姐。」
「我看得出是書,史蒂文先生。但,是哪一種書──這才是我好奇的。」
我抬頭看見肯鄧小姐向我走來。我合上書,抓起它抱在胸前,然後站起身。
「真的,肯鄧小姐,」我說,「我必須要求妳尊重我的隱私。」
「可是你為什麼對你的書如此審慎,史蒂文先生?我倒很懷疑它可能頗有色彩呢。」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肯鄧小姐,爵爺的書架上不可能找到妳所謂的『有色』書籍。」
「我曾聽說許多有學問的書中都包含最有色彩的段落,可是我始終沒膽子去看。喏,史蒂文先生,請允許我瞧瞧你在看什麼書嘛。」
「肯鄧小姐,我不得不請妳讓我一個人靜靜。妳竟然在我難得擁有的些許空暇時這樣纏著我,實在教人無法忍受。」
可是肯鄧小姐繼續向我走來,坦白說,當時實在有點難以評估我該採取什麼行動為佳。我很想把書塞進抽屜,鎖上它,但這個動作似乎太過戲劇化。我倒退數步,書仍抱在胸前。
「請讓我看看你抱著的書,史蒂文先生,」肯鄧小姐邊說邊繼續走上前,「我就不再打擾你,讓你享受讀書之樂。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你如此急著掩藏?」
「肯鄧小姐,不管妳是否發現到我根本不在意這本書的書名,但是就原則問題而言,我反對妳這樣不速而至,侵犯我的私人時間。」
「我在想,這本書是否真的那麼高尚,史蒂文先生,抑或其實你是在保護我免受其駭人的影響?」
繼而她已站在我面前,突然之間氣氛奇異地轉變──就好像我倆突然被推到另一個存在的平面上。我恐怕不易清楚描述我這話的意思。我只能說,我倆周遭的一切突然變成靜止狀態;我覺得肯鄧小姐的態度也起了變化;她的表情帶著一種奇怪的嚴肅,我猛然感到她似乎像在害怕。
「請讓我看你的書,史蒂文先生。」
她伸出手,開始輕輕地從我手中取下那本書。我認為她取書時我最好別開目光,但是她的人站得那麼近,我只有把頭扭到一個不太自然的角度才可能避開目光。肯鄧小姐繼續輕輕把書掰開,簡直可說是一次掰一根手指。整個過程似乎花了很長的時間──其間我始終勉力維持我的姿勢──直到我終於聽到她說:
「天啊!史蒂文先生,它根本不是什麼羞人的書嘛。只不過是一本多愁善感的愛情小說啊!」
我想應該就是在這個當兒,我決定毋需再容忍下去了。我記不清自己說的確切字句,但是我記得我相當堅決地把肯鄧小姐送出我的房間,這段插曲就此終了。
我想我應該對於這段插曲所環繞的那本問題書多加著墨幾筆。那本書的確是一般所形容的「多愁善感的羅曼史」──是收藏在圖書室和數間客房內的許多愛情小說中的一部,招待女性賓客閒時娛樂之用。我喜歡看這類小說的原因很單純:它是培養個人英文運用能力的一種極有效的法子。我認為──我不知各位是否同意這個看法──就我們這一代而言,已經太過強調字正腔圓和能言善道在專業上的妙用;也就是說,為了強調這些要素,有時甚至犧牲了更重要的素養。縱或如此,我從不覺得字正腔圓和能言善道不是迷人的優點,而且我始終認為盡力培養這些優點是我的職責。培養它們的方法之中有一種最直接,就是利用可能的餘暇讀幾頁文字雋美的書。我採行此法已有許多年,而我喜歡選擇肯鄧小姐那天晚上發現我在看的那種書籍,因為這種書籍往往辭藻優美,對話高雅,對我非常實用。較嚴肅的書籍──比方說,學術研究──雖然較有益,但是它的詞彙術語在個人與紳士淑女交談過程中用處較為有限。
我鮮少有時間或意願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愛情小說,但是依我的淺見,這類小說情節荒謬──的確多愁善感──若非為了前述之益處,我絕不會浪費一分鐘在這種書籍上。不過,話雖如此,今天我並不介意承認──我也不覺得有何可恥──有的時候我的確從這類小說中偶爾獲得一些愉快的感受。或許當時我並未向自己承認這一點,但,我已說過,這又有何可恥?個人有何不可以輕鬆的心情欣賞一本描述紳士淑女相愛,互訴衷曲,而且經常用最優雅的詞彙作描述的小說?
但是我說這些,並非有意暗示那天晚上我對那本書所採取的立場不當。因為各位必須了解,這個問題關乎一項重要的原則。事實上,肯鄧小姐闖入我的房間那一刻我正「下班」。而當然,任何以自己的職務為榮的總管,任何渴望具備「海斯協會」所謂的「符合其職務之尊嚴」的總管,絕不該讓自己在有他人在場時「下班」。當時走進房間的人不管是肯鄧小姐或是一個陌生人,均不重要。一個有素養的總管必須讓人看見他「永駐」他的角色;他不能讓人看見一會兒把這個角色拋開,一會兒又扮上這個角色,彷彿它只是啞劇中的服裝。一個在乎個人尊嚴的總管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或可自在地拋開他的角色;也就是當他絕對獨處的時刻。說到這兒,各位應會了解,肯鄧小姐在我有理由認為自己將可獨處的時刻闖入,這件事就成了一個重要的原則問題,一個尊嚴問題了,因為我要求自己在旁人眼中一定要完全符合自己的角色,不可有一絲減損。
不過,我的本意並不是要在這兒分析多年前這段小插曲的各種面向。我說這些的重點在於,這件事讓我驚覺肯鄧小姐和我之間的關係已發展到──無疑是經過長時間逐漸形成──一種不適當的狀態。她竟能做出那天晚上的舉動,這項事實就是一種警訊。我記得,待我把她送出我的房間,有機會略微整理思緒之後,我決心著手在一個較正當的基礎上重建我們的關係。但是那件事對我倆後來關係巨變究竟有多大影響,如今實在很難確定。極可能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發展結果造成這項變化。比方說,肯鄧小姐休假的問題。
※※※
打從肯鄧小姐初至達頓邸工作,直到在我房中發生的那件事之前大約一個月左右,她的休假時間始終維持一個可預期的模式。她總是每隔六星期休假兩天,探望她住在南安普敦的阿姨;要不就是循我的例子,她不會真正休假,除非有一段特別安靜無事的日子;而日子平靜期間,她可能利用一天時間在庭園附近散散步,在她房中看點書。但是之後,這模式改變了。她突然充分利用合約簽定的休假時間,總是一大早就離開宅邸,沒有留下任何言語,只交代她當晚可能返回的時間。當然,她的休假時間從未超過合約所訂,由而我覺得不宜詳問她的外出。不過,我猜想這項轉變的確令我有些煩亂,因為我記得曾向詹姆士.錢伯斯爵士的侍從兼總管葛拉翰先生提起此事,那是在他定期造訪達頓邸期間的一個晚上,我倆圍爐清談時。
事實上,我說的話大意只不過是女管家近來「心情有點陰晴不定」,因此相當意外葛拉翰先生聞言竟會頷首,傾身湊向我,了解地說:
「我一直在猜忖這情況還要多久才會發生。」
我問他此話怎講,葛拉翰先生於是繼續說:「你們的肯鄧小姐。她現在多大了?我想有三十三、四了吧?錯過了她當母親的黃金歲月,但尚不太遲。」
「肯鄧小姐,」我向他保證,「是個盡職的專業者。我適巧知道她確實不想有個家庭。」
但是葛拉翰先生微笑搖頭,說:「千萬別相信女管家說她不要家庭。真的,史蒂文先生,我想你我現在就可以算出起碼有一打以上的女管家曾經說過這種話,結果卻結了婚,離開這一行。」
我記得當天晚上我頗有信心地未加理會葛拉翰先生的理論,但是之後,我必須承認,我發現自己難以甩脫肯鄧小姐神祕外出可能是與追求者見面的想法。這個想法確實亂人心神,因為不難看出,肯鄧小姐若離開將會是工作上的一項重大損失,達頓邸將很難克服這項損失。更且,我不得不認清某些傾向支持葛拉翰先生之理論的小徵兆。比方說,收取信件是我的職責之一,我不免注意到肯鄧小姐開始定期收到信件──大約一週一封──來函者是同一個人,而且信封上蓋印的是本地郵戳。說到這兒,或許我該說明,我實在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些細節,因為她在府邸工作的這許多年間,的確極少收到信件。
此外還有其他隱約的跡象支持葛拉翰先生的看法。比方說,雖然她依舊像往昔一樣孜孜矻矻執行她的專業職責,但她的心情卻經常出現一種之前我從未目睹過的起伏不定現象。事實上,她一連多日心情極端愉快的時候──而且沒有明顯的理由──幾乎跟她突然間鬱鬱寡歡時同樣令我煩亂。誠然,在這些心情起伏的現象出現時,她始終仍維持絕對的專業素養,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有職責要考量府邸的長遠利益,如果這些跡象的確傾向支持葛拉翰先生的看法,肯鄧小姐確實正考慮為愛情而離開,那麼顯然我有責任進一步探究這件事。由而,有天晚上我們喝可可會談之際,我的確冒昧詢問她:
「對了,星期四妳會再外出嗎,肯鄧小姐?我是指妳休假的那天。」
我原本或多或少預期她聽了這話會生氣,但結果相反,幾乎就像是她等待機會提起這個話題已經等很久了似的。因為她以略帶解脫似的口吻說:
「哦,史蒂文先生,只不過是個我在『格蘭契斯特舍』工作時認識的人。事實上,當時他是那兒的總管,但如今他已完全脫離這一行,受僱於附近的一家商業公司。他不知怎麼得知我在這兒,於是開始寫信給我,建議重敘故舊。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我明白了,肯鄧小姐。想必,有時離開府邸出外蹓蹓可以恢復精神。」
「我覺得是如此,史蒂文先生。」
一陣短暫的沉默。而後肯鄧小姐神情好似做了某種決定,接著說:
「我這位故識,我記得他在『格蘭契斯特舍』當總管時,滿腔雄心壯志。事實上,我想他的最終夢想是在這種宅邸擔任總管。哦,可是如今我想到他的一些管理方法!真的,史蒂文先生,我無法想像如果你遇到那種管理方法會是什麼表情。難怪他壯志未酬。」
我輕笑一聲。「在我的經驗中,」我說,「有太多人相信自己有能力在這種高階層的宅邸工作,卻根本不知道其中涉及什麼樣的工作需求。這樣絕對不適合跟任何人競爭。」
「的確如此。真的,史蒂文先生,如果當年你看到他,真不知你會說什麼!」
「這一行到了這種階層,肯鄧小姐,不是人人做得來的。有高遠的野心很容易,但缺少某些特定素養,一個總管再怎麼進步也不會超越一定的限界。」
肯鄧小姐似乎對這番話沉吟半晌,然後說:
「我突然想到,你一定是個很滿足的人,史蒂文先生。畢竟,你已達到你的專業顛峰,對你領域中的每一個面向均掌握裕如。我實在無法想像你對人生還會有什麼願望。」
我一時想不出如何回答。在略顯尷尬的沉默中,肯鄧小姐垂目凝望她的可可杯,彷彿注意到杯中有什麼東西,正專心研究它。最後,經過一些斟酌之後,我說:
「在我看來,肯鄧小姐,等我已盡我所能協助爵爺達成他交給他自己的任務之後,我的工作才算圓滿完成。有一天,爵爺的工作完成了,他能夠對他得到的榮耀感到滿足了,知道他已完成任何人可以對他提出的一切合理要求了,那麼,肯鄧小姐,我才能自稱是個心滿意足的人。」
她也許是對我的話感到有點困惑;也或許這些話不知為什麼讓她不滿意。總之,她的心情似乎在那一刻轉變了,我們的談話很快地褪去了原已開始染上的私人色彩。
那次談話之後不久,在她房中喝可可會談的慣例就結束了。事實上,我清晰記得我倆最後一次這樣會面的情形;當時我是想跟肯鄧小姐討論一項即將來臨的活動──一些來自蘇格蘭的顯赫之士將在府邸聚會一個週末。的確,這項活動還要一個月左右才來臨,但是我們習慣早早討論這類活動。那天晚上,我談了好一會兒有關活動的各個面向之後,才發覺肯鄧小姐並未表示什麼意見;的確,過了一陣子,顯然她根本心不在焉。我確曾問過幾次:「肯鄧小姐,妳在聽我說嗎?」尤其如果我說了一大段話之後;雖然我每次這麼一問,她就會略微專心些,但是不一會兒我就看出她又走神了。等我一個勁兒談了好幾分鐘,而她的回應只不過是:「的確,史蒂文先生,」或「我完全同意,史蒂文先生,」之類時,我終於對她說:
「很抱歉,肯鄧小姐,但是我看我們再談下去也無啥意義。妳似乎根本未覺察這項討論的重要性。」
「對不起,史蒂文先生,」她說著,略微坐直了些:「其實只是我今晚相當疲累。」
「妳現在愈來愈會疲累了。以前妳不需要用它做藉口的。」
令我錯愕的是,肯鄧小姐聞言突然衝口道:
「史蒂文先生,這個星期我忙得不可開交,非常疲累。事實上,三、四個小時之前我就想上床了。我非常、非常疲累,難道你無法察覺?」
我倒並非認為她該道歉,但是她回答之尖銳令我多少有點嚇一跳。不過,我決意不受激,免得跟她起無謂的爭執,因此刻意明顯停頓片刻才冷靜地說:
「妳既有這種感受,肯鄧小姐,我們就根本毋需繼續做這種晚間會談。我很抱歉這麼久以來我始終不知道它們給妳造成多大的不便。」
「史蒂文先生,我只是說今晚我很疲累……」
「不,不,肯鄧小姐,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妳的生活忙碌,這種晚間會談是給妳添加無謂的負擔。就算不用這種方式會談,也還有許多法子可達成必要的公務溝通。」
「史蒂文先生,實在無需如此。我只是說……」
「我是說真心話,肯鄧小姐。其實,我考慮是否該繼續這樣的晚間會談已有一段時日了,因為這樣反而延長了原本已經非常忙碌的生活。雖然我們的這種會談方式已持續多年,但不應該因為這項事實就不尋求更方便的溝通方式。這不是理由。」
「史蒂文先生,請不要這樣,我相信這種會談非常有益……」
「但是它給妳造成不便,肯鄧小姐。讓妳累壞了。容我建議,今後我們乾脆在正常工作日當中找時間溝通重要資訊。萬一無法立刻找到對方,我建議我們留張字條貼在對方的房門上。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解決之道。好了,肯鄧小姐,抱歉打擾妳這麼久。非常謝謝妳的可可。」
※※※
自然──我又何不承認──偶爾我也曾思忖,如果我對晚間會談之事態度不是如此堅決,事情的結果會是如何;這是說,如果在那之後的數週之中肯鄧小姐數度提議我們恢復晚間會談時,我若軟化的話。我如今忖度這個問題,只是因為就後續事件來看,我在決定徹底結束那些晚間會談時,或許並不完全明瞭自己這樣做所產生的牽連。的確,甚至可以說,我的這項小小的決定是一個關鍵性的轉捩點;這個決定使情況無法避免地步向最後的結局。
不過,話說回來,人在事後已知的情況下尋找過去生命中的「轉捩點」時,大概很容易發現它們俯拾即是。不僅是我對晚間會談所做的這項決定,甚至在我房間裡發生的那段插曲,都可以被視為這種「轉捩點」。個人盡可問:如果那天晚上她捧著一瓶花走進房間時,個人的反應略有不同,會發生什麼結果?還有,或許──因為這件事大約與上述幾件在同一段時間發生──肯鄧小姐接擭她阿姨去世的消息那個下午,我與她在餐廳巧遇之事,也可以被視為類似的「轉捩點」。
她阿姨去世的消息是在數小時之前傳來;事實上,那天早上是我敲開她的房門把信交給她。我在她房中待了片刻,討論某件公務,我記得我們坐在她的書桌前面,談到半途時她打開那封信。她變得僵直,但是保持沉著,而且起碼把那封信重複看了兩遍。繼而她仔細地把信塞回信封,隔桌看著我。
「是我阿姨的老伴強生太太來的信。她說我阿姨前天去世了。」她停頓片刻,然後說,「明天舉行喪禮。不知道是否可能讓我請一天假。」
「我相信此事可以安排,肯鄧小姐。」
「謝謝你,史蒂文先生。失禮,但是我現在想一個人靜一靜。」
「當然,肯鄧小姐。」
我告退,但是等我離開之後才想到自己並未明確向她致慰問之意。我可以想像這消息給她的打擊,她的阿姨在她心目中一直就像她的母親,因此我駐足走廊上,不知是否該回頭敲門,彌補我的疏忽。但繼而我又想到,如果我這樣做,極可能打擾了她的私下哀慟。的確,肯鄧小姐極可能在那一刻,就在距我僅僅數呎之遙處,哭著。這個想法在我內心激起了一股奇異的感受,令我徘徊在走廊上好一陣子。但最後,我判斷還是等待另一個機會再表達我的同情之意,於是我走開了。
結果,我直到下午才在餐廳再見到她,當時她正把陶製杯皿放回餐櫥。但這時,肯鄧小姐的哀慟盤據在我心頭已數小時,尤其思索過我可以做些什麼或說些什麼來減輕她的工作負擔。因此當我聽到她的跫音進入餐廳──當時我正在大廳忙著做某件事──我等了一分鐘左右,然後擱下手邊的工作,跟了進去。
「啊,肯鄧小姐,」我說。「今天下午還好嗎?」
「很好,謝謝你,史蒂文先生。」
「一切正常?」
「一切很正常,謝謝你。」
「我一直想問妳,這批新人有沒有給妳帶來任何特殊難題。」我輕笑一聲。「這麼多新人同時抵達,很容易發生各類小疑難雜症。我敢說,這種時候稍作些公務上的討論往往是最有益的。」
「謝謝你,史蒂文先生,不過我很滿意新來的兩名女僕。」
「最近來了這些新人,妳不認為目前的員工配署需要作任何更改嗎?」
「我不認為需要作任何更改,史蒂文先生。不過,如果我改變了看法,我會立刻告訴你。」
她繼續整理餐櫥,一時,我考慮離開餐廳。事實上,我記得自己的確朝房門走了幾步,但又回過身,對她說:
「這麼說來,肯鄧小姐,妳認為新人的情況不錯。」
「她倆都表現得很好,我向你保證。」
「啊,這倒是好消息,」我又猝笑一聲。「我只是想知道一下,因為我們已經證實她倆以前都未曾在這種規模的宅邸工作。」
「的確,史蒂文先生。」
我望著她把杯皿放入餐櫥,等待看看她是否還會說些話。過了半晌,情況顯示她不會再說什麼時,我就說:「其實,肯鄧小姐,這話我不得不說。我注意到最近有一、兩件事有水準下滑的現象。我真的覺得妳可能對新人不是那麼滿意。」
「你這話怎麼說,史蒂文先生?」
「就我個人而言,肯鄧小姐,只要來了新人,我就會加倍注意確保一切情況順利。我會多方檢查他們的工作,並且評估他們跟其他員工的情況。畢竟,對於新人在專業上的表現和他們對士氣的影響要有清楚的認識,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很遺憾這樣說,肯鄧小姐,但是我認為妳在這些方面稍有疏忽。」
一時,肯鄧小姐神情顯得困惑不解。繼而她轉向我,臉上明顯露出情緒受到壓力。
「對不起,你說什麼,史蒂文先生?」
「比方說,肯鄧小姐,雖然陶器清洗的情形仍符合往常的標準,但是我注意到它放在廚房架子上的方式雖非明顯有危險性,但久而久之會造成超出必要的破損。」
「是嗎,史蒂文先生?」
「是的,肯鄧小姐。還有,早餐室外面的那個小凹室已有一陣子未撢塵。恕我失禮,不過其實還有一、兩件小事可以一提。」
「你無需強調你的重點了,史蒂文先生。我會照你的建議,檢視新來女僕的工作。」
「妳以前不會忽略如此明顯的瑕疵,這不像妳呵,肯鄧小姐。」
肯鄧小姐避開目光,她臉上再度出現一種彷彿百思不解某件事的表情。她的臉色難過但更疲倦。繼而她關上餐櫥,說:「失陪了,史蒂文先生,」然後她走出房間。
然而,一再忖度假如當年某時某刻情況改變會發生什麼結果,又有什麼意義?這樣枯想很可能會擾亂自己的心神。無論如何,雖然談談「轉捩點」無妨,但人只有在回顧時才可能分辨出這些時刻。自然,如今回顧這些事件時,它們或許的確看起來是個人一生中關鍵而寶貴的時刻;但是當然,當年個人的想法並非如此。反而,個人似乎覺得自己手上有數不盡的日子、年月,可以去理清個人與肯鄧小姐的關係中稀奇古怪之處;未來還有無盡的機會可以彌補某個誤會造成的影響。當時絕對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如此微小的事件會使得整個夢想永遠無法實現。
不過,我發覺自己變得過度內省了,而且是相當悔憾的一種內省。想必,這跟時辰已晚以及今晚我不得不忍受的那些折磨有關。而且,明天中午我將抵達小康普頓──如果在此地修車廠買到汽油的話──在睽違多年之後與肯鄧小姐見面,這個事實,無疑也跟我目前的心情不無關聯。當然,沒有理由推測我們的重逢不會是友善熱誠的。事實上,我預期我們的談話,除了幾句在這種情況下應屬正當得體、不拘禮的閒聊之外,大部份會是公務性質。也就是說,如今既然她的婚姻似乎已破碎,她失去了家庭,教人扼腕,那麼確定她是否有興趣重操達頓邸的舊職,將是我的責任。無妨這樣說吧:今晚再度閱讀了她的信之後,我頗相信自己對她某些字句的涵義不該如此反覆推敲,或許甚至已不夠明智了。但是我仍舊認為她信中某些部份透出了不只一絲絲懷舊之情,尤其是這類文句:「我好喜歡從三樓窗口眺望草坪的景色,遠方的高地隱約可見。」
但是話又說回來,既然明天我就能從肯鄧小姐口中親自確定這些事,此刻不停地猜忖她的意願又有啥意義?而且,總而言之,我的敘述已偏離了今晚的事件。容我說,過去這幾個小時確實是過度折騰人。個人原以為,一個晚上遭遇到被迫棄車在孤寂的山路上,被迫在近乎摸黑的情況下闢蹊徑步行下山入村等狀況,已經夠不順遂了。而且我相信,我善心的主人泰勒夫婦絕非有意讓我遭受方才那種折磨。但是事實上,等我坐下來用了晚餐──多位他們的鄰居來訪之後──一連串令人侷促不安的事件就開始在我周遭展開。
※※※
這棟木屋前廂的樓下房間,看起來是泰勒夫婦的餐廳兼一般起居空間。房間相當溫馨舒適,中間放了一張在農家廚房中常見的那種磨工粗糙的大桌子,桌面並未上漆,還有許多菜刀和麵包刀留下的小痕跡。雖然大桌只靠一盞放在角落架子上的昏黃油燈照明,但我仍可以清楚看見這些切割的痕跡。
「倒不是我們這僻遠小村子沒有電燈,先生,」席間,泰勒先生朝油燈頷首,對我說。「而是電線故障,我們這兒已經停電將近兩個月了。老實說,我們並不很想念電燈。村子裡有少數幾戶人家從來沒有用過電燈。油燈的光線比較溫暖。」
泰勒太太做了可口的濃湯,我們配以烤麵包佐餐,當時並沒有跡象顯示會有什麼惱人的事發生,充其量不過是愉快交談一小時左右,然後回房休息。然而,就在我們剛用完晚餐,泰勒先生正給我倒一杯鄰居釀造的麥酒時,我們聽到屋外碎石地上傳來腳步聲。在我聽來,這黑暗中逐漸逼近孤立小屋的足聲透著一絲不善之意,但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似乎均不認為來人會有任何惡意。因為泰勒先生發問時,聲音裡只帶有好奇的意味。「哈囉,會是誰吶?」
他說這話多少有點自言自語的意味,但我們卻聽到屋外傳來一個聲音,彷彿在回答似的:「是喬治.安德魯。正巧經過。」
眨眼間,泰勒太太引進一位身材結實,年約五十開外的男子,從他的衣著判斷,他做了一天農事。他像是常客似的態度熟稔地逕自坐在大門旁的一張小凳子上,略顯費力地脫下工作靴,邊脫邊與泰勒太太隨口寒暄了幾句。然後他走到桌前停下來,立正站在我的面前,宛似在軍中向長官報告。
「敝姓安德魯,先生,」他說。「晚安。聽說你的不幸遭遇我非常遺憾,不過希望在咱們莫斯克姆過一夜不致令你太失望。」
我略感不解這位安德魯先生何以聞及我的「不幸遭遇」。無論如何,我微笑答稱自己非但未覺失望,反而十分感激所受到的招待。此話當然指的是泰勒夫婦的善意,但安德魯先生似乎認為他自己也包含在我感激的對象當中,因為他立刻防禦似的抬起兩隻大手,說:
「哦,不,先生,歡迎之至,我們非常高興你光臨敝村。像你這樣的人不常到我們這兒。我們都很高興你能路過此地。」
他的口氣似乎暗示全村皆知曉我的「不幸遭遇」,以及之後來到這間小木屋之事。事實上,我不久即發現,情況確實大致如此,我只能猜想大概是我剛被帶到這間臥房之後的幾分鐘內──就在我洗手,然後盡力補救外套和褲腳的損傷之際──泰勒夫婦把我的事告訴了路過的鄰居。總之,又過了幾分鐘,另一位訪客抵達,那人的外表與安德魯先生相仿──也就是說,身材魁梧,像務農的,而且穿著泥濘的工作靴,而且逕自脫靴的動作也與安德魯先生相仿。真的,他倆委實相像,使得我推測他們大概是兄弟,直到新客自我介紹是,「敝姓莫根,先生,崔佛.莫根。」
莫根先生對我的「不幸」表達了遺憾之意,安慰我睡一覺之後明早事情必會解決,繼而表示此村是多麼歡迎我。當然,稍早之前我已聽過類似的熱忱語句,但是莫根先生的確說的是:「像你這樣的紳士光臨莫斯克姆,這是我們的榮幸,先生。」
我還來不及思索如何作答,屋外小徑上又傳來雜沓的足聲。不一會兒,一對中年夫婦被引入房中,主人介紹他們是哈利.史密斯夫婦。這對夫婦一點也不像務農的;女的身材高大,令我聯想到二、三〇年代在達頓邸擔任廚子的莫提摩太太。相反的,史密斯先生則個子瘦小,神情緊張,眉頭緊蹙。他倆圍桌坐下之後,他對我說:「你的汽車可是荊棘山上的那輛高級『福特』,先生?」
「如果你說的就是可以俯瞰這村子的山路,那就對了,」我說。「不過我沒想到你見過它。」
「我自己沒見過,先生。不過戴夫.桑頓方才駕駛曳引車回家時曾經過它。他見到那輛福特停在那兒,很驚訝,還真的下車上前看了看。」說到這兒,史密斯先生扭頭對圍桌而坐的其他人說,「漂亮極了。他說從未見過那樣的汽車。相較之下,林賽先生以前開的那輛車可就黯然無光啦!」
這話引來眾人大笑,坐在我旁邊的泰勒先生對我解釋:「他說的是一位從前住在離這兒不遠的一棟大房子的紳士,先生。他做了一、兩件唐突的事,本村不欣賞。」
這話引來一陣同意的低語。繼而有人說:「祝你健康,先生,」同時高舉一杯泰勒太太剛調好的麥酒,接著,全桌之人均舉杯敬我。
我微笑道:「我向各位保證,來到貴村是我的榮幸。」
「你太客氣了,先生,」史密斯太太說。「這才是真正的紳士風範。那位林賽先生才不是紳士呢。他也許很有錢,但絕對不是紳士。」
這話也獲得全桌之人的同意。繼而泰勒太太湊在史密斯太太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後者回答:「他說只要一勻出時間他就會趕來。」她倆神色不太自然地一齊轉向我,接著史密斯太太說:「我們告訴了卡里索大夫你在這兒,先生。大夫會很樂意認識你。」
「我想他還有病人要看診,」泰勒太太歉然補充道。「我恐怕我們無法肯定他能在你想休息之前趕來,先生。」
這時,那位雙眉緊蹙的瘦小男子史密斯先生,再度傾身向前,說:「那位林賽先生,他完全搞錯了,你知道嗎?他那種做法,好像以為他比我們了不起,當我們是傻瓜。唔,我可以告訴你,先生,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這麼回事了。咱們這兒有許多很有道理的看法,而且村民也不怯於表達它。林賽先生很快就明白了這一點。」
「他不是紳士,」泰勒先生溫和地說。「他不是紳士,那位林賽先生。」
「沒錯,先生,」史密斯先生說。「你只要從旁觀察就知道他不是紳士。沒錯,他有一棟漂亮房子,漂亮西裝,但總之你就是會知道他不是紳士。而且這一點很快就證實了。」
又是一陣認同的低語,接著,所有在座之人似乎在考慮是否該告訴我有關這位當地大人物的故事。繼而,泰勒先生打破了沉默,說:
「哈利說的話沒錯。真正的紳士和只是衣著光鮮的假紳士,一眼即可分辨。拿你自己為例,先生。不僅是你的衣著裁工,也不單是你優雅的談吐。而是還有一種特質顯示出你是個紳士。很難形容,但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這話又引來全桌之人一陣同意。
「卡里索大夫應該就快到了,先生,」泰勒太太插口道。「你會喜歡跟他談話的。」
「卡里索先生也有那種特質,」泰勒先生說。「他是真正的紳士。」
一直不多言的莫根先生,這時傾身對我說:「你認為那是什麼,先生?也許具備那種特質的人比較能形容它。我們大家淨在這兒說誰有誰沒有那種特質,可是沒有一個人弄得清楚我們在說的是什麼。也許你可以指點我們一、二,先生。」
餐桌上鴉雀無聲,我可以覺察到所有面孔均轉向我。我輕咳了一聲,說:
「我是不是可能具備某些特質,這個問題實在不合適由我來表示意見。不過,單就這個特殊問題而言,個人猜忖各位所指的特質或可稱之為『尊嚴』。」
我覺得不太有必要對這個說法做進一步解釋。真的,我只不過是一面聆聽談話,一面說出當時腦海中掠過的想法,而且若非情況突然要求我作答,可能我根本不會說出這番話。不過,我的回答似乎讓眾人相當滿意。
「你的話很有道理,先生。」安德魯先生點頭說,其他人也應聲附和。
「那位林賽先生委實可以做得有尊嚴些,」泰勒太太說。「他那種人的問題就在於,他們錯把裝模作樣趾高氣昂當作尊嚴。」
「我非常尊重你的意見,先生,」史密斯先生插口道,「但容我提醒一句,尊嚴這東西並不是紳士獨有的。尊嚴是全國每一個男男女女都可以努力獲得的。恕我冒昧,先生,但正如我方才所說的,我們這兒的人在表達意見時是不拘禮的。而不論對錯,這就是我的意見。尊嚴並不是紳士獨有的。」
當然,我覺察出史密斯先生在這個問題上誤解了我的意思,但是要跟這些人澄清自己的看法卻又是一樁太繁浩的工作。於是我研判最好只是微笑,說:「當然,你說得很對。」
這話立刻解除了史密斯先生發言時房間內漸漸醞釀的緊張氣氛。而史密斯先生似乎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因為他傾身繼續說:
「畢竟,這就是我們抵抗希特勒的目的。如果讓希特勒得逞了,如今我們都只是奴隸。全世界將只有幾個主人和億萬個奴隸。我也不必提醒在座哪一位,當奴隸是沒有尊嚴的。這正是我們抵抗的宗旨,也是我們戰勝的目標。我們贏得了做個自由國民的權利。而生為英國人就擁有這個特權,也就是,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是貧是富,你是生而自由的,可以自由表達意見,可以投票選出或罷免你的國會議員。容我冒昧,先生,這才是尊嚴的真正意義。」
「喔,哈利,」泰勒先生說。「我看你是在為你的政治演說做暖身啊!」
這話引來一陣大笑。史密斯先生笑得有些靦腆,但繼續說:
「我不是在談政治。我只是在說我的看法,如此而已。一旦成了奴隸就不可能有尊嚴。但是每一個英國人只要有心都能了解這一點。因為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權利而戰。」
「我們這兒或許看起來是個荒僻的小地方,先生,」他的妻子說。「但是我們在這場戰爭中所付出的已超出我們應分擔的那一份。超出了我們應分擔的那一份。」
她說完這話之後,氣氛變得凝重,最後泰勒先生對我說:「哈利替咱們地方上做了許多組織性的工作。只要給他一點機會,他就會告訴你國家治理的方式錯在哪兒。」
「啊,不過這一次我只說了國家對在哪兒。」
「閣下可曾常參與政治,先生?」安德魯先生問。
「並未直接參與,」我說。「尤其是近年來。或許戰前比較常接觸吧。」
「我這麼問只是因為好像記得有位史蒂文先生一、兩年前是國會議員。曾經在收音機裡聽過一、兩次他的演說。他對住的問題談了些意見很有道理。不過,那不會是閣下吧,先生?」
「哦,不是,」我笑道。喔,我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說出下一句話;我只能說,在那種情況下似乎需要我這麼說。因為我說的是:「事實上,我個人傾向關心國際事務甚於內政。應該說是外交政策。」
這話在我的聽眾身上產生的效果令我有點錯愕。也就是說,他們似乎顯現出一股敬畏。我趕緊補充:「我從未擔任過任何高層職位,請注意。我若有過任何影響力,那也純粹是非官方的。」但是鴉雀無聲的現象仍持續了數秒。
「失禮,先生,」泰勒太太終於說,「不過,你可曾會見過邱吉爾先生?」
「邱吉爾先生?他的確來過府邸不少次。但是,坦白說,泰勒太太,在我經常參與大事那段期間,邱吉爾先生並非關鍵人物,也並未被認為會成為大人物。當年較常來訪的客人是伊登先生和哈利法斯爵爺那些人。」
「可是你真的見過邱吉爾先生?能夠這樣說已是莫大的榮幸呢,先生。」
「邱吉爾先生說過的話有許多我不同意,」史密斯先生說,「但是無疑,他是個偉人。跟他這樣的人討論問題必然很了不起,先生。」
「唔,我必須重申,」我說,「我跟邱吉爾先生接觸不多。不過你說得對,曾與他有過接觸的確是讓人十分滿足的事。事實上,總的說來,我想我算是非常幸運。畢竟,能夠不僅接觸過邱吉爾先生,還接觸過其他許多來自歐美的偉大的領袖和有影響力人士,這是我的福氣。而想到自己能有幸親聆他們對當時許多大事的看法,的確,回想起來,我是有一份感激。畢竟,能在世界舞台上獲得演出機會,無論是多麼渺小的角色,那也是莫大的榮幸。」
「恕我冒昧,先生,」安德魯先生問,「可是,伊登先生是什麼樣的人?我是說,私底下而言。在我的印象裡,始終認為他是個極正派的人。肯跟任何人交談,無論貧富、地位高低。我說的對嗎,先生?」
「我想,大體而言,這個印象是正確的。但是,當然,近年來我並未見過伊登先生,他也可能在諸般壓力之下改變了許多。有一點我曾親眼目睹,就是公眾生活可以在短短數年之中把人改變得完全認不出來了。」
「這點我毫不懷疑,先生,」安德魯先生說。「連咱們哈利也一樣。幾年前他開始參與政治,打從那時候起就完全變了個人。」
又是一陣哄笑。哈利.史密斯先生聳聳肩,擠出一絲微笑。然後他說:
「的確,我花了不少心力在競選活動上。只是地方性的,而且我從未認識像你交往過的那種大人物,先生,但是,影響雖小,我相信自己已盡了本分。在我看來,英國是個民主國家,而為了維護民主,本村居民受過的苦難不亞於任何人。現在我們每個人都該使用權利了。本村有不少優秀的年輕小伙子為了給我們這份權利而犧牲了性命,而在我看來,我們每個人都該盡一己之力來回報他們。在座各位都有很好的意見,而我們有義務讓大家聽到這些意見。我們地處僻遠,是個小村子,沒錯,我們大家都不再年輕,而村子卻愈來愈小。但是我認為,我們要對本村那些為國捐軀的小伙子有所交代。所以,先生,我現在會花這麼多時間讓我們的聲音能上達天聽。如果這樣做改變了我,或使我提早入土,我也不在乎。」
「我警告過你吧,先生,」泰勒先生面帶笑容說。「哈利絕不會讓你這樣有影響力的紳士路過本村,而不讓你聽聽他那一套理論的。」
又是一陣哄笑,但是我幾乎立刻說:
「我想我很了解你的見解,史密斯先生。我很能理解你希望世界更美好,你和本村的居民應該有機會為創造更美好的世界貢獻力量。這是值得擊掌的情懷。我想,這跟促使我在戰前投入重大事務的衝動是類似的。當年跟現在一樣,我們似乎只能觸及世界和平的皮毛,我也希望盡一己之力。」
「恕我失禮,先生,」史密斯先生說,「不過我的意思略有不同。對閣下這樣的人而言,發揮你們的影響力一向是輕而易舉的事。你可以把國內最有權勢之人算作是你的朋友。但是像我們這些村民,先生,我們可能年復一年看遍春去秋來,卻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紳士──或許除了卡里索先生之外。他是個一流的醫生;但,這話毫無不敬之意,他並沒有一流的人脈。我們這兒的人很容易就忘記了自己做為國民的責任。所以我這麼賣力競選。不管人們同不同意我的政見──我也知道這個房間裡的人沒有一個完全同意我的每一句話──起碼我會讓他們想一想,起碼我會提醒他們想想他們的義務。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民主國家,我們曾為它流血打仗。我們都必須盡一己之力。」
「不知道卡里索大夫怎麼了,」史密斯太太說。「我相信這位紳士這會兒需要聽聽有學問的談話了。」
這話引來更多笑聲。
「事實上,」我說,「雖然幸會各位是非常愉快的事,但我必須坦白說,我已開始覺得相當疲累……」
「當然,先生,」泰勒太太說,「你一定很疲倦了。我看還是替你多拿條蓋毯。這個季節夜裡變得冷多了。」
「不,真的,泰勒太太,這樣就很好,我會睡得很舒服。」
但是我還未及起身,莫根先生說:
「我只是在想,先生,我們很喜歡聽一個廣播電臺主持人的節目,他的名字叫里斯利.曼崔克。不知道你是否見過他?」
我回答並未見過此人,正準備告退時,卻又被更多這類是否見過某某人的問題給耽擱下來。由而,在我尚未來得及退席之前,史密斯太太說:
「啊,有人來了。我猜想是大夫終於來了。」
「我真的該告退了,」我說。「我覺得很疲累。」
「可是我相信是大夫來了,先生,」史密斯太太說。「請再等幾分鐘。」
她這麼說時,敲門聲響起,一個聲音說:「是我,泰勒太太。」
被請入房中的那位紳士年紀仍輕──大概四十歲左右──身材高瘦;事實上,他個子高得必須彎腰才能進入屋門。他才跟大家說了聲晚安,泰勒太太立刻對他說:
「這位就是我們的紳士,大夫。他的車子困在荊棘山上,結果不得不忍受哈利的長篇大論。」
大夫來到桌前,向我伸出手。
「理查.卡里索,」他帶著愉快的微笑說。我與他握手。「你那車子的事運氣真不好。不過,相信你在這兒受到了妥善的照顧。大概照顧得太好了,我猜想。」
「謝謝你,」我回答。「大家都十分親切。」
「唔,歡迎你來到敝村。」卡里索大夫隔桌坐在我幾乎正對面。「你來自哪一郡啊?」
「牛津郡。」我說。真的,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按捺住添上一聲「先生」的衝動。
「好地方。我有個叔叔就住在牛津市郊。那真是好地方。」
「這位紳士剛才告訴我們,大夫,」史密斯太太說,「他認識邱吉爾先生。」
「是嗎?我以前認識他的一個外甥,但已失去聯絡。不過,從未有幸會見這位偉人。」
「不只邱吉爾先生呢,」史密斯太太又說。「他還認識伊登先生,和哈利法斯爵爺。」
「真的?」
我可以覺察到大夫的目光在仔細打量我。我正想做些適當的表示,但未及開口,安德魯先生已對大夫說:
「這位紳士剛才告訴我們,他盛年時曾參與不少外交事務。」
「是真的嗎?」
我感覺卡里索大夫望著我的時間似乎過長了。繼而他恢復愉快的神情,問道:
「出來旅行是遊玩性質?」
「主要是遊玩。」我說,又輕笑一聲。
「這附近有許多美景。哦,對了,安德魯先生,真抱歉還沒把鋸子還給你。」
「不急,大夫。」
眾人注意的焦點暫且離開了我,我得以保持緘默。繼而,我抓住一個似乎合適的時機,起身,說:「請恕我告退。今晚真是非常愉快,但是現在我必須休息了。」
「真可惜你這就要休息了,先生,」史密斯太太說。「大夫才剛到吶。」
史密斯先生傾身越過他的妻子,對卡里索大夫說:「我本來希望這位紳士對於你對歐洲的看法發表一點意見,大夫。」繼而他轉向我,說:「咱們這位大夫贊成所有小國獨立。我的學問不足以證明他的看法是錯的,雖然我知道他錯了。不過我一直很想聽聽像閣下這樣的人對這個主題會有什麼看法,先生。」
卡里索先生的目光再次顯得在審視我。繼而他說:「可惜,可是我們必須讓這位紳士上床入睡才是。這一天想必很累人。」
「的確。」我說,然後又輕笑一聲,起步繞過桌子。令我尷尬的是,房中所有人,包括卡里索先生在內,統統站了起來。
「非常謝謝各位,」我微笑道。「泰勒太太,晚餐真是可口。祝各位晚安。」
眾人異口同聲回答「晚安,先生」。我幾乎已走出房間時,大夫的聲音使我停在門口。
「我說啊,老兄,」他說;我轉過身,看見他仍站著。「我明天一早要去史坦貝利。我很樂意送你到你的車子那兒,省得你走路。我們還可以順道從泰德.哈達克那兒取一罐汽油。」
「真謝謝你的好意,」我說。「不過我不希望給你添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七點半可以嗎?」
「那真是太謝謝了。」
「那好,就七點半。務必讓妳的客人在七點半之前起床吃過早飯,泰勒太太。」然後他又轉向我,說:「看來我們終究可以聊一聊了。不過,咱們哈利可沒法子享受看我受窘的得意了。」
一陣笑聲,接著又一次互道晚安,我才終於得以上樓進入這間避風港。
我相信我毋需強調今晚眾人對我的誤解使我多麼不自在。如今我只能說,我實在不知如何能妥善地阻止情況發展至斯;因為等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情況已演變到我若讓這些人明白真相,必然會使得所有人相當難堪。總之,這整件事雖然令人遺憾,但我不認為造成了什麼真正的傷害。畢竟,明早我就要離開這些人,而且大概再也不會遇到他們。似乎沒有必要去苦思這件事。
不過,撇開這不幸的誤解不談,今晚發生的事件中或許有一、兩點值得思索一下──就算只為了若不思考一下,將來這些問題會糾纏不放。比方說,哈利.史密斯先生對「尊嚴」的本質所做的表示。他的話無疑沒什麼值得認真考慮。當然,個人必須承認,史密斯先生所謂的「尊嚴」與我個人對這個字眼的了解迥異。縱或如此,就算接受他的定義,他的說法也太理想主義,太過理論化,而不值得重視。當然,他的話有一定程度的真確:在我們這樣的國家,人民可能確實有義務思考國家大事,形成自己的意見。但人生本如此,尋常百姓如何可能真被認為對各種事務有「很好的意見」──如同史密斯先生相當富幻想的形容?這類期望非但不實際,而且我十分懷疑它是否討喜。畢竟,尋常百姓所能理解和知曉的事務有限,要求他們每個人均對國家大事貢獻「很好的意見」無疑不可能是明智之舉。無論怎麼說,以這種說法來界定人的「尊嚴」是荒謬的。
我剛巧想到一個事例,相信它能充分描繪出史密斯先生看法之真確性的限度。這是我親身經歷的一件事,發生在戰前,一九三五年左右。
據我的記憶,一天深夜──午夜已過──爵爺搖鈴喚我去會客室,從用完晚餐他就在那兒招待三位賓客。自然,那天晚上我已數度被喚進會客室添置點心,而且注意到幾位紳士正專心討論重大問題。不過,這一次我進入會客室時,所有紳士均停止談話望著我。繼而爵爺說:
「請過來一下好吧,史蒂文?史賓賽先生想跟你說句話。」
那位紳士一逕盯著我半晌,始終未改變他略顯懶洋洋的坐姿。繼而他說:
「先生,我有個問題要請教你。我們正在辯論一個問題,需要你的協助。告訴我,你認為對美國的債務是目前貿易不景氣的一個重要因素嗎?還是你認為這只是轉移注意力的一種手段,問題的癥結其實是放棄金本位?」
我自然對這個問題感到有些意外,但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也就是說,顯然對方認為我會被這個問題難倒。的確,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洞察這一點和構思適宜的回答,甚至外表上會給人一種我在苦思這問題的印象,因為我看見房中所有紳士均相視微笑。
「很對不起,先生,」我說,「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幫不上忙。」
這時我已完全掌握住情況,但是幾位紳士仍舊竊笑著。繼而史賓賽先生說:
「那麼,或許你可以協助我們解決另一個問題。你認為,如果法國和布爾什維克黨之間簽下武器協定,歐洲的通貨問題會好轉還是惡化?」
「我很抱歉,先生,這個問題我幫不上忙。」
「哦,天!」史賓賽先生說。「這個問題你也幫不了我們。」
一陣壓抑的笑聲之後,爵爺說:「好了,史蒂文。沒你的事了。」
「請等一下,達頓,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這位先生,」史賓賽先生說。「我非常希望他協助解決目前困擾我們許多人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們都明白它對於應如何訂定外交政策的方向攸關重大。先生,請幫個忙。拉佛先生最近對北美現況的那篇演講真正意圖何在?你是否也認為這只是瓦解他的國內民族主義激進派的一種計謀?」
「對不起,先生,可是這個問題我幫不上忙。」
「各位明白了吧,」史賓賽先生轉向其他人,說,「這位先生在這些問題上無法協助我們。」
這話又引來一陣笑聲,這一次笑得幾乎未作壓抑。
「然而,」史賓賽先生繼續說,「我們仍舊堅持本國的重大決策應交給這位先生和像他這樣的數百萬人來決定。這麼看來,憑我們目前具備的國會制度,難怪許多難題都無法解決,不是嗎?啊,倒不如請『母親聯盟』的委員會來擬定戰爭計畫!」
這話引來毫不掩飾的哄笑,在笑聲中,爵爺低語:「謝謝你,史蒂文。」使我得以離開。
當然,這種情況讓人略感不自在,但並不算是個人執行職務期間所遭遇過最困難或最不尋常的一次,而且各位想必會同意,任何一個優秀的專業者應該能輕鬆看待這類事件。由而,次晨我已完全忘記了這段插曲,正在彈子室站在馬椅上撢除畫像灰塵之際,達頓爵爺走了進來,說:
「呃,史蒂文,昨晚我們讓你受那種折磨實在不應該。」
我停下手邊的工作,說:「沒有的事,主人。我很高興能效勞。」
「實在不應該。我猜想是大家晚餐吃得太盡興了,大概。請接受我的道歉。」
「謝謝你,主人。但是我願向你保證,我並未感到很不愉快。」
爵爺相當疲憊地走到一張皮椅前,坐下來嘆了口氣。從我在馬椅上的有利位置,我幾乎可以盡覽他修長的身子浸浴在從法式窗傾洩而入的冬日陽光下。我記得,那一刻我再度猛然意識到,生活的壓力在短短數年之間讓爵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他一向修長的身材已瘦得教人心驚而且略顯脫形,他的頭髮已提早灰白,他的臉孔憔悴而佈滿了壓力。好一會兒,他隔著法式窗凝望遠方的高地,然後又說:
「那實在不應該。可是事情是這樣的,史蒂文,史賓賽先生要向萊諾爵士證明一個論點。事實上,你的確協助證實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論點。萊諾爵士一直在談那套老掉牙的荒謬理論。說什麼人民的意願是最明智的仲裁,等等。你能相信嗎,史蒂文?」
「說的是,主人。」
「這個國家對於過時的觀念實在反應太慢了。其他國家都明白,要迎接每一個新時代的挑戰,就必須揚棄舊有的,甚至受歡迎的做法。但是英國卻不是這麼回事。仍舊有太多人的說法跟昨晚萊諾爵士的看法相仿。所以史賓賽先生覺得需要證明他的道理。而且我告訴你,史蒂文,如果萊諾爵士這類人士的確覺醒了,肯對問題深入思考一些,那麼,相信我,你昨晚受的折磨並未白費。」
「說的是,主人。」
達頓爵爺又嘆了口氣。「我們總是最後一個,史蒂文,總是最後一個仍堅持落伍制度的國家。但是,遲早,我們將必須面對事實。民主屬於一個已經過去的時代。如今的世界太波譎雲詭,不適合全球投票這種觀念。不容國會議員對問題反覆辯論,結果只是原地踏步。這些在數年前或許合適,但是在今天的世界裡合適嗎?史賓賽先生昨晚是怎麼說的?他說得非常好。」
「我記得,主人,他把目前的國會制度比喻為一個『母親聯盟』委員會試圖擬定戰爭計畫。」
「沒錯,史蒂文。坦白說,我國已經落伍了。所有具前瞻眼光的人都必須設法影響萊諾爵士這類人士對這一點的看法,這是刻不容緩的事。」
「說的是,主人。」
「我問你,史蒂文。如今我們正處於一連串持續不斷的危機當中。我跟惠特克先生一起上北方時,曾親眼目睹人民在受苦。尋常百姓,規規矩矩的工人階級受的苦最嚴重。德國和義大利政府已經著手整頓居住問題。可憐的布爾什維克黨人也以他們自己的做法開始整頓。甚至美國的羅斯福總統,瞧,為了人民他也不怕採取一些大膽的措施。可是我們這兒呢?史蒂文。日子一年年過去,情況毫無改善。我們只是不停地爭吵、辯論、延宕。任何好的構想等到通過半數它必須通過的各種委員會時,已經修正得毫無效用了。少數有資格分辨好壞的人也被周遭那些無知者說得裹足不前。你對這個問題作何解釋,史蒂文?」
「國家的確似乎處於不幸的狀況中,主人。」
「可不嘛。瞧瞧德國和義大利,史蒂文。瞧瞧只要允許強勢領導,它可以有什麼樣的作為。那些國家不談什麼全球投票這套荒謬論調。如果房子失火了,你不會把家人叫進會客室,花了一個小時辯論各種逃生之途,是不是?這法子或許曾經一度很合適,但如今的世界複雜多變,不能指望市井小民了解政治、經濟、全球貿易等等。何況,他又何必了解?事實上,昨晚你的回答非常好,史蒂文。你是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意思是那些問題不在你的能力範疇內?唔,你何必有這個能力?」
如今憶起這番話,不由令我想到,達頓爵爺的許多看法在今天看來似乎顯得相當突兀──甚至不討人喜歡。但是無可否認,那天早上他在彈子室跟我說的這些話當中,的確有一個重要的真確成分。當然,期望一個總管能有資格回答那天晚上史賓賽先生詢問我的權威性問題,未免可笑,而像哈利.史密斯先生這類人所聲稱,人的「尊嚴」端視是否有能力回答這種權威性問題,這種看法也就未免荒謬了。讓我們清楚確立這一點:總管的職責就是提供滿意的服務,而不是攪和國家大事。
老實說,這類大事永遠不是你我這種人所能理解的,而我們這些希望留名者必須明白,要留名,最好是專心於自己能力範疇之內的事務;換言之,盡心盡力服務那些真正掌握文明命運的偉大紳士。這一點看似顯而易見,但個人可以立刻想出太多當總管的並不這麼認為的事例。的確,史密斯先生今晚之言令我聯想到二、三〇年間我們這一代所盛行的那種誤導的理想主義。我所指的看法是,認為任何一個有嚴肅熱望的總管應該隨時評價他的主人──細查主人的動機,分析其看法中的涵義。持這種看法的人辯稱,只有這樣才能確定自己的才幹是受僱於值得效力之人。雖然個人有一定程度同意這種論點所包含的理想主義,但是,無疑,這種論點就像今晚史密斯先生的看法一樣,是思考受到誤導的結果。只要看看那些試圖實行這種看法的總管,就可以明白他們的事業一無所成是必然的後果。我認識至少兩名頗能幹的專業者,他們換了一個又一個僱主,總是不滿意,總是定不下來,最後落得籍籍無名,莫知所終。發生這種事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因為,實際上,根本不可能一面對主人採取如此挑剔的態度,同時又能提供滿意的服務。非但如此,更重要的是,一個時時試圖對主人的事務表達他自己「很好的意見」的總管,必然缺少優秀專業者必備的一項重要素養:也就是,忠誠。請勿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指平庸的僱主發現自己留不住高水準專業者時常喟嘆對方缺乏的那種盲目的「忠誠」。的確,我絕不主張隨便對任何一個適巧僱用自己的紳士或女士付出忠誠。不過,如果一個做總管的要對生命中的某件事或某個人有價值,那麼他終必有停止尋覓的一天;這一天來臨時,他必須對自己說:「這位主人體現了我認為高尚可敬的一切品德。從此我將為他效力。」這是理性付出的忠誠。這樣做有什麼「不尊嚴」的呢?個人只是接受一項無法規避的事實:像你我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攀升到有資格理解世界大事的地位,最好的法子還是信賴一個我們判斷他是睿智、高尚的主人,然後盡心盡力服務他。
且看馬歇爾先生或藍先生這樣的總管──他倆無疑是我們這一行最偉大的人物。我們可能想像馬歇爾先生為了坎伯利爵爺新近奉派外交部之事而與爵爺爭論嗎?我們知道藍先生沒有習慣在萊諾.葛雷爵士每次於下議院發言之前詰難爵士,難道就會對藍先生少一分欽佩?當然不會。這種態度有什麼「沒尊嚴」之處?又怎能因為時間證明達頓爵爺當年的努力是受了誤導,甚至是愚蠢的,而因此責怪個人?在我服務他的幾十年間,始終是他來盱衡證據,判斷他的做法是對的,而我只是守分地約束自己,處理個人專業範疇之內的事務。在我看來,我已盡一己之力執行我的職責,而且的確達到了許多人可能認為的「一流」水準。如果爵爺的一生和工作在今天看來是一種可悲的浪費,那實在不是我的錯──而若說我應對自己感到任何悔憾或羞恥,那麼這是極不合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