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四日·午後·小康普頓,康瓦爾郡

  小康普頓,康瓦爾郡

  我已抵達小康普頓,此刻剛吃過午餐,正坐在「玫瑰園飯店」的餐廳裡。窗外,雨綿密地下著。

  「玫瑰園飯店」雖稱不上豪華,但確實舒適,有家一般的氣氛,因此個人也怨不得住在這兒開銷增加。飯店坐落在村中廣場的一角,位置方便,外觀像一座莊園,爬滿了常春藤,相當迷人,內部大概可容納三十名左右客人。不過,此刻我坐的這間「餐廳」是從主屋搭出來的一個現代化的附屬建築──一個扁長形的房間,特色是兩側各有一排大窗。一側可看見村中廣場,另一側則面對後花園,這家飯店大概就是因其而得名。花園似乎避風設備完善,園中擺設了數張桌子,天氣晴朗時,我猜想那是個用餐吃點心的好地方。事實上,我知道稍早之前有一些客人的確在外面用午餐,只是後來濃密的雷雨雲出現,才不得不中輟。一個小時左右之前,我剛進餐廳時,員工正匆忙卸除花園裡的桌椅──園中的客人,包括一名襯衫上仍塞著餐巾的紳士,則站在一旁神情失措。過了不久,大雨傾盆而下,雨勢之強令所有客人似乎都停下刀叉,直盯著窗外。

  我坐的桌子靠近村中廣場這一側,因此這一個小時我泰半望著雨打在廣場上,打在「福特」和另外兩輛停在外面的汽車上。這會兒雨勢稍微緩和了些,但仍舊足以打消個人出外到村中逛逛的念頭。當然,我曾想過不如此刻就出發去會見肯鄧小姐;但是我在信中已告知我會在三點往訪,我不認為提早抵達給她個驚喜是智舉。由而,如果雨不趕快停,我極可能得待在餐廳裡品茶,直到該出發的時刻再動身。我從侍候午餐的那位年輕女侍口中已確知,肯鄧小姐目前的住處距飯店大約是步行十五分鐘的路程,這表示我至少還要等四十五分鐘。

  我該附帶一提,我並不是傻得沒有做失望的心理準備。我很清楚自己並未收到肯鄧小姐的回函,確證她樂於與我見面。不過,以我對肯鄧小姐的了解,我認為可以把沒有回函視為同意;如果見面不方便,我確信她會毫不猶豫通知我。更且,我在信中已告知我已在這家飯店訂了房間,只要有任何臨時變化,都可以留言轉交給我。而既然沒有留言,我相信可以據此進一步推測一切沒問題。

  眼前這場大雨可說是始料未及,因為今天一早陽光燦爛,跟我自達頓邸出發以來的每一個早晨一樣。事實上,這一天開始得相當順遂,早餐吃的是從農場買來的新鮮雞蛋,是泰勒太太做給我吃的,而卡里索大夫如約在七點半抵達,因此我得以在更多令人尷尬的談話有機會展開之前告別泰勒夫婦──他們仍舊不肯接受酬謝。

  「我替你找到了一罐汽油。」卡里索大夫領我坐上他的「路寶」客座時表示。我謝謝他的周到,但是詢問價錢時,他也不肯聽。

  「別胡扯了,老兄。我在車庫後面只找到了這麼一點兒汽油。但是足夠你抵達克羅斯比門,你可以在那兒加滿油缸。」

  莫斯克姆村的中心區,在朝陽下可以看出,是許多小店舖圍繞著一座教堂,昨天傍晚我在小山上已看見過它的尖塔。不過,我沒有多少機會觀察這個村子,因為卡里索大夫很快就把汽車轉入一座農場的車道。

  「這是一條捷徑,」汽車穿梭經過一間間穀倉和停著不動的農場車輛時,他說。農場似乎杳無人跡,車子來到一扇關著的大門時,大夫說:「失禮,老兄,希望你不介意給予這個榮幸。」

  我下車走向大門,就在這時,一陣怒吠此起彼落自附近一間穀倉中傳來,由而我再度回到「路寶」的前座時,不禁感到鬆了口氣。

  車子爬上巨樹夾道的狹窄山路時,我們相互寒暄了一番,他詢問我在泰勒家睡得可好,等等。繼而,他猝然說:

  「我說啊,希望你不致認為我太無禮。不過,你不會是某家的男僕吧?」

  我必須坦承聽到這話時,我感到極度的解脫。

  「我的確是,先生。事實上,我是達頓邸的總管,那地方在牛津附近。」

  「我想也是。因為你說見過邱吉爾等等。我心想,唔,這位老兄要不是漫天撒謊,否則就是──然後我才想到,有一個單純的解釋。」

  卡里索大夫含笑扭頭看著我,同時繼續操控方向盤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我說:

  「我無意欺瞞任何人,先生。不過……」

  「哦,不需要解釋,老兄。我可以很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的意思是,你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傢伙。像本地這樣的村民,必然以為你起碼是個爵爺或公爵。」大夫豪爽地哈哈一笑。「偶爾被誤認做爵爺,這滋味想必不錯。」

  我們沉默了半晌。然後卡里索大夫對我說:「唔,希望你在我們這兒的短暫停留還愉快。」

  「非常愉快,謝謝你,先生。」

  「你對莫斯克姆的村民有什麼看法?人都還不錯,是不?」

  「非常討人喜歡,先生。泰勒夫婦尤其親切。」

  「我希望你別老是叫我『先生』。史蒂文先生。的確,此地的人都不錯。就我個人而言,我會樂於在這鄉下地方度過餘生。」

  我覺得卡里索大夫說這話的口氣似乎透著一絲古怪。他繼續詢問我的口氣也透著一種奇異的審慎意味。

  「唔,你認為他們討人喜歡,吔?」

  「沒錯,大夫。非常投契。」

  「唔,他們昨晚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希望他們沒有拿村裡的是非來煩你。」

  「哪兒的話,大夫。其實,談話的語氣倒相當誠摯,也表達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觀點。」

  「哦,你是指哈利.史密斯,」大夫笑道。「你不該理會他。他的話姑且聽聽倒還滿有意思,但,真的,他根本弄不清自己在說什麼。有時候你會認為他像個共產黨,過一會兒他又會冒出一些話,聽起來就像個忠貞保皇黨。其實,他根本是抓瞎。」

  「啊,這話倒很有意思。」

  「他昨晚跟你放了什麼厥辭?是談大英帝國?還是全國衛生政策?」

  「史密斯先生只談了些一般性的話題。」

  「哦?比方說?」

  我咳了一聲。「史密斯先生對尊嚴的本質有一些想法。」

  「咦。哈利.史密斯居然談這種問題倒相當富哲學性啊。他怎麼談起這個話題的?」

  「我記得當時史密斯先生在強調他在村中從事競選的重要性。」

  「啊,是嗎?」

  「他向我強調,莫斯克姆的居民對各種重大事務都持有很好的意見。」

  「啊,沒錯。聽起來就像哈利.史密斯會說的話。你大概也猜到了,這當然都是胡扯。哈利一天到晚就想煽動大家對問題提出意見。但,其實,村民不喜歡被煽動。」

  我們又沉默了片刻。最後,我說:

  「恕我冒昧一問,先生。不過,我是不是可以把這話當作是史密斯先生被大家視為滑稽人物?」

  「嗯。這個說法倒有點過火。本地居民的確具備一種政治良心。他們覺得應該對某某問題有很好的意見,這都是哈利慫恿的。其實他們跟一般人無異。他們想安安靜靜過日子。哈利有許多想法,改變這個那個,但,其實沒有一個村民想要大變動,就算他們可能從中獲益。這兒的人不想受干擾,只想過安靜的日子。他們不想操心這個問題、那件大事。」

  大夫透出厭惡的語氣,我感到驚訝。但是他藉著一聲猝笑很快恢復原樣,表示:

  「從你那一邊看村子景色很美。」

  的確,從那一段山路可以看見村子就在下方不遠處,朝陽下,它顯得生氣蓬勃,但除此而外景色與我在昨天傍晚晦暗的天色下初次見到它時大同小異,因而我猜想我們距離我丟下「福特」的地點不遠了。

  「史密斯先生似乎認為,」我說,「人的尊嚴在於持有很好的意見等等。」

  「啊,對了,尊嚴。我都忘了。對了,哈利試圖辯證哲學性的定義。天。我相信一定是謬論連篇。」

  「他的結論不一定讓人認同,先生。」

  卡里索大夫點點頭,但似乎心不在焉。「你知道,史蒂文先生,」終於,他說,「我剛來到這鄉下地方時,是個忠誠的社會主義者,相信應該服務所有人。剛到這兒時是在四九年。社會主義會讓人活得有尊嚴。這是我剛到這兒時所抱持的信念。對不起,你一定不想聽這些。」他神情開朗地轉向我。「你呢,老兄?」

  「對不起,先生,你指的是……?」

  「你認為什麼是尊嚴?」

  我承認,如此率直的詢問的確讓我出乎意料。「這個問題很難用短短幾句話來解釋,先生,」我說。「不過我想,這個問題基本上類似不當眾脫衣服。」

  「對不起,你說的是什麼問題?」

  「尊嚴,先生。」

  「啊。」大夫點點頭,但神情略帶莞爾。繼而他說:「喏,這段路你應該熟悉了。白天看起來大概很不一樣。啊,是不是前面那一輛?我的天,真漂亮!」

  卡里索大夫把車子停在「福特」的正後方,下車,然後又驚嘆一遍:「哇,真漂亮!」不一會兒,他已取出一只漏斗和一罐汽油,而且好心地幫我把汽油灌入「福特」的油缸。原先我一直擔心「福特」還有其他更嚴重的毛病,但是等我試著點火,聽到引擎發出健康的低吟時,一切疑慮煙消雲散。這時,我向卡里索大夫致謝,兩人分手,不過我還是得跟著他的「路寶」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了大約一哩路,兩人才分道揚鑣。

  我大約在九點越過郡界進入康瓦爾郡。這是在下雨之前至少三個小時的事,當時雲朵仍是一片亮白。事實上,今早我一路所見許多是目前為止最迷人的景色。因此,無法花太多時間給予它們應得的注意委實可惜;因為,倒不如坦言,個人一直懸念著──撇開無法預知的複雜變化不談──今日天黑之前將重見肯鄧小姐。由而,我雖然奔馳在一片片遼闊的原野之間,放眼數哩看不見任何人煙或車輛,或小心翼翼駛過一座座樸素宜人的小村,有的村子只不過由幾間石屋構成的聚落,但腦海裡卻再度翻騰著一些往事。而這會兒,我坐在小康普頓這家舒適的飯店餐廳裡,望著雨水濺打在窗外廣場的人行道上,仍阻止不了思維繼續徘徊在舊轍上。

  有一個回憶特別在我腦海中翻騰了一上午──或者應該說,是一個片段回憶,只是一個片刻,但不知怎的,多年來一直鮮明留在記憶裡。那是我一個人站在後廊上肯鄧小姐關上的房門外;我並不是正對著房門,而是身體半轉向它,由於躊躇不決是否該敲門而呆立著;因為,我記得,當時我猛然想到就在那扇門內,與我僅數碼之遙,肯鄧小姐正在哭。我說過,這個記憶一直牢牢印在我腦海中,同樣的,我那樣兀立著時,胸中升起的奇異感受也始終留在我記憶裡。不過,我現在已完全不確知當時導致我那樣站在走廊上的實際情況。這會兒我想到,很可能是我在其他時候回憶這一幕時,把那一刻想成是緊跟著肯鄧小姐接獲她阿姨去世的噩耗之後發生的;亦即,我在走廊上發覺自己並未向她表示悼慰的那一刻。不過,這會兒多想想之後,我認為自己可能把這件事攪混了;其實這個片段回憶是導自肯鄧小姐的阿姨去世之後至少過了數月之久的一個晚上所發生的一些事──也就是小卡汀諾先生不速而至達頓邸的那個晚上。

  卡汀諾先生的父親,大衛.卡汀諾爵士,多年來一直是爵爺的至交和同事,但是在我此刻回憶的那個晚上之前大約三、四年前,騎馬出意外而慘死。那段時間裡,小卡汀諾先生已漸漸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專欄作家,擅長對國際事務作詼諧的評論。顯然,達頓爵爺不怎麼喜歡這些專欄文章,因為我記得好幾次他擱下正在看的雜誌,抬起目光,說什麼:「小瑞吉又在寫這種無聊文章了。他父親看不到這些倒也好。」但是卡汀諾先生的專欄文章並未阻礙他做為府邸常客;的確,爵爺從未忘記這年輕人是他的教子,始終待他如己出。同時,卡汀諾先生從來不會不事先通知一聲便到府用晚餐,因此,那天晚上我前去應門,發現他站在門外,雙臂抱著公事包時,不由微覺詫異。

  「哦,哈囉,史蒂文,你好?」他說。「今晚剛好遇到一點困難,不知道達頓爵爺是否肯留我住一宿。」

  「很高興又見到你,先生。我去稟告爵爺你來了。」

  「我本來打算住在洛蘭先生家,但是好像出了點誤會,他們到外地去了。希望這時候來訪不會太不方便。我是說,今晚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吧?」

  「我想,先生,爵爺正在等候幾位紳士晚餐後來訪。」

  「哦,真不巧。我好像挑錯了日子。我看我還是躲著點。反正,今晚我還得趕幾篇文章。」卡汀諾先生指指他的公事包。

  「我這就去稟告爵爺你來了,先生。無論如何,你正好趕上跟他一道用晚餐。」

  「太好了,我正盼望著呢。不過,我想莫提摩太太不會高興見到我。」

  我把小卡汀諾先生留在會客室,然後走進書房,爵爺正神情專注地看書。我稟告他卡汀諾先生來訪時,他臉上掠過一抹意外又煩惱之色。繼而他靠到椅背上,彷彿在思索某件難解之事。

  「告訴卡汀諾先生我一會兒就下來,」他終於說。「他可以自己找些東西消遣一下。」

  我回到樓下時,發現卡汀諾先生在會客室內煩躁地走來走去,打量他早已熟悉的飾品。我轉達了爵爺的話,又問他想吃什麼點心。

  「哦,暫且只要一杯茶就行了,史蒂文。爵爺今晚等的是什麼人?」

  「對不起,先生,我恐怕幫不上忙。」

  「你一點也不知道?」

  「對不起,先生。」

  「嗯,奇怪。哦,總之,今晚我最好躲著點。」

  我記得這段對話之後不久,我下樓到肯鄧小姐的房間。她正坐在書桌前,不過她面前沒有任何文書,雙手也空空的;的確,她的姿勢顯示,在我敲門之前她已像這樣坐在那兒有好一會兒了。

  「卡汀諾先生來了,肯鄧小姐,」我說。「今晚他需要用他常用的那個房間。」

  「好的,史蒂文先生。我會在外出之前安排好。」

  「啊。妳今晚要外出,肯鄧小姐?」

  「是的,史蒂文先生。」

  也許我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因為她繼續說:「你記得吧,史蒂文先生,兩個星期之前我們就談過這件事。」

  「記得,當然,肯鄧小姐。對不起,我只是一時忘記了。」

  「有什麼問題嗎,史蒂文先生?」

  「沒問題,肯鄧小姐。今晚會有幾位客人,但沒理由需要妳留在邸內。」

  「我們在兩個星期前就說好今晚我休假,史蒂文先生。」

  「當然,肯鄧小姐。真對不起。」

  我轉身離去,但走到門口卻被肯鄧小姐的話攔了下來。她說:

  「史蒂文先生,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麼事,肯鄧小姐?」

  「是有關我的舊識。今晚我就是要跟他見面。」

  「請說,肯鄧小姐。」

  「他已向我求婚,我以為你有權知道這件事。」

  「真的!肯鄧小姐。這倒很有意思。」

  「我仍在考慮這件事。」

  「真的。」

  她垂目看了看雙手,但目光幾乎立刻又回到我身上。「我的舊識下個月將在西部就任新職。」

  「真的?」

  「我也說了,史蒂文先生,我仍在考慮這件事。不過,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情況。」

  「非常感謝,肯鄧小姐。祝妳今晚玩得愉快。我失陪了。」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左右,我又遇到肯鄧小姐,這一次我正忙著準備晚餐。我端著一只滿盛的盤子登上後梯的半腰時,聽到怒沖沖的腳步震動我下方的地板。轉過身,我看見肯鄧小姐從樓梯腳朝上瞋目望著我。

  「史蒂文先生,你是不是希望我今晚留下來當班?」

  「沒有的事,肯鄧小姐。正如妳所言,妳的確早已通知我了。」

  「可是我看得出你很不高興我今晚外出。」

  「正相反,肯鄧小姐。」

  「你以為在廚房製造這麼大的混亂,還在我房間外面這樣來回跺腳,就會讓我改變主意?」

  「肯鄧小姐,廚房裡之所以稍嫌騷動,純粹是因為卡汀諾先生臨時來吃晚餐之故。絕對沒有理由使妳今晚不該外出。」

  「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打算外出,史蒂文先生。我希望把這一點說清楚。幾星期前我就做了安排。」

  「的確,肯鄧小姐。還有。我再次祝妳今晚玩得很愉快。」

  晚餐席上,兩位紳士之間似乎懸滯著一股奇特的氣氛。良久,他們不發一語吃著,爵爺尤其顯得神思恍惚。有一刻,卡汀諾先生問:

  「今晚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嗎,先生?」

  「欸?」

  「今晚你的客人,不尋常嗎?」

  「恐怕不能告訴你,孩子。這是絕對的機密。」

  「哦,天!看來這表示我不該列席。」

  「列席什麼,孩子?」

  「今晚的事。」

  「哦,你不會感興趣的。總之,這件事絕對要保密。不能讓你這樣的人參與。哦,不行,絕對不行。」

  「哦,天。聽起來著實很不尋常。」

  卡汀諾先生目光銳利地望著爵爺,但爵爺不予理會,繼續吃他的,不再多言。

  兩位紳士退席進入吸煙室喝葡萄酒、抽雪茄。在收拾餐廳和整理會客室迎接今晚訪客的當兒,我必須一再經過吸煙室的房門,因此難免注意到兩位紳士態度迥異於晚餐席上的沉默,已開始有些激烈地交談起來。一刻鐘之後,傳出高亢的怒氣聲。當然,我並未停下來聆聽,但是仍免不了聽到爵爺吼道:「但是那不干你的事,孩子!不干你的事!」

  兩位紳士終於走出吸煙室時,我正在餐廳。他們似乎已各自冷靜下來,而兩人走過大廳時只聽到爵爺說了一句:「記住,孩子。我現在信任你。」卡汀諾先生慍惱地咕噥:「是,是,我向你保證。」然後腳步聲各自走開,爵爺走向他的私人書房,卡汀諾先生則走向圖書室。

  幾乎是準時八點半,屋外傳來汽車駛入庭院的聲音。我打開大門,門外站的是一名司機,越過他的肩頭我可以看見一些警察朝宅園各個不同的地點散開。不一會兒,我已請兩位非常顯赫之紳士進屋,爵爺在大廳內等候他們,三人立刻進入會客室。大約過了十分鐘,屋外傳來另一輛汽車聲,來客是德國大使里本卓普先生,這時他已是達頓邸的熟客。爵爺出現迎接他,兩位紳士互換會心的目光,然後一同鑽入會客室。數分鐘之後,我被喚進房間奉點心時,四位紳士正在討論各種香腸的優劣,起碼在表面上看來氣氛是歡愉的。

  那以後,我就站在大廳內的崗位上──也就是在拱門旁邊,每逢重要會談期間我慣常守在那兒──直到大約兩個小時之後,後門鈴響,我才離開。下樓時,我看見一名警察跟肯鄧小姐站在後門口,警察要求我證明肯鄧小姐的身分。

  「這只是安全措施,小姐,並無冒犯之意。」警察咕噥一聲,再度消失在夜色中。

  我拴上後門之際,注意到肯鄧小姐正在等我,於是說:

  「我相信妳今晚玩得很愉快,肯鄧小姐。」

  她未答腔,因此我們一起穿過幽暗的廚房時我又說了一遍:「我相信妳今晚玩得很愉快,肯鄧小姐。」

  「是的,謝謝你,史蒂文先生。」

  「聽妳這麼說我很高興。」

  跟在我後面的肯鄧小姐突然停下腳步,我聽到她說:

  「難道你對於今晚我的舊識和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一點也不感興趣嗎,史蒂文先生?」

  「我無意無禮,肯鄧小姐,可是我真的得立刻回到樓上,不能再作躭擱。事實上,一項具全球重要性的事件此刻正在邸內進行。」

  「這有什麼稀奇,史蒂文先生?好吧,既然你趕著離開,我就只告訴你,我已接受朋友的求婚。」

  「對不起,妳說什麼,肯鄧小姐?」

  「他的求婚。」

  「啊,是嗎,肯鄧小姐?那麼,請接受我的道賀。」

  「謝謝你,史蒂文先生。當然,我樂於服務到合約到期。不過,如果你能讓我提早解約,我們會非常感激。我的朋友兩週內就要去西部履新。」

  「我會盡早找到替手,肯鄧小姐。失陪了,我必須回到樓上。」

  我起步離去,但是走到通往走廊的房門時,我聽到肯鄧小姐說:「史蒂文先生,」由而再度轉身。她並未移動位置,因而不得不略微提高音量對我說話,以致她的聲音在幽暗空盪的廚房內發出十分奇異的回響。

  「我是不是應該認為,」她說,「在我服務府邸這許多年之後,你對我可能離開的消息反應只有剛才那幾句話?」

  「肯鄧小姐,我誠摯向妳道賀。但是我要再說一次,樓上正在進行一項具全球重要性的事件,我必須回到我的崗位。」

  「你可知道,史蒂文先生,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和我心目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

  「真的,肯鄧小姐?」

  「真的,史蒂文先生。我們經常拿你的優點自娛。比方說,我的朋友總是要我表演你灑胡椒粉時捏著鼻孔的動作。他看了總是大笑。」

  「真的?」

  「他還很喜歡你的『員工精神講話』。坦白說,我已經成了原音重現的專家。我只消模仿幾句就能讓我們兩人笑得捧腹。」

  「真的,肯鄧小姐。好了,恕我失陪。」

  我下樓到大廳,回到我的崗位。不過,過了不到五分鐘,卡汀諾先生出現在圖書室的房門口,招手要我過去。

  「實不願打擾你,史蒂文,」他說。「不過,可不可以麻煩你替我再添一點白蘭地?你早先拿來的那一瓶看來已經喝完了。」

  「你想要什麼儘管吩咐,先生。不過,顧及你還有專欄要完成,我懷疑再添酒是否明智。」

  「我的專欄沒問題,史蒂文。請再給我添些白蘭地,好心人。」

  「好吧,先生。」

  過了不久我回到圖書室時,卡汀諾先生正在書架前徘徊,細看書背。我可以看見旁邊一張寫字桌上零亂地放著好些紙張。我走近前時,卡汀諾先生發出感激的嗯聲,然後跌坐在一張皮製扶手椅上。我走過去,倒了些許白蘭地,遞給他。

  「你知道,史蒂文,」他說,「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是不?」

  「說的是,先生。」

  「我每次到這兒來總盼望跟你聊聊天。」

  「是,先生。」

  「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喝點酒?」

  「謝謝你的好意,先生。可是,不了,謝謝,我不想喝酒。」

  「我說啊,史蒂文,你還好吧?」

  「很好,謝謝你,先生,」我輕笑一聲,說。

  「不會是不舒服吧?」

  「或許有點累,但是我很好,謝謝你,先生。」

  「唔,那麼,你該坐下來。總之,我剛才也說了,我們算是老朋友了。所以我實在應該跟你說老實話。無疑你也猜到了,今晚我並不是湊巧到這兒來的。我接獲一個情報,你明白吧。關於這件事。此刻就在大廳另一邊進行的事。」

  「是,先生。」

  「我真的希望你坐下來,史蒂文。我希望我們像朋友一樣談話,可是你端著那可惡的盤子站在那兒,好像隨時要走開似的。」

  「對不起,先生。」

  我放下盤子,坐在卡汀諾先生指示的扶手椅上。

  「這樣好多了,」卡汀諾先生說。「喏,史蒂文,我猜首相目前在會客室吧?」

  「首相,先生?」

  「哦,沒關係,你不必告訴我。我了解你的處境礙難。」卡汀諾先生嘆息一聲,疲憊地望向寫字桌上零亂的稿紙,然後他說:

  「其實我無需告訴你我對爵爺的感情,是不是,史蒂文。我是說,他一直像是我的第二個父親。其實我無需對你明言,史蒂文。」

  「是的,先生。」

  「我十分關心他。」

  「是的,先生。」

  「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樣。十分關心他。是不是,史蒂文?」

  「的確是的,先生。」

  「好。我們都知道彼此的立場了。可是我們面對事實吧。爵爺正陷於困境。我看著他愈陷愈深,老實說,我非常憂心。他力有未逮,已脫不了身了,你知道,史蒂文。」

  「是嗎,先生?」

  「史蒂文,你可知道我們坐在這兒說話的這一刻正在發生什麼事嗎?就在離我們數碼之外正發生什麼事嗎?就在那個房間裡──我也不需要你來證實──英國首相、外相和德國大使此刻正在那兒會談。爵爺促成這次會談誠屬奇蹟,而他相信──真誠相信──他是在做一件高尚、善良的事。你可知爵爺為什麼要請這幾位紳士今晚來這兒嗎?你可知,史蒂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恐怕不知道,先生。」

  「你恐怕不知道。告訴我,史蒂文,難道你一點也不關切?難道你不好奇?天,老兄,一件攸關重大的事情正在這屋子裡進行。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

  「我沒有資格對這種問題好奇,先生。」

  「可是你關心爵爺。你十分關心,這是你剛才告訴我的。既然你關心爵爺,難道不該關切這件事?至少感到一點點好奇?英國首相和德國大使經由你的主人撮合,正在做深夜密談,難道你連好奇的感覺都沒有?」

  「我倒不是說我不好奇,先生。不過,我的本分是不該對這種事表現出好奇。」

  「你的本分不該?啊,我猜你一定認為這就是忠心。是嗎?你認為這就是忠心,是嗎?對爵爺忠心?還是對王朝皇室?」

  「對不起,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涵義。」

  卡汀諾先生又嘆口氣,搖搖頭。「我沒有任何涵義,史蒂文。坦白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你起碼可以感到好奇吧!」

  他默然半晌,兩眼彷彿呆望著我腳邊的地毯。

  「確定不想跟我喝一杯,史蒂文?」最後他說。

  「不了,謝謝,先生。」

  「我告訴你吧,史蒂文。爵爺被愚弄了。我做過不少調查,了解德國的現況,而我可以告訴你,爵爺被愚弄了。」

  我未答話,卡汀諾先生一逕呆望著地板。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

  「爵爺是個可愛的大好人。但是事實上,他力有未逮。他被設計了。納粹把他當棋子擺佈。你注意到了嗎,史蒂文?你注意到起碼過去這三、四年來的情形一直是如此嗎?」

  「對不起,先生,我並未注意到有這種情況。」

  「難道你一點也沒有懷疑?懷疑希特勒,透過我們可愛的朋友里本卓普先生,一直把爵爺當棋子一樣擺佈設計?就像他擺佈其他在柏林的那些棋子一樣易如反掌?」

  「對不起,先生,我恐怕未曾注意到這類情形。」

  「不過,我想你大概是不會注意到的,史蒂文,因為你不好奇。你只是任這一切在你眼前發生,從不想看清它究竟是怎麼回事。」

  卡汀諾先生調整一下坐姿,坐得稍微挺直了些,半晌,他似乎在思索寫字桌上未完成的文稿。繼而他說:

  「爵爺是個君子,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他是個君子,他曾與德國人打仗,但是他的本性要他對待挫敗的敵人仁厚寬大,這是他的本性。因為他是個君子,一個真正的英國老紳士。你必然看出來了,史蒂文。你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他們利用它,操縱它,把善良高尚的用心轉化成另一種東西──一個可以用來遂其邪惡目的的東西?你必然看出來了,史蒂文。」

  卡汀諾先生再度呆望地板。他緘默半晌,又說:

  「我記得多年前有一次來這兒,當時還有一個美國佬也在這兒。我們舉行了一項重大的會議,家父參與籌組那項會議。我記得那個美國佬,雖然醉意比我更濃,但是在晚餐席上他起身面對所有與會者。他指著爵爺,說他是個業餘者,說他是個拙劣的業餘者,說他是小孩玩大車。唔,我必須這麼說,史蒂文,那個美國佬說得對極了。這是事實。如今的世界極為邪惡,不適合善良高尚的本性。你已經看出來了,是不是,史蒂文?他們是如何玩弄善良高尚的用心。你親眼目睹的,不是嗎?」

  「對不起,先生,可是我不能說我看出來了。」

  「你不能說你看出來了。唔,我是不知道你會怎樣,不過我要設法阻止它。父親若在世,必然會想法子阻止它。」

  卡汀諾先生又沉默片刻──這或許跟他憶起了故世的父親有關──神情極度憂鬱。「難道你願意眼睜睜看著爵爺就這樣墜落懸崖,史蒂文?」他終於說。

  「對不起,先生,我不懂你究竟指的是什麼。」

  「你不懂,史蒂文。欸,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坦白告訴你。過去這幾年來,爵爺一直是希特勒在我國作宣傳最有用的一枚棋子,而因為爵爺是個真誠高尚的人,又並未認清真相,效果反而更好。單僅過去這三年當中,柏林和我國六十餘位最具影響力的人士建立了關係,而爵爺是關鍵促成者。他們的計謀進行得順利極了。里本卓普先生居然可以完全避開外交部越級與最高層接觸。你可知道他們正慫恿爵爺進行什麼事嗎?你可知現在正討論什麼問題嗎?」

  「我恐怕不知道,先生。」

  「爵爺正試圖說服首相接受邀請訪問希特勒。他真的相信首相對德國現況有很深的誤解。」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反對的,先生。爵爺一向竭力促進國際之間的了解。」

  「不只這些,史蒂文。除非我弄錯了,否則,眼前這一刻,爵爺正在討論國王親訪希特勒的構想。我們新登基的國王一向熱中納粹,這已不算是祕密。唔,顯然他現在有意接受希特勒的邀請。就在這一刻,史蒂文,爵爺正在盡一切力量排除外交部對這項駭人構想的反對意見。」

  「對不起,先生,我看不出爵爺做的事有什麼不高尚之處。畢竟,他是在盡力確保歐洲維持和平。」

  「告訴我,史蒂文,難道你不覺得我的話有一絲可能是正確的?難道你對我的話一點也不好奇?」

  「對不起,先生,但是我必須說,我完全相信爵爺的明智判斷力。」

  「任何有明智判斷力的人,都不可能在萊茵省事件之後還堅持相信希特勒的每一句話,史蒂文。爵爺真的是小孩玩大車。哦,天!這下子我真的觸怒你了。」

  「沒有的事,先生,」我說,因為我聽到會客室傳出鈴聲已站起身子。「幾位紳士好像需要我。請恕我失陪。」

  會客室內瀰漫著濃渾的菸草煙霧。我進入時,幾位顯赫紳士仍繼續抽著雪茄,臉上掛著嚴肅的表情,一言不發;爵爺吩咐我去酒窖取一瓶極品葡萄酒。

  時辰已晚,下樓梯的跫音必然響亮易聞,無疑因此吵醒了肯鄧小姐。因為我正摸索穿過黑暗的後廊時,她的房門打開了,她出現在門口,房間內的燈光照射在她身上。

  「沒想到妳還沒入睡,肯鄧小姐,」我走近時說。

  「史蒂文先生,方才我的舉止非常愚蠢。」

  「失禮,肯鄧小姐,不過目前我無暇交談。」

  「史蒂文先生,你千萬別把我方才說的話放在心上。我的舉止實在可笑。」

  「我並未把妳說的任何話放在心上,肯鄧小姐。事實上,我記不得妳指的是什麼。樓上正在進行重大事件,我實在無法停下來與妳閒聊。我建議妳就寢吧。」

  說完,我匆匆走開,直到我走到廚房門口,走廊才恢復黑暗,使我知道肯鄧小姐已關上她的房門。

  不消多少工夫我就在酒窖裡找到了那瓶極品葡萄酒,並且做好奉酒的必要準備。由而,就在我與肯鄧小姐短暫相遇之後僅僅幾分鐘,我已再度走上後廊,這一次手裡端著盤子。接近肯鄧小姐的房門時,我從門縫透出的光線知道她仍未睡。就是那一刻,如今我確定,多年來始終牢牢印在我的記憶裡──就是那一刻,我停在幽暗的走廊上,手裡端著盤子,內心源源湧生一股強烈的感受,確信就在數碼之外,在那扇門內,肯鄧小姐正在哭泣。據我的記憶,當時並沒有證據可證實這個信念──我確實未聽到任何哭聲──然而我記得自己十分肯定,我若敲門必然會發現她在哭。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佇立了多久;當時的感覺似乎很久,但我猜想其實只有幾秒鐘。因為我必須趕緊上樓服侍國內最顯赫的幾位紳士,所以我無法想像自己會躭擱過久。

  回到會客室,我看出幾位紳士心情仍舊相當嚴肅。不過,除此而外,我沒有機會對當時的氣氛產生任何印象,因為我才走進房間,爵爺就接過我手中的盤子,說:「謝謝你,史蒂文,我會處理。沒你的事了。」

  再次穿過大廳,我回到拱門下的崗位。接下來的一小時,也就是在幾位紳士終於離去之前,沒有發生任何情況需要我離開崗位。縱或如此,我站在那兒的那一個小時,多年來一直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中。起初,我的心情──我並不介意承認──有些低落。但是站著站著,一件奇妙的事漸漸發生了;亦即,一股深切的勝利感漸漸在我心中湧生。我記不得當時自己對這種感覺分析到什麼程度,但是,如今回顧,那感覺似乎並不太難以解釋。畢竟,我剛度過了極具考驗的一夜,而在過程中我始終勉力維持了一份「符合職位的尊嚴」──更且,我的作法甚至可能讓家父都感到驕傲。而隔著大廳,就在我目光停滯的那扇門內,就在我剛才執行職責的房間裡,歐洲最有權力的紳士們正在討論歐洲的命運。誰能懷疑,在那一刻,我接近世界軸心的程度的確是任何總管夢寐以求的?由而,我想,當時我站在那兒思忖那天晚上的事件時──那些已經發生和仍在進行中的事件──在我的感受上,它們就好像是我一生成就的總結。我看不出還有什麼說法能解釋那天晚上令我意氣昂揚的勝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