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六日·晚間·韋茅斯鎮

  韋茅斯

  這個海邊小鎮是我多年來一直想要遊訪的地方。我曾聽過各式各樣的人談到在這兒度過非常愉快的假期,而西蒙絲女士在她的《英國勝景》套書中也稱它為「可以讓遊客盤桓數日盡情徜徉的小鎮」。事實上,她特別提到這座我已流連半小時的碼頭,尤其推薦讀者於傍晚時分碼頭上亮起五彩燈光的當兒到此一遊。不久前,我向一名公務人員打探得知,彩燈很快就會點亮,因此我決定坐在這張長椅上,等待這個節目。從我坐的位置可以盡覽海上落日餘暉的燦爛景色,而雖然白晝仍長──天氣非常晴朗──我可以瞧見沿著海邊此一處彼一處紛紛亮起了燈火。同時,碼頭上依舊人潮熙攘;身後,踩在碼頭木板上的雜沓足聲猶自絡繹不絕。

  我是在昨天下午抵達這個小鎮,旋而決定留下來多住一宿,好讓自己能悠閒地度過這一整天。坦白說,不必開車委實是一種解脫;因為開車雖然有它的樂趣,但開久了也會疲累。無論怎麼說,我有充裕的時間可在這兒多待一天;只要明天一早動身,必然可以在午茶之前返抵達頓邸。

  打從我在小康普頓鎮「玫瑰園飯店」的茶室與肯鄧小姐見面,迄今已整整兩天。我們真的是在那兒見面的,因為肯鄧小姐出人意料提前到飯店看我。當時我已吃過午餐正無所事事消磨時間──我記得自己正凝望著桌前大窗外的雨景──一名飯店員工前來告知,櫃檯有位女士希望見我。我起身走進大廳,但是沒有看見任何熟面孔。這時接待員才從櫃檯後面說:「那位女士正在茶室,先生。」

  穿過接待員所指的那扇門,我發現那間茶室擺滿了不相襯的扶手椅,間或有幾張桌子。茶室裡除了肯鄧小姐之外沒有其他客人,我進門時她起身,含笑伸出手。

  「啊,史蒂文先生。真高興又見到你。」

  「班太太,這真讓人高興。」

  由於下雨,茶室內光線昏暗,因此我們將兩張扶手椅移到望海的窗前。肯鄧小姐和我就在灰濛的天光下聊了兩個小時,而雨一直綿密地落在窗外廣場上。

  自然,她老了些,但,起碼在我的眼裡,她似乎老得非常雍雅。她的身材窈窕如昔,體態依舊俊挺。她扶著頭的姿勢仍然跟當年一樣,透著一種挑戰的意味。當然,在蒼白的光線投射下,我不由得注意到她臉上這兒那兒出現了一些皺紋。但大抵上,眼前的肯鄧小姐與多年來盤據在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出乎意料地相似。換言之,總的說來,再見到她的確是非常開心的事。

  見面之初的二十分鐘左右,我們的交談可說是與陌生人的寒暄無異;她禮貌地詢問我的旅途情況,假期是否愉快,我去過哪些市鎮和名景勝地,等等。而這麼聊著聊著,我漸漸進一步注意到更多歲月帶給她的微妙改變。比方說,肯鄧小姐顯得有些遲緩了。這可能純粹只是隨年齡增長而來的一種平靜,而有一陣子我也的確極力這樣看待它。但是我始終無法不感覺到我所目睹的其實是一種對人生的倦怠;曾經一度使她如此充滿生命力,有時甚至激烈多變的火花,如今已熄滅。事實上,當她不說話時,當她面色沉靜時,我覺得不時會從她的表情中窺見一種類似悲哀的東西。不過,話說回來,這也可能是我看錯了。

  過了一陣子,初見面時的那種略微尷尬的氣氛完全消失之後,我們的談話轉入較為私人性的話題。我們緬懷從前認識的許多人,或交換有關他們的消息,我必須說,這是最令人愉快的時刻。但是談話的內容猶不及她說完一句話便露出的淺笑,她不時表現出的淡淡的反諷口氣,她肩膀和雙手的某些動作,讓人清晰憶起多年前我倆談話的節奏和習慣。

  大約也是在這個談話階段,我得以確證一些有關她的現況的事實。比方說,我得知她的婚姻狀況並非盡如她的信函讓人以為的那麼危險,雖然她的確離家四、五天──我接到的信就是在這段時間寫的──但是她已返家,而且班先生非常高興她回去。「我們兩人有一方能理性處理這種事,倒也好。」她含笑道。

  當然,我明白這種問題不干我的事,而我也應該澄清,若非確有重要的公務理由,我做夢也不會想去打探這方面的事,亦即,我是為了達頓邸目前遭遇的員工配署問題才加以探問。無論如何,肯鄧小姐似乎毫不介意向我吐露這些事,而我認為這一點見證了我倆當年密切工作關係的力量,讓人欣悅。

  之後,我記得,肯鄧小姐較概括地繼續談了些有關她丈夫的事,他因為健康情況不佳即將提早退休,還有她的女兒,已婚而且秋天將分娩。事實上,肯鄧小姐還把她女兒在杜塞特郡的地址給了我,而我必須說,看到她那麼熱切希望我在回程途中探訪她女兒,我著實感到受寵若驚。雖然我解釋自己不太可能經過杜塞特郡的那個地區,肯鄧小姐依舊催促我,說:「凱瑟琳久聞你的大名呢,史蒂文先生。她一直好想認識你。」

  我則盡可能描述達頓邸的現況給她聽。我試著向她形容法拉迪先生是多麼親切的僱主;我也描繪了宅邸本身的改變,一些調整和覆上防塵布的部份,以及目前員工配署的情形。我談到宅邸時,我覺得肯鄧小姐顯而易見快樂許多,不一會兒兩人便一起回憶舊事,時而笑不可支。

  我記得我們的談話僅一度觸及達頓爵爺。當時我們正回憶某件關於小卡汀諾先生的事,由而我不得不告訴肯鄧小姐這位年輕紳士已於戰爭期間在比利時陣亡。接著我說:「當然,爵爺非常喜愛卡汀諾先生,這個消息令他悲慟至極。」

  我不願讓悲慘的事破壞了愉快的氣氛,因此幾乎立刻試圖轉變話題。但,正如我所擔心的,肯鄧小姐早已在報上看過那些不成功的誹謗之辭,因此難免藉這個機會向我略作探問。我記得自己相當抗拒被引入這個話題,不過最後我對她說:

  「事實上,班太太,大戰期間流傳過許多對爵爺的惡劣詆譭──尤其是那份報紙。國家在危難期間,他始終隱忍著,但一旦戰爭結束,而這些惡意中傷依舊未止,唔,爵爺認為沒理由再繼續默默忍受了。或許,如今很容易看出當時上法院打官司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可是,爵爺衷心相信他會討回公道。結果,當然,報紙只是發行量激增,而爵爺的名譽卻徹底給毀了。真的,班太太,官司之後,爵爺形同廢人。府邸變得好安靜,門可羅雀。我送茶到會客室給他,唔……那景況委實讓人看了難受。」

  「我非常難過,史蒂文先生。我一直不知道情況是這麼嚴重。」

  「哦,可不,班太太。不過,別再談這些事了。我知道妳記得的達頓邸是當年舉行無數重大聚會,滿室顯赫賓客的那些日子。喏,這才是爵爺應得的追憶。」

  我也說過,這是我們唯一一次提及達頓爵爺。我們的談話內容泰半是非常快樂的回憶,我倆在茶室中度過的那兩個小時可說是非常愉快。我依稀記得我們談話的當兒有其他客人進來,坐了一會兒又離去,但絲毫未曾分散我們的注意力。的確,當肯鄧小姐抬目看看壁爐臺上的時鐘,表示必須回家時,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兩個小時已一溜煙逝去。得知她得冒雨走到村外的巴士站搭車,我堅持用「福特」車送她到車站,由而,向櫃檯借了一把雨傘之後,我倆一起走出飯店。

  停放「福特」的附近地面已形成一灘灘水窪,使我不得不略微攙扶著肯鄧小姐走到客座車門。不一會兒,車子駛上村中大街,繼而店面消失,我們已來到空曠的村郊。這時,一直靜靜坐望窗外飛逝景色的肯鄧小姐說:

  「你為什麼那樣跟自己微笑,史蒂文先生?」

  「哦……恕我失態,班太太,只是我剛想起妳在信上寫的某些事。我看到那些內容時還有點擔心,不過現在我明白沒什麼理由好擔心的。」

  「哦?你指的是哪些事,史蒂文先生?」

  「哦,沒什麼特別的,班太太。」

  「哦,史蒂文先生,你一定要告訴我。」

  「呃,比方說,班太太,」我輕笑一聲,說,「有一段妳寫道──唔,讓我想想──『我的餘生像一片空無鋪展在我眼前。』大概是這個意思。」

  「真的?史蒂文先生,」她也笑了,說。「我不可能寫過這種話吧?!」

  「哦,我保證妳寫過,班太太。我記得非常清楚。」

  「哦,天。唔,或許有幾天我的感覺是如此。但是這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容我向你保證,史蒂文先生,我的餘生並不空虛。其一,我們正期待外孫的降臨。這是頭一個,或許還會有許多呢。」

  「是啊,的確。你們一定會很快樂。」

  我倆在沉默中繼續行駛了半晌。繼而肯鄧小姐說:

  「你呢,史蒂文先生?你回到達頓邸之後會有什麼樣的日子等著你?」

  「唔,不管是什麼樣的日子,班太太,我知道不會是空虛的。我倒希望是空虛的。可是,不會的!永遠有工作、工作、工作。」

  說完,我倆都笑了。接著肯鄧小姐指出道路前方隱約可見的一座有遮棚的巴士站。車子漸漸駛近巴士站時,她說:

  「你肯陪我等車嗎,史蒂文先生?再過幾分鐘巴士就會來的。」

  雨仍綿密下著,我們下車匆匆鑽入遮棚。這個遮棚是石造的,覆著磁磚頂棚,看上去非常堅固,它也的確必須堅固,因為它暴露在一片空曠的原野上。遮棚內處處油漆斑駁,但是夠乾淨。肯鄧小姐坐在公用長椅上,我則一直站在可以看見巴士駛至的位置。道路另一邊,我只看得見連綿不盡的一片片農地;一排電線桿引導我的目光掠過農地落向遠方。

  我們默默等候了數分鐘之後,我終於迫使自己說:

  「恕我失禮,班太太。但是事實上我們可能許久不會再見面了。不知道妳是否允許我詢問一件非常私人性質的事。這件事已困擾我好一段時日。」

  「當然可以,史蒂文先生。終歸,我們是老朋友了。」

  「的確,正如妳所說,我們是老朋友了。我只是想問問妳,班太太。如果妳覺得不該回答,請不必作答。不過,問題是,多年來妳寄給我的信,尤其是最近這一封,一直顯示妳:這話怎麼說呢?──相當不快樂。我只是想知道妳是否受到某種惡劣的待遇。恕我失禮,不過我也說過,這件事讓我擔心了好些時日。如果我大老遠來到這兒見妳卻連問都沒問,我會覺得自己很可笑。」

  「史蒂文先生,你無需覺得難為情。我們是老朋友了,不是嗎?事實上,你如此關心讓我非常感動。我可以讓你對這個問題完全放心。我丈夫絲毫未曾虐待我。他絕不是個殘酷無情或脾氣暴烈的男人。」

  「我必須說,班太太,這話的確讓我放下心頭重擔。」

  我探身雨中,尋找巴士的蹤跡。

  「我看得出你並不很滿意,史蒂文先生,」肯鄧小姐說。「難道你不相信我?」

  「哦,不是這樣,班太太,絕非如此。只不過,事實依舊,多年來妳似乎並不快樂。我是說──請恕我直言──妳曾多次決定離開妳丈夫。如果他並未錯待妳,那麼,唔……個人實在難解妳不快樂的原因。」

  我再度望向綿綿細雨。最後,我聽到身後的肯鄧小姐說:「史蒂文先生,要我如何解釋得清楚?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為什麼會做這種事。不過,的確,我已離開過三次。」她停頓片刻,其間我始終眺望著道路另一邊的農地。繼而她說:「我想,史蒂文先生,你大概是問我是否愛我丈夫。」

  「真的,班太太,我絕不會以為……」

  「我覺得應該回答你,史蒂文先生,正如你說的,我們可能多年不會再見面了。是的,我愛我的丈夫。起初我並不愛他。有好長一段時日我並不愛他。多年前我離開達頓邸之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真正要離開了。我相信當時我只是把它當作另一個激怒你的計策,史蒂文先生。來到這兒,又發現自己已經結了婚,的確讓人驚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非常不快樂,真的非常不快樂。但是,隨著日子一年年過去,又經歷了戰爭,凱瑟琳也逐漸長大,就這樣,有一天我猛然發覺我愛我的丈夫。人與人相處了這麼久,自然而然習慣了對方。他是個善良、可靠的男人,的確,史蒂文先生,我已漸漸愛他了。」

  肯鄧小姐又沉默了片刻。然後她繼續說:

  「不過,當然,這並不表示自己不會偶爾──在極其無告的時候──心想:『我對我的人生犯了多大的錯誤。』於是又會想到另一種生活,自己原本可能擁有的更美好的人生。比方說,我會想到原本可能跟你共享的生活,史蒂文先生。我猜想大概就是這種時候我會為了小事而負氣離家。但每次離家之後不久,我就會明白,我的本分是該跟著我丈夫。畢竟,歲月無法倒流。人不能永遠沉湎在假設的情況裡。人應該明白自己所擁有的不比多數人差,或許還更好些,應該心存感激。」

  我想我當時並未立即應答,因為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完全領會肯鄧小姐的這番話。更且,各位或許可以體會,這番話的涵義足以勾起我內心一定程度的悔憾。的確──我又何必不承認?──那一刻,我心碎了。不過,隔了不久,我就轉向她,微笑道:

  「妳說的對極了,班太太。正如妳說的,現在已來不及讓時光倒流。的確,如果我認為這些想法是造成妳和妳丈夫不快樂的原因,我絕對無法安心。正如妳所言,我們都必須對各人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心存感激。而從妳對我說的話來看,班太太,妳有理由感到滿足。事實上,容我斗膽,以班先生即將退休,加上外孫即將出世,我想妳和班先生未來的日子會十分幸福。妳千萬不可再讓任何傻念頭阻梗了妳應得的快樂。」

  「當然,你說的對,史蒂文先生。你真是好心。」

  「啊,班太太,巴士好像來了。」

  我走到站外招手攔巴士,肯鄧小姐起身走到遮棚邊緣。直等巴士靠站,我才瞥一眼肯鄧小姐,覺察到她眼眶噙滿淚水。我微笑道:

  「喏,班太太,妳一定要保重自己。許多人說,退休是夫妻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妳一定要盡力讓妳自己和妳丈夫快快樂樂度過這段歲月。我們也許再也不會見面了,班太太,所以我要請妳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會的,史蒂文先生,謝謝你。也謝謝你送我這一程。你真是好心。見到你實在讓人高興。」

  「見到妳的確是莫大的快樂,班太太。」

  ※※※

  碼頭的彩燈已經點亮,我身後的一群人剛發出一聲歡呼迎接這個節目。白晝仍長──海面上的天際已轉為淺紅──但是看起來,這些聚集在碼頭上已有半小時的人們似乎寧願夜幕垂降。這倒是適切印證了方才跟我一起坐在長椅上,曾與我做過奇特談話的那位男士之言。他的說法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是人們最盼望的一刻。這項斷言似乎有些道理,因為,如若不然,所有這些人又為什麼單純為了碼頭彩燈點亮就不約而同歡呼?

  當然,那人是用象徵性的說法,但是目睹他的話立即獲得實際的印證,委實相當有意思。我想他大概坐在我旁邊已有好一會兒,而我卻始終未注意到他,因為我完全沉湎在兩天前與肯鄧小姐會面的回憶中。事實上,我想我大概一直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直到他發話:

  「海風對人非常有益。」

  我抬起目光,看見一個身材粗壯,大約年近七旬的男子,穿了一件相當老舊的呢絨外套,襯衫領口敞開。他正凝望著水面,或許是在看遠方的海鷗,所以實在弄不清楚他是否在跟我說話。但是既然無人應答,附近也看不出有其他人可能回答,於是我說:

  「是啊,我相信是的。」

  「醫生說對人有益。所以只要天氣許可,我就到這兒來吹海風。」

  那人又繼續告訴我他的各種病痛,其間只偶爾移轉他望著落日的目光,好對我點個頭或咧嘴一笑。等到他無意間提及他在三年前退休之前一直在附近一戶家宅當管家,我這才真正開始注意他。進一步詢問之下,我確定那是個小戶人家,家宅中只有他這一名專職員工。我詢問他手下是否有過專屬員工,或許在戰前,他回答:

  「哦,那時候我只是個侍者。當年我就算當上總管,也不懂當總管的學問。你絕對想不到當年在那種大宅邸當總管要負責多少工作。」

  這時我才認為適合透露我的身分,而雖然我不確定他對「達頓邸」是否有印象,但是他顯得頗動容。

  「我居然還想對你解說箇中竅門,」他笑道。「幸虧你及時告訴了我,否則我真會出洋相呢。這正證明了跟陌生人攀談時誰也料不到對方的身分。看來你手下曾有過編制龐大的員工。我是指戰前。」

  他是個開朗的傢伙,而且似乎真正感興趣,所以,坦白說,我的確花了點時間告訴他當年達頓邸的情形。大致上,我試著告訴他如何督導我們當年經常面對的那種大場面的「學問」。的確,我記得自己甚至向他透露了不少我如何誘導員工發揮潛能的專業「祕訣」,以及當總管的各種「巧妙手法」──等同於魔術師的手法──靠這些手法,總管可以適時適地使某樣物品出現,但不致讓賓客窺見這項作業背後的龐雜運作過程。前此已說過,我的同伴顯得真心感興趣,但說了一陣子之後,我覺得自己透露的夠多了,於是作結語道:

  「當然,如今換了新僱主,情況已大不相同。他是一位美國紳士。」

  「美國人,欸?唔,如今只有他們才養得起這種宅邸。原來你仍留在原宅。這大概是包裹買賣中的部份條件。」他扭過頭對我咧嘴而笑。

  「是的,」我輕笑道。「如你所說,這是包裹買賣中的部份條件。」

  那人的目光又回到海上,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滿足地吁吐一聲。之後,我倆靜靜坐在長椅上好一會兒。

  「事實上,」半晌,我說,「我把我的精華都給了達頓爵爺。我把我最好的本事都貢獻了他,而如今──唔──我發現我可以付出的已所剩無幾。」

  那人未答腔,只點個頭,因此我繼續說:

  「自從我的新主人法拉迪先生抵達宅邸,我非常努力,真的竭心盡力提供我希望他會得到的那種服務。我竭心盡力,但是無論怎麼做,總發現它遠不及我曾經給自己訂定的標準。我的工作中出現愈來愈多的失誤。這些失誤本身微不足道──起碼目前為止是如此。但是我從前不會犯這種錯誤,而我知道它們代表的意義。天知道,我努力又努力,但是沒有用。我已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把它統統貢獻了達頓爵爺。」

  「哦,天,朋友。來,你要不要一條手帕?我好像有一條。喏,找到了。很乾淨。只有今早用它擤過一次鼻子而已。發洩吧,朋友。」

  「哦,天,不,謝謝你,真的沒事。真抱歉,恐怕是這趟旅行讓我身心疲累。真對不起。」

  「你一定對這位什麼爵爺非常有感情。你說他去世已經三年了?我看得出你對他非常有感情,朋友。」

  「達頓爵爺並不是壞人。絕對不是壞人。而且起碼他有權利在他人生結束時能夠表示他自己犯過錯誤。爵爺是個勇敢的人。他選擇了一條人生道路,結果卻證實它是誤導的,但是,重點是,他選擇了,起碼他可以這麼說。至於我自己,我連這句話也說不出口。你知道,我只是信賴。我信賴爵爺的智慧。服侍他那麼多年,我信賴自己是在做一件有價值的事。我甚至無法說我自己犯過錯誤。真的──人不得不自問──這有什麼尊嚴可言?」

  「呃,聽我說,朋友,我不敢說我完全了解你的話。但是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會說,你的態度完全錯了,你懂嗎?不要老是回顧往事,這樣的話你必定會心情沮喪。而且,就算你的工作表現達不到當年的水準,但人皆如此,你懂嗎?人到了某個時候就得休息了。瞧我,打從退休我就一直快樂無憂。好吧,就算我們倆都不再是青春盛年,但是你一定要往前看。」我記得就是在這個當兒他說:「你一定要享受人生,讓自己快樂。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段。你已做完了一天的工作。這會兒可以抬起兩條腿休息下來,享受它。我就是用這種眼光看待它。隨便找個人問問,他們都會這樣告訴你。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相信你的話對極了,」我說,「真對不起,這實在是失態。我猜想我是過度疲勞了。這幾天我走了不少地方,你知道。」

  這會兒,那人已離開二十分鐘了,但是我仍舊逗留在這張長椅上,等候剛才舉行的那個節目──也就是點亮碼頭彩燈。方才我說過,聚集在這碼頭上的這些尋樂者如此歡欣地迎接這個小節目,似乎可以證明我的同伴之言是對的,對大多數人而言,傍晚是一天中最令人愉快的時光。由此看來,或許他的話是有些道理,我應該莫再如此頻頻緬懷往事,應該採取較積極的態度,善用我的餘生。畢竟,一天到晚回顧往事,自責人生不如所願,又有什麼益處?對你我這樣的人而言,殘酷的現實是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將我們的命運交給那些身處世界之軸心、僱用我們的偉大紳士。鎮日為了未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方向而縈心傷神,又有什麼意義?你我這樣的人起碼做出了些許稱得上真誠而有價值的貢獻,這無疑已經足夠。而如果我們之中有些人願意犧牲泰半人生來實踐這樣的熱望,無論結果如何,這本身應該就足以自豪和滿足了。

  順帶一提,數分鐘之前,就在亮燈之後不久,我的確轉過身子較仔細地研究了一下身後這些有說有笑的人們。這些在碼頭上蹓躂的人們什麼年齡都有:有帶著子女的一家人,有年輕和年老的男女手挽著手漫步。在我身後不遠處有六、七個人圍聚在一起,引起了我一些好奇。起初我自然以為他們是一群朋友一起出來欣賞傍晚美景。但是聆聽他們的談話之後,我發覺他們彼此是陌生人,只是適巧在我身後那個地點相遇。顯然他們都是停下來等候亮燈,繼而彼此交談起來。此刻他們愉快地談笑著。奇怪,人竟能這麼快地與陌生人熱絡起來。這幾個人可能只是因為期待夜幕的降臨而聚在一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倒覺得這跟戲謔的技巧有關。這會兒聆聽他們的談話,我可以聽出他們彼此你一句戲謔,我一句揶揄。我猜想許多人都喜歡這種聊天方式。事實上,可能方才與我坐在一起的那位同伴原本也希望我跟他戲謔一番──若如此,我想我讓他相當失望了。或許我真該開始更熱心地看待戲謔這個問題。畢竟,仔細思想起來,這也不是那麼可笑的事──尤其如果戲謔中的確存在著開啟人類熱情的鎖鑰。

  還有,我想到,僱主希望員工與其戲謔實在不算是無理的要求。當然,我已花下不少工夫培養我的戲謔技巧,但是可能先前我對這項工作並未抱持務必做到的態度。這麼看來,或許明天返回達頓邸之後──法拉迪先生還要一星期才會返回宅邸──我就開始重新努力練習這個技巧。希望我的僱主返回時,我已有資格給他一個驚喜。

  《長日將盡/告別有情天/The Remains of The Day》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