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洗三

孩子生下來,頭等大事便是給她娶個名字。因她生下的後半夜裡下了雨,陳秀才便從王建的《雨過山村》一詩中的「雨裡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取出竹溪兩個字,作為孩子的大名。陳竹溪,聽著清新脫俗,與尋常鄉里孩子名字不同,又不詰屈聱牙,便得了陳家人一致的喜歡。

陳秀才搶先定了大名,石榴看了躍躍欲試的眾人,覺得很是有必要將孩子小名定下來。小孩叫得多是小名,以吉祥喜慶又朗朗上口為好。有的地方還願取個賤名,為的是好養活。只是陳家莊不作興。

石榴一邊吃著飯一邊想著,到飯用完了也沒什麼好主意。常見的如大妞囡囡小寶之類,實在太氾濫,在村裡吼一嗓子,不知多少人應。文藝點如依依筱筱思思,又太像大名了。

陳大娘進屋瞧石榴夾起一塊蓮藕又放下,拿手在她眼前晃兩下,「想什麼呢?拿塊藕當寶貝,捨不得吃呢。快些吃了,我等著刷碗。」

石榴指指女兒,「給她想名字呢。」

陳大娘連忙坐下來,一幅「快問問我」的表情:「這小孩兒名字可是好起的?你還當給阿貓阿狗取名字呢。你看我給老三三個取的名兒,多實在,哪個不誇?」

呵呵,老大老二老三,這也算取名了嗎?石榴可不想自己女兒小名也這麼隨意。說來也是福至心靈,石榴槤忙道:「娘見識自然好,剛不是就取了個好名,蓮藕,在農家裡可不像寶貝一般,又好吃,又能賺錢。再者,以後孩子要是長得像蓮藕一樣白白嫩嫩,豈不美?」

陳大娘在孩子沒生前,就想好了「大寶」的名兒,意思明瞭,男女皆宜,不知多合適。只是石榴說的也是有道理,也是聽了她的主意,陳大娘一琢磨,也就應了,「那就這個吧。叫起來也順口。」

石榴瞧了一旁睡的香甜的女兒,在心裡默念:「小猴子,娘對不起你。這麼倉促給你定了名。不過蓮藕總比老大這樣的名兒好聽。」

雖然石榴心裡頭過意不去,陳大娘卻越發喜歡這名字,逢人便說,「這名字取得好,看原先皺巴巴的,叫了『蓮藕』,便白嫩了,瞧這小模樣,真個好看。」

許是石榴懷孕的時候吃得好,這孩子長得是挺好的。胎毛密,胳膊腿柔嫩又有力,眼睛黑亮靈活。到擺三的時候,村裡人都忍不住誇讚。

石榴抱著蓮藕,坐收各路好話。陳大娘拿了糕點和紅雞蛋進來,發給進產房來看孩子的婦人。

這是喜糖喜果,也沒人推辭,尤嬸子口袋被陳大娘塞滿了,心裡頭高興,喜慶話說的格外順溜:「瞧這樣子,怕是比石榴更俊了,等長大了,莫說這十里八鄉,便是橋頭縣都是數得著的。」

陳大娘笑得合不攏嘴,「她嬸子說笑了,俊不俊的,也無所謂,平平安安的就好。」

村裡的八卦大姐春花吃了糖,心甜口更甜,拉了石榴道:「看你閨女,顴骨豐滿,眉目清秀,一看便是有福氣的,這可是官太太的相貌。」

雖然她閨女能不能成為官太太,看的是她老爹能不能中舉,但是聽了這好話,石榴心裡頭仍不住樂得冒泡,看我生的孩兒,一看就非同凡響啊。石榴拉著春花的手,笑瞇瞇道:「多謝春花姐吉言,等她成了官太太,一定請她春花嬸子看大戲。」

「你個不知羞的。」陳大娘瞪了石榴一眼,「哪有這麼誇自己孩子的?」

嘿嘿,我就覺得她好啊,當個官太太算個啥,便是一品夫人皇后娘娘都夠格。這臭屁話不好說出來,石榴只自己笑成一朵花。

陳大娘散了糖果,便將孩子抱出去,「吉時到了,收生姥姥說蔥、錢都備齊全了,我抱孩子出去了。「

石榴看她閨女只用單布裹了襁褓就這麼抱出去了,不由慶幸今天太陽大,沒將她閨女凍著。

「好了,別看了,瞧你生了孩子,都變了個人了。」翠花打趣道。

石榴這才將目光收回,道:「等你生了便知道了,恨不得掏顆眼珠子放她身上,就怕哪裡看不到了,讓她遭罪了。」

翠花還是個憂鬱的待嫁少女,自然無法體會這恐怖的為母心,她笑了笑,又歎氣道:「若是生了孩子,只怕人都被孩子給拴住了,受苦受累的,都不覺得,這樣一想,那小小的人兒,能耐真大。」

石榴興致昂揚道:「自是如此,她一笑,就覺天氣晴好,她哭了,天就要塌了。憑是再難吃的,只要說能發奶,我便捏了鼻子都要吃下去。她整日裡哭鬧,吵得我不能安睡,也不想離了眼。」

真是雞皮疙瘩掉一地。翠花拂拂自己的胳膊,笑道:「真是魔障了。」

「等你生了便懂了。」

被深情表白的小猴子正哇哇大哭呢,可惜她娘聽不到了。

收生婆婆嘴裡唱著「一攪兩攪連三攪,姐姐領著弟弟跑。」就把精光光的蓮藕往水盆裡一放,冷水凍人,可不是要大哭?孩子哭得越高興,眾人越歡暢,倒是把陳三給急的,恨不得要伸了手將孩子從收生婆那裡搶過來。

陳大娘用手將他抬起的胳膊一拍,「別搗亂,別耽誤了收生姥姥洗三。」

「蓮藕在哭呢。」

陳大娘笑道:「傻小子,『響盆』呢,哭得越響亮越好。」

可是陳三還捨不得,用眼瞪著收生婆,要是她還將孩子放冷水裡,便是拼了被打一頓,也要將她救出來。好在收生婆花樣多,冷水裡只洗一次,餘下便是用蔥、用金銀等物作法。

盯了收生婆,洗三禮一完,陳三連忙搶了孩子跑了。

正準備抱孩子的大河急的大喊,「姐夫等等我,我還沒好好瞧呢。」

哪有洗三禮不給客人看孩子的?陳大娘氣得要跺腳,當了爹性子還這麼急躁呢,不過話裡頭還得給他找補:「孩子怕是餓了,他抱給孩子娘餵奶,一會兒就抱出來。」

雖陳三失禮,如桃香這般的近親或者親厚的鄰居,自然站出來打圓場,說兩句孩子餓得快之類,又是一頓好相貌好福氣的狠誇。村裡人嘴皮子利索,罵起人來刻薄,但若說起好話,也是甜死人不償命的,哄得陳大娘滿臉笑,心中十分自得,又得拚命忍住不作出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討嫌樣子,最後到底忍不住,還要說句,「這孩子別的還看不出來,倒是打小一副好模樣,像她娘。」

只是眾口難調,也不是個個都喜歡這小蓮藕。喜歡不喜歡,自然不是看說的漂亮話,而且看送多少禮了。陳家十多年沒孩子落地,這第四輩頭一個自然不吝嗇,請了十里八鄉最出名的收生婆周大娘,銀粿子銅板棉布喜糖,置辦的齊全。收生婆除了二兩銀子的喜錢,還有親朋好友給的收生禮。

哪個如何,收生婆那裡有一個賬本了。也不必個個都隨禮,一家子人,送一份便是。劉家是正經的外家,自然要送重禮。劉老實又將石榴看得重,很是捨了大本。一家子都過來捧場,給孩子送了銀鐲子戴手上,另外準備了衣裳鞋襪,周大娘托了托盆走動,立刻將一袋子喜果一把銅板放在喜盆裡。

走到楊大娘這裡,周大娘見她皺了眉,從口袋裡抓出一把板栗放裡頭,免不得在心裡罵一句小氣。這滿山遍野的土物,值當什麼?這給接生婆的,看的是與新兒家的情面,她這收生婆又能奈何?

周大娘繼續往下走,到見到人往後躲時,便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了。那土物,不管值當什麼,好歹也算心意,居然有人連這麼小的心意都捨不得,算什麼親戚?周大娘與陳家往來少,並不認得這人,只能約莫推測一點。靠前的出手大方的都是新親,如那臉上笑得起褶子的老頭,想必便是這孩子外家。這靠後的,臉上歡喜不多的,出手吝嗇的,便是老親,或別房親戚了。若是旁人,只不過心裡嘀咕一番,可是周大娘做的是走家串戶的買賣,平日裡多看多聽,這十里八鄉的人是什麼品性的,都要摸熟了,免得做了虧本買賣。是以,她便想弄清楚這兩戶叫什麼名號,也好避開。

給孩子洗完三,周大娘收拾了行當,日頭也升到正中,陳大娘去灶房一瞧,廚子飯菜也準備好了,自然開席面。

接生婆今日勞苦功高,自是要好好招待。陳大娘安排了吳大娘陳大姑兩個伶俐又可靠的親戚陪著。只是吳大娘跟楊大娘一向是坐一起的,而楊大娘正湊王舅媽耳邊上不知說些什麼,到陳大娘叫她入席還未盡興,拉了王舅媽一起過來坐。陳大娘怕出亂子,又請了尤嬸子過去。六個大娘另外三兩個小孩,這一桌再不能安排別人了。

吳大娘帶了頭,給接生婆敬了酒,楊大娘尤嬸子兩個也能小酌一杯,也一起作陪,只陳大姑和王舅媽一滴酒不能喝的。陳大姑歉意道:「怠慢周姐姐了,只能用茶水表表心意。我是一點酒不敢喝的,要不然頭疼的厲害。」

接生婆忙擺擺手道:「親戚客氣什麼,酒又不是好東西,婦人像我這般會喝酒的倒少。」

王舅媽立刻接了話頭,「可不是,我這嘴啥也不挑,就這酒喝不了,聞著跟馬尿似的,難喝得很。」

喝酒的人一時愣住,什麼不好,偏說個這個,弄得她們在喝馬尿似的,實在氣人。吳大娘是個講究了,冷了臉將手裡的酒碗放了,倒是接生婆見識多,不甚在意,笑著道:「不知這位親戚是哪裡人,從前未見過。」

「我是隔壁縣的,這孩子奶奶是我家那死鬼的親妹子,這孩子喚我舅奶奶便是。」

「那不是老姐姐當家叫什麼?」

「死多少年了,哪裡還記得?」

饒是接生婆見多識廣的,也忍不住尷尬,一時到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好在王舅媽也不需要別人搭腔,自己又接上了,「我離這裡遠,想必你的主戶也沒在我們那地。老妹妹做這活計,真是有賺頭,不過一個女娃,少說也賺了三五兩。若是那男娃子,豈不是要賺個十多兩?」

接生婆僵著臉道:「哪裡,哪裡,承蒙陳大姐看得起。」

王舅媽卻不覺得冷場,繼續道:「丫頭片子,辦啥子洗三,沒得勞煩親戚。」

可不是,不僅耽誤了一天工夫,還費了許多銀錢。楊大娘恨不得立刻拍掌,只是好歹顧及著自己閨女,不敢鬧出大響動。

吳大娘忙道:「這些年風調雨順的,倒也不必很擔心生計。這出來輕快一日,好吃好喝的,還不快哉?」

王舅媽免不得哭窮。家裡沒男人,飯難吃飽,哪裡還敢輕快,聽得吳大娘面色尷尬。還是尤嬸子靈醒,誇了大頭機靈有出息之類,才將吳大娘解救了。

怕這舅奶奶再說出什麼沒分寸的,吳大娘連忙勸酒,「來來來,再喝一杯。舅奶奶和姑奶奶兩個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今日辛苦周大姐了。」

「好,好。我量淺,抿一口表表心意,幾位老姐姐別介意。」尤嬸子連忙道。

吳大娘道:「這可不行,尤妹子一看便是能喝的,若是沒喝好,回家怕是要怪我們沒招待好了。」

幾個老婦勸著酒,王舅媽和楊大娘兩個忙著往嘴裡塞吃的。陳大娘親自端了一大碗豬蹄過來,說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氣話。

她剛將豬蹄放下,大頭立刻指著這道菜直嚷嚷,「奶奶,我要吃這個,快點,快點。」

「給你夾,給你夾。」王舅媽說著端起碗,一起夾了三個,實在裝不下,又裝了三個在自己碗裡,剩下兩個倒楊大娘碗裡,「這個好吃,多吃點。」

這動作這般大,可是將一桌子人看直了眼,還沒見過這麼會搶食的。還是接生婆有見識,先開口,「陳大姐家裡親戚實在,可是將我灌了好幾杯,今兒個都回不去了。」

陳大娘忙道:「那便在我家裡歇息著。別的沒有,空屋子還是有的。我還要去別桌去看看,親戚們可別拘束了,吃好喝好。」說著,噪著臉皮走了。雖娘家嫂子一貫是這樣,但是來一次,臉面丟光一次。陳大娘一直警惕著,卻不想王舅媽每次都能使出新招,刷出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