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閣中的枕頭風,一直吹了兩三日。除了蝶衣那日被訓斥,不再提起秦尚書的事情,翠縷等人因為莊政航模棱兩可的態度,越發奮勇起來,便連一直觀望的碧枝,唯恐翠縷在莊大夫人面前說自己懈怠,也在翠縷能打聽到的時候,說幾句不輕不重的話。
但因先前簡妍不留餘地地將莊政航的奶娘也攆了出去,這些人雖說這些話,卻是半絲也不敢聚眾提簡妍照顧莊政航不周的事情。
這邊眾人不遺餘力地完成莊大夫人的交代,那邊莊大夫人也並未有閒著。
原來莊大夫人聽王三老爺捎信說尋到了玉枕,且將那玉枕的品質描述的天上有,地下無。
莊大夫人先是拿了銀子給莊大老爺,此時手頭也沒有多少現銀,問了問,得知玉枕要一萬七千兩,一顆心就燒了起來,也不顧醫囑,要了涼茶吃了,越發頭腦沉沉,又聽又兒說那太監已經來催了三四次,心知拖延時日不多,越拖延,打發太監的銀子越多;又想大姑娘孤身在宮中,若是久久不給回音,她必定要胡思亂想,想了想,咬牙叫人將莊淑嫻請了過來。
莊淑嫻過來了,瞧見莊大夫人這副病態,笑道:「不知嫂子叫了我來,為得是什麼事?若是為了嫁妝的事,那對不住的很,我是心有餘力不足。」
莊大夫人心道果然莊淑嫻是包打聽一般的人物,沒有她不知道,笑道:「既然妹妹知道,就還請妹妹幫把手吧,不看我的面上,也看在敬航的面上,幫你大哥一把。」
莊淑嫻笑道:「不知大嫂短缺了多少?」
莊大夫人忙道:「少了兩萬兩呢,前兩日你大哥急得都沒睡覺。政航也是,自家裡的事,何苦喧嚷到外邊,叫人說他敗家不說,還要連累了他父親一世清名。」
莊淑嫻抿著嘴笑,此次好歹沒叫莊大夫人當著她的面下不了台。心想若不是莊敬航是個實在難得的好人,她絕不會叫安如夢跟著這麼個裝腔作勢的婆婆。
莊大夫人見莊淑嫻不答,忙道:「妹妹可是不願意?」
莊淑嫻道:「大嫂的家事我不便摻和。但是,兩萬兩不是小數目,且大嫂口口聲聲說是看在敬航的面上,卻一絲憑據也不給我,若是敬航忽地定了親,大嫂又來個翻臉不認帳,到時候妹妹去找了何人來給我公道?」
莊大夫人忙道:「妹妹不信我?」
莊淑嫻只是一味地笑。
莊大夫人見她似笑非笑的,躊躇起來,終究是愛女心切,不忍大姑娘在宮中為難,想著暫且將這事辦完,忙道:「妹妹若是信不過我,咱們且留下憑據如何?彼此換了信物。」
莊淑嫻道:「嫂子不如與我一同去告訴了老夫人吧,有老夫人作證,咱們這親家也好來往。」
莊大夫人忙道:「妹妹糊塗了嗎?先前老夫人就很有些惱如夢,怎還找了她作證?依我說,就咱們你知我知,待到敬航中第,如夢過了孝期,再雙喜盈門地辦他們的事。」
莊淑嫻聞言,點了點頭,因道:「既是這樣,我便回去跟如夢說說,只是兩萬一時沒有,頂多能拿出一萬來。」
莊大夫人顧不得兩萬一萬,只是愕然道:「你怎這些事也跟如夢說?」
莊淑嫻笑道:「我們孤兒寡母的,比不得大嫂跟大哥兩人有商有量的。家裡有事,我不跟她說,又跟誰說?如今家裡鑰匙,都叫她要了去呢。」
莊大夫人心裡越發看不上安如夢,心想這等尚在閨中,就與母親商討自己婚事的女子,能有什麼好的?只是笑著,答應兩下里悄悄換了信物,就催莊淑嫻快一些。
卻說莊淑嫻去了,回到如今自己與安如夢住著的小院,就見安如夢捧著書看,安若思在一旁也拿著筆寫字。
「若思回了自己屋子,我與你姐姐有話說。」
安若思答應了,起身向自己屋子裡去。
莊淑嫻見安若思唯唯諾諾,嘆道:「這樣的人,將來如何能頂門立戶。」因安若思去了莊家的家塾幾日,叫人欺負了,就不肯再去,莊淑嫻更是看他不順眼。
安如夢道:「他如何也是母親自己選的,母親如今怪得了誰?」
莊淑嫻見這話頭起了,若是接下去,必是一番爭吵,笑著轉到安如夢身邊,伸手去摸她脖子。
安如夢躲開,回頭道:「怪熱的,母親這是做什麼?」
莊淑嫻道:「你摘了掛在你脖子上的玉牌給我。」
安如夢皺眉道:「你要我的玉珮做什麼。」因那東西她自幼戴著,十幾年也不曾摘下,就如被人忘了一般,莊淑嫻乍然提起,必有原因。
莊淑嫻道:「你只管拿來就是。」因怕安如夢又像上回摔玉枕一樣摔了玉牌,於是很小心翼翼,伸手去勾安如夢脖子上用絲絛拴住的玉牌。
安如夢躲開,人到一邊去,冷笑道:「母親這是跟誰學的行事?竟然跟自家女兒動手搶起東西來了。」
莊淑嫻訕訕地笑,因坐下,好聲好氣道:「你大舅家裡缺了一萬兩,你且將鑰匙給我,叫我拿了銀子給他們救救急。」
安如夢坐在一旁,拿著書冷冷地道:「母親當真以為我傻嗎母親怎不想我為何非要將家裡的鑰匙拿來?母親與那些三姑六婆說話,打量著我聽不到?那玉枕是她家姑娘有意為了自己富貴給娘家添麻煩,那嫁妝是老子籌錢還給兒子,都是他們自家關起門來的事,母親一再插手是為了什麼?」
阿綺等人見安如夢說了這些話出來,忙退了出去。
莊淑嫻坐在海棠繡墩上,冷冷地笑了兩聲,然後眼淚落下來,「你說我是為了什麼?若不是為你,我深宅大院地在家住著,跑到這裡寄人籬下為什麼?我大把銀子怎麼自在怎麼花著,跑去人家屋子裡獻媚是為了什麼?」
安如夢見她母親哭,也跟著紅了眼睛,背過身去,依舊不肯說軟話:「母親,我如今也看出二表哥是個空有一張臉皮的,也不將心放在他身上了。咱們回家吧,天下不獨莊家一家人,何愁找不到個好人。」這話出口,便覺心裡不似往常那般堵得慌,這些時日,她細細去想她走一步,莊政航就後退一步的情景,心想莊政航是畏她如虎了,這般再緊追不放,實在是自找沒趣,先前種種,約摸是自己會錯意了。
莊淑嫻聽安如夢如此說,當即眼淚就停了,「極好,我早說老二是個中看不中用的。你瞧瞧你三表哥,他……」因見安如夢柳眉倒豎,剩下的話就噎住。
安如夢道:「你當莊敬航是個好的?二表哥便是壞也壞在明處,三表哥卻是壞在芯裡的,他算計我的時候比誰都多,母親還當他是好人?」
莊淑嫻只當安如夢說的是先前莊敬航叫人捎書信給她的事,笑道:「年少氣盛,詩書傳情雖不合禮法,但卻是人之常情,你還惱這個?」
安如夢冷笑道:「母親是看他好,便覺他哪樣都好。若是我跟母親說他輕薄了我,母親也會說他是情之所至。」
莊淑嫻怔住,因想安如夢不會無緣無故說那話,便問:「你這是何意?可是……」
安如夢只是靜靜地看著莊淑嫻,半響閉上眼睛道:「母親若是心裡有我,就隨著我回家去吧,若不然,我雖不能將母親一人舍在莊家。但是日後,咱們母女也是說不得真心話了。」
莊淑嫻怔了怔,還要再勸,就見安如夢已經拿起書本,不再聽她說話了,於是又嗚嚥著哭了起來,將她如何守寡,如何受著人言,如何盼著她去後安如夢能有個依靠的事一一說了,哭到最後,幾乎暈厥過去,卻見安如夢放下書,臉上也是滿是淚痕,卻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薄薄的嘴唇上早咬出血。
母女兩人對著哭了一會,安如夢多日來將憤恨屈辱堆積在心中,對著旁人也不曾表露出來,此時哭了一場,偏又是屏著氣憋在心裡哭的,不一時,就抽搐起來,臉色也發白。
莊淑嫻忙叫阿綺去請了大夫,自己個守在安如夢身邊,倒是將莊大夫人那邊的事忘了,待到想起來,又聽大夫說安如夢鬱積於胸,不得惹她動怒,於是不敢擅自拿了鑰匙送銀子給莊大夫人,只叫陪房去莊大夫人那邊,說手頭上暫時沒有銀子。
莊大夫人那邊才略寬了心,只當玉枕的銀子有了,此時聽了這陪房的話,心裡惱怒起來,心道果然不能信了那剋夫女人的話。
第二日,王三老爺又來問,因說康靜公去了,康家也要買了那玉枕,若是莊大夫人拿不定主意,那玉枕就要隨著康靜公進了棺材裡。
莊大夫人催著王三老爺去說項,又叫他尋個便宜些的,王三老爺來回了信,只說如今玉枕緊俏,那人不肯讓價;若要便宜的,三五千兩的也有,只是實在不好拿出手。
莊大夫人思索兩日,尚不能決定,就聽人說宮裡大姑娘病了。
聽了這事,莊大夫人當即便猜著大姑娘必定是急出來的病,這病必定是心病,於是咬牙,趁夜叫人將自己的兩箱子東西偷偷弄出去典當,誰知兩箱子東西去了,尚湊不到一半的價,忙問:「那兩箱子東西足夠兩萬兩了,怎才當了六千兩回來?」
梁玉家的忙道:「夫人交代東西要偷偷地晚上去當,梁玉敲了人家門,叫醒了夥計才成的交,掌櫃的只當是來銷贓,一個勁地壓價。梁玉好說歹說,人家才同意給了六千兩。」
莊大夫人也知道急著當東西,哪裡能有個好價錢,既心疼東西,又焦心銀子不夠。心想莊大老爺不該那樣心急,急趕著湊了銀子送到莊族長那裡。萬幸莊族長如今正在合計莊大老爺送去的銀子夠不夠,並未將銀子給秦尚書。只是那銀子放在莊族長那邊,雖送不出去,但也拿不回來。
又兒道:「夫人莫急,二少爺但凡聰明一些,就該知道那嫁妝放在老爺夫人手中,比放在秦尚書那裡要周全。二少爺本就不喜歡秦尚書的,翠縷她們說幾句,二少爺必定會鬆動。老爺只拿了十萬兩,府中還剩下兩萬多,夫人不如先挪了府中的銀子,將棘手的事先了了,老爺從族長那裡要了銀子回來,又或者待老爺將杭州的祭田賣去,都能平了府中賬目。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莊大夫人腦子裡彷彿壓著石頭一般,心知自己頻繁往宮裡送東西送銀子是瞞著莊大老爺的,若是莊大老爺知道,又是一場是非。伸手捶了捶頭,只覺得自己越發精神不濟了,也沒有精力多想,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