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山坡,絆馬……擒獲,屬下……」魯維慢慢地從昏迷中醒來,零星的字眼從他耳中鑽入,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頭頸處火辣辣的疼,動一下彷彿就會破碎掉,眼皮子又黏又重,怎麼也睜不開。他不禁有些恍惚,想不起自己這是在哪兒,發生什麼事兒了……
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飄了過來,「咦,這小子不就是那天……周虎,你確定只有他一人逃離?」「是,屬下確定,只有這賤卒一人逃出,並無他人相隨,黑虎軍未發現其行蹤!」一個粗豪的聲音肯定的答道。
賤卒,黑虎軍……阿墨!魯維突然睜大了眼睛,他不顧疼痛的想要一躍而起,卻覺得自己胸口猛然一沉,後背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上。一瞬間他胸腔裡所有的空氣彷彿都被擠壓了出去,動彈不得的魯維開始臉色發青,本能的想用手去推開踩在他胸口上的那隻戰靴。
魯維的徒勞掙扎顯然讓那個人覺得很有趣,他略略鬆了點力氣,低頭笑問,「小子,你這是想去何處呀?」「咳咳咳,」因為那人鬆勁兒得以恢復呼吸的魯維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不等他開口,那人又笑咪咪地說,「要是你的咳嗽把敵人招來,我只能先把你踩死了。」
那人嗓音微啞,說起話來總帶著三分笑意,語速懶洋洋的,聽起來如春風拂面,魯維卻半點聲音也不敢再發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他怕,他怕眼前這個人,也相信他說的出就做得到,沒一會兒魯維臉就憋的通紅。
這時一陣夜風忽起,竹林裡登時響起颯颯之聲,清涼的空氣令人心胸一開。漸漸雲開霧散,明亮的月光從茂密的竹葉間灑了下來,襯著搖曳的竹影,如水一般地映著那人的面容,忽明忽暗。躺在地上的魯維眼睛突然瞠大,他直直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儘管他的腳還如重如千斤的踩在自己胸口上,可一瞬間魯維只能張大了嘴,呆看著那男人不能言語。
黑虎軍統帥燕秀峰號稱天軍第一美男子,自己他曾偷偷窺見過,也曾暗讚他的風姿,但跟眼前之人相比,頓時失了很多光彩。魯維從來沒想過精緻,甚至美麗可以用以形容一個男人,但他更想不出,一個精緻,美麗的人還以帶著那樣的英武肅殺之氣,他的容貌非但沒有削弱他的殺氣,反而加深了那股讓人不寒而慄的感覺。他本不敢再看下去,卻連挪開眼睛的勇氣也沒有了。
別笑了……魯維絕望地想著,遲鈍如他,也感覺到那男人的殺意,顯然他不喜歡別人這樣看他。他的笑意越來越濃,腳下的力氣也越來越重……「阿起!」一聲輕喚響起,聲音平和卻威嚴,魯維覺得自己胸口立刻一鬆,那男人鬆開了腳,一撇嘴,笑說,「放心,死不了。」暫時留住了性命固然讓魯維鬆了口氣,那個聲音更是讓他狂喜,顧邊城!這是神將顧邊城的聲音!這個聲音他死都忘不掉,阿墨有救了!
魯維立刻強掙扎地翻身爬了起來,搖晃著跪倒在地,死命叩首,「神將大人,黑虎軍撤退了,赫蘭人就要來了,請您去救救阿墨!不是,救救大家……」說道最後他已哽咽難言。「那你這是臨陣脫逃?」顧邊城低聲問。魯維立刻通體生寒,「不是!小人不是!小人是去搬救兵,回大營,搬……對了,我有令牌!」說著他連忙伸手去摸,通身摸遍卻發現令牌不見了,頓覺魂飛魄散。
「將軍,您看。」一旁的周虎上前半步,恭敬遞給顧邊城一物,呆滯中的魯維眼睛一亮,捏在顧邊城手中的正是老卒子交給他們的令牌,不禁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心臟的劇烈跳動,他吞嚥了一下。月光下的顧邊城一如那日所見,盔甲束身,銀盔遮面。那日他在馬上,今日就站在魯維跟前,銀色的戰甲越發襯的他身材修長。
「你現在去搬救兵,就算常勝軍立刻出發,也要三日之後才能到達,想必那時赫蘭人早就佔領此地,你的那些同伴斷無生還之理,為什麼他們單單會讓你去搬救兵,難道你的命比別人值錢些嗎?」那美男子一開口,魯維就打哆嗦。
剛才因為驚恐失措,錯認這些人是黑虎軍,一時沒認出來,但顧邊城的出現,讓魯維立刻認出了這個俊俏的男人就是那天「調戲」水墨的人。一想起水墨,魯維立刻告訴自己必須勇敢,「阿墨說了,她有辦法擋住赫蘭人三天,最起碼不讓他們從此地經過!」
「喔?」男人語含興味的一挑眉頭,「什麼辦法?」魯維一滯,趕忙搖頭,「她沒說!」「嘁,」那男人哼了一聲,轉頭對顧邊城說,「如此大言不慚,恐怕是為了讓這小子逃脫,誇下的虛言。」這些日子生死通命,沒有片刻分離,魯維早把水墨當作了自己最親的人,原本膽寒怯弱的他,容不得有人看不起水墨,他下意識地為她辯駁,「阿墨從沒有騙過我,她一向說到做到,從不胡說!」
旁人都被魯維突然提高的嗓門說得一怔,顧邊城忽然開口問,「阿墨?可是那天救你的人?」魯維忙低頭恭聲說,「正是,她叫水墨,是小人的,呃,小人的姐夫!」他這話一出口,那天見過水墨的人都有點楞,俊俏的男人脫口而出,「那小子長得跟小娘似的,手無縛雞之力,你姐姐肯嫁給他?」剛才還在維護水墨形象的魯維因為心虛,沒敢分辨。
捏著令牌的顧邊城不禁想起了那個夜晚,「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而已。」當時的他這樣回答自己。那是張非常清秀的臉,初看之下,自己也覺得他長得真像女人,且不說他有結嗉,一個女人不可能有那樣的勇氣。不過,他的表情雖然如同他人一樣的恭敬緊張甚至害怕,但絕不卑微……他有一雙清亮直率的眼,在賤卒中很少見。
「三日。」顧邊城抬頭看向遠處的牧場,這個叫水墨的人真的做的到嗎……
「阿嚏!阿嚏!阿嚏!」正在忙活的水墨忽然連打了三個大噴嚏,心說誰這麼想我?老卒子還好,只若無其事的擦掉了濺在自己臉上的吐沫星子,另外一個賤卒就沒這樣的好涵養了,他狠狠地翻了水墨一個大白眼。「實在對不住,」水墨乾笑著道歉。老卒子一揮手,他看著陶盆裡跟水似的液體問,「這盆水就能拖住赫蘭人的腳步?」
水墨一哂,「我沒說一定能!」老卒子皺了下稀白的眉頭,旁邊的賤卒立刻不滿地嘀咕,「我看著就不行,您還相信他!」水墨一扯嘴角,「不一定行和不行是兩回事,還沒做,你怎麼就知道不行?我不行,你行?」「你……」那賤卒論起言辭便給,哪裡是水墨的對手。
在這戰亂的世道里,只有強者才被尊敬,就算是賤卒也會尊重那些身體強悍者,因為他們的生存希望更大。水墨在他們眼裡就是個身弱力虧的假書生,在戰場上除了送死,拖後腿以外毫無用處,她又沒有老卒子那樣顯耀的「戰績」,自然被人看不起。這次要不是老卒子執意聽隨,這些賤卒才不會把她放在眼裡。
「好了!」老卒子低喝一聲,打消了那賤卒有點想動手修理一下水墨的慾望,然後對水墨講,「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水墨在心裡吐吐舌頭,她毫不懷疑,如果這次失敗了,這老卒子絕對會拉著自己給他墊背的。「到空場去!」說完,她率先而行,老卒子隨後,那倒霉的賤卒只能和其他人抬起那幾盆水跟上。
「你要我們采這些草做什麼?」賤卒們圍著水墨問,一堆葉子奇特如同心型的紅色花草堆在了地上,被月光一照,顏色越發妖豔,這就是水墨在老卒子帳篷附近發現的東西。「你們別管幹什麼,現在把這些花草和牧草摻活在一起,去餵牛,吃的越多越好,不吃不行,如果吃了幾口不再吃,你們就把花汁擠出來,塗抹在牛的口腔裡,還有這水,最後強迫它們喝下,不喝也給我硬灌!還有,這水會輕微燒傷人,你們碰觸到時候,記得用厚麻布片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膚保護好,燒傷了我可不管!還有,留幾頭好牛,別灌這些東西!不然就裝不像了!」水墨一口氣的吩咐道。
眾人大惑不解,有人還想追問,老卒子一揮手制止他們,低聲喝道,「照做,也許明日赫蘭人就來了!」他這樣一說,雖滿心懷疑,但是賤卒們還是立刻照辦了,沒一會兒,所剩不多的牛群裡,立刻響起哀鳴。水墨雙手合十暗禱,老天為證,我是為了救命,不是故意造孽!
「他這是在幹什麼?」男人轉頭低聲問,顧邊城搖搖頭,他們是從後面悄悄摸上來的,早有斥候來報,赫蘭人正在逼近。魯維被他們留在竹林裡監管了起來,顧邊城為人謹慎,如果魯維說的是真的,而那個叫水墨的人也確實能拖住赫蘭人三天,那他就另有打算了。
時間過去了一個時辰,啟明星已悄然升起,忙活了半天的賤卒們長出了口氣。就算水墨一再囑咐,還是有人被燒腫了手,但不嚴重,畢竟水墨這半吊子的化學實驗實在算不上成功,弄出來的東西勉強可以叫做火鹼而已。
在安雅河谷的時候,水墨無意間發現了一些經過高溫之後的石灰石,那時候她還想著是不是以前這邊是火山啊。石灰石,水,再加上一些活面用的鹼,那時候的鹼當然不如現在的小蘇打那般純淨,但聊勝於無。最後還是給水墨弄出了這些如果是做化學實驗,老師一定給不合格的火鹼。
老卒子帳篷附近的那些花草學名叫紅燭,俗稱豬腸草,花蕊長而尖,翠綠色,而心型的花瓣都為紅色系,全部都有毒。一旦誤食,嘴裡馬上會有很嚴重的燒灼感,口腔黏膜開始充血潮紅,隨後還會腫脹起泡,乃至化膿,眼淚,口涎皆會變得黏稠,類似膿狀。這是水墨在網上無意間看過的,什麼十大毒花,只有這花長得樣子特殊,又是紅配綠,她才會印象深刻。而水墨讓牛食用這種植物後再強灌火鹼水,無非是讓情況加重,水泡立刻開始潰爛,看起來很像某種症狀……
「這,這是……」老卒子驚訝萬分地看著被折騰至萎靡的牛群,他掰開牛嘴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又去看其他的牛,然後轉過身直直地盯著站在後面正在對牛群懺悔的水墨不放。水墨被他看的發毛,她這個主意以前也沒實驗過,靠不靠譜只有天知道。身為前圖書管理員的水墨同志,因為環境便利,看書不少,但說到實踐經驗,那近乎於零。
水墨正想過去親自看一眼,老卒子突然啞聲笑了起來,樣子極歡快,他即刻讓賤卒們把牛群趕往平時放牧的地方。接著又吩咐了幾件事,水墨也很佩服,這老頭能活到現在,果然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所謂的運氣。顧邊城悄無聲息地潛了過去,正在趕牛的賤卒無一人能發現他的行蹤,趁人不備,靠近了一頭牛,學著老卒子的樣子掰開嘴看了看,他不禁一愣。
另一個男人也貼了上來,藉著天邊的微光一看,他發現牛嘴裡充血起泡,有的地方甚至已經潰爛了,「這是?」他不明所以,剛想轉頭問,突然發現顧邊城在笑,他不禁有些怔忡。顧邊城為人持重,上了戰場如殺神再世,戰場之下卻溫文有禮,可笑的如此歡暢還真是少見……
「真聰明,」顧邊城微笑著說了一句,看同伴一臉的疑問,他低聲說,「阿起,你從未在草原上生活過,不知道遊牧民族最怕什麼,一是牧場荒蕪,二就是這爛腸瘟!」「什麼瘟?」男人一怔,但立刻反應過來,「瘟疫?你說牛得的瘟疫?」
「唔,不知道他餵牛吃了什麼,牛的反應如同染了瘟疫一樣,那爛腸瘟一旦發作,牧牛會立刻成群成群的死亡,速度極快,幾乎無藥可治!赫蘭人就算打仗,後方也會趕著牛群追隨,一旦他們發現有瘟疫跡象,不論真假,都不會輕易靠近此地的!」說完顧邊城轉頭他望,一個纖瘦的身影就在不遠處忙碌著。
他叫,水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