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震。」皇帝輕喚了一聲站在他身後的白主事。白主事微微躬身,然後無聲卻迅捷地走到了水墨跟前,彎下腰來,水墨迫不得已與他對視。白主事容貌普通,毫無特色,只是一雙眼,看上去如同一潭死水,不透明,沒有半點生氣,令人望而生畏。
方才閒來無事等候入席之前,聽王佐等人閒聊,水墨知道所謂的主事也就是閹割過的宮人,到了明清,改稱太監而已。在現代,不論影視還是書籍,太監似乎都是一種扭曲的存在,從肉體到心靈,所以水墨不自覺地對白主事有所避忌,不敢再看他半眼,恨不能把自己的頭都縮回腔子裡。
站在臣工中隨侍的燕秀峰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依舊是一副面帶微笑的儒將風範,可他攏於袖中的手早就緊握成拳。之前他跟在皇帝身後,看得很清楚,明明是有人藉著攙扶皇帝登階的時機,將金絲佩弄斷並滾向水墨的方向。那人手法極其巧妙,連白震這老狐狸都沒發現,若不是自己角度剛好,恐怕也不會發覺的。
燕秀峰用餘光看向那個站在陰影裡的小宮人,毫不起眼,但身手卻如此高明,燕秀峰心中冷笑,他一定是大姐暗藏在皇帝身邊的眼線吧。想到這兒,燕秀峰忍不住看向殿門,皇后燕秀清那挺拔高挑的體態立刻映入眼簾,明明隔著這樣長的一段距離,但她身上散發的高傲冷漠還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躲避……
那邊白主事對水墨的瑟縮彷彿一無所覺,只是面無表情地將那個已壓成金餅子的珮飾撿了起來,水墨只覺得他的袖子從自己手腕處拂過,旋即離開。白主事快步回到皇帝跟前,恭敬地雙手高舉。皇帝捻起金絲佩摩挲了一下,微笑著說:「看來朕又要惹皇后生氣了,不小心弄壞了她親手給朕做的飾物,唉。」
皇帝長得雖和謝之寒很像,但聲音絕對不同。謝之寒就算再怎樣笑著說話,聲音裡總有兩分冷意,可皇帝的聲音卻如陽光下潺潺流過的溪水,清亮卻溫暖,但他這番話讓水墨感到冰寒徹骨。「都是老奴的錯,竟未將金絲佩繫緊,等下老奴定自請責罰。」白震說完,跪下磕了一個頭。
正全神戒備的水墨不禁瞠目,這老太監竟然將過錯都攬到了他自己身上。站在眾臣工之外的謝之寒一撇唇角,「這可有意思了。」他聲音雖然極輕,但顧邊城和羅戰都聽的清楚,只不過顧邊城眉頭微蹙,羅戰卻有些不明白。謝之寒看著跪在地上,硬得跟雕像似的水墨突然有些忍不住笑,他扭頭看向若有所思的顧邊城:「二郎,看來皇后和燕帥也不是一條心嘛。」
顧邊城沒有回答,再度看向高階之上的皇后,這才沉聲說:「不管是不是一條心,看來他們都想拿水墨來作法了。」謝之寒冷笑:「好呀,狗咬狗一嘴毛才好,我這個人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顧邊城一哂,未及開口,就聽皇帝說道:「責罰也不必了,想來這也是緣分,你們都是顧將軍彪下吧?」
王佐起身抱拳,朗聲答道:「正是,吾等乃驃騎所屬,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說完一個頭磕了下去。所有驃騎戰士都大聲呼喝:「萬歲萬歲萬萬歲!」水墨也不例外。區區數十位戰士的聲音卻震人發聵,個別大臣不自覺地按了下耳朵。
皇帝也被嚇了一跳似的,輕咳了一聲,但臉上都是喜悅:「好,好,好!不愧是神將所屬,單憑這份氣勢也是,呃,也是不同尋常的,將士們請起!」站在旁側的赫蘭巴雅微微一笑,這個中原皇帝倒有點意思,原本想說是戰無不勝的吧?難得會為自己這敗軍之將留面子……
「顧將軍何在?」皇帝笑問。白主事轉身朗聲問:「驃騎大將軍顧邊城何在?」顧邊城大步從人群後繞了過來。來到皇帝跟前方要下跪,皇帝一伸手,白主事不知如何已到了顧邊城身邊,阻止了他下跪的舉動。顧邊城只得抱拳躬身行禮:「陛下!」
皇帝上前握住了顧邊城的手臂,英俊的面龐上都是喜愛,正要開口,一個小宮女從台階側方碎步跑來行宮禮。秀麗的小臉紅潤,還帶了點喘息:「陛下,皇后娘娘說吉時已到,還請陛下和大汗,公主入席吧。」皇帝笑容略僵,看了眼台階之上,嘆了口氣,帶些無奈地笑笑:「也好,大汗,公主,請隨朕來。」
赫蘭巴雅優雅地一彎身:「陛下請!」皇帝轉身欲行,又想起什麼似的對顧邊城說:「二郎,聽說此次立大功者是你親自為其脫籍的,叫來給朕看看,我對那個壕塹的設計很感興趣。」說完他微笑著和赫蘭巴雅把臂邁步先行,大臣們也各自和赫蘭使節有說有笑的拾階而上,全然看不出,兩個月前彼此還恨不能殺的對方王國滅種。
等皇帝和大臣們都離開一段距離之後,謝之寒才慢步走了過來。見水墨臉色蒼白,他反倒抱拳恭喜:「可喜可賀啊,水校尉,等下就要親見龍顏,你也算的上是光宗耀祖了,哼哼。」水墨此時哪有心思和他鬥嘴,自打穿越而來,一路上遇到危險無數,她本能地察覺到,如果自己進入那個金碧輝煌的大殿,九成九會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不去行不行?」見水墨憋了半天竟問出這樣一個笨問題,謝之寒笑得嘲諷,羅戰的冰塊臉上難得的帶了點表情,大家都明白水墨已經亂了章法。顧邊城跨前兩步,寬厚的手落在了水墨肩上:「放心吧,陛下乃有道明君,就算你言行有誤,也不會與你計較的。」說完他捏了水墨肩膀一下。
顧邊城手上的溫度彷彿穿透了衣料,肩膀上傳來的熱度和重量讓水墨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這才想起周圍可不光是驃騎,還有黑虎軍和其他武將的存在。顧邊城方才那番話與其是說給她聽的,更是說給這些「外人」聽的。水墨剛點點頭,一個宮人已迎了過來,規矩地行了禮,笑容滿面:「王爺,神將大人,羅將軍,請隨小人入席吧……」
顧邊城三人從側階而上,中間那雕龍戲鳳的自然只有皇帝可以行走。越往前行,殿中的燈火愈發明亮,絲竹之聲也愈響。到了側門,有專人唱職,謝之寒第一個走了進去,表情顯得很不耐煩,顧邊城和羅戰隨後。水墨則被一宮人帶到旁邊,臨時教導了一些必要規矩之後,才被領到了大殿側門外,頓時,熏香和食物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從殿中飄了出來。宴會的氣氛顯然很好,談笑聲不絕於耳……
儘管心中不安,但出於好奇,站在門後的水墨還是忍不住向裡張望。紅黑相間的几案上已擺滿了製作精巧的食物和美酒,年輕貌美的宮女或布菜,或持壺,而大臣們則按照文武品級分坐兩旁。大殿正中坐著皇帝和一個貴氣十足的女人,赫蘭巴雅和那個小公主陪坐一旁。水墨只看了那女人一眼就覺得毛孔翕張,一股子涼氣往裡鑽,看架勢她應該是皇后了吧。水墨在心裡咂舌,忽然有點可憐那個漂亮皇帝,居然娶了這麼一個開宴會也能做出參加追悼會表情的女人。
水墨還想再看,卻忽然感覺有異,眼光一轉,才發現殿外那些宮人宮女,看似安靜,實則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有幾個穿著打扮與他人不同的宮女甚至還敢竊竊私語,根本不避諱地對她指指點點。水墨頓覺渾身不自在,好像一個月沒有洗澡了似的,但就算這樣,她寧願在外面被人當猴似的觀賞,也不願意邁進大殿一步。
殿中忽然傳來鈴鼓的聲音,清脆的鈴聲和沉重的鼓聲融洽地結合在一起,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眾人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一股特殊的花香漸漸濃烈,被紅色輕紗包裹著的苗條身影隨著鼓點,從殿側滑了出來,臉半遮掩著,桃花般的眼卻如春水般恣意流淌。隨著絲竹琴聲的加入,鈴聲和鼓點愈發加快,舞動中那雪白的手臂,纖細的頸項,如蛇一般靈活的腰肢,還有薄薄羅裙勾勒出的修長雙腿,風娘迅速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水墨不自覺地望向赫蘭巴雅,他正笑著欣賞風娘的舞技,好像從不認識她一樣。甚至風娘挑釁似的拋了個媚眼給他,赫蘭巴雅也只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倒是坐在他身後的蘇日勒面沉似水,水墨忍不住扯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突然感覺有些窒息。赫蘭巴雅好似感覺到了什麼,他掉轉眼光,那藍色的眼珠在燭火下顯得更加清澈,水墨極快速地一閃。赫蘭巴雅看著空空如也的側門,微微一笑,摩挲了一下纏繞在掌間的銀鏈。
剛收回眼光,赫蘭巴雅就發現對面的謝之寒正一臉玩味地看著自己,顧邊城清澈的目光也不在妖嬈扭動的風娘身上。看著顧邊城臉側那道疤痕,赫蘭巴雅一笑,舉杯向他敬酒,顧邊城回禮,兩人你盯著我,我盯著你,一飲而盡。
燕秀峰,皇后,伺候在皇帝身後的白震,還有一些有心人都看在了眼裡,只有皇帝還沉浸在風娘美妙的舞蹈當中。當風娘以一個極其優美難度很大的下腰結束自己的舞蹈時,皇帝率先鼓了幾下掌,大臣們立刻跟上,或文或白的稱讚著風娘的舞技。
「大汗和公主可否喜歡?」皇帝扭頭問道。赫蘭公主圖雅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好奇地問,「公主這是何意?」「這位姑娘跳的很好,可圖雅跳的更好!」看著圖雅一臉天真爛漫,皇帝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自然,她一個舞姬如何能跟高貴的公主想比。」
「陛下,小妹冒失了,這位姑娘的舞技之佳我從沒見過,草原上的人豪放,跳起舞來也是隨興,哪有天朝上邦這樣一舉一動皆有規矩,」赫蘭巴雅疼愛地看了一眼妹妹,誇獎道。皇帝顯然被赫蘭巴雅這番話哄的很高興:「大汗過譽了,只是舞蹈,閒暇娛樂耳。」
赫蘭巴雅搖搖頭:「我讀過一些汗書,先賢也說過,音樂,舞蹈皆文化呢。」皇帝呵呵笑了起來:「大汗精通中原文化,實是兩國幸事,來,願我們能永久和平,不再讓黎民百姓經歷戰火,不論他是天朝人,還是赫蘭一族!」說罷,皇帝舉起酒杯。「陛下仁善!巴雅自當遵從!」赫蘭巴雅起身敬酒,所有大臣也齊齊站起稱頌:「陛下仁善!」
眾人將酒飲盡之後才紛紛坐下,一直冷冰冰的皇后湊到皇帝耳邊小聲說了兩句什麼,皇帝一怔,又點點頭,轉過來笑說:「皇后有個提議,既然大汗那麼喜歡中原舞蹈,不如將她送給大汗如何?」此言一出,顧邊城和謝之寒迅速看向燕秀峰,燕秀峰卻一無所覺似的,用銀簪挑了一塊蟹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兩人心裡頓時明白,燕秀峰私下定和赫蘭巴雅有所交易。
鮮紅的面紗也遮不住風娘灰敗的臉色,赫蘭巴雅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這才撫胸行禮:「皇后娘娘有心,我卻之不恭,唯有收下了。」風娘只覺得眼前一黑,但她知道,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做,如果她敢看向燕秀峰,或者是她,只會死得更快!
躲在殿外的水墨看著笑容滿面的赫蘭巴雅,還有跪在地上微微顫抖的風娘,只想拔腿就跑。「陛下,你說過的那位立了大功勞的校尉是否可以宣上殿來,也讓臣妾一見?」皇后終於開口了,聲音一如想像中的冰冷,但卻意外的帶著些甜意。「你去哪兒?!」門口的宮人聽到皇后提及水墨,一扭頭,發現他竟然在轉身後退,忙一把揪住了手臂。不等水墨再反應,其他宮人已經她圍在了中間。
「宣,驃騎軍翊麾校尉水墨上殿!」唱職的宮人朗聲通傳,水墨只覺得眼前的燈火好像都在旋轉,如木偶般被人推了一把。等她再清醒過來,人已經跪在了大殿中央,無數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水墨,唔,名字不錯,可曾讀過書?」皇帝溫言問道。水墨緊張地嚥了下口水,咕嘟一聲在安靜下來的大殿裡分外響亮,別人想笑也不敢笑,只有謝之寒「嗤」的笑了出來。皇帝看向他,他卻漫不經心地轉眼他望,皇帝無奈只能再度看向水墨。
「呃,回陛下的話,小人,不,臣認得幾個字。」水墨終於張開了嘴,話一出口,反而沒有那麼緊張了,總算想起自己也是有「功名」的人了。皇帝又問了幾個關於那個壕塹和她在高句麗大營「臥底」的問題,水墨按照之前顧邊城吩咐的一一回答。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很好,英雄不問出身,看你外貌孱弱,想不到也是個渾身是膽的英雄。」「陛下過獎,愧不敢當。」水墨儘量學著古人的方式講話。她一邊說,一邊分神關注著赫蘭巴雅,他已經將風娘弄到了手,下一個就該自己了吧?可用什麼理由呢,總不能讓自己去赫蘭發揚光大,如何刨溝吧?
「陛下所言極是,英雄不問出身,正因為如此,石老將軍也動了愛才之心,請臣做個說客,還望陛下和顧將軍成全,」燕秀峰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地說道。「喔?石將軍想調水校尉去戍邊嗎?」皇帝笑問。
顧邊城和謝之寒都盯著燕秀峰,其他人則看向石老將軍。石老將軍一咬牙站了起來:「陛下,君子不奪人所好,老臣豈能將神將得力屬下輕易調走,只不過老臣家裡有一外孫女,年已雙十,只因家中獨女,想要招贅,老臣覺得水校尉智勇雙全,年紀容貌也配得,聽說他也是孤身一人,再無親眷,如能成雙,豈不是兩全其美?」
「哈哈,」皇帝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倒是好事一樁啊?」冷冰冰的皇后也破顏一笑:「陛下所言甚是,成人之美終成眷屬,乃是造化。」她容貌原本貴氣秀麗,笑起來甚是動人,可但凡欣賞這笑容的男人都不敢看。謝之寒,顧邊城倒是看見了,卻一點也不欣賞。
「為了兒子,這老狗竟然打這種主意。」原本心不在焉的謝之寒早已坐直了身子。顧邊城看著一臉微笑的燕秀峰,心想原以為把石羽攥在手中,石老將軍無論如何不敢胡來,同時也讓燕秀峰難受一下,但萬萬想不到他們竟想出這麼個損人不利己的法子來。要知道石老將軍的外孫女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同時家財萬貫,就算入贅,對於一個賤卒出身的男人那也是一步登天啊。
如果是男人的話……顧邊城與謝之寒對看一眼,又同時看向已經僵在地上的水墨,謝之寒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該死!」顧邊城自認從參戰以來,遭遇危險無數,連生死都看得淡了,但從沒有一刻向現在這樣束手無策。怨不得今日姐姐和公主殿下被送去家廟為陛下祈福,想來這也是皇后和燕秀峰安排好的吧,現在再無人能改變皇帝的想法……
水墨不知道這些大人物的明爭暗鬥,從聽到招贅兩個字之後她就懵了。第一反應想說,我已經結婚了,但自從知道元睿那死老頭是赫蘭國師之後,她再不敢提半個字,以免被人當奸細殺了,更何況……水墨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赫蘭公主的方向,還沒找到自己想看到,卻看見赫蘭巴雅露齒一笑,對她舉了下酒杯,狀似恭喜。
再看看謝之寒和顧邊城,兩人臉色都算不上好看,倒是旁邊的燕秀峰言笑晏晏地在和一個文官交談。答應?!當然不行,別說自己是個西貝貨,就算不是,落在燕秀峰和石老將軍的手裡也沒個好,用腳趾想也知道他們不過是想通過自己壓制顧謝二人罷了;不答應?水墨苦笑,抗旨不遵那都是戲裡演的,萬一你叫的不夠淒慘還可以再拍一遍,可這裡……說自己下身受傷更是扯淡,一檢查那就徹底玩完了。
「既然如此,二郎,你意下如何啊?」皇帝笑吟吟地問道。顧邊城腦子飛快地轉著主意,如何才能合理地拒絕,同時不會讓皇帝不愉。謝之寒看著燕秀峰那虛偽的笑容,心頭火起,他一揚手就想把手裡的杯子摔了。顧邊城反應極快,一把按住了他手腕,但皇帝已有所差察覺,笑容頓時淡了些,不語地看著他們。皇后藉著用絲巾擦嘴掩飾了自己的笑容,看來弟弟說的沒錯,這個叫水墨的小子果然大有用處,倒也不曾枉費自己辛苦將安平公主和顧傾城調開。
顧邊城看著瞪圓眼睛盯著自己的水墨,他下定決心一般,站起身來正要回話,卻聽見水墨大喊一聲:「陛下,臣不能娶!」此言一出,滿殿皆驚,石老將軍的外孫女,燕元帥親自保媒,天下竟然還有如此不識抬舉之人。登時,吃驚的,不屑的,等著看好戲的各色目光都集中在了水墨身上。
「水校尉,你為何不願意,難道老將軍家的掌珠還配不上你嗎?」皇帝多少帶了點好奇,也有點不高興,一個小小的校尉也想抗旨嗎?謝之寒看到皇帝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雖然恨極,也不得不佩服燕秀峰抓皇帝的心思很準,性格溫吞的皇帝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別人不拿他當回事兒。
殿上所有人都在等著水墨的答案,只見水墨一個頭磕下去,砰然有聲:「陛下,臣實在是有說不得的理由,不敢耽誤石家小姐!」「說,只要合乎情理,恕你無罪!」皇帝沉聲說道。水墨連頭也不敢抬,心一橫:「陛下,臣不能娶妻是因為……」所有人都伸長了耳朵,就聽水墨大聲說:「因為臣從小喜歡的就是男人,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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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感覺到自己的眼睫毛在搧動的時候,都能碰觸到帶著幾分涼意的青磚。今天磕了十幾個頭,唯有剛才那個是真心實意,不打半點折扣的,可要命的是,皇宮裡的地磚製作顯然也是不帶半點折扣的,水墨覺得自己不但腦門熱辣辣的疼,而且眼前一陣陣的開始發黑。
安靜,不,應該說是寂靜……明明知道周圍坐著站著的不下一二百人,偏偏聽不到半點聲音,彷彿就連呼吸聲也消失了,水墨只覺得毛骨悚然,恨不能用頭鑽個洞出來,瞬間消失,脫離一切勾心鬥角。跪在地上裝死的水墨固然難受,這大殿裡的有一個算一個,不論男女,不論貴賤,人人皆被她雷到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本來拿著酒跟旁人碰杯談笑的燕秀峰,酒杯不自覺地送到了下巴處,石老將軍更是如同突然踩了電門似的,臉色發青不說,全身都在輕微的抖震。容顏俊秀的皇帝也許覺得自己幻聽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彷彿這樣就能聽清水墨在說什麼,可惜,他看到只能是水墨烏黑的發髻,和在燈火下映射下,露出的一小截細白膚色。皇后如同冰面一樣光滑堅硬的表情,也被水墨這桿粗製濫造的冰橇生生劃開了兩道裂痕。
「你不是男人嗎?為什麼還會喜歡男人?」清脆的,帶了幾分異族腔調的天真話語如同打破魔法的咒語,大殿裡的人一下子活了過來,竊竊私語聲頓起。赫蘭巴雅輕輕喚了一聲「圖雅」,示意她不要多嘴,順勢也掩過了自己原本的表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巴雅本能地先看向了顧邊城和謝之寒……他心裡不禁嘖嘖有聲,這兩個男人反應太快了,自己幾乎剛把目光投過去,他們就已然察覺,謝之寒笑得依舊懶散,甚至還拿著酒杯對自己晃了晃,而顧邊城和以往一樣沉穩如山,自己只能假作不經意地衝他們點點頭。
謝之寒很想笑,哈哈大笑,他這輩子沒見過燕秀峰這麼狼狽,酒竟然灑在了衣襟上而不自知,更別說他那個如同雕像一般僵硬的皇后姐姐目瞪口呆的樣子。謝之寒看著跪在地上水墨那細瘦的身影,從小就喜歡男人嗎?謝之寒將香醇的美酒一仰而盡,衣袖半遮住了他的表情,一股熱度立刻從胃中燒遍了全身,但謝之寒知道,那不僅僅是因為酒……
「皇上,看來燕元帥這大媒是保不成了,」皇后柔媚的聲音包裹著寒氣,一下子讓殿中諸人安靜了下來,熟悉皇后性格的大臣們都知道,她現在很生氣。皇帝的表情則有些古怪,說不出是尷尬還是憤怒,看起來更帶了幾分好笑,聽到皇后這樣說,他只囁囁地說了句「皇后說的是。」這話太過似是而非,旁人也聽不出皇帝陛下對此事是何種態度,因此都低下頭去,暫時沒人肯做出頭鳥。
回過味兒來的燕秀峰,接過宮女送上的絲巾,甚至還對她笑了笑,然後才神情自若地緩緩擦拭著滴到衣襟上的酒液,但他內心早已充滿了憤怒。想過很多種可能,可從未想過,這小子竟然用這樣的藉口來拒絕自己,雖然水墨說的是再真不過的真話,但燕秀峰只當她為了逃避賜婚而鬼扯。燕秀峰克制著自己不要看向顧邊城和謝之寒,但他明白,自己這次是敗了,而且是當眾失敗。
「哼,簡直是可惡至極,這等品行不端,無恥之人,也敢混入我天朝軍伍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不論欺瞞上官之罪,驃騎鐵軍若是傳出這等事來,豈不被外人恥笑?!」花白的鬍子恍若根根直立,石老將軍終於發作了。原本將自己外孫女貢獻出來,已非他所願,現在倒好,人家不但不要,還當著皇帝言稱自己是個斷袖之人!旁邊文武官員的嘲諷和看戲的眼神化作針雨,刺的石老將軍幾欲發狂。
石老將軍此言一出,旁人都明白他是想致水墨於死地了,而且話中有話,還將了顧邊城一軍。皇后聽了這話,倒是放鬆地靠在了一旁的扶肘上,這石老頭還不算傻,知道該從何處下手!如果今天能殺掉這個校尉,也算扳回一局。長睫下秋波微轉,顧邊城表情已盡入眼底……哼,皇后心中冷笑,就算他不在乎這賤卒的命,今天他的面子也是駁定了。
反倒是……皇后用餘光瞄著謝之寒俊秀無匹的側臉線條,他拿著酒杯在唇邊摩挲著,手指被青瓷酒杯襯得越發修長,皇后隨意地攏了下鬢髮,全心戒備著。聽到石老將軍那番話,跟燕家親近的文臣武將們立刻反應了過來,紛紛應和,水墨一時間簡直成了天朝軍隊這鍋肉湯裡的老鼠屎,人人得而誅之。
看到皇帝微微皺起的眉頭,白震踏前半步,低喝道:「默!」他聲音不高,但殿中所有人都能聽到,方才還在口沫橫飛的文武官員們立刻閉上了嘴,白震面無表情地退回了皇帝身後,好像從未上前過一樣。皇帝想了想又問,「水墨,你此言當真否?」
已經被逼到絕路上的水墨知道,此時若再否認,那就雙重罪過,真的沒活路了,她咬牙道:「句句屬實,不敢欺瞞皇上。」皇帝看看皇后緊抿的紅唇,夫妻十載,雖然感情不睦,可也足夠瞭解對方性情。今日殿上水墨得罪了燕家人,她怎肯饒過呢。可若是如了她的意,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去祈福的愛妃傾城呢,大家都明白,皇后真正恨的是誰……皇帝忍不住嘆了口氣,性格軟弱的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見皇帝猶豫,石老將軍乘勝追擊:「皇上,這樣人留在我軍中豈不是恥辱,更何況他當著貴客仍敢抗旨不遵,其心可誅!」燕秀峰眉頭一挑,石老將軍這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就算你水墨再不想答應,也不該抗旨,更不該當著赫蘭降臣的面抗旨。
果然,皇帝臉色一沉,皇后輕輕挨過去,在皇帝耳邊說了句什麼。「陛下,我天朝軍規,從未提過斷袖者不能為國效力。」正得意的石老將軍捋鬍子的手一僵,他轉頭望去,原本已坐回原位的顧邊城又站了起來。見石老將軍看向自己,顧邊城對他拱拱手,不知是為了水墨的拒絕道歉,還是為了自己所說的話。
氣到兩眼通紅的石老將軍邁前一步,剛好看到了顧邊城臉上的疤痕在被燈影閃過,分外猙獰,他竟不自覺地退了回去,跟著又發覺了自己的軟弱,忍不住大聲駁斥:「你這是詭辯!」顧邊城不為所動,溫文道:「老將軍,那且請指出哪條例律註明?」「你?!」石老將軍臉色發紫,卻無言以對。殿上的人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一向低調隱忍的顧邊城竟敢公然和燕家人唱反調,文武官員的目光不知覺地都飄向了一直沉默的燕秀峰。
赫蘭巴雅笑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不但將殺父仇人攥到了手心裡,還能看一場天朝內訌的好戲,真沒有枉費自己跑這一趟。想到這兒,他扭頭看了一眼滿臉好奇的圖雅,心中的喜悅登時淡了許多,為了赫蘭,每個人都要犧牲……赫蘭巴雅將自己的目光收了回來。
低著頭的水墨忍不住笑了出來,沒想到正氣凜然的神將大人還有律師的天賦,很會鑽空子嘛。不用想也知道,在禮法森嚴的古代,雖然同性戀絕對存在,但沒有一個人敢把這種「有違天和」的事情拿到檯面上來說的,更不用說放在軍規裡了。就算是二十世紀的美軍,還執行「不許問,不許說」這種模糊政策呢。
「神將大人,何必為了一賤卒,自輕身份呢,」一個身穿紫袍的中年文官開口說道。皇帝並沒有開口阻止,別人自然更不敢,他們都知道此人乃是燕家的親信,誰肯得罪。他話音未落,謝之寒已冷笑接口道:「賤卒又如何,好歹是為國效命者,總比為了個賤人自輕身份要好吧。」
那官員聞言臉皮立刻紫漲了起來,但他敢和顧邊城對唇舌,卻死活不敢招惹謝之寒,只能尷尬地縮了回去。其他官員表情古怪,實在有忍不住笑出來的,也立刻或咳嗽或轉身遮掩。這位大人月前為了一個妓子被發妻當眾廝打,人人皆知,現在被逍遙王諷刺,倒也不曾冤枉了他。
皇帝好笑地搖了搖頭嘆道:「這個阿起,雖然從軍半年,口齒依舊伶俐啊。」「哼,」皇后冷笑了一聲:「應該說逍遙王消息依舊靈通吧,就算不在都城,也事事皆知。」皇帝一愣,默立在他身後的白震垂下了眼皮,彎腰在皇帝耳邊說:「陛下,處理正事要緊。」皇帝點點頭,可看看如同鬥雞一般的石老將軍,表情溫和卻一步不讓的顧邊城,旁邊還有看戲似的赫蘭大汗,皇帝忽然覺得有點頭疼。
眼角看到皇帝無奈的表情,一抹不耐從皇后眼中閃過,她無聲地坐直了身子,看向階下的水墨。顧邊城,謝之寒,燕秀峰以及赫蘭巴雅都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燕秀峰心裡一緊,知道姐姐想要親自動手了。顧邊城和謝之寒都明白皇帝的軟弱性子,而皇后的無情他們早就領教過了。看樣子皇后今日是想拿水墨來殺一殺顧家的威風了,顧邊城和謝之寒雖不動聲色,但已全神戒備。
「這樣的無恥之人,二郎,你還要保他嗎?難道說你和他……」此時氣急敗壞的石老將軍已經開始口不擇言,但他這樣一說,倒提醒了旁人,方才顧邊城曾站起身來想要阻止。看看水墨那纖細的身段,白皙的皮膚,容貌雖遠稱不上絕色,但對男人而言已足夠秀麗,眾人的目光立刻都放在了顧邊城身上。
顧邊城自然聽懂了石老將軍話中含義,他不禁微怔,跟著下意識看向伏在地上的水墨,水墨已被石老將軍那句話嚇的抬起了頭來,兩人目光一對。水墨蒼白的臉,驚慌的眼一覽無餘,顧邊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竟沒有開口……
天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默認?!殿中人群的目光登時黏稠的如同熬了三天的漿糊,看看顧邊城,再看看水墨,表情雖各有不同,卻都弄滿了曖昧。怪不得啊怪不得,從未聽過神將大人有男女風流之事傳出,原來……
石老將軍顯然也沒想到自己順嘴胡說竟然起到了如此效果,若是他那寶貝兒子石羽在此,定然會跳起來大叫,我早說過他倆是對「狗男男」!石老將軍呆愣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或許應該乘勝追擊,今日若是能將顧邊城也拉下馬,就算損失一個外孫女兒的名聲又如何?他剛要張口,一直盯著他的燕秀峰微微搖了下頭。被嚇到的皇帝已忍不住問道:「呃,二郎?你……」
顧邊城淡然自若地躬身道:「皇上明鑑,清者自清,何須解釋。」說完他清澈的目光在大殿裡環視一週,九成九的人就算沒有低頭或移開目光,臉上放肆的表情也都收了起來,一個個故作正經君子狀,竟無人不敢觸其鋒芒。看到顧邊城的威勢,燕秀峰表情不變,但眼中的笑意早就消失殆盡。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赫蘭巴雅微笑著想,燕秀峰表面上和顧邊城同出一門,兄弟相稱,實則對顧邊城極為顧忌。雖然顧邊城一向低調,從不參與朝廷爭鬥,但他還有一個隨時會懷孕的貴妃姐姐啊,無子的皇后和燕家人怎麼能不忌諱。還是草原上那句老話說的對,肉都是從裡往外爛的,天朝如此之大,光靠武力是行不通的,可惜父汗不肯聽從自己的勸告,被二王子蠱惑,最後落得了那樣的……赫蘭巴雅看著跪倒在地,一動不動的水墨,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那條銀鏈。
顧邊城的坦然讓皇帝一愣,跟著他注意到了赫蘭巴雅若有所思的表情,立刻驚醒過來,忙連連點頭,「卿言之有理。」言畢又有些不滿地看了石老將軍一眼:「石愛卿,你也是朝中重臣,身份貴重,大殿之上無憑無據的做些市井口舌之爭,成何體統!」皇后細長的眉頭微蹙,卻沒有開口。
見皇帝這頂大帽子壓下來,石老將軍才明白,自己方才的「失言」讓顧邊城鑽了空子,他趕忙跪下:「臣失儀,臣有罪。」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樣子,皇帝在心中冷笑,正想乘勝追擊,壓壓燕家人的氣焰,燕秀峰忽然上前一步,朗聲說:「陛下所言甚是,想來石老將軍因為心疼孫女,方才口不擇言,原是一樁美好姻緣,卻是這般結果,唉。」燕秀峰甚是可惜地搖了搖頭。
顧邊城和謝之寒臉色一肅,赫蘭巴雅則在心中拍了拍手,燕秀峰這句話說得妙到極處,既替石老將軍開脫堵住了皇帝的嘴,又把視線再度移到了水墨身上,看來他也看穿了顧邊城的把戲,不肯讓他禍水東移。皇帝好像也被燕秀峰這番話噎住了,他惱怒地盯著燕秀峰,可燕秀峰恭謹的態度讓他無可挑剔。
隱於龍椅之後陰影裡的白震垂下目光,唇角幾不可見的動了動。今天這事兒看似突發,天知道某些人已經算計了多久,那個叫水墨的小子只不過是個倒霉鬼,被捲入了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朝堂之爭,後宮之爭。只不過鷸蚌相爭,誰會是最後得利的漁翁呢……
奸猾如石老將軍立刻明白了燕秀峰的用意,他重重地磕了兩個頭,哀呼道:「臣有罪,為國戍邊殺敵乃是臣之責任,只是征戰多年,愧對家人,今日本想成就一樁美事,卻未想被人當眾戲耍,孫女名節有污,一時心急才……」說到這兒,石老將軍已是涕淚橫流。
皇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倒是坐在一旁的謝之寒冷笑處理啊:「老將軍,言重了吧,何為戲耍,她不過是……」看了一眼水墨,謝之寒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實話實說罷了。」可惜謝之寒的實話在別人聽來如同譏諷,那笑容更是雪上加霜,但石老將軍如何敢與他對陣,只是氣得渾身哆嗦,配著白髮白鬚,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憐。
看著謝之寒俊秀的面容,皇后朱唇輕啟:「王爺,這等有違人倫之事,此賤卒竟敢公然拿到國宴上來說,視皇家威儀於何地?視軍規於何地?視上官威嚴於何地?」她帶了幾分沙啞的嗓音雖然不高,但人人聽的清楚,謝之寒眉頭一挑,這女人果然厲害,三個何地,句句誅心。看到顧邊城終於皺了眉頭,燕家一派的人都暗自得意了起來,之前被謝之寒嘲諷的紫衣官員也頓覺揚眉吐氣,再度挺起了胸膛。赫蘭巴雅藉著飲酒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觀察了皇后一番,這女人不簡單啊……
跪在地上的水墨此時膝蓋又疼又冰,小腿也一個勁兒的抽搐,顯然因為擠壓太久有抽筋的跡象。雖然對所謂的政治一竅不通,穿越過來也不過數月,但水墨早不是當初那個一心想要回家的現代人。因為死在她眼前的人太多了,低賤的,甚至高貴的勝不勝數,但沒有一個是因為自己活的不耐煩了才沒命,而是因為別人,甚至是親人想讓他們死。赫蘭大汗如是,高月更如是!
難道今天就是自己的黃道吉日,就不知是回家還是回老家了,水墨苦笑,她第一次感覺到就算是戰場也比這金碧輝煌的大殿要安全的多,在這裡,她無處可逃。忽聽皇帝問道:「水墨,你可知罪?」顧邊城和謝之寒立刻明白,皇帝不想得罪燕家,更不想讓自己和燕家起衝突,這是打算犧牲水墨了。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顧邊城微微點點頭,謝之寒森然一笑,就想站起來,可不等他動作,就聽水墨大聲說:「末將不知!」
「嗡」的一聲,殿上之人大嘩。皇帝覺得自己二度幻聽了,皇后如冰凍般的眸子裡也難掩詫異,她第一次正眼去看水墨。剛才被皇帝那句話刺激到的水墨此時正兩眼大睜,看著居於上位的皇帝和自己,好大的膽子啊,不過很好……皇后挪開了目光,對於她而言,水墨已經是個死人了,沒什麼好看的了。不經許可,仰視龍顏,有意刺王殺駕,唯死。
「無禮!」水墨就聽見顧邊城一聲怒喝,然後一隻有力的手按在了她的脖頸上,水墨的頭立刻低了下去。顧邊城也跟著單膝跪到在水墨身旁,衣襟邊角蓋住了水墨的手,水墨下意識捏緊。就聽顧邊城朗聲說:「陛下,水墨出身貧苦,不懂朝規,無心犯上,望陛下念在她對國有功的份上,饒她一命!」水墨的腦門幾乎觸地,但顧邊城的力氣使得很巧妙,沒有傷到她半點,水墨只感覺到他粗糙溫熱的手心緊貼著自己冷汗橫流的脖頸,原本驚惶失措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陛下!」皇后輕喚了一聲,其中壓力不言自喻。皇帝的臉色終於難看了起來,他彷彿累了又彷彿不耐煩輕拍了一下桌案:「好了,都不要說了,水墨,朕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能說明你為何無罪,朕不但饒你犯上之罪,你應得的獎勵朕也照常賞你!」聽到皇帝這麼說,分明是想饒過水墨,皇后秀眸微眯就想開口,卻看見燕秀峰對她做了個眼色。皇后只能深吸一口氣,暫且忍耐了下去。
感受到水墨的顫抖,顧邊城輕輕地捏了下她頸項。水墨吞嚥了一下,才顫聲說:「回陛下,吐露真情實出無奈,如果答應,既欺瞞了皇上,又騙了石家小姐終身,難道要臣為了榮華富貴,就要做不忠不義之人嗎?至於擾亂了國宴,臣無奈,臣在石老將軍麾下征戰回朝,將近一月,可從沒聽老將軍提及半句欣賞,今日突然要將孫女嫁於末將,末將自家知自家事,一時亂了手腳……」水墨越說越順暢,可皇后,燕秀峰等人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水墨這番話分明在暗示,這賜婚不是那麼簡單的。
水墨偷眼看了一下身旁的顧邊城,他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偷偷捏著他的衣角,水墨又說:「至於違反了軍規……也罷了,」水墨努力地在顧邊城的壓制下側過了臉來,看著顧邊城說:「將軍,軍規上若真的命令禁止同性,呃,像我這樣的人不能參軍入伍,那你就砍了我,以正國法軍規吧!」水墨敢說這話,當然算準了沒這一條,更何況在前線,長得但凡俊秀些的賤卒只要沒人罩著,那都是要被當做女人來洩慾的,誰會吃飽了撐的寫這麼一條軍規出來。
看著水墨因為擠壓有些變形的側臉,顧邊城突然想起了自己幼時養過的小龜,每次努力翻身的時候好像就是這樣。水墨傻愣愣地看著顧邊城的眼,他是在笑嗎?「咚」的一聲響,顧邊城立刻收斂心神,就聽皇帝有些不高興地說:「皇后?」「果然伶牙利齒,驃騎軍還真是人才輩出啊,這麼說你還是個忠孝節義,事事俱全之人了?」皇后冷冷說了句。
「末將愧不敢當,」水墨立刻接上,皇后話語中的惡意讓她沒有多想就開了口:「末將雖,雖有悖常理,但忠君愛國之心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差,作為一個軍人,不,作為一個天朝子民,末將只知道三件事!」「喔?哪三件?」皇帝好奇地問。
「忠於你的君主,捍衛自己的家園,愛自己想愛的人!」水墨說完,再度磕了個頭,安靜的大殿裡,咚的一聲,甚是清晰。一時間沒有任何人開口,水墨腦袋裡嗡嗡作響,心想再這樣下去,就算皇帝不殺了自己,起碼也得是一個中度腦震盪,也不知道這馬屁拍的夠不夠力度。「嘶」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顧邊城壓在她脖頸上的手突然用力,有些痛……
「愛自己想愛的人……」皇帝喃喃自語,聽到他這句私語的皇后身體僵硬了一下,捏著酒杯的雪白手指透出了幾分青氣。
「水校尉,且請自行入席,」來時負責引路的宮人又將水墨帶回了殿外,他表情曖昧地瞥了水墨一眼,軟聲道:「小人告退了!」渾身寒毛直豎的水墨勉強笑道:「有勞。」殿外的空氣微涼,不遠處的水面映著月色,那些官階不高的將士們正在湖邊飲酒,因為是在皇宮,這些人也不敢太過放肆,不過宮中舞孃的姿色,還是足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
水墨大大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她暫時不想回到驃騎中去,那裡的熱鬧對於一個剛剛死裡逃生的人來說像是一面鏡子,足夠映射出自己的狼狽。剛才一路行來,那些宮人宮女的眼光和竊竊私語簡直能讓人發瘋,顯然自己的「嗜好」已經傳出了大殿。天曉得會不會驃騎,還有黑虎軍那些人都知道了呢……
不想回去面對異樣的目光,水墨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左側有個小小的亭台,從高處奔流而下的山泉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瀑布,四周種了不少桃樹,現在正是桃花綻放的季節,不時有花瓣飄落而下,順著溪水流入湖中。
水墨信步走了過去,她需要安靜地想一想,經過今天這件事,自己是否還能留在驃騎以尋找回家之路。皇帝雖然饒了自己,但燕秀峰,石老將軍還有那個皇后……皇后冰冷的面孔剛一浮現,水墨就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桃樹的樹幹粗矮,水墨乾脆倚著樹幹坐下,聽著潺潺溪水流過,她微微仰起臉感受著清風,任憑那些細柔且清香的花瓣兒落在自己發間,臉龐以及肩上。大自然的寂靜給了她安全的撫慰,水墨終於放鬆了下來……
「喜歡男人是嗎?」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水墨耳邊響起。水墨本能地一肘揮出,然後想要側翻逃開對方的攻擊範圍。「嗯!」手肘攻擊落空的水墨悶哼出聲,她腹部猛然疼痛,被人擂了一拳,然後一隻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想要喊叫的水墨嘴卻被堵住了。
被手掌遮住的空間裡一片漆黑,水墨目眥欲裂,卻只能一動不能動地感受著那火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