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宮闈深如海(三)

  「我若是敵人,今日就取神將首級於頃刻之間,必能揚名天下了。」謝之寒嘖嘖有聲,甚是惋惜的樣子。他一腿伸直,一腿微曲地坐在地氈上,笑嘻嘻地看著顧邊城。顧邊城早已卸下甲冑,只穿了一件普通的藍色武士服,盤坐在謝之寒對面,擦拭著手中的長劍。羅戰則抱臂靠坐在帳簾門口,老僧入定一般。

  聽謝之寒取笑,顧邊城只是淡淡微笑不置一詞,但心中的滋味卻難以形容。方才與水墨談笑,她藥性發作,漸漸靠在自己身上睡去,看她睡得香甜,雖然還有公事在身,也想著閉目養神再陪她一會兒,沒想到會放鬆如斯,連謝之寒進入都未曾發覺。這種情況或者說錯誤,他從沒犯過。

  謝之寒見顧邊城笑而不答也不為己甚,又道:「今日將水墨送入宮中,算是以毒攻毒嗎?」「正是,事已至此,把水墨送入宮中,那裡雖然一樣有危險,但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不是嗎?暫可保她無事。」顧邊城淡淡說道。

  「哼,回緋都不過半月,燕家與我等兩次交鋒皆敗,定有後手,今天突然聽你說要讓水墨去伺候貴妃,我還真嚇了一跳,不過想想皇后聽到水墨是,是閹人時的表情,還真是有趣,虧你想得出!可惜沒活活氣死了她,哈哈哈!!」謝之寒放聲大笑。顧邊城苦笑,當時的自己也是情急生智,若不是皇帝寵愛姐姐,愛屋及烏,只怕也沒那麼容易打發了皇后。

  顧邊城先是讓皇后不能脫了水墨的衣服,又聲稱一個水墨松岩城被高延人俘虜後,傷了下身,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自己有意讓其代替顧平伺候貴妃娘娘。想當初顧平也是在戰場受傷之後進入宮中伺候顧傾城的,也算是有了先例。

  這種匪夷所思的理由皇后自然半點不信,連偏心眼的皇帝都覺得顧邊城亂了陣腳,竟說出如此牽強的理由來。皇后反應極快,不等皇帝開口袒護,立刻宣召御醫們覲見,可診脈的結果卻讓她瞠目結舌。

  水墨的脈象雖然混亂怪異,但確實有陽脈存在,是為男子特有,三位太醫的論斷是一致的。看到帳內眾人驚到無語的表情,顧邊城不禁暗自慶幸譚九尚未找出徹底治療水墨怪疾的藥方來,也對給水墨下藥的元睿,越發好奇。

  皇后怒發欲狂,她怎麼也不相信死定了的水墨竟然因為這麼古怪的理由再次逃脫。上次他說自己只喜歡男人,逃過賜婚;現在於眾目睽睽之下輕薄皇妃,他竟然又變成了閹人。可不信歸不信,三個御醫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信口雌黃,再說若水墨不是閹人,顧邊城豈敢將他送入宮中,敗壞親姐名聲?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脫衣證明其真偽。可她想用先例要水墨的命,沒想到顧邊城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口口聲聲用先帝的旨意做擋箭牌。

  感性的皇帝不禁慨嘆連連,水墨為國殘身,實在是可嘆可敬,特命在場人等不得外傳。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的殘缺近乎恥辱,皇帝表示能理解水墨和顧邊城一開始沒有說明的苦衷,又跟皇后打趣道,幸好沒有將石老將軍的孫女嫁於水墨,不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暗虧,卻無法反駁的皇后沒有如想像中暴怒,反倒安慰了顧傾城兩句方才帶人離去。

  因為大笑牽動了傷口,謝之寒眉頭微蹙,卻不想被顧邊城看出,坐姿更是懶散道:「水墨入宮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皇后今日失了顏面,若不反擊,她就不叫燕秀清了。」「不錯,陛下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心裡不是不懷疑的,只不過為了平衡燕家和公主之爭,才故意裝傻。」顧邊城一抖腕,長劍閃出點點銀光。

  謝之寒咬了嘴唇,想起皇帝和自己相似的那張臉,他壓下心中的不自在,又道:「看見赫蘭巴雅的表情了嗎?」顧邊城點頭:「我說水墨是閹人時,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不錯,看來他知道些什麼,這是頭狡猾的草原狼,水墨與他有戰敗,殺父之仇,風娘已經被他弄到了手,現在水墨被你送入宮中,他倒是難下手了。」謝之寒道。

  顧邊城點頭正要開口,羅戰眼睛一睜:「譚大夫和王佐來了。」沒一會兒,譚九掀簾進入,他手上拿著的正是顧傾城有些破碎的外衣。譚九沒有如往常一樣,先於謝之寒嬉笑兩句,而是面色嚴肅地坐下,皺眉道:「貴妃娘娘的外衣上染了一種藥物,人聞不到,但野獸卻很敏感,我一時間查不清所有藥性,但肯定此藥是用人血製作的。」

  「人血?何人之血?」謝之寒拿過外衣聞了聞,淡淡清香合著泥土的味道,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舉動有些不妥,順手將外衣扔給顧邊城。譚九苦笑:「我是大夫又不是神棍!」「那也不對,」顧邊城捏著衣物問道:「若是如此,顧平也曾將貴妃抱下馬車,為何猛虎不曾攻擊他?」譚九揪著頜下稀疏的幾根鬍子,想了想才說:「或許這藥性只對女人有效?」

  顧邊城和謝之寒對視一眼,這倒說得通,車上的宮女也接觸過貴妃,但她早就隨著馬車摔了個稀爛,猛獸攻擊活物乃是天性。「如果此事是皇后所為,她應該知道藥效只對女人有效,可她並未堅持揭穿水墨身份,而是相信了御醫的診脈,難道攻擊貴妃的另有其人?」謝之寒仰望帳頂,喃喃自語。

  「何人?!」羅戰喝道。「將軍,公主遣人來請王爺回去休息,」一名驃騎戰士大聲回答。譚九做怪相:「有娘的孩子是個寶!水墨哼唱的那個小調果然不錯。」謝之寒呲牙一笑:「你這麼羨慕,不如我去和娘親說,認你為義子如何?」譚九登時笑臉變苦臉,拱手道:「王爺饒命!」顧邊城莞爾。

  謝之寒懶洋洋地站起身來,發現顧邊城也起身,他笑道:「二郎,你我還這般客氣,送就不必了吧?」顧邊城笑而不語,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一同出帳,羅戰和譚九也跟了出來。「羅戰,你又出來做什麼?」謝之寒問道。「屬下去巡視一下營地就回。」說完對顧邊城一抱拳,自顧離去。

  「二郎,你不覺得,自從松岩城一戰之後,羅戰性格越發古怪了嗎?」謝之寒看著羅戰的背影消失。顧邊城一哂,尚未開口,營地鑼聲大作,原本安靜的營地登時沸反盈天。「老天爺,又怎麼了!」譚九忍不住怪叫了一聲。「王佐,戒備!」顧邊城衝跑來的王佐喊了一聲,他在奔跑中應答,然後大聲指揮驃騎士兵結陣。

  剛剛離去的羅戰也飛身閃回,「應是馬圈那邊走水了!」「馬圈?」謝之寒和顧邊城交換眼色,「阿起,你速去看顧公主殿下,我去陛下那邊!羅戰,你留下指揮驃騎,莫要讓有心人鑽了空子,再讓康矮子去探探赫蘭營地的狀況!」顧邊城迅速決斷。「明白!」羅戰抱拳而去。

  譚九看著顧邊城等人飛快離去,西邊天際已被火光燒亮,他仰望星空喃喃自語道:「征戰再苦,苦不過人心叵測,天節星為虛星主秋,卻在夏日異常明亮,實屬不吉啊……」守候在旁的魯維自然是一句也聽不懂,看他抓耳撓腮跳腳張望,回過神來的譚九失笑:「罷了罷了,吉凶皆不由你我決定,走吧,知道你擔心水墨。」兩人偕行離去。

  皇帝早被吵醒,他憂心忡忡地站在帳門口,白平快步走回跪下稟報:「陛下,是馬圈囤積的乾草起火,現已熄滅,海大人在追查起因。」「貴妃……我是說皇后她們還好吧?」皇帝著急問道。因為皇后在此,白日裡又和顧邊城,謝之寒鬧個不歡而散,皇帝特意獨自休寢,沒有留宿在其他皇妃營帳,以免刺激皇后。

  「是,陛下放心,神將大人也已趕到守衛,夜裡涼,您還是回帳休息吧,」白平慇勤說道。皇帝揮手示意他退下,對著起火的方向又眺望了一會兒,皺眉問道:「白震,先是貴妃遇襲尚未查清,現在又碰到祝融之怒,朕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祖宗怪罪啊?」

  守在他身後的白震躬身道:「陛下切勿自責,巧合罷了。」皇帝嘆了口氣,轉身進了營帳,坐在榻上發楞。白震走上前,將明黃色的外袍給皇帝披好,躬身無聲退下。皇帝無語枯坐半晌,嘆口氣,收腿想要躺下,餘光卻掃到一物,動作一滯。枕下露出了一張紙邊兒,他確定方才還不曾見過,張嘴想喚白震,猶豫了一下,伸手將其抽了出來,是一張折成結的素紙。

  看到紙結的樣式,皇帝臉色立變,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凝神靜聽,內侍,守衛,宮女們的呼吸聲,遠處火場的紛亂,但帳中除了他,再無他人。皇帝面部表情地打開了紙結,上面寥寥幾筆:你要我做的我已做到。

  看著那墨跡力透紙背,皇帝冷冷一笑,將素紙湊近燈燭,火焰迅速舔舐了紙張,在他眼前化為灰燼,飄落……

  「大汗,應是有人放火!」蘇日勒低聲道。赫蘭巴雅背手望著火起方向,若有所思:「你確定?」「是,我本想去探查水墨狀況,為了躲過禁衛軍巡邏,特意從偏僻些的馬場繞過去,無意間發現有人異動,但那人身手靈活,不等我追蹤,火就燒了起來,守衛們被驚動,我只能退回來!」

  「有趣,」赫蘭巴雅笑說:「看來除了咱們,還有人再打這營內之人的主意,只不過暫不知他所對何人!」蘇日勒冷聲道:「大汗,顧邊城將那水墨送入宮中,您想擒他回去為先王報仇,恐怕是難了。」赫蘭巴雅搖了搖頭:「也未必,接連兩次敗於顧家之手,皇后必不會善罷甘休,南人有句老話,殺雞給猴子看,水墨大概就是那隻倒霉的雞,顧邊城必不會讓其久居皇城!」

  蘇日勒猶豫了一下又問:「那水墨真是沒了卵子的閹人嗎?」「嗤!」赫蘭巴雅似笑非笑地瞥了蘇日勒一眼,伸了個懶腰道:「周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看來今夜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可以睡個好覺了。」他轉身回了營帳,蘇日勒不為所動,依舊守在帳外,凝望著遠處那漸漸暗淡下來的火光 地再度歸於沉寂,只是不知有多少人不能入眠……

  ※※※

  「水主事,你能不能幫奴再寫一封信?」一個容貌秀麗的小宮女面含羞澀,輕聲問道,漸西的斜陽為她拉出一道纖細長影。不等水墨開口,環繞著她的其他宮女中已有人打趣:「初夏,你究竟有幾個情人,要寫上這許多信來?」宮女們咯咯笑了起來。一襲水藍宮裝的女子推了推水墨:「初夏可能是看上你了,也未可知!」水墨愣了愣,才慢半拍地傻笑了一下。

  見水墨遲鈍憨直的樣子,這些女人笑得愈發開心,初夏的臉更是紅得如同霞染,又是掐又是撓的和女伴們鬧成一團。許是跟驃騎那些粗糙漢子們相處的太久了,驀然回到了女性這個只要群聚,就會唧唧喳喳的團體中,水墨竟然有些不適應。她在宮中小有半月,處處小心謹慎,不敢邁出貴妃所在的昭陽殿一步,生怕被皇后秘密捉拿了去,死都閉不上眼。

  「肅靜!」清脆的低喝讓宮女們迅速安靜下來,齊齊行禮道:「燕宮人。」水墨也站了起來。一個宮裝麗人正不滿地看著這些女子:「貴妃靜修禮佛,你們就瘋了,竟敢在流連閣裡嬉鬧,成何體統,還不散去!」「是!」宮女們福身後,碎步安靜離開。初夏有些擔憂地回頭看了水墨一眼,水墨只當沒看到,收拾筆墨紙硯想走,燕宮人出聲道:「水校尉,請留步。」

  玉燕,身份等同於皇后身邊的玉琳,統管宮女。天朝人認為玉質溫潤細密,最能代表女人應有的品質,所以宮中女官皆以玉為名。「燕宮人,」水墨抱拳行禮,燕宮人回禮笑道:「水校尉不必多禮,請坐。」

  水墨拿捏著坐下,臉上的微笑如同擦的防曬霜,薄薄一層掛著。明知道這裡是顧傾城的地盤,她仍然很不自在。宮中的生活比起以往的戰場那是天壤之別,抬頭亭台樓閣,低頭分花拂柳,談笑皆貴族,往來無醜女。如同一朵正在盛開的牡丹,華貴鮮豔的讓人仰視,卻沒人低頭看看,它的根也是紮在骯髒泥土之中的。

  前日水墨發現一個小宮女偷偷哭泣,不用她刻意打聽,有人的地方就沒有秘密,從內侍們的閒談中她很快知道,這小宮女的同鄉姐妹昨日死了,說是得了急症。在閒話之人曖昧的描述中,水墨聽明白了,皇帝那日酒後好像和這個小宮女有了點什麼。未必是臨幸,許是調笑,但結果都一樣,這個皇帝或許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小宮女,只落得薄棺一口,也不知魂歸何處。

  如同在看宮鬥電視劇,稀奇古怪的情節多了去了,但當這種事情真的發生在自己身邊,水墨唯有不寒而慄。對於生命的逝去,這些宦官內侍只當閒話講,豪無憐惜反倒帶了幾分笑她不自量力的嘲諷,宮闈深深,若說戰場上殺的是人,這裡殺的卻是人性。

  「水校尉?」玉燕輕喚。水墨思緒一凜,卻面不改色道:「燕宮人有何吩咐?喚我水墨即可。」「吩咐不敢當,只是奉娘娘之命,來探問一番。」水墨趕忙站起恭敬道:「娘娘惦念,實不敢當。」

  玉燕微笑著點頭:「坐。」水墨再度坐好,腰背挺直,典型的軍人坐姿。玉燕打量著水墨清秀的臉部線條,這人雖入宮不到半月,但名字已傳遍宮中。兩次違背了皇后的旨意而不死,這在皇宮,近乎於傳奇,更何況還有傳言,他和神將大人,甚至逍遙王都有著不清不白的關係。

  身為貴妃顧傾城最親信的人,玉燕察覺到,對自己從無隱瞞的貴妃娘娘,在水墨這件事上,顯然有所保留。私下裡玉燕觀察過水墨,此人獨來獨往,但對誰都是微笑隨和,因為是讀過書的人,那些宮女甚至近侍都願意找他寫家信,因為他從不推辭,也不收錢,長得算俊俏,還曾立下軍功,很快就得到了宮女們的喜愛,有事沒事,都愛往他身邊湊。玉燕不禁想起了仍臥床不起的顧平那如同刀削斧鑿一般的臉龐,心中有些發緊……

  水墨笑得臉皮都快僵硬了,玉燕不開口,她只能扛著,眼角看見玉燕表情古怪起來,她不禁心裡打鼓,難道貴妃那裡又出了什麼幺蛾子?那日遇襲之後,顧傾城勉強陪伴皇帝完成狩獵,回宮就自行閉關禮佛,洗清罪過,水墨進宮後都不曾見過她一面,也不知道顧邊城有沒有告訴她自己是女人。

  一陣腳步聲愈行愈近,玉燕回過神來,轉頭望去,初夏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廊門,她福身道:「啟稟燕宮人,和妃娘娘來訪。」和妃?水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那位赫蘭小公主。赫蘭巴雅的異色雙眸隨之襲上心頭,水墨皺眉,他已在緋都停留將盡一月了,聽說很快就要返回草原。水墨暗自吐了口氣,雖然與赫蘭巴雅再無交集,可只要見到他,就會想起那晚他父汗被風娘殺死時,他絕望恨極的眼神。水墨閉了閉眼,再來一次她的選擇也不會變,只是良心上總過不去,乾脆不願想起。

  「水……水墨,你與奴同去迎接如何?」忽聽玉燕笑問。「但憑吩咐。」水墨起身恭聲道。玉燕點頭率先而行,一步一行,皆婀娜有致,水墨耐著性子慢步跟隨,這裡和處處要求一個快字的軍營不同,只能努力適應。

  初夏偷偷瞥了水墨一眼,卻被逮到,見他微笑,初夏頓時紅臉低頭。水墨心中苦笑,讓女人臉紅有個屁用,要是對男人也有這等功力就好了,或許自己就不用相信了,也不會莫名其妙來到這亂世。不知怎的想起了入宮之時顧邊城的細細囑咐和謝之寒的調侃,水墨撓了撓臉龐,彷彿也有點熱。

  「啊,玉燕你來了,姐姐呢?還在跪嗎?」一身水藍宮裝的圖雅梳著後宮正流行的凌雲髻,玳瑁花鈿俱全,看起來與中原女子無異。只是見到玉燕和水墨出現,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性格依舊直率。玉燕福身為禮:「啟稟和妃娘娘,貴妃娘娘仍在齋戒,還有三日才會結束,勞娘娘記掛了。」「三日啊,」圖雅嬌豔的小臉皺成一團:「大哥明日就要走了,沒人陪我說話了。」

  明日?水墨眼皮一跳,忍不住抬頭,正好和圖雅的目光相碰。她笑盈盈地走上前來,挽住水墨的手臂:「水墨,那你陪我說說話吧,你曾去過草原,宮裡的人雖然很多,但他們不懂草原。」「呃,娘娘,這個……」水墨想掙脫出來,圖雅卻抱的很緊,甚至能感受到她豐盈的胸部擠壓。水墨臉色都變了,跟害羞沒關係,而是害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男人,可別人覺得最起碼她還是半個男人啊,皇宮裡假鳳虛凰的事兒,可不新鮮。

  「殿下,」那個叫阿含的女子走了上來,在圖雅耳邊小聲說了兩句,圖雅噘著嘴放開了手:「規矩那麼多,他不是不算男人了嗎,草原上有句俗語,心底不乾淨的人,才看什麼都是髒的!」「哈哈哈,」爽朗的笑聲響起,朝服未換的皇帝邁步走了進來,朱衣上盤繡著五爪金龍,他笑說:「愛妃,這句俗語很有道理啊。」

  「陛下,」圖雅驚喜地想要跑過去,又想起規矩,連忙行禮,被皇帝伸手扶住起,其餘眾人早就呼啦啦跪倒一地,水墨也不例外,只是習慣性地低頭翻白眼。「陛下,您來看傾城姐姐?」圖雅拉著皇帝手問道。皇帝微笑:「不是,朕知道傾城還在齋戒,是來找你的,你兄長即將返程,朕想你一定心中不捨吧。」

  「是的,陛下,我很捨不得,可大哥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就算陛下不要我,我也不能回草原了。」圖雅做了個苦臉。「哈哈,大汗果然精通我天朝文化習俗,其實我朝也是允許改嫁的,不過,朕可捨不得讓你改嫁。」皇帝打趣道。心裡卻想著,赫蘭巴雅此語不過是想表示與天朝交好之心堅定吧。

  若是別的妃子聽到改嫁這種話題哪敢多言,只有來自於草原民族的圖雅毫不在意答道:「陛下這麼厲害,圖雅當然不用改嫁,草原上那些改嫁的女人是因為沒了男人照顧,無法活下去才又嫁人的,很可憐。」圖雅直率的「馬屁」恰到好粗,皇帝微笑點頭:「是啊,草原貧瘠,自有它的生存法則,不過你兄長乃是能幹之人,他也願意接受我朝農耕之術,總有一天,你的那些姐妹也會安頓下來,不再追著牧草過日子。」

  「那我,不,臣妾替那些姐妹謝謝陛下了。」圖雅很正經地給皇帝行禮,逗得皇帝開心大笑。水墨心中咂舌,這小公主很會討皇帝歡心嘛,也是,赫蘭巴雅那樣的人,怎麼會送個笨蛋來天朝和親呢。玉燕在一旁賠笑伺候,暗自盤算,貴妃不知為何對這個草原公主如此看重,說是禮佛洗災,其實未嘗不是給和妃留下被皇帝寵幸的機會。宮中誰都知道,皇帝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宿在昭陽殿,皇后那裡不過按照古法,每月同寢一次罷了。

  為了子嗣,皇帝也曾納妃數人,可大多沒有好下場,有的病死,還有發瘋去了冷宮的,剩下兩個才人皇帝恐怕半年也想不起一次來。想到這兒,玉燕心中冷笑,為了活命,她們巴不得皇帝想不起她們吧,在這皇宮中,若沒有通天的本事,必死的決心,還是卑微如塵埃,才能長命些,否則,一如前日死掉的那個宮女,不知她是太天真還是太愚蠢呢……

  「這是什麼?」皇帝好奇地問。跟隨圖雅而來的侍女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胭脂瓷碗,蓋得挺嚴實。圖雅招招手,侍女上前跪下,她親自揭開蓋子,笑說:「這是我讓人特製的酸酪,知道傾城姐姐食素,想著給她吃些,對人很好的。」

  「喔?」皇帝拿起來聞聞,酸酸的味道讓他不禁皺了眉頭。圖雅笑道:「開頭聞著不習慣,多吃就好了,草原的孩子從小就吃這個,各個強壯,不怕風霜,您嘗嘗。」說著圖雅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口送到皇帝嘴邊。皇帝一愣,在門邊默然無語地白震跨前一步:「陛下,讓老奴先嘗嘗吧。」

  圖雅咯咯一笑:「白主事,我親手做的,沒毒的,」說完自己嘗了一口,還故意咂巴了下嘴:「很好吃!」皇帝不禁笑了,接過瓷勺舀了幾口品嚐。水墨偷眼看皇帝表情,估計他不太喜歡吃酸奶這一類的東西,只是素來心軟,不忍拂圖雅的興致。水墨倒忍不住嚥了下口水,古代中原人不興吃乳製品,牛更是耕種的主力,擅自屠宰是犯法的,她跟這兩樣東西絕緣已久。

  「玉燕,貴妃可安好?」皇帝接過絲巾擦拭嘴角,溫和問道。「貴妃安康,日日禮佛,為陛下祈福。」玉燕恭敬回答。「唉,辛苦她了,身子尚未恢復,偏又執拗,也罷了,我先帶和妃回宮去,等貴妃……」話說一半,皇帝表情突變。

  無人敢開口打斷皇帝說話,只有圖雅歪頭問:「陛下?」皇帝雙眼大睜,嘶聲道:「白震!」白震形如鬼魅,頃刻間就到了皇帝跟前,毫無猶豫地推開圖雅。圖雅蹬蹬倒退幾步,撞上了水墨,水墨一把將她扶住。所有人都被瞬間的變故驚呆了,只見皇帝彎腰如蝦,兩手緊按腹部。白震怒吼:「白平,去傳御醫!」嚇傻了的白平一個哆嗦,轉身連滾帶爬地去找御醫。

  「殿下!」阿含大叫了起來。被皇帝嚇到的水墨只覺懷中一沉,低頭看去,圖雅嬌豔的臉龐也變成了慘白色,她緊抓住水墨的手臂:「痛,肚子好痛!」邊說邊往下滑,水墨也被她扯倒在地。「來人,將昭陽殿還有華陽宮包圍起來,任何人擅自出入,斬!去稟告皇后娘娘,有人下毒欲謀害陛下!」白震怒吼道。「嘩啦」那捧著酸酪的侍女已生生嚇暈了過去,瓷碗砸落地上破碎,一股酸氣撲鼻而來。

  玉燕臉色慘白,皇帝被下毒,偏偏還是在昭陽殿,無錯也有罪!她使了個眼色,一個宮女悄然退下,轉身往後殿跑去,通知顧傾城。此時皇帝和圖雅痛的更是厲害,冷汗如雨落下,因不知所中何毒,白震也不敢任意施為,臉色青白得如同上了釉。

  「殿下,殿下!」阿含大聲呼喚,她抬頭看向水墨,滿眼的驚惶。水墨也慌了手腳,只記得鮮牛奶可以洗胃解毒,大聲問道:「有沒有鮮牛奶?!」阿含搖頭道:「今日沒有了,宮中不讓養牛,帶來的都在宮外,只怕來不及!」沒有牛奶?還有什麼來著,水墨拚命的想,化學課那點知識大都還了老師,倒是曾看過一個法制節目,裡面那胖教授說什麼來著……對了,水墨眼睛一亮:「雞蛋,雞蛋清兒!只要清兒,不要黃兒,快去拿,多多益善!」

  無人敢動,白震深深看了水墨一眼,低喝:「還不速去!」宮女內侍們這才敢動彈,跌撞著去了。這時兩位值守禦醫飛快跑來,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倒,竟然還要跪下行禮,白震怒喝:「跪什麼,快來看陛下!」御醫臉白的好像也中了毒,拚命吸氣讓自己鎮定,一人去診脈,並察言觀色,抖著膽子去翻皇帝的眼皮,又讓皇帝張嘴查看舌苔,聞味道。另一個人則按照白震所指,去檢驗那碗碎落地上的酸酪。

  兩個御醫小聲快速地商議著,白震強壓怒火:「如何?!」一個太醫聲音顫抖回道:「回主事的話,陛下脈象只是稍有紊亂,可觀色聞味竟無跡可尋,顯然不是尋常毒物,臣等不敢擅自用藥!」「混賬!」皇后憤怒的聲音彷彿凝固了似的,砸得兩個御醫搖搖欲墜。

  皇后不顧儀態,飛奔到皇帝身邊撲倒,連聲叫道:「陛下,陛下!」皇帝因為疼痛和毒性蔓延,神情恍惚,只閉眼皺眉,不發一語。皇后用衣袖幫他擦汗,看死人一樣盯著兩個御醫:「這點小事都做不到,要你們何用!」兩個御醫磕頭如搗蒜,汗流浹背,其中一人還算靈活,想著不醫皇帝他也必死無疑,咬牙說道:「啟稟娘娘,若是用錯了藥,反倒害了陛下,臣有一方可緩解毒性,只是……」

  「說!」皇后冷聲道。「臣曾見過河間王以血換血,服食人血,抵消毒性!餘毒再緩緩除之。」河間王三個字讓原本充滿了慌亂恐懼的昭陽殿如同電視定格一般,剎那間進入了靜音狀態,呼吸不聞。除了水墨和圖雅所帶的人不明所以,其他人的表情都如同見了鬼。

  皇后鐵青著臉,彷彿要將御醫的背盯出個洞來,直到皇帝的呻吟驚醒了她。幾個字從牙縫裡擠了出來:「你確定?」「臣,確定!」太醫說出這句話之後,也癱在了地上。皇后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皇帝痛苦的臉,面無表情地說:「白震……」

  水墨還沒消化明白御醫說的話,就見眼前一花,有女子尖叫,「不要,不!」聲音嘎然而止,隨即血腥味兒飄散。水墨眼前的一切彷彿都漂浮了起來,模糊的有些不真實,除了初夏那張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她就望著自己的方向,水墨甚至能從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驚恐的神情。白震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瓷碗,接了滿滿一碗血遞給皇后,皇后小心地給皇帝餵食。

  「嘔!」皇帝的嘔吐聲隨即迴蕩在前殿裡,然後繼續喝血,再嘔吐,唇齒上沾染的鮮血遠比他的朱衣刺目……

  「你們愣著幹嘛,快過來!」同樣被嚇到的阿含終究還是惦唸著圖雅公主,她發現去取蛋清兒的幾個宮女內侍正臉色慘白地僵在殿門口。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她劈手奪過裝著蛋清兒的大海碗跑了回來,「阿墨,怎麼用!」

  水墨呆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腦中一片空白,手卻自動自發地開始工作,強迫圖雅吞食蛋清兒。很快,圖雅也開始劇烈的嘔吐,但胃中毒物開始和蛋清兒中和,她的腹痛慢慢減緩,皇帝那裡也得到了紓解。兩個御醫知道撿回了一條命,迅速開出藥方,緩解餘毒。皇帝被攙扶到軟榻上躺下,圖雅則被扶到另一處躺好。

  「陛下!」得到消息的顧傾城驚叫著跑了進來,先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再看到神情萎靡,嘴角帶血的皇帝,身子一晃,差點軟倒在地。皇后見皇帝好轉,揪著的心這才放下,若是皇帝現在死去,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只剩一個——逍遙王,謝之寒。

  看見顧傾城梨花帶雨的模樣,皇后打從心底厭惡,她刻意坐在皇帝身邊不動,擋住顧傾城的探視,聲如寒冰:「妹妹,何時你這昭陽殿也成了鬼門關了!」顧傾城的哭聲一頓,哀聲道:「此番陛下遭劫,都是臣妾的錯,任憑皇后娘娘處罰!只是陛下他怎樣了?陸太醫?」「貴妃娘娘莫急,陛下所食毒物不多,毒性多被鮮血中和,又嘔吐了出來,再用藥清除餘毒就是了。聽白主事描述,此毒發作雖猛,但醫治及時,應無後患。」陸太醫恭敬回答。

  「傾城,莫慌,」皇帝張開了眼,勉強微笑道。「陛下!」顧傾城驚喜不已,看皇帝眼神已恢復清澈,白震提著的心才稍稍放下。皇后心冷如鐵,自己就依偎在他身邊,可他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顧傾城。「圖雅如何了?」皇帝疲憊地問。白震扭頭看向圖雅的方向,她只吃了一口,現在看起來比皇帝還好些。「陛下放心,和妃娘娘無事,水主事那蛋清之法,看來同樣有效!」另一個太醫回道。

  水主事?皇后略遲疑就看向了水墨,他的鬢髮被汗水浸成了一綹綹的貼在臉上,好像沒聽見御醫說的話,只是垂手低頭站立在眾人身後。皇后不知該厭惡還是感謝他的多事,這赫蘭女人死了才好,可萬萬不能在赫蘭大汗還未離開之前。

  「多說無益,先把陛下請回寢宮休憩,和妃也自回德陽宮休養,待事實查明,本宮自會給她個交代!傾城妹妹,宮中出了這樣的亂子,為了安全,你也暫不要離開昭陽殿如何?」皇后寥寥數語,就將皇帝和這兩個女人分隔開來,顧傾城自不敢爭,只能低聲從命。皇后站起身掃視殿中一圈,無人敢與她目光接觸。「秀清。」皇帝忽然低低叫了一聲,皇后身子微顫。

  「陛下?」皇后轉身又坐回皇帝身邊。皇帝身心俱疲,仍勉力道:「今日之事必有隱情,但絕不是圖雅的錯,更與傾城無關,嚇到你了吧?」最後一句話讓皇后剛被勾起的火氣熄滅了不少,她紅了眼圈,卻不肯掉淚,聲音啞了些許:「陛下若是有個萬一,臣妾也不想活了。」

  皇帝微微一笑:「莫胡說……咳咳。」見皇帝咳嗽,皇后忙小心幫他撫背,皇帝歇了口氣又說:「最近宮中不穩,皇后你要徹查,我雖性格軟弱,但也容不得人欺上頭來,若真有個萬一,無言去見列祖列宗,但皇后你萬萬要仔細,以免殃及無辜。」

  「是,謹遵陛下旨意!」皇后起身行禮。殿中又是一陣忙亂,顧傾城站在昭陽殿門口,眼看著皇帝的儀仗離去。「娘娘,這可如何是好,皇后分明……」玉燕憂心忡忡地開口。顧傾城淡淡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閉嘴,顧傾城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才下令:「關閉宮門,任何人不得出入!」說完她轉身欲回,看到了躲在人後的水墨。

  顧傾城在心中嘆息,今日幸虧她那解毒之法有效,否則,這宮中又多了一條孤魂。顧傾城沒有理睬水墨,帶人自行離去,水墨反倒鬆了口氣。宮門緊閉更好,最好能閉到顧邊城帶她離開這鬼地方才好。有風吹過,水墨忽然發覺自己身上黏膩,想來是方才連急帶嚇,出了一身冷汗,就想著回屋鎖上門,擦洗一番。

  沒走多遠,幾個內侍抬著一具白布包裹的屍體從前殿走出,水墨站住避讓一邊。眼瞧著那血色滲透了白布,而布中之人,半個小時前還如花般含羞帶笑地問:「水主事,你能不能再幫奴寫一封信?」水墨以為自己已見慣生死,但她只要看著那白布,彷彿就能看見初夏不能合上的雙眼。

  周圍的宮女們大都白了臉,有兩個年輕的想要哭泣又不敢,只能轉身死死摀住嘴巴。玉燕扶著殿門目送,見眾人哀戚,嘆息一聲:「初夏是為了陛下而死,雖死猶榮,她的家人也會因此受到封賞,衣食無憂,甚至可以脫離賤籍,入學做官,你們替她高興才是。」宮女們低低應是,隨即散去。

  玉燕回身想要去尋顧傾城,無意間和水墨眼神對上,她一怔,再想看仔細,水墨已轉身離去。玉燕細眉微蹙離去,一路尋思著水墨的眼光,那是悲哀,還是厭惡,或是憎恨……

  水墨大步走回自己獨居之所,雖然心中情緒翻攪,但仍記得檢查是否有人進入過,還好,那片紙屑能夾在原處。水墨仔細地鎖好門,這才放鬆下來,背靠著門滑坐地上安靜了半晌,才覺得心中好過一些。

  勉強起身,脫去外衣,又習慣性地四處看看,側耳傾聽,外頭毫無動靜,水墨這才解開了內衣,把改良背心脫下暫且扔在床底下以防被人看到,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雖然她不是波霸,但每日束胸的滋味著實不好受,呼吸不暢是小事,因為血液不流通帶來的疼痛才讓人難忍。水墨每次開閘放風時都在感慨,若真有花木蘭其人,她是怎麼挺過那十二年的,自己才區區半年,已經難以忍耐。若再不能回到現代,乳腺增生都算小事!

  水墨嘀咕著將軟布在水中浸濕,擦拭著身上的汗跡。遇險的次數過多,水墨養成了一個自覺可悲的好習慣,不論做什麼,都不會徹底脫光自己,也不會脫鞋,隨時準備逃命,就是擦洗起來比較麻煩。微涼的布帛接觸皮膚帶來陣陣舒爽,水墨呻吟出聲,為了讓自己不要再想初夏,她開始強迫自己邊哼歌邊清潔。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另一半;我停在你眼裡,你駐在我心裡,就算死亡也不能讓我們分離……」水墨哼唱到一半,忽然停頓,手中濕潤的軟布當做皮鞭,毫不猶豫地向後方抽打過去。

  掄空的風聲讓水墨暗叫不好,她順勢矮身前撲,想要抄起矮凳充當武器。可動作還未舒展,腰臀上已挨了重重一腳,人被踢飛出去,一頭撞上了床榻邊緣,眼前金星亂閃。不等水墨動作,偷襲之人挽住水墨長髮用力一拽,水墨痛叫出聲,迅速被他用手摀住,頭皮疼得彷彿就要被扯掉。

  一股熱氣從耳後吹來,和皇后有一拼的冰冷聲音低喃:「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