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真相(一)

  「水主事,水主事?水主事?!」「啪啪啪!」呼喊聲,拍門聲交織在一起,吵得水墨心煩意亂,她眼也沒睜地吼道:「什麼事!」外面的人被她這一嗓子嚇了一跳,過了會兒才有人說道:「公主殿下前來,逍遙王和神將大人也在門外,因夜不得擅入,娘娘命你前去伺候!」

  顧邊城?謝之寒?這兩個名字讓水墨瞬間清醒過來,她睜開眼想要跳起身來,一腦袋就撞上了臉盆架子,嘩啦一聲,門外兩個小內侍面面相覷,一個試探地叫了聲:「主事?」「我就來,你們稍待!」屋裡的水墨大聲回答。

  水墨入宮這段時間和善的如同泥捏,但終究是血戰沙場而歸之人,內侍們身有殘缺畢竟還是男人,對於強大的「同性」有著本能的畏懼,就算狗熊衝你笑它還是狗熊啊!聽著水墨口氣不佳,小內侍們不敢多言,老實站著,根本不知道屋內的水墨正緊如弓弦地擺出一個防衛的架勢。

  銅盆,潮濕的軟布捏在手上,衣衫半解,屋裡整整齊齊的沒有半點打鬥過的痕跡,甚至被背心壓出的紅印也還橫在胸乳之上,她飛快地檢查了一下自身,沒有任何異狀。方才被人偷襲,難道是自己癔症了?!水墨不禁恍惚,眼光一轉,落在屋內唯一能藏人的床榻底下,從外面看自是毫無異狀,她轉手悄悄抄起頂門槓,假裝無事地要離開,突然回身,用門槓在床下一通死命亂捅。

  聽著屋裡劈里啪啦的異響,小內侍你看我,我看你,好奇萬分又不敢偷看。水墨最後用棍子挑起榻上覆蓋的布單,床下只有那件孤零零的改良馬甲。「難道我真的在做夢?」水墨蹲在地上喃喃自語。以前看新聞,很多參加過戰爭的美國大兵都得了戰場綜合症,有的症狀就是會幻想自己仍身處戰場,做出一些過激反應,難道自己今日被初夏的死刺激了,所以……

  「水主事?這個,王爺他們還在等!」小內侍眼看水墨還不出現,不得不乍著膽子催,誰敢讓王爺和將軍久候啊。「就來!」水墨皺眉答道,迅速拿起改良背心,整理著裝。見水墨出來,小內侍鬆了口氣,只是納悶水主事在屋裡折騰了那麼久,怎麼看起來還是有些衣衫不整,頭髮散亂。

  水墨沒心思顧及小內侍的想法,大步前行,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想和顧謝兩人商議。天色已晚,內宮不得擅入,顧邊城隨是貴妃親弟也不例外。所以他探望皇帝之後,只能和謝之寒站在外宮門,命人通傳問候。

  「怎麼回事,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覆,不是說貴妃無恙嗎?」謝之寒無聊地用手指纏繞著馬鞭。顧邊城只看著來人方向道:「宮內戒備森嚴,許是層層通傳,費時甚多罷了。」「二郎,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從皇帝……」謝之寒頓了頓,因為顧邊城看了他一眼,他不屑地撇撇嘴,但還是加上了陛下兩字:「陛下宣你回都城述職之後,怪事層出不窮,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背後搗亂。」

  「我倒覺得是從高延人突然攻擊松岩城開始,」顧邊城回頭說道。兩人對視,「喔?」謝之寒用鞭稍兒輕輕刮擦著鼻樑,若有所思。「水墨來了!」羅戰說道。顧邊城迅速回頭,謝之寒的臉上不自覺地掛上了水墨所謂的不正經笑容。

  水墨老遠就看見了這兩個人身影,俱是猿背蜂腰,或挺拔,或懶散,她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著奔了過去,她的急切讓顧邊城和謝之寒同時微笑。

  剛剛趕到的赫蘭巴雅騎在馬上,遙遙打量著宮門前重聚的那幾個人,宮燈內的火燭不時跳躍,映襯得他的表情時明時暗。不知水墨說了什麼,雖然看不太清三人的表情,赫蘭巴雅就是能感覺到那裡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大汗!」白震蒼老的聲音讓赫蘭巴雅回過神來,他立刻翻身下馬,表情嚴肅問道:「白主事,陛下可好,我妹妹可好?」白震微微躬身:「大汗請放心,陛下與和妃娘娘無事,請隨老奴來!」「有勞!」赫蘭巴雅跟隨白震離去之前,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下,遠處宮燈下,那三人身影有些模糊。

  「陛下果然不負先帝所托,以仁孝治天下,這般晚了,竟還允許外族使臣入宮。」謝之寒的話聽似恭維,可他的表情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顧邊城自然早就發現了赫蘭巴雅的到來,這男人如同草原的狼,凶狠狡猾卻耐心十足,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上次若不是他們兄弟反目引發內亂,恐怕此刻戰爭還在延續。

  「與赫蘭交好可免邊境戰禍,百姓可以修生養息,再者高延雖然敗退,但定不會善罷甘休的,若是同時與兩方開戰,於我不利!」顧邊城說道。謝之寒一哂:「探子傳來消息說,李振逃回寒枝城後,就閉門養傷,不曾上朝,那車尚書倒是上躥下跳起來,他一向臣服朝廷,如能鬥倒李振,重新上位,也算是好事。」

  顧邊城搖了搖頭:「不叫的狗咬人才狠,李振隱藏不動定有後手!」謝之寒冷笑:「我倒是很想再碰他一次,」說到一半他想起什麼似的,瞟了羅戰一眼又道:「二郎,聽說那高延公主的屍身和頭顱事後都不見了。」水墨忽覺頸背寒毛豎起,有殺氣!

  「是嗎?羅戰,你去查查清楚,」顧邊城好像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隨口吩咐道。羅戰冷硬地點下頭。「水墨,今日遇襲之事你不要聲張,我自有安排,但也要加倍小心!」顧邊城叮囑。「是!」水墨答得痛快,但眼中擔憂畏懼之情仍在。

  謝之寒忽然用鞭稍兒撩了水墨下巴一下,嘲笑道:「怕死啊?」「怕啊!」水墨沒好氣地說,用力擦了擦下巴,謝之寒笑意更濃。「你也算生死邊緣轉過幾圈的人了,居然還怕死?」「就是因為差點死了,才明白活著的可貴!」「活著有什麼好?」「好處多了,可以借酒裝瘋啊,冷嘲熱諷啊,調戲婦女啊……」

  「嗯哼!」顧邊城輕咳一聲,打斷了水墨對謝之寒素來「惡行」的舉證,他眼中都是笑意,羅戰的表情似乎也沒那麼僵硬了。「時間不早了,你回宮去吧,請貴妃娘娘保重身體,不要太過憂慮。」顧邊城朗聲道。他心中有數,周圍的陰影裡不知藏了多少雙眼睛。

  「是!」水墨也不再多言,躬身行禮後頭也不回地離去。雖然象徵著「自由」的宮門近在咫尺,但人生在世,不過四個字就可以說完,身不由己……

  看見水墨細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裡,顧邊城開口道:「被你這一鬧,她看起來好多了。」謝之寒笑容輕佻:「鬧什麼?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見他裝傻,顧邊城也不拆穿。此時腳步聲響,兩人同時轉頭,不遠處,一身戎裝的禁軍總管海平濤正大步向這邊走來。

  顧邊城沉聲道:「接連出事,陛下竟然還沒有免了平濤的職位,我真有點猜不出他的想法了。」謝之寒冷笑一聲:「帝王心術嘛,豈是你我能猜得出的。」顧邊城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向皇宮深處,燈火點點,閣影重重,如此寬闊的地方,卻什麼也看不清……

  「大哥,你真的可以再陪我幾日嗎?」圖雅驚喜道。今日受的刺激太大,此時能見到兄長,她依戀之心愈濃。「是啊,所以不要怕,安心休養。」赫蘭巴雅柔聲安慰。一個內侍尋機走上前稟告:「娘娘,大汗,時辰不早了,娘娘也該休息了。」

  赫蘭巴雅自然識趣,起身道:「說的是,小妹你好好休息吧,方便時我再來看你。」圖雅努力壓下心中不安,自己的命運已不可改變,何苦讓兄長難過,她微笑著說:「阿含,代我送大汗。」「是!」阿含引著赫蘭巴雅出門。

  到了德陽宮門口,阿含跪下行恭送大汗,赫蘭巴雅伸手將她扶起,微笑道:「阿含,好好照顧公主,你的家人在草原也會因你而得到榮耀。」說完,赫蘭巴雅轉身離去,一直守在門口的蘇日勒隨即跟上。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阿含示意內侍們關緊宮門,返回內殿。

  圖雅公主終於睡去,阿含放下紗帳,做手勢留下兩個從赫蘭帶來的侍女伺候,這才小心翼翼地離去。她是公主最看重的侍女,自有一間單獨的住房,而不用跟其他宮女同住。進屋鎖好門,阿含又等了半晌才從腰帶中掏出一個摺疊緊密的紙條,沒有點燈,只藉著月光快速讀完,她順手將紙條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嚥下。

  阿含走到桌前坐下,慢吞吞地打開妝匣,取出銅鏡。儘管鏡面磨的發亮,但映出的人影還是模糊。阿含卸掉釵鐶,鬆開髮髻,漆亮的長髮如瀑般散滿肩頭。猶豫了半晌,她從脖子上拉出根紅繩,上面繫著一塊好似玻璃般發亮的東西,緩緩舉到眼前,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登時出現。

  若是水墨在此,定會大叫,這面小鏡子還是她買蘭蔻時得的贈品。因為小巧易帶,那日相親她也是放在包裡的。穿越到天朝之後,元睿那老頭把所有跟現代相關的東西都燒掉了,但誰也不知道,元愛將手鏈還給了水墨,因這面清澈如水的小鏡太過喜愛,她偷偷藏了起來。

  一滴淚水突兀落下,元愛低喃道:「阿墨……」

  ※※※

  欲謀害皇帝的罪名誰也承擔不起,水墨冷眼旁觀,心想就算找不出正主,也必然會有個替死鬼吧。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一個已在宮中近三十年的老宦官被人發現服毒自盡,可讓眾人驚慌的是,他身上竟然發現了河間王的麒麟標誌。這個名字成為宮中乃至朝廷的禁忌幾乎和皇帝的年紀一樣,他出生那年,河間王反叛失敗,自殺身亡,他和先帝一母同胞。

  水墨對於這個河間,田間的王爺不感興趣,但因為他,宮中莫名又少了一批人。昨日還同桌而食,今日就不見蹤影,沒有人敢提敢問。不知是不是因為河間王這個禁忌,皇帝中毒這件事很快被壓了下去,最起碼表面如此。水墨恨不能把自己變成烏龜,找個暗處脖子一縮,不吃不喝直到顧邊城來接她出宮。可今日,玉燕偏偏命她去探望赫蘭圖雅……

  「水墨,這個很好吃,你幫我謝謝傾城姐姐,」圖雅津津有味地品嚐著顧傾城送來的精緻點心。水墨恭敬道:「娘娘喜歡就好!」「嗤,」圖雅輕笑一聲:「你這副樣子和那日在帳中痛打扎迪力的完全是兩個人嘛。」

  這個異族的名字水墨毫無印象,她只淡淡一笑,不會改變的恐怕只有死人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飄入鼻端,清新冷冽,水墨忍不住嗅了嗅,圖雅正要開口,一個侍女匆匆而入:「娘娘,皇后陛下派人來探望你了。」水墨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來,本來對皇后的強勢有些不喜的圖雅看見水墨一臉晦氣,反倒笑了,悄聲道:「你去後面躲躲吧,我還有話要問你呢,阿含,你帶她去。」

  「是!」水墨毫不遲疑地抱拳轉身離開。寢殿後面是花園,雖然不大,但小橋流水,湖石亭台,一樣不缺,說不上名來的姹紫嫣紅點綴其中,讓人眼前一亮。從前水墨對於宮殿的概念都來自於故宮,覺得皇宮都應該是氣勢磅礴的,可緋都的皇宮卻帶有江南風格,又依山勢而建,勝在巧思。

  水墨和阿含一前一後,皆默不做聲,阿含邊走邊采了些花朵,直到花園深處,她突然坐了下來。此處甚是隱蔽,只有一條小路相通,隨時可以監視來人。水墨也不客氣,跟著坐在了她對面,卻不看她。「你生氣了?」元愛突然開口。「你承認了?」水墨不答反問。元愛嘆息一聲:「阿墨,對不起。」

  「別跟我說對不起!」水墨近乎怒吼,粗喘了一下,強行壓低聲音問道:「愛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原以為你爹就是為了找個炮灰才把我送上戰場,可你怎麼又會去了赫蘭,還是什麼天女,你又為什麼陪著赫蘭圖雅來緋都?你那黑心腸的爹呢?他在哪兒?他給我吃的什麼藥,若不是我誤打誤撞,以毒攻毒,這會兒已經嗝屁著涼了!」

  元愛苦笑道:「阿墨,還是……對不起。」一時間兩人無話,水墨翻了個白眼,有些無力的靠回了柱子:「真見鬼!」元愛上身不動,用精緻的繡鞋輕輕碰觸水墨的宮靴,眼中都是歉意。水墨長長地出了口氣:「反正我還沒死,不然做鬼也饒不了那死老……」想起對面坐著的是死老頭的女兒,水墨勉強把咒罵嚥了回去。

  「他是我爹,他有他的難處,你隨軍走後,爹就帶著我偷偷逃走,可還是被赫蘭人抓到了。」元愛輕聲說。「愛愛,你爹那麼鬼精的人,也會被人抓到?再說他不是煉丹就是下毒的,隨便給赫蘭人熬一鍋十全大補湯,不就全都了賬了嗎。」水墨沒好氣的說。

  知道水墨對父親滿腹怨氣,元愛也不和她爭論,只低聲道:「爹也沒告訴我太多,只說天命不可違。」「天命?」水墨一愣。原本她對命運這個詞是很模糊的,可穿越時空,戰場殺戮,她也不得不想,為什麼偏偏是她水墨來承受這些。

  「什麼天命?」水墨追問。元愛搖頭:「爹不會告訴我的。」水墨皺眉想了想又問:「那你怎麼又變成天女了?來天朝做什麼?」元愛一笑:「我娘親是赫蘭人。」「啊?」水墨張大了眼,喃喃道:「怪不得你長得好看,原來是混血兒。」

  元愛嫣然一笑,水墨用詞新鮮,但她聽懂了其中含義:「你也不醜啊。」「不醜和好看能一樣嗎?再說你能不能虛偽一點,應該對我說,姐姐你也好美啊,讓我高興一下。」水墨尖著嗓子說道。元愛再忍不住笑了出來,生怕人聽到,只好埋頭膝上,香肩聳動。

  水墨也笑了,好像又回到了數月前,自己被元睿折磨的生不如死,只有元愛私下陪伴,為自己開解。當然,水墨自嘲地想,貪生怕死才是自己熬過那段時間的最大動力。「阿墨,我好久沒笑了,就算你不願意,我還是得說,遇見你真好。」元愛抬起頭來,她眼中含著霧氣,不知是因為開懷大笑,還是因為歉疚。

  「好有什麼用,你又不能以身相許!說真的,我不明白,愛愛,你們到底想要什麼?」水墨玩笑過後肅容道。元愛笑得哀傷:「我只想要安寧,你信嗎?」水墨挑眉不語。「你呢,你想要什麼?」元愛問。水墨仰望藍天:「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裡,自由,回家!」

  兩個女孩相對無言,水墨壓下心中的無奈,追問道:「你娘是不是赫蘭貴族?」水墨問。元愛點點頭,好奇道:「你怎麼知道的?」「電視劇裡都這麼演,不是貴族你憑什麼當天女,神女的,你爹最多是神棍,騙財騙色了吧?」水墨順口噁心元睿。

  元愛被她說的哭笑不得:「電……劇是什麼?」「呃,沒什麼,我家鄉那邊唱的大戲。」水墨糊弄過去,接著問:「先不提你爹娘的身份,你來緋都幹什麼,還易容。」水墨好奇地伸手想要碰觸元愛的臉龐,又想起身在何處,趕忙掩飾地撓了撓自己的臉。

  「一言難盡,爹和大汗達成了一個協議,只說讓我來找一張圖,公主幫我策應掩飾,」元愛說。「圖?」水墨眨眨眼:「佈防圖嗎?」她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這個。不論古今,一個國家的軍事佈防圖都是最高機密,如果被敵人得到,等於將自己的軟肋暴露無遺。

  「不是佈防圖,我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我爹告訴大汗,只有我能找到,所以他不得不讓我回天朝。」元愛說。水墨一哂:「看來你爹留了一手啊。」元愛動動嘴角沒說話。「那你有線索了嗎?」「有,但還不確定。」「什麼線……」水墨剛要追問,侍女的呼喚聲響起:「阿含,你在哪裡?」元愛低聲道:「我先出去,你一會兒再來。」水墨點頭。

  元愛拿起了事先采好的花朵,面無表情地從另一邊繞了出去,把那侍女嚇了一跳:「阿含?水主事呢?」「他說想要清靜一會兒,我就去採花了,想給公主插瓶用。」侍女看她滿手花朵也不懷疑,墊腳四處張望:「那他人呢,那個玉琳問東問西的終於走了,公主讓我來找人。」

  藏在怪石後面的水墨豎耳傾聽,可她們嘰裡咕嚕地說的都是赫蘭語,自己也聽不懂,只能估摸了一下時間,哈欠連天的走了出來,好似剛睡醒的樣子。回去見了圖雅公主,圖雅公主沒了之前的活躍,水墨心想也是,見了皇后的人還能笑得出來的,一定是缺心眼。圖雅再次請水墨轉達對顧傾城的謝意之後就讓她離去。元愛送出,兩個丫頭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水墨沒多看她一眼,即刻離去。

  「怎麼去了這麼久?」剛進宮門,一句冷喝迎頭襲來,水墨暗叫倒霉。若說這昭陽殿裡她最怵頭的,並不是主人顧傾城,而是……水墨看了一眼顧平的臭臉,賠笑道:「回稟主事,探望和妃娘娘之時,皇后宮中亦來人探視,屬下來不及離開,只能暫時躲避,所以回來遲了。」

  顧平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墨那慇勤討好的笑容半晌,忽然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他遇到瘋虎時所受的傷還未痊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脊背挺直,見到他的宮奴們都退避三舍。直到他身影消失,水墨才長出口氣,正想去找玉燕覆命,一個小內侍敲著竹節走過,這是通知要開飯了。

  天朝人遵循古法,一日只食兩餐,大概上午十點一頓,下午四點一頓。一開始水墨到了晚上就被餓得睡不著覺,幸好有元愛不時藏點食物供她宵夜,她才忍了過來。後來上戰場,更是居無定所,食無好食,水墨的減肥效果極佳,她的腰自從小學畢業以後,就沒這麼細過。

  和元愛相認之後的交談,非但沒有解開謎團,反而愈發迷影重重。水墨雖然沒什麼胃口,但被戰爭逼出來的好習慣,還是讓她儘可能快地將腸胃塞滿。看著水墨的吃相,幾個小宮女相顧竊笑。水墨注意到她們的笑容,訕訕地放緩了速度,以前這麼吃自然沒人笑話,王佐,康矮子等人的吃相可怕多了,恨不得把腦袋摘下來,直接往腔子裡倒!

  一個小宮女輕聲道:「雲姐姐,你說這回娘娘會不會帶我們出宮?」一個歲數大些的撇嘴道:「你才來宮中幾日,這等好事哪裡輪得到你。」出宮?水墨登時豎起耳朵。「陛下此次受傷,必須要去宗廟淨身祈福,聽說這次要在宗廟停留半月呢。」歲數大的那個顯然消息靈通,見眾人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她越發得意,正要繼續顯擺,一股花香襲來,她立刻變了臉色,跟著其他人起身低頭恭立。

  玉燕秀目含威地掃視了一圈,開口道:「水墨,你隨我來,娘娘要見你。」

  ※※※

  「嗚……」號角長鳴,旌旗飄揚,駿馬如龍,華蓋似雲。皇家規矩眾多,上次皇帝狩獵規模自比不上宗廟大祭,水墨這回才算是真正見識了皇家出行的排場。出行前先是清蹕,就是辟止行人同時清掃道路,聽說上一任皇帝好奢華,出行時還曾拋灑麝香龍涎等名貴香料,皇帝戰無疆覺得太過奢侈,才禁止了。

  前方不時有長鞭甩地的脆響,正是警告官民,御駕親臨,不得驚擾。水墨尋機觀察,老百姓一個也看不到,早就被驅離,就連路旁二層閣樓之上,也有禁軍提前守衛,不見平民。因為是祭拜宗廟,皇帝此次出門用的大駕,扈從屬車八十一乘,三公九卿俱陪行攜往,太僕寺卿親自駕車,執金吾,侍中奉引,武將者侍奉外圍。

  這麼多人將皇帝御輦團團圍住,水墨想著,要是真有刺客倒是不愁找不到苦主,太明顯了。叮鈴聲響,水墨瞥了一眼身旁的鳳輦,四角掛著小巧銅鈴,層層紗帳包圍之下,顧傾城正鳳冠霞帔肅容端坐其中,身子隨著車行微微搖晃。

  這次顧傾城主動帶自己出宮,應該是顧神將的意思吧,進宮將近一月,和這位貴妃娘娘說的話還不到十句,她好像不太喜歡自己。水墨覺得也許是自己多想了,不過顧傾城的喜好無所謂,能夠離開皇宮才是最重要的。想到這兒,忍不住向前望去,就算大臣親貴簇擁在一起,她還是一眼認出了顧邊城和謝之寒。

  兩人盔甲鮮明,顧邊城正和燕秀峰在低聲交談,謝之寒卻信馬由韁地好似沒睡醒。幾乎是同時,三人回頭看向水墨,水墨嚇了一跳,這些人也太敏銳了。謝之寒見是她,調皮地眨了下眼,顧邊城沒有表示,倒是燕秀峰衝她微笑點頭。水墨尷尬一笑,在馬上抱拳行禮,隨即低下了頭,沒注意到顧傾城正在觀察自己。

  赫蘭巴雅做為外國使臣,按說不能參與祭祀,但因為中毒之事,赫蘭巴雅推遲了返回的行程已將近半月。今日乃黃道吉日,皇帝祭祀過後,他就準備啟程了。按照規矩,使臣進出必須走南城門,皇帝仁慈,特許他跟隨而來,祭祀完畢,與和妃告別之後再起行。

  赫蘭巴雅看著眼前的景象微笑,彷彿對天朝皇家威儀所震懾,眼中帶著三分敬仰,七分畏懼。陪伴著他的大臣看在眼裡十分滿意,這草原蠻子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情景吧,他拿出天朝上邦風度,介紹著一些規矩習俗,赫蘭巴雅恭恭敬敬地聽著,不時地感慨讚歎,那大臣越發說的口沫橫飛。

  跟隨在後的蘇日勒冷眼旁觀,大汗說南人好奢華果然沒錯,此次出行花的錢財不知能讓多少草原上的孩子活下來,這些喜歡誇誇其談的南人憑什麼佔據了如此繁華肥沃之地。一個獨臂的赫蘭戰士催馬上前,靠近了蘇日勒。

  蘇日勒目不斜視:「有消息了?」阿濟舔齒一笑:「齊格傳來了消息,那人果然開始異動了,不過說真的,我信不過那老頭,就算天女是他女兒,他畢竟是南人,我從不信南人!」說完,他拿起酒壺往嘴裡倒了兩口,樣子狂放,周圍那些不滿或不屑的目光,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們不需要信任,只需要利用!」蘇日勒冷酷說道。「是啊,可惜塔罕那傢伙不知藏到哪裡去了,我這半條胳膊可不是白砍的,」阿濟笑容嗜血:「你說,妮蕊是真的死在太平關了,還是逃走去找塔罕了呢?」

  蘇日勒沒有回答。妮蕊是塔罕在一次邊境戰鬥中撿回來的小女孩兒,她是南人,卻在赫蘭長大,大汗命令她潛伏在太平關伺機而動,殺掉燕秀峰,盜取虎符。可得到的消息卻是成功了一半,燕秀峰既然沒死,那就是說虎符到手了。可惜兩國交戰,天朝人對赫蘭防備太深,一時無法派人再潛入太平關查明真相,那虎符也不知現在何處。

  「嗚……」號角聲再起,宗廟祭祀的圜丘已隱顯輪廓,和緋都一樣,都是紅色的外牆。離那裡還有千米,除了皇帝后妃,其餘人等全部下馬步行,到了宗廟外面,除了皇親貴戚,大臣們亦不得進入,全部駐紮在外圍的房子裡。

  水墨跟在顧傾城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這古代祭壇。兩重外牆,圜丘也分上下兩層,上層為天地之位,下層被圍牆遮擋,看不清楚。圖雅公主一會兒開心,一會兒憂愁,顯然是又高興出來玩,又捨不得兄長離去,她這種自我折磨,讓皇帝和顧傾城都覺得很有趣。顧傾城柔聲安慰,皇后還是老樣子,冷漠不語。

  皇家祭祀,時辰要求及其嚴格,不得有半點差錯,否則會引來上天責罰,殃及國運。水墨在宮中的身份尷尬,也輪不到她陪祀,自有玉燕,顧平這樣的親信伺候貴妃娘娘。水墨樂得輕鬆,聽著不遠處鼓樂編鐘悠揚,知道祭祀開始了。圜丘被保衛的密不透風,水墨雖然著急,也沒傻到擅闖守衛去找顧邊城,她唯有安靜等待。

  這次祭祀過程順利,神官們也得到上天指引,風調雨順云云,讓皇帝龍心大悅,設宴為赫蘭巴雅送行,一時賓主皆歡,赫蘭巴雅再次指天發誓表達忠誠,並讓妹妹好好伺候皇帝。鬧到半夜,水墨哈欠連天時,皇帝竟然和顧傾城一起回來的。

  侍女內侍們人人面帶喜色,自從和妃來到宮中,又碰到娘娘受傷,有人投毒之事,皇帝已月餘不曾臨幸昭陽殿。在皇帝面前,人人都想露臉,水墨則恰恰相反,避之唯恐不及,可也不想回房,這裡是行宮,自己只能和幾個內侍同居,多一分相處就多一分露陷的可能性,她想拖到最後再回去。

  行宮和皇宮一樣,不是可以隨便溜躂的地方,水墨白天就觀察好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就算餵蚊子,也好過聽那些公公們唧唧歪歪。果然,到了後殿牆下,人聲燈火已遠,一陣微風吹過,帶著幾分夏日特有的花草清香。水墨半躺半坐在了樹後一塊青石上,閉目養神,腦海中亂糟糟地想著心事。

  「嘩啦」幾聲輕響,水墨驀然睜開雙眼,卻經驗老道的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沒一會兒,一個人影靈巧快速地從牆中走出。水墨以為自己眼花了,難道這人會穿牆術,正好此時風吹雲散,藉著月光水墨才看清,圍牆上竟有一道小小的暗門,白天被藤蔓所擋,自己竟沒發覺。

  那人沒有發現水墨的存在,她迅速掩好暗門,就蹲下身躲在陰影裡。沒多時,一個細碎腳步響起,水墨凝神看去,面熟,應是負責貴妃胭脂水粉的那個宮女。她面帶驚慌,邊走邊回頭,生怕被人發現的樣子,卻沒注意腳底,差點被雜草絆倒。藏身的那個人一躍而出,一把將她拉到陰影中,並摀住了她的嘴巴。

  兩人說話聲音幾乎耳語,水墨拼了命也聽不太清楚,只聽清一句,她們好像要去側殿。水墨等到她們離開,又暗暗數了六十個數字,見無人回來查探,這才飛快跑了出去。顧傾城下榻的側殿有好幾處,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

  假作無意地進了兩處側殿,水墨都沒見到那個認識的宮女,正想著自己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埋頭走路的她猛地撞上一個人,那人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水墨發現竟是玉燕,趕忙去攙扶:「燕宮人,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走神,沒事吧?」

  她去攙扶玉燕的時候,一根紅繩拴系的東西滑落出來,水墨一眼就認了出來,瞠目結舌,玉燕飛快地摀住她的嘴:「噓!」說完,四下里看看,拉著水墨躲到了一旁的廊柱之後。「你怎麼變成玉燕了?!」水墨低問。知道元愛會易容,可看她惟妙惟肖地變成玉燕,水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沒時間多說,我要去拿圖!」元愛低聲道,說完要走,水墨一把拉住,「去哪兒拿?怎麼拿?」「阿墨,你別多事,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元愛甩開水墨的手,毫不猶豫地走開。水墨的手張在半空中,終究沒有拉住她。

  水墨又擔心又生氣地在原地轉磨,雖然不明白元愛想怎麼幹,但危險不言自喻。咬牙了半晌,水墨一跺腳,轉身追向元愛離去的方向,就算自己幫不上忙,幫她放個風總可以吧。剛到前殿,水墨趕忙剎車,顧平正獨立在月光下,直直地望著寢殿的方向。他的表情有些猙獰,說不出是憎恨,厭惡還是疼痛。要說顧平的石塊臉和羅戰都有一拼,忽然見到他這樣的表情,水墨很吃驚。

  察覺到有人,顧平目光如箭般射來,水墨下意識對他抱拳行禮,躲避他凶狠的眼神。再抬頭時,顧平又是那副冷硬表情。他盯了水墨一會兒,開口道:「娘娘讓取的梅子酒,你給送去吧!」不等水墨反應,一個托盤已放到他手上,顧平頭也不回地離去。

  看看托盤上的香爐,水墨也沒了辦法,只好快步走向寢殿。剛進院門,壓力忽至,水墨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前進。錦袍,宮靴,踱到了自己眼前,水墨偷偷嚥下口水,恭敬道:「白主事,娘娘要的梅子酒。」

  白震慢悠悠地開口:「顧平呢?」「呃,顧主事有些不舒服。」水墨找了個最含糊的藉口。「哪裡不舒服?」白震卻不鬆口。「屬下不知,只看到他急惶惶地去了茅廁的方向。」水墨回答的更是滑頭,反正看方向是去廁所,至於去沒去,那我就不知道了。

  「唔。」白震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閉目養神,水墨只好弓腰塌背跟蝦米似的扛著,其他宮人也低頭做雕像狀。她感受到另一道目光,偷眼看去,和元愛的目光一碰,她正冒充玉燕守候在寢殿門前,眼中有擔憂有埋怨。水墨苦笑,我也不想逞英雄啊,誰知道你拿圖的地方是寢殿啊。

  想到這兒,水墨一愣,元愛為什麼來寢殿,難道那圖……「嗯,啊,陛下……」一陣嬌柔的喘息飄出,水墨聽了聽,忽然明白了裡面是什麼動靜,臉騰地一熱。皇帝祭祀之前是要齋戒的,如今祭祀已畢,今夜又多喝了幾杯,興致格外的高。

  方才水墨一心都在元愛身上,竟沒注意到寢殿中的動靜,這時才發現皇帝還是挺能折騰的,笑聲,喘息和嬌嗔交織在一起,分外惹人聯想。此前與赫蘭一番苦戰,賤卒們沒有精力和時間去搞這些勾當,後來到了驃騎,水墨更是出了名的五好丈夫,堅決不肯背叛「老婆」去找妓女,有顧邊城的庇護,康矮子他們也不敢強求,因此竟是第一次聽這種現場直播。說不上多害羞,但多少有些不自在,其他的宮人們倒是泰然自若,顯然早就習慣了。

  水墨聽得渾身不自在之際,顧傾城終於宣人進去伺候皇帝更衣。水墨托盤中的酒也被白震取走,命人試毒之後給皇帝送上。皇帝啜飲著加了冰的梅子酒,任憑白震拿軟布為他拭汗穿衣,只笑晏晏地看著顧傾城承襲雨露後的美態。玉燕仔細地給顧傾城披上一件紗衣。皇帝湊到她耳邊笑問:「今日朕手段如何?」「陛下!」顧傾城嬌羞嗔道。

  皇帝開心大笑:「好了,朕今日還要去看看和妃,畢竟她兄長就要走了,心裡一定不好受。」「是,陛下好好安慰圖雅妹妹,」顧傾城湊過來幫皇帝整理衣飾,白震忙退到一旁。「朕只是去說幾句話,實在安慰不動了。」皇帝調笑道。顧傾城輕輕捏了他一下。

  皇帝帶著白震等人離去,留在門外的水墨稍稍鬆口氣,畢竟元愛沒對皇帝下手,不然她真不知道一旦出事,自己怎麼救人。冒充玉燕的元愛命人送熱水進來,為顧傾城擦洗。事畢,水墨和幾個內侍奉命進來收拾水桶等物,誰讓她是「男的」呢,這種力氣活兒自然得她幹。

  看到水墨出現顧傾城有些吃驚,眼中不喜的表情一閃而過,卻沒躲過元愛和水墨的觀察。但得知是顧平讓水墨來的,顧傾城有些愣神,然後低若不聞地嘆息了一聲,揮手示意水墨自行工作,她則趴在榻上,讓玉燕給她塗抹香膏。

  元愛剛把香膏掏出,臉朝裡的顧傾城就問道:「這是什麼味道,不是我平日用的芙蕖。」水墨跪在地上假作擦拭地面,緊張地關注著紗簾裡的狀況。只聽元愛鎮定地說:「娘娘,這是和妃送來的香膏,陛下上次還誇說這味道別緻呢,我想著您也用用這個,省得陛下總去和妃那裡。」

  顧傾城一笑:「你也小氣了,陛下去那裡又不是為了味道。」元愛說:「您要是不喜歡,我再去換回芙蕖?」「罷了,用用這個也好,也是圖雅妹妹一片心,見我用了,她自然開心。」顧傾城呢喃道。「是!」元愛開始小心地幫顧傾城塗抹。

  水墨到現在也不明白元愛想幹什麼,眼瞅著其他內侍開始退出,她再磨蹭該引人懷疑了,只好站起身來。此時打頭的內侍推開殿門,清風隨即吹入,間隔的輕紗飛起一片,水墨快速地眨了眨眼,如同她沒眼花的話,顧傾城那如雪的背上出現了幾個奇怪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