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降將

吳謙將我押至行館軟禁,裡裡外外派了大隊軍士看守,將個小小行館守得鐵桶一般。

再次踏進熟悉的庭院廳堂,景物一切如舊,我卻從主人變成了階下囚。

我微微笑著,泰然落座,朝吳謙抬手道,「吳大人請坐。」

吳謙冷哼一聲,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狽不堪,「好個豫章王妃,險些讓老夫著了道!」

我向他揚眉一笑,越發令他惱怒難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暫住,望王妃好自為之!若敢再生事端,須怪不得老夫無禮了!」

「若說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輔佐家父,對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宮愧不敢當。」我含笑看他,不惱不怒,直說得吳謙面色漲紅。

「住口!」他厲聲喝斥我,「老夫堂堂學士,無奈屈就在你王氏門下,半生勤勉為官,卻升遷無望!你在暉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錯,待我專程入京請罪,竟被左相無端遷怒,非但嚴辭呵斥,更扣我奉祿,令我在朝堂中顏面掃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連這刺史一職,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徑的怒罵,我卻恍惚沒有聽得進去,只聽他說到父親因我遇劫而發怒——父親,果真對我的事情如此在意麼,當初我離京遠行,他不曾挽留;而後暉州遇劫,也不見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書中,他也沒有半句親呢寬慰之言……記得幼時,父親無論多麼繁忙,每天回府總要詢問哥哥與我的學業,常常板起臉來訓斥哥哥,卻總是對我誇贊不已,最愛向親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將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愛的父親。

至今我都以為,父親已經遺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兒,遺忘了這顆無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歡,他都不再關心,畢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時酸澀,我側過頭,隱忍心中酸楚。

吳謙連聲冷笑,「王妃此時也知懼怕了?」

我抬起眼,緩緩微笑道,「本宮很是喜悅……多謝你,吳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來竟是個瘋婦。」

「費盡心機擒來個瘋婦,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讓你白忙一趟了。」

吳謙臉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惱羞成怒道,「只怕介時三殿下未必還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從這卑鄙小人口中說出,令我立時冷下臉來,「你不配提起殿下。」

吳謙哈哈大笑,「人說豫章王妃與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著他,指甲不覺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經不在王爺身上,老夫就再告訴你一個喜訊。」吳謙笑得張狂,往日文士風度已半分無存,「謇寧王大軍已經打到礎州,接獲老夫密函之後,已親率前鋒大軍分兵北上,取道彭澤,繞過礎州,直抵長河南岸,不日就將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斷。

「不可能!」我緩緩開口,不讓聲音流露半絲顫抖,「彭澤易守難攻,叛軍豈能輕易攻克。」

吳謙仿若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仰頭大笑不止,「王妃難道不知,彭澤刺史也已舉兵了?」

我喉頭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寧王渡河入城,饒是你那夫婿英雄蓋世,也過不了我這暉州!」吳謙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負手笑道,「那時勤王之師攻下礎州,直搗臨梁關,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進京城,誅妖後,除奸相,擁戴新君登……」

他最後一個字未能說完,被我揚手一記耳光摑斷。

這一掌用盡了我全部氣力,脆響驚人,震得我手腕發麻,心中卻痛快無比。

吳謙捂臉退後一步,瞪住我,全身發抖,高高揚起手來,卻不敢落下。

「憑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還不退下!」

吳謙恨恨而去,留下森嚴守衛,將我困在行館內,四下皆是兵士巡邏。

我久久端坐廳上,一動不動,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聲驚叫,將我自恍惚中驚醒,低頭見掌心滲出血絲,竟被折斷的指甲刺破,我卻渾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疊聲回頭喚人。

盯著手上傷痕,那殷紅越發刺痛我眼睛,方才吳謙的一番話仍在我耳邊盤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寧王親率前鋒奇襲暉州,截斷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這暉州城下出其不意伏擊蕭綦……就算蕭綦擊敗了謇寧王前鋒,大軍在暉州受阻一日,父親在京城就危險一日。礎州面臨三面夾擊,難以久持,一旦臨梁關失守,蕭綦未及趕到……父親、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親人都將陷入滅頂之災!

我只覺冷汗滲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擋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腳陣陣冰涼,所有的恐慌都匯集成一個念頭——不能坐視他們危害我的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蕭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開玉秀的手,發狂般奔到門口,卻被守門兵士迎頭截住。

玉秀驚叫著追上來,將我緊緊抱住。我腳下一軟,眼前發黑,緊懸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淵裡墜去,恍惚聽得玉秀喚我,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回應她……

仿佛過了許久,婦人輕細的啜泣聲傳來,我恍惚以為是母親。

「可憐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那悲憫的聲音,聽來有些熟悉,卻不是母親。

一雙溫軟的手覆在我額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睜開眼,翻手將她手腕扣住。

她驚跳起來,幾乎撞翻身後玉秀托著的藥碗。

「王妃醒來了!」玉秀喜極奔到床前,「王妃,是吳夫人來瞧您了。」

我頭疼欲裂,神志昏沉,掙扎著撐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婦人片刻,才認出果真是吳夫人。

玉秀趕緊扶住我,「可嚇死奴婢了,多虧夫人及時找來大夫,說是偶染風寒,一時急怒攻心,沒有大礙。瞧您這會兒還在發熱,快快躺著吧!」

吳夫人卻怔怔絞著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該死,老身對不起王妃!」

看著她斑白鬢發,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暉州,她待我的萬般殷勤。當時只覺是曲意迎奉,如今換我做了階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難之際,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攙扶,她卻不肯起來,只伏地流淚叩頭。

我歎口氣,起身下地,赤足散發便去扶她。

她體態豐腴,我一時扶不起來,周身酸軟無力,不由軟軟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將我摟在懷中,我亦輕輕抱住了她。這綿軟溫暖的懷抱,衣襟上傳來淡淡薰香氣息,恍然似回到了母親身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輕輕退開她,柔聲道,「吳夫人,你的情誼,王儇銘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來看我,以免吳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實不相瞞,老身確是瞞著我家老爺私自來的,老爺他……」

「我明白。」我含笑點頭,讓玉秀攙了我起來,也將吳夫人扶起。

我退開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禮。

吳夫人慌得手足無措,我抬眸直視她,「患難相護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報。」

她又是一番唏噓垂淚,方才黯然向我辭別。我含笑點頭,凝視她斑白鬢發,卻不知此地別後,再相見又是何種光景。正欲再向她囑咐珍重,卻聽房門外有人低聲催促,「姑母,時辰不早,姑丈大人將要回府了!」

吳夫人面色微變,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轉身退出。

我詫異道,「門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親侄兒。」吳夫人忙道,「老爺命他看守行館,這孩子心地甚好,對王爺一向崇仰,絕不會為難了王妃。我已囑咐過他,務必給王妃行些方便……老身無能,也只得這點微末之力。」

看著吳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腦中卻似有一線靈光,一縱即逝,仿佛記起什麼。

「您的侄兒,可是您從前提起過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連!」吳夫人驚喜道,「正是牟連,王妃竟還記得這傻孩子!」

我莞爾,披了外袍,親自將她送出門外。

四下守衛果然已經退避到遠處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門邊,見我們出來,慌忙欠身低頭。我不動聲色將吳夫人交到他身側,抬眼細看了看,不覺失笑——這吳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還年長,身形魁梧,濃眉虎目,頗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連護送吳夫人遠去,我仍立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牟連大步而回,遠遠見了我,駐足按劍欠身。我側目左右,向他微微頷首。牟連略一遲疑,還是近前行禮道,「末將牟連,參見王妃。」

左右守衛仍在走動巡邏,我淡淡道,「方才吳夫人遺落了物件,你隨我來。」

說罷我轉身徑直往房中去,牟連急急喚了兩聲,不見我停步,只得跟進來。

轉入垂簾後的內室,牟連停步不前,在簾外尷尬開口道,「王妃寢居之處,末將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銜珠朝鳳釧,讓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簾,只見牟連接過手中,低頭凝神細看,神色隨即一變,滿臉漲紅,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錯了,這副釧子是皇家之物,價值連城,並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簾對他微微一笑,「是麼,那就送給尊夫人吧。」

牟連窘急,「末將惶恐,有負王妃盛意,請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間只此一副,其價何止連城。」

牟連不假思索,語聲已隱有怒意,朝我大聲道,「請王妃收回!」

我凝視他剛強面容,心下一線明光亮徹。

「吳夫人所言不假,牟將軍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簾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連怔住,目光亮了一亮,這才松了口氣,忙將鳳釧交予玉秀。

「王妃謬贊,在下愧不敢當。」他向我俯首行禮,低聲懇切道,「王妃不必擔憂,在下雖位卑力薄,也當竭盡所能,維護王妃周全。」

「是麼?」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臉來,「你身為朝廷將領,不思為國效命,反而投靠叛軍,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吳謙,卻又違悖軍令,暗中維護於我,此乃不義。堂堂七尺男兒,空負一身本領,為何專行不忠不義之事?」

我話音未盡,牟連早已臉色大變,額頭青筋凸綻,黧黑臉膛漲作紫紅。

玉秀驚得臉色發青,連連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連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險之舉。我只作未見,冷冷凝視牟連,見他低頭按住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整個人似已僵冷。

半晌對峙,漫長似寒夜。

他啞聲開口,一字字似從牙縫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連空懷報國之志,所行卻是不忠不義,人神共棄。然則人各有命,如今回頭已晚,牟連亦無從選擇……望王妃恕罪!」

此話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難堪,他猛一頓首,起身掉頭,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願意回頭,何時都不嫌晚。」我望著他背影,悠悠開口。

他身形一滯,腳步稍緩。

「豫章王惜才愛才,不以出身為意,俊傑當與英雄相惜。你托身吳謙手下多年,至今一事無成……」我厲聲斥責,不容他有反駁的余地,「難道說,將軍十年磨劍,還未踏上沙場半步,今日卻要與同袍相殘?從前吳夫人說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隨麾下。如今豫章王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你卻要與他為敵麼!」

牟連頓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聽得我最後那句,肩頭更是一顫。

如果以利、以理、以義,都不能令其心志動搖,我亦無計可施了。

望著那一動不動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滲出汗來,心知最後轉機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時不能將他打動,只怕以後再無機會。父親說過,但凡世人,總有弱點可襲……而我對這牟連並無所知,僅僅聽聞他崇敬蕭綦,一心建功衛國,苦於懷才不遇。這便是他的弱點,是我唯一可擊破的地方。

我歎息,「成魔成佛,或取或捨,只在一念間。」

「喀」的一聲,劍柄上似有銅飾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斷,這聲響也驚得我心頭一顫。

牟連轉身,定定望住我,滿目震動,喉頭微微滾動。

仿佛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開,我心裡一松,後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盡於此,望牟將軍好自為之。」我略一欠身,轉身步入簾後,留他呆立原地。

轉入垂簾,我忙撫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氣息洩露了自己的忐忑。

過了半晌才聽得牟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連告退的話也忘了說。我倚著屏風,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向玉秀莞爾一笑,「或許我們有救了。」

玉秀連連拍著胸口,「嚇死人了,王妃……你怎麼如此大膽,方才若激得他翻臉,可怎麼辦!」

我歎口氣,「橫豎已經到了絕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麼?」玉秀惴惴開口,一臉愁苦,「眼下宋將軍生死不知,這裡連同隨行侍女在內,也不過十余名女子,外頭守軍卻那麼多……」

我沉默,方才對牟連的一番試探游說,我亦沒有半分把握,手心裡何嘗不是攥著一把汗。那牟連比我年長,到底也是統兵之人,豈能輕易被我一個小小女子所震懾,又豈能被我寥寥數語所動搖。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堅,二是蕭綦的赫赫威名。

對於一個年輕熱血的卑微將領,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個不可動搖的神話。

之前我以財物試探,他若是貪婪短視之人,那也絕不能信賴。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縝密,若能為我所用,必是難得的人才……方才見他已經動搖,我及時打住,若是逼破誘勸過急,激起他的抵觸之心,反而壞事。

風寒帶來的發熱還未退去,再經這一番折騰,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復又放心不下我,執意抱了被衾在外間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的俊雅少年錦衣雕鞍,神采飛揚——正是哥哥騎了姑姑賜他的大宛名馬,正得意非凡地馳來。卻聽父親冷冷負手說道:「馴馬容易馴人難,烈馬亦如良將,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耳邊隱隱似聽得父親在問我,「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我覺得甜蜜雀躍,仿佛回到承歡父親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著他袖袍撒嬌。

「阿嫵悟出了……」我喃喃笑著,翻身擁緊被衾,眼角似有溫熱濕潤,旋即墜入沉睡。

一夜噩夢頻驚。

四更敲過,耳邊隱隱有刀兵交接之聲,我懨懨將臉埋入枕衾間,竭力揮去噩夢留下的幻覺。

忽然間聽得房門一聲驟響,侍女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闖入,驚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殺進來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驚,探身坐起,扯過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軍來了,奴婢保護您沖出去!」玉秀赤著腳奔進來,手裡抓了一支燭台,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隨行被俘而來的侍女們驚慌失措跟在她後面,一個個披頭散發。

「都慌什麼!」我厲聲呵斥,甩開玉秀的手,「給我站好!」

亂作一團的眾人被我厲聲震住,停下來瑟縮不知所措。外面果然傳來陣陣刀兵喊殺聲,聽來已經不遠,只怕即刻便要殺到這裡。我心中急跳,竭力穩定心神,飛快尋思對策——夜襲行館之人,若非殺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吳謙,未必沒有旁人想殺我。此時敵友難辨,萬萬不能冒險。

我立刻走到簾邊,見門口守衛兵士如臨大敵,刀劍都已出鞘,便回頭向眾人低聲道:「稍後若有變故,我們趁亂闖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廂,經蘭庭、過曲水橋、流觴台,便是行館側門,平素鮮有人知。你們可記清楚了?」

我話音還未落,喊殺聲已到了門口,竟來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