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新恩

這一場變故之後,整個宮闈都冷寂了下來。先皇卒亡與姑姑的中風,令父親深感悲痛,對姑姑的怨憤隨之煙消雲散。經過連番劫難,父親對權勢似乎再無從前的熱忱,與蕭綦的敵意也緩和了許多。在這連番的爭鬥中,我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也都已經疲憊不堪,再不忍心繼續傷害身邊之人。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親人之間再深的隔閡,也總有化去的一天。

只是,從前那美好的那些時光,終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們之間已有了一道永遠的溝壑。父親再不會把我當作他羽翼呵護下的嬌女,再不會如從前一般寵溺我,回護我。如今在他眼裡,我是王氏的女兒,更是蕭綦的妻子,是與太皇太后一同垂簾於朝堂之上,真正掌管著整個宮闈的女子。

轉眼一年間,爹爹蒼老了許多,談笑間依然從容高曠,卻再沒有從前的傲岸神采。無論多麼強硬的人,一旦老去,總會變得軟弱。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後,和他一起守護每一位家人,守護這個家族。

姑姑曾說,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天職卻是庇佑和守護。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堅韌的女性,一代代承襲著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輩的位置已經互換,漸漸老去的父母和姑姑,開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們庇護下的我,卻已成長為這個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親總是提起故鄉,提起叔父。自叔父逝後,嬸母帶著兩個女兒扶靈還鄉,再未回返京城。父親也離開故鄉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鄉情切。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紛擾事務,一人一蓑一木屐,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間,踏遍錦繡河山。我明白父親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歸隱田園或許是他最好的選擇。唯一遺憾的是,母親終不能原諒父親,也再不願離開慈安寺。

父親亦不再強求,他最後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親,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歎道,「人生至此,各有歸依,緣盡亦是無憾了。」

當時我已覺得有些異樣,父親從前總愛說,阿嫵最解我意,我們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只是我沒有想到,父親的去意如此堅決,決定來得如此之快。

數日之後,父親突然遞上辭官的折子,不曾與任何人辭別,悄然留書一封,只帶著兩名老僕,一箱藏書,便掛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馳馬追出京郊數十裡,直至河津渡口,卻見一葉孤舟遠泛江上,蓬帆漸隱入水雲深處……父親就這樣拋下一身塵羈,孤身遠去。居廟堂則顯達,泛江湖亦高曠,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親。

母親得知父親辭官遠游的消息,一言不發,只是捻著佛珠默默垂眸。然而徐姑姑次日卻告訴我,母親徹夜無眠,念了一整宿的經文。

不久之後,總算迎來久違的喜事,懷恩終於迎娶了玉岫,成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兩名親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亦令我覺得珍貴。隨後,哥哥的侍妾又為他生下一個男孩,這已是他的第三個孩子。喜氣沖淡了憂傷,日復一日,風雨褪盡的帝京又回復了往日的繁華。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小皇上已經呀呀學語,可惜他天生體弱,還遲遲不能學步。每當我聽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無邪笑容,仍會覺得淡淡心酸。

這日蕭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遞過來的外袍,神色略見疲憊。我轉身去取參茶,卻被他攔腰攬回身側,輕輕圈在臂彎。

他隱有憂色的神情讓我覺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輕聲問道,「怎麼了?」

「沒事,陪我坐會兒。」他微微闔了眼,下巴輕抵在我額頭。聽到他似滿足又似疲倦的一絲歎息,我心裡微微酸楚,抬起手臂環在他腰間,柔聲道,「還在為江南水患煩心麼?」蕭綦點頭,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斂去,沉沉歎道,「如今政局未穩,叛軍偏安江南,遲遲未能出兵討伐。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離失所,可恨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站出來擔當!」

我一時默然,心緒隨之沉重。今歲入春以來,河道頻頻出現異常之兆,近日多有經驗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際恐有嚴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范。然而滿朝官員都誠惶誠恐,誰也不敢站出來擔此大任,令蕭綦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時,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隨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卻無一人堪當大任。

蕭綦歎了一聲,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個人選,卻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負。」

我怔了怔,腦中忽有靈光一閃,驚愕望向蕭綦,「你是說……哥哥?」

當年,哥哥曾跟隨二叔巡視河患,督撫水利,目睹了兩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離之苦。回京後,他翻閱無數典籍,埋頭水利之學,更親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寫下了洋洋數萬言的《治水策》遞上朝廷。然而父親一向只當他是不務正業,從未將他一介貴胄公子的治河韜略放在眼裡。

那年江河決堤,百姓死傷無數,萬千家園毀棄,一眾官員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貶謫。自此滿朝官吏再也不敢輕易坐上河道總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卻瞞著父親,上表求薦,自願出任此職,那折子自然是被父親壓下,回頭給他一頓嚴斥。父親說,治河大任事關民生,開不得半分玩笑,豈是你能胡鬧的。回來此事傳了出去,被當作朝野笑談,沒有人相信,哥哥那樣的風流公子也能夠勝任粗礪繁重的治河大任。

從那之後,哥哥便打消了這個異想,從此縱情詩酒,再不提什麼治河治水。

然而萬萬沒料到,這個時候,蕭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時間怔忪,心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蕭綦含笑瞧著我,亦不說話,神色高深莫測。

「如此大事,你貿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議?」我想了想,試探地問他,心中另一重思慮卻未說出口——萬一哥哥沒有成功,非但蕭綦要受萬民所指,王氏的聲望也將大受打擊。蕭綦卻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難免非議,我也要冒險一試。」

「為什麼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擔當此任,只是眼下卻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負……」蕭綦目光深邃,喟歎道,「長久以來,世家親貴多有疑懼抵觸之心,不肯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為,亦能顯出我對世家子弟並無偏見,令他人」

我默然片刻,歎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謝家的前車之鑒,只怕各個世家都已膽寒生懼,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裡還有心思出頭。」

蕭綦劍眉深蹙,「亂世之下,若非鐵血手段,怎能令這些門閥貴胄懾服。」

「以殺止殺雖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殺止大亂,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將手覆上他手背,柔聲道,「我知道你是對的。」

蕭綦動容,滿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夠」。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過來,「若是哥哥出任河道總督,受你破格啟用,自然會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懼,放下陳見,明白你一視同仁之心,是這樣麼?」

「不錯!」蕭綦含笑贊許,我卻略略遲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讓他全力赴任,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蕭綦揚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來繞了半天,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這可惡的人!

翌日,我只帶了貼身侍女,輕車簡從,悄然來到哥哥在城郊的別館。

站在這幽雅如閬苑仙境一般的別館門口,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哥哥實在是妙人,太懂得逸樂享受。他總是找到那麼些奇人巧匠,將這小小一處別館,營建得冬暖夏涼,巧奪天工。一路行去,還未到堂前,就聽得旖旎絲竹之聲,飄飄不絕於耳。

但見薔薇盛開的臨水檻邊,哥哥面色微醺地閉目倚在錦榻上,玉簪松松挽起發髻,幾縷發絲慵然散垂下來,一身白袍勝雪,衣襟微微敞開,露出頸項間白皙如玉的肌膚,連身側那兩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態。我緩緩步入檻內,他仍不睜眼,那兩名美姬忙欲行禮,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閉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將指尖伸入案上杯盞,沾了些酒,並指朝他俊雅面龐彈去。酒一灑上他臉,哥哥驚叫一聲,翻身而起,「朱顏,你這可惡的丫頭!」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頓時驚喜大叫,「阿嫵,是你!」兩名美姬慌忙上前,左邊羅帕右邊香巾,忙不迭為他擦臉。我卻笑吟吟扯了他宮錦白袍的袖口,不客氣地揩去指尖酒漬,挑眉笑道,「似乎我來得很不是時候?」他一臉無奈,歎道,「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些麼,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還這麼淘氣。」

我轉目去看那兩名美人,一個紅衣豐艷,一個綠裳妖嬈,都是麗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來賞美人,還是專程來找我搗亂的?」

「美人要賞,懶人也要罵。」我劈手奪過他手中酒杯,「別以為父親不在,便沒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駭然笑道,「這是哪家悍婦走錯了家門?」

我瞪著他,瞪了半晌,終究心裡一酸,垂眸歎道,「哥哥,你現在越發懶散了。」

哥哥一怔,側過臉去不再說話。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壺上前,注滿我面前的銜珠杯。哥哥淡淡一笑,「來,嘗嘗我今年的新釀。」

我就唇淺抿了一口,只覺清冽芬芳,異香纏綿,脫口贊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細品一品個中滋味。」

這酒初入口時幽香纏綿,隱約有春風拂闌,夜露瑩徹,桃花繽紛的風流,分明只是一點飄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卻綿柔不絕,暖暖融進四肢百骸裡去,不覺雙頰已是微熱。我歎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淺紅妝,倚欄思人,落英滿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贊,不枉我辛苦采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嫵,真妙人也!」

「這是桃夭釀?」我驚喜道,「你果真釀成了?」哥哥昔年甚愛桃花的嫵媚,我們曾一起試釀了許多次,卻總是做不成這桃夭釀。想不到時隔經年,他竟悄悄釀成了。若論心思奇巧風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勝過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個正著,你還想私藏多久?」

哥哥懶懶一笑,「一壺酒有什麼稀罕,我一介閒人,也就精於享樂之道罷了。」

我欲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麼,一時默然無語。哥哥倒興致極高,又喚來歌姬,重新斟酒,與我對坐暢飲。

一杯杯醇酒飲下,漸覺飄然,我們皆有些忘形,隨著廊下絲竹擊節互歌。琴伎款款撥著一曲江南小調,悠揚輕快,不覺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來……」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戲謔一笑,「妾身斗膽獻藝,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連聲稱妙,立即喚來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動京華的引鶴笛。我的清籟古琴並未從王府帶來,便隨意取了樂姬的瑤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輕挑,弦上余音猶自宛轉,流水般琴韻已裊裊而起。

清韻初起《上陽春》,宛轉跳脫的曲調裡,一縷空靈的笛聲徐起,與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躚雙蝶,逐著四月柳梢,在春風中相戲。忽而琴音一轉,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飄搖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黃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聲亦隨之低抑幽咽,百轉千回,道不盡離別惆悵,訴不完落花傷情。

哥哥傾身朝我看來,目光恍惚,有剎那的失神,笛聲隨之一黯。我無動於衷,指下陡然用力,劃過一串金鐵般肅殺之音,硬生生驚破那哀怨頹靡的笛聲,帶起朔漠黃沙的蒼茫,長河滔天的豪邁。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飛揚處似游俠縱橫,仗劍江湖;激昂處如將軍百戰,馳馬沙場。而笛聲漸漸力乏,幾次轉折之後,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錚然一聲裂響,琴弦崩斷,笛聲隨之喑啞。

哥哥冠玉般面龐,罩上一層異樣的嫣紅,眸底一片驚震,執笛的指節隱隱發白。我亦氣血翻湧,冷汗透衣,似耗盡全身力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嫵,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轉頭看我,悵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緩緩道,「意由心生,曲隨心轉,引鶴笛依然是天下無雙,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還和從前一樣高曠自在嗎?」

哥哥一震,卻是避開我的目光,轉頭不答。

我驀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斷了弦的瑤琴,摔在階下。裂琴之聲驚得檻外枝頭飛鳥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頭。

「哥哥!這平庸的瑤琴只能藏於閨閣,吟風弄月,當不起磅礡之音。而引鶴笛生來不是凡品,任能將它埋沒在脂粉群中,終日與靡靡之音為伍!」我與他四目相對,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過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長歎一聲,「再好的笛子,終究是死物。」

「那要看它遇上怎樣的主人。」 我望住哥哥,「笛子是死物,人卻是活的,只要仍有抱負,終會找到自己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遠的地方也難不倒哥哥!」

哥哥回頭動容,深深看我。

我迎上他目光,微笑道,「哥哥是阿嫵自小佩服的人,從前是,以後也是!」

次日,哥哥主動求見蕭綦。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的面談,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都知道哥哥對蕭綦的敵意,也知道蕭綦對哥哥的陳見。然而我沒有踏足書房,任由他們一談便是整整兩個時辰,誤了晚膳的時間也不自知。這是豫章王與王大人的對談,也是兩個男人間的交鋒。世間男子無論身份貴賤,心底總有他們自以為不可動搖的一套道理,與女子的思慮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於這微妙的天平中間,與其左右為難,不如聽任他們用男人的方式去解決恩怨。

翌日,聖旨下,任王夙為河道總督、監察御史,領尚書銜。

一時間,朝野嘩然,流言紛起,幾乎沒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們一面議論著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面對新任的河道總督滿懷疑慮。而哥哥終於從父親光環下的名門公子,一躍成為朝堂上眾所矚目的新貴。面對各色各樣的目光,哥哥僅以微笑相對。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擱。就在聖旨頒下三日後,哥哥啟程赴任。

蕭綦和我親自送他至京郊,京中親貴重臣紛紛隨行。

哥哥著天青雲鶴文錦朝服,玉帶高冠,策馬過長橋,在橋頭駐馬回望,遙遙對我微笑。此去千裡路遙,前途多艱,哥哥將要面對的風雨艱辛,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淚光終於迷蒙了眼前……我又想起當年登樓觀望犒軍,遠遠看見父親蟒袍玉帶,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問他什麼時候也能如此風光……想不到,時隔數年,哥哥真的成為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尚書,鮮衣怒馬出天闕,轟動了帝京。

轉眼夏去秋來,哥哥離京已經大半年,也許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並不如預料中的嚴重。個別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范控制之下,並無重大災患,河道疏浚十分順利,堤防的修築也進展極快。然而哥哥卻上書朝廷,稱今冬明春之際,才是最為嚴峻的時候,半分不能松懈。

這個秋天過得很快,木葉飄盡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份從皇陵送來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蘇氏,為他誕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按照皇室規矩,需上表請太皇太后賜命,才算承認了這個孩子皇室正統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遞到我手中,捏著那一道薄薄的朱綾折子,我在剎那間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兒……子澹,子澹!已經時隔五年,每每念出這個名字,為什麼心裡還是會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捏住。

他離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紛飛,細雨如絲,我們卻都沒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闕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禍兮,誰又說得清呢,若是沒有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只怕早已卷入嫡位之爭,今日是否還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駕崩,謝氏伏罪之後,他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曾有人向蕭綦進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絕後患。蕭綦卻慮及連番屠戮,已令世家親貴心寒齒冷,若一味趕盡殺絕,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後,蕭綦將子澹從辛夷塢釋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監禁,算是還他自由之身,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葉被風吹入簾櫳,輕旋著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發,緩緩將折子合攏。

當年離別的時候,他還是翩翩少年,如今卻連女兒都有了……惆悵之余,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絲解脫的輕松。想來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紅顏知己長伴身側,也令我稍覺心安。

只是,心底終究有一絲莫名悵惘,若再由我給他的女兒取名,更是絕佳的嘲諷。思及此,我無聲歎息,命宮中女官將折子轉去太常寺,由掌管宗室禮制的官員擬了名字再呈上來。隨即我又傳召少府寺監,命他以公主之制預備賀儀送往皇陵。

明燭將盡,已到就寢的時辰,我在鏡前卸下釵環,長發如雲散落,垂至腰間。

蕭綦只著寬松的絲袍,從後面環住了我,挺拔堅實的身軀與我相貼,只隔薄薄絲帛。我臉頰一熱,肌膚漸覺發燙,轉身勾住他頸項,手指沿著領口滑下,輕輕摩娑他衣上蟠龍刺繡。蟠龍是皇族王公的章飾,飛龍卻是只有皇帝才可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衣襟上的蟠龍會換作傲視九天的飛龍……我知道這一天並不會太遠。

他的手滑進我絲袍底下,滑過腰肢,緩緩移至胸前,掌心的溫熱灼燙我每一處肌膚,令我頓時酥軟。我喘息漸急,微微咬唇,仰頭望向他。他目光幽深,眼底浮動著情欲的迷離,俯身漸漸靠近……幾近窒息的長吻之後,他放開我的唇,薄削嘴唇掠過頸項,驀的含住我耳垂。我呻吟出聲,卻聽見他低低開口,「皇叔的孩子可有備好賀儀?」

我一顫,陡然清醒過來,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心中頓時抽緊。

「那是個女孩兒。」我惴惴開口,喉間有些干澀。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目光卻毫無溫度。

我心頭一松,果然是太過緊張,惟恐他容不下又一個皇位繼承者。既然他已知道那是個女孩兒,且是一個失勢皇叔的庶出女兒,卻為何有此閒心特意一問。

「怎麼,你似乎很擔心?」他的語聲越發冷了下去,目光鋒銳如刀。

我怔了怔,心念電轉間,驀然明白過來……莫非,他在跟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較勁吃醋?

當年我與子澹青梅竹馬的舊事他是知道的,只是這些年我們心有靈犀地緘默,對此閉口不提,我以為他早已將那段往事忘記了。我駭然失笑,索性一口承認下來,「不錯!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又是庶出,身世堪憐,所以我格外憐惜,連賀儀也是按公主之制備下的,王爺認為有何不妥?」

蕭綦見我承認得如此爽快,一時反倒無語,沉了臉色問道,「僅僅是憐惜?」

我眨眼笑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愛屋及烏?」

他啞然,被我搶白得一臉尷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我和子澹曾有兩小無猜之情,這你是知道的。」我挑了挑眉,坦然含笑,看著他臉色漸漸鐵青,「那個時候,你並不知道世上有個女子叫王儇,我也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男子叫蕭綦;那時,我以為身邊之人已是最好的,卻並不知道真正愛戀一個人,和兩小無猜的親近是完全不同的。」

蕭綦依然冷冷看我,唇角緊繃,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溫暖笑意,「怎樣不同?」

我踮起足尖,仰頭在他頸項間印下蜻蜓點水般細吻,曼聲輕笑道,「怎樣不同……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試試看?」他的呼吸驟然急促,冷峻面孔再也強繃不住,低笑道,「好極了,這可是你說的!」

他手臂一緊,驀的將我橫抱起來,大步向床帷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