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南征

空庭閒閣,落梅紛飛,暗香縈繞如縷。四目相交的剎那,時光回轉,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裡溫潤如玉的少年,與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離。他靜靜望著我,幽遠目光穿越了離合悲歡,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著碎雪,隨風拂上他鬢角,那烏黑的髮間,隱隱有一絲灰白。五年的幽禁歲月,讓昔日俊雅無儔的少年,已經早生了華髮。

他半啟了唇,隱約似要喚出一聲「阿嫵」,語聲卻凝在了唇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歎息。

「王妃。」他低聲喚我,這聲音曾無數次喚過我的名,那些低喃淺歎,年少情濃的記憶,都隨著這一聲低喚,如潮水般湧現——只是,他叫我「王妃」,這淡淡二字卻似潮水裡挾裹的冰稜,生生刺進血肉,痛得人張不了口,發不出聲。我緩緩垂下目光,平靜地向他行禮,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宮,王儇失禮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見他的神情,終於能夠從容地開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會王妃。」他亦淡定回應,語聲寧定得沒有一絲波瀾。

沉寂的庭苑,只聽得風動梅枝,雪落有聲,我與他卻是相對無言。彼此相隔不過數步,卻已經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紛亂腳步和重物觸地的聲響令我瞬時回過神來,但見侍衛抬著幾樣簡單的箱籠,已經進了宮門。兩名內侍在前頭領路,當著子澹面前竟高聲催促,十分倨傲無禮。

領頭的內侍陡然瞧見我也在此,面色頓時一變,慌忙奔到跟前,滿面諂笑,「參見皇叔!王妃萬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宮為何還是這個樣子?」

內侍忙回稟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倉促間沒來得及灑掃,小人這就去辦!」

「是麼?」我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還以為,這是要等著我來動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該萬死!」內侍慌忙跪下,叩頭不止。這宮裡的奴才最是勢利,誰得寵,誰失勢,捧哪個,踩哪個,向來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奪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裡,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回到這趨炎附勢的宮廷,只怕是任人魚肉了。我心中艱澀,仍強顏笑道,「皇叔風塵勞頓,請先移駕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宮稍事整理,打點齊整了再搬過來,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邊竟牽出一絲細紋,更顯得那笑意淒涼,「如此便有勞王妃。」我默然別過頭去,曾經那樣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已疏離得如同陌路。

忽見他身後轉出一名宮裝少婦,懷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頭垂頸,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蘇氏,拜見王妃。」這輕細語聲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過神。凝眸看去,見她身形窈窕,秀髮如雲,那身粉錦貢緞的宮裝雖是上好的衣料,卻顯得有些舊了,頭上珠翠也極少……想來這幾年,子澹實在過得很是苦寒。我心裡刺痛,忙溫言道,「蘇夫人不必多禮。」

那女子緩緩抬頭,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這張姣好的容顏熟悉得觸目驚心。

錦兒,蘇錦兒,侍妾蘇氏。

我萬萬沒有想到,為子澹誕下女兒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貼身俾女蘇錦兒。

錦兒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頭去,目光與我相交一瞬,分明有瑩然淚光閃過,「王妃……」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說不出話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開了目光,只悵然一笑,「錦兒很是記掛你。」

阿越趨前一步,欲攙扶錦兒,她卻不肯起來。我忙俯身扶住她纖瘦肩頭,展顏微笑,眼前卻湧上水霧,「真的是你嗎,錦兒?」

「郡主,奴俾對不起你。」她終於抬起臉來,昔日豐潤如玉的臉龐已變得纖巧瘦削,眉目宛轉含愁,與從前判若兩人。

自從徽州遇劫,與她失散,那之後再沒有她的音訊。一別兩年,如今她竟帶著孩子,和子澹一起歸來。我怔怔看她,分明驚喜欣慰,卻又隱隱悲酸,半晌才輕輕歎道,「回來了就好。」

她懷中襁褓突然傳出嚶嚶哭聲,驀的驚醒我——眼前一切都已變了,我卻兀自沉溺於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原來這就是蕭綦給我的驚喜,這就是他要等來的人,他在等著看我如何應對舊人舊情,看我究竟是驚是喜……寒意絲絲侵來,凝結於心,只余無盡寒意。

「怎麼了,孩子可是凍著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閣歇著,再慢慢敘話不遲。」

子澹頷首一笑,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旋即歸於無形。

我匆匆轉身,低頭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

進得暖閣,那孩子越發哭鬧,大概是餓了。

「宮裡有奶娘,傳奶娘來吧。」我看了看錦兒懷中襁褓,掉頭吩咐阿越,不知為何,竟不願多看那孩子一眼。錦兒忙道,「不勞奶娘,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也不慣生人。」他們竟連奶娘也沒有,真不知這些時日是如何過來的。錦兒抱了孩子去裡間喂奶,外間只剩我和子澹,對坐無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經給小郡主擬了名字,是單名一個玟字,皇叔若滿意,便可賜命了。」

子澹端了茶盞,修長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靜了半響,淡淡道,「她叫阿寶。」

我心口一緊,手上輕顫,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阿寶,他的女兒叫做阿寶……

「阿寶,你便叫做阿寶好了!」

「我才不要叫這麼難聽的名字,子隆哥哥討厭!」

「你既然扮作小丫頭,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

「其實……阿寶也很好聽啊。」

「子澹你也不幫我!每次都是我扮丫頭,不玩了!」

「阿寶,阿寶,小氣鬼……」

那麼多年了,我竟還記得,他也記得。濃濃酸楚襲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這個名字不好聽。」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深意。哪個女子願意以另一個女子的暱稱為自己女兒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錦兒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你,切莫辜負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漸漸浮現一抹蒼涼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我無奈地望住他,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不會機變自保,他可知這宮闈危機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裡。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風塵勞頓,王儇不便叨擾,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王妃,奴婢已將一應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一邊低聲探問。

我閉上眼,「不必,就照常例辦。」

「是,那晚上宮宴,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

我略一點頭。

「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

我嗯了一聲。

「小郡主好像還……」

「夠了!」我陡然睜眼,拂袖將面前妝台上物什統統掃落。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響,全是皇叔、蘇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盤旋不去,擾得我心煩意亂,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雲,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看我如何應對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騰了,皇叔此番不會長住。」我頹然歎息,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蕭綦等來領兵南征的人,原來是子澹。

我閉目澀然一笑,不錯——討伐子律,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讓他掛上統帥的虛名,以皇室的名義領兵南征,如此一來,就算屠盡江南宗室,也不過是皇室操戈,自起殺戮,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系。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實在高明之至。

我撐著妝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之地。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詔書,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只怕他還不知道,眼前等著他的,將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慘事。

子澹,我該怎麼辦,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之災,我卻無力阻止。

「叩見王爺。」侍女們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霍然轉身,抬手一掠鬢髮,挺直了後背,靜靜望向門口。蕭綦踏入內室,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光暈。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王冠峨嵯,廣袖上騰躍雲霄的金龍,長須利爪,龍睛點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他負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面,長長陰影似將一切籠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走近我,帶著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斂去了鋒芒,愈覺深不見底。我挺直後背,仰首屏息,靜靜望著他走近,近得可以觸及彼此的氣息。

他的目光能令陣前大將當眾冷汗透衣,即便是殺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兒,也擋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厲目光。

我平靜地迎上他目光,並不閃避,任由他的雙眼將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見,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靜。一直不敢想,子澹歸來之日會激起怎樣的波瀾,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見自己的心。過往種種,已如昨日長逝,曾經的傷口上早已長出新的血肉,覆蓋了一切痕跡。人心是最柔軟亦最堅硬的地方,我終於明白,屬於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經徹底鎖上。

蕭綦審視著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著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對之下,我們無聲對峙,時光也仿佛凝滯。

他的眼神漸趨柔和,修長手指穿過我散覆肩頭的長髮,將一束髮絲握在掌心,含笑歎息,「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

除此,他還擁有天下至高的權力,最為忠誠的勇士、最神駿的戰馬、最鋒利的寶劍……世間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幾乎都已擁有。

而另一個人恰好相反,他已一無所有,曾擁有過的一切都已失去。

我深吸一口氣,握了蕭綦的手,將他掌心貼上我臉頰,微微一笑,「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你手中,別的,已是無足輕重。」

他輕輕扳轉我身子,從背後環住我,與我一起看向巨大而光亮的銅鏡,鏡中儷影爭輝,將明燭燈影的光芒盡壓了下去。

「這一生,你只許站在我的身旁。」他語聲低沉,緩緩吻上我光裸的脖頸,一點一點吻下去。那鏡中的女子眸色迷離,青絲繚繞,從胸口到面頰迅速染上一層薔薇色……我再沒有力氣支撐,軟倒在他懷抱,咬唇忍回心底的酸澀。

此時此地,縱有再多委屈也不能開口,不能將他激怒。我已失去太多親人,不能再失去一個子澹。

然而,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放下一切,再不用彼此猜疑。

一聲清越悠長的鍾聲遙遙傳來,那是入夜報時,命各宮掌燈的晚鍾。已是掌燈時分,宮筵的時辰快要到了。宮燈高照,茜紗低垂,侍女們遠遠退去。

「還不梳妝,要我幫忙動手麼?」蕭綦含笑看我,終於將我放開。我垂眸一笑,親手拈起象牙嵌金梳,緩緩梳過長髮,挽做如雲宮髻。蕭綦負手立在身後,溫柔笑看我梳頭。最後一枚鳳釵斜斜插上髻間,我從鏡中凝視蕭綦,靜默片刻,淡淡道,「今日見著子澹,我很高興」。

我的話發自肺腑,由衷感喟,「我的親人已經不多,能夠見著子澹平安歸來,過往種種,塵埃落地,也算了結一樁掛礙。」

蕭綦似笑非笑,手指勾住我鬢旁幾縷散落的髮絲,悠然道,「你還欠我一個問題,不曾回答。」我轉眸一想,不覺失笑,他竟對那句「總之不一樣」的戲言耿耿於懷。我斂了笑容,深深看他,「青梅竹馬是可以同歡笑,共無邪的伙伴,恰如兄弟知己;愛侶則是禍福生死都不離不棄,彼此忠貞,再無他念……這便是我所謂的不一樣。」

蕭綦目光深邃,久久不語,默然將我攬入懷抱。我不知道這一番話能否消除他心中芥蒂,只暗自忐忑,亦慶幸眼前是我的愛人而非敵人。陡然下頜一緊,蕭綦抬起我的臉,笑意裡透出殺氣,「可我偏偏嫉妒。」

我呆住,幾疑自己聽錯,他是說嫉妒麼,如此桀驁豪邁的一個人竟親口說出嫉妒二字。……

「我嫉妒他早遇見你,竟敢比我早了十幾年。」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底戾氣忽重。

這孩子氣的話,卻一本正經從他口中說出,令我怔了片刻,才陡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

「誰叫你自己來得遲。」我伏在他胸前,一時悲喜交集,「遲了這十幾年,往後就用你一輩子來償還。」

蕭綦還未回答,屏風外卻傳來阿越的催促聲,「王爺王妃,時辰已近,是否啟駕入宮?」

我們靜了下來,兩人均不語不動。我伏在他懷中,深深藏起臉龐,半晌才低低開口,「子澹,真要南征麼?」

蕭綦淡淡反問我,「你不願意?」

我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緊閉了眼,心如刀割,「我以為,他不會願意。」

蕭綦笑了笑,緩緩道,「他若順從旨意,我可保他陣前無恙;若是抗旨,那就不必再回來了。」

搖光殿憑水而立,殿閣玲瓏,碧簷金闌倒映流光,入夜燈影與水中倒映的點點星輝相交融,迷離搖曳,恍如瓊苑瑤台。茜紗宮燈沿殿閣回廊蜿蜒高掛,珠翠環繞的嬌裊宮婢擎著上千枝巨大明燭,每隔五步,侍立左右,照得大殿明華如晝。龍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氣,縹緲縈繞,行過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襪生香。

琉璃杯,琥珀盞,金玉盤,滿座王孫親貴,錦衣華章,蘭麝幽香遍傳遠近,環佩之聲入耳旖旎。殿上鍾樂悠揚,宛轉絲竹響遏行雲。殿前龍椅空置,水晶簾卷,簾後錦榻上的太皇太后,早已昏昏睡去。靖兒由我抱至殿前接受眾臣朝拜,稍後便讓奶娘抱了回去。

蕭綦踞坐首席,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絡繹不絕。我矜然含笑,隨著他一次次舉杯,仰首飲盡的剎那,目光掠過杯沿,斜斜落至對面。

對面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獨自倚坐案後,蒼白容顏染上一抹微醺的紅。他以皇叔之尊同樣位列首席,席前卻是冷冷清清,素日交好的名門親貴紛紛避之惟恐不及。我握緊手中水晶杯,心底微微的痛,蕭綦的話一遍遍盤旋心頭,那甘醇美酒入喉盡化作苦澀。

不經意間,子澹回眸迎上我的目光,神色淡淡,隱有一絲纏綿掠過眼底,

我手上一顫,杯中瓊漿灑出,濺上衣袖。侍立在側的宮女慌忙上前,幫我拭去衣上酒漬。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正在看著我,看著他,看著蕭綦……我們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錯。我靜靜望著他,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擔憂與歉疚。他卻移開了目光,唇畔牽起一抹飄忽的笑,徑直斟上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我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間,忽又有人趨前祝酒,「微臣恭祝王爺福壽齊天。」

福壽齊天,這話好生唐突大膽。我微微蹙了眉,卻見眼前這人眉目清朗,風儀雅致,身穿御史大夫服色,原來是他——允德侯顧雍的侄孫,顧家這一輩裡僅存的男兒,當日與子澹交游甚密的風流名士顧閔汶。我淡淡一笑,轉眸看向他身後的少女,那少女娉婷紫衣,臻首低垂,依稀窺得相貌不俗。

「顧大人請。」蕭綦神情倨傲,微微頷首舉杯,顯然並不欣賞這句唐突的奉承。顧閔汶有些尷尬,旋即微笑側身,引出身後的少女,「捨妹顧采薇,素仰王妃風華,今日初次入宮,特來拜見王妃。」紫衣少女盈盈下拜,纖腰款款,我見猶憐。曾聽說過宜安郡主的女兒、顧雍的嫡孫女,是以工詩善畫而聞名京華的美人,我凝眸看去,柔聲笑道,「原來是采薇,我亦久聞你的才名。」

顧采薇緩緩抬起頭來,明眸似水,綠鬢如雲,好一個出塵的麗人。見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眼中掠過欽羨之色 ,垂眸柔聲道,「王妃龍章鳳姿,天人之質,采薇心向往之。」她態度謙恭,言語卻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幾分好感。我含笑點頭,卻見顧閔汶面露得色,悄然窺看蕭綦,諂笑道,「捨妹對王爺英名亦是欽慕久矣。」顧采薇垂眸斂眉,聞言更是深深低頭,頰生紅暈。而蕭綦聽了此話,仍是倨傲慵然,只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眼前麗人,並無停留之意。

可歎堂堂顧氏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自顧雍病故,昔日名門公子非但趨炎附勢,更無恥到以美色討好權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這顧采薇頓覺可憐可惜。她卻似松了口氣,抬眸望向我,目光閃閃動人。

「顧氏門庭鍾毓,果然人才輩出。」我不忍見她難堪,便溫言笑道,「聽聞你善畫,不知師從何人?」顧采薇粉頸低垂,頰上紅暈更甚,輕聲道,「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點。」江夏郡王,我一怔,旋即粲然笑歎,「原來是家兄收的好弟子,難得難得。」

「捨妹蒲柳之姿,蒙王妃謬贊,實在惶恐之至。」顧閔汶神色尷尬,似不肯死心,抬頭卻觸上我冷冷目光,只得訕訕領了采薇退下。

我回眸看向蕭綦,見他似笑非笑瞧著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時,眾人都已醺然,蕭綦起身,抬手罷了樂舞,滿殿笑語歌樂頓時歸於沉寂。

蕭綦負手立於玉階之前,環視四下,神色冷肅,「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與諸公共慶良宵,安享盛世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亂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寢。所幸今日皇叔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實乃天下蒼生之幸。」

群臣頓首,齊頌吾皇萬歲。

「我南征前鋒已至江左,萬事俱備,三軍待發。此番伐逆任重道遠,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當主帥之任。」蕭綦的目光掃過群臣,滿殿鴉雀無聲,子澹垂眸端坐,臉上不辨喜悲。蕭綦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上,「而今放眼滿朝文武,唯皇叔眾望所歸。」

子澹不語不動,蒼白的臉上毫無波瀾,似早已預見了這一刻的來臨。他是永遠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也只是以沉默來抗拒,而這沉默之下,卻已懷了赴死的決心, 殿外夜風吹動水晶簾,簌簌的清冷聲音,一下下敲擊在心頭。

殿上很靜,死一般的寂靜。蕭綦冷冷負手,一言不發,靜候著子澹的回答。

我望著子澹,默然咬唇隱忍心中焦急,卻恨不得奔上前去將他搖醒——子澹,沒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這定局。聖旨早已經擬好,猩紅的玉璽也已加蓋上去。此刻蕭綦還有耐心,還肯給你一線生機,只要你能順從,他便答應我不會奪你性命……子澹,求你開口,求你接受這旨意!

蕭綦的目光一分分陰冷下去,殺機迸現。

再不能拖延,我顧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時間滿殿皆驚,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終於抬眸,靜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動波瀾,淡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張,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子澹面前,眼角瞥見一道焦慮關切的目光,是宋懷恩。

此刻滿殿的人都在等著看,看我如何為昔日愛侶求情。

我雙手舉杯,直視子澹,微微含笑道, 「得皇叔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儇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子澹定定望著我,面孔在瞬間褪盡血色。我對他驚痛目光視若無睹,只將酒杯雙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讓的余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於他是生死相懸,於我卻是愛恨之隔。子澹終於伸出手,接過酒杯,指尖與我微微相觸,只頓了一頓,驟然仰頭,杯傾酒盡。

眾人齊聲高頌,「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我靜靜垂目而立,不看子澹,不看蕭綦,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讓世人皆當我涼薄無情,就讓子澹從此恨我……子澹,我只要你懂得,與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堅強的活著。從前是你告訴我,世間只有生命最為可貴,也是你告訴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請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聖旨下。皇叔子澹被拜為平南大元帥,宋懷恩為副帥,領軍二十萬,征討江南逆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