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傷疑

母親的靈柩終究沒有回宮,也沒有回到鎮國公府。她曾說過無顏再入皇陵,也不願歸葬王氏,無論親族還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終的歸宿。只有這遠離塵俗的慈安寺,是她余生所寄,也是最終神魂皈依之地。母親既已寄身佛門,再不會留戀塵世榮華,身後哀榮太過喧嘩,反而非她所願。

聞喪當日,諸命婦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禮;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眾尼舉行法事,一連七日七夜,為母親念頌超度。

最後的一晚,我素衣著孝,長跪靈前。

蕭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別母親最後一程。已是更深夜涼,他強行將我扶起來,「夜裡涼了,別再跪著,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愛惜!」我心中淒涼,只是搖頭。他歎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讓親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淚勸慰,我無力掙扎,只得任由蕭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親的靈柩,傷心無語。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邊,低聲向她稟報了什麼。徐姑姑沉沉歎了口氣,低頭沉吟不語,神色躊躇淒涼。我弱聲問她,「何事?」

徐姑姑遲疑片刻,低聲道,「妙靜在外殿跪了半夜,懇求送別公主最後一程。」

「誰是妙靜?」我一時恍惚。

「是……」徐姑姑一頓,「是從前府裡的錦兒。」

我抬眸看去,她卻垂下目光,不敢與我對視。徐姑姑知道錦兒的身份,卻只說是從前府裡舊人,顯然有戀舊回護之心,有意為錦兒求情。

宮中獲罪被貶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捨,不得隨意進出,輕易上不了山門,更不得踏入母親所在的內院。錦兒此番能進得寺中,托人傳訊,足見徐姑姑平日對她多有關照。我不願在此刻見到她,卻不忍在母親靈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憊地歎息一聲,頷首道,「讓她進來吧。」

那緇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緩緩步入,短短時日,她竟已形銷骨立,枯瘦如柴。

「錦兒拜見王爺。」她在蕭綦跟前跪下,並不朝我跪拜,語聲細若游絲,卻仍以從前的名字自稱,顯得十分核突。

蕭綦蹙眉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徐姑姑臉色也變了,重重咳了一聲,「妙靜!王妃念在舊日主僕之情,允你前來拜祭,還不謝恩?」

錦兒緩緩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來,「謝恩?她於我何恩之有?」

「妙靜!」徐姑姑驚怒交集,臉色發青。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多生事端,疲憊地撐住額頭,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來吵鬧的時候,退下!」

錦兒連聲冷笑,「今日不是時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時,莫非要等我死後化為厲鬼……」

「放肆!」蕭綦一聲怒斥,語聲低沉,卻令所有人心神為之一震。錦兒亦窒住,瑟然縮了縮肩頭,不敢直視蕭綦怒容。

「靈堂之上豈容喧嘩,將這瘋婦拖出去,杖責二十。」蕭綦冷冷開口,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衛應聲而入,錦兒似乎嚇得呆了,直勾勾盯著我,木然任由侍衛拖走。

及至門口,她身子猛然一掙,死死扒住了門檻,嘶聲喊道,「王妃與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鐵證如山,望王爺明察!」

我只覺全身血脈直沖頭頂,後背卻幽幽的涼。

這一句話,驚破靈堂的肅穆,如尖針刺進每個人耳中。眾人全都僵住,四下鴉雀無聲,只余死一般的寂靜,靈前縹緲的青煙繚繞不絕。我透過煙霧看去,周遭每個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樣清楚,有人震駭、有人驚悸、有人了然……唯獨,不敢轉眸去看身側之人的反應。

錦兒被侍衛摁在地下,倔強地昂了頭,直勾勾瞪著我,嘴角噙著一絲快意的笑。

她在等著我開口,而我在等著身邊那人開口。這個時候,無論我說什麼都是多余,而他只需一句話,一個念頭,甚至一個眼神……便足以將我打入萬丈深淵,將歷經生死得來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著錦兒,靜靜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無悲無怒,仿佛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艱難,比千萬年更漫長。蕭綦終於冷冷開口,漠然無動於衷,「攀誣皇室,擾亂靈堂,拖出去杖斃。」

我閉上眼,整個人仿佛從懸崖邊走了一圈回來。兩旁侍衛立時拖了錦兒,猶如拖走一堆已經沒有生命的爛麻殘絮。

「我有證據!王爺,王爺——」錦兒毫無掙扎之力,被倒拽往門外,兀自瘋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衛。當著母親靈前,當著悠悠眾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種子,往後流言四起,我將如何面對蕭綦,又置蕭綦的顏面於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釁,卻容不得她觸犯我最珍視的一切。

「你既有證據,不妨呈上來給我瞧瞧,所謂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開口,俯視她雙眼。

她雙臂給侍衛架住,恨恨道,「當日皇叔出征前,曾有書信一封命我轉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個中私情,王爺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凜,暗暗握緊了拳,卻已沒有猶疑的退路,「很好,呈上來。」

徐姑姑躬身應命,親自上前捏住了錦兒下頜,令她不得出聲叫嚷,一手熟練地探入衣內。錦兒身子一僵,面容漲紅,痛得眼淚然滾落,喉間荷荷,卻掙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沒有半分憐憫。徐姑姑是何等干練人物,她自幼由宮中訓誡司調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這看似輕松的一捏,足以令錦兒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錦兒,更為她傳話求情,卻不料招來這場彌天大禍。愧恨之下,豈會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從錦兒貼身小衣內搜出書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跡確是子澹筆跡,前事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剎那間,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說什麼……此去江南,手足相殘,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絕望之際寫下的書信,誤托了錦兒,被隱瞞至今,更成了錦兒反誣他與我私通的罪證。我心中痛楚莫名,卻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紙書函,捏在手中,無異於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轉身,沉靜地望向蕭綦,雙手將那封信遞上,「事關皇室聲譽,今日當著家母靈前,就請王爺拆驗此信,還妾身一個清白。」

四目相對之下,如鋒如刃,如電如芒,剎那間穿透彼此。

任何言語在這一刻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辯解;若心中坦蕩,又何需避忌。無愧則無畏,只是我實在累了,也已厭倦了無休止的忐忑擔憂,只覺疲憊不堪。他願信我也好,疑我也罷,我終究還有自己的尊嚴,絕不會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霧彌漫,心中悲酸一點點泅漫開來,蕭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漸漸模糊。只聽見他緩緩開口,語聲不辨喜怒,「無稽之事,本王沒有興趣過目。」

他接過那信函,抬手置於燭上,火苗倏然騰起,舔噬了信上字跡,寸寸飛灰散落。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大開殺戒,只命人將錦兒押回宮中訓誡司囚禁。

母親大殮之後,按佛門喪制火化,享供奉於靈塔。一應喪儀未完之前,我不願離開慈安寺,務必親自將母親身後諸事料理完畢。蕭綦政事纏身,不能長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風波之後,看似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他和我都絕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離去之際,默然凝望我許久,眼底終究流露出深深無奈與沉重——他那樣自負的一個人,從來不肯說出心底的苦,永遠沉默地背負起所有。只偶爾流露在眼中的一抹無奈,卻足以讓我痛徹心扉。子澹的書信終究在他心裡投下陰霾,既然再曠達的男子,也無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化解這心結,這其間牽扯了多少恩怨是非,豈是言語可以分辯。若要裝做視若無睹,繼續索取他的寬容,我也同樣做不到。或許暫時的分隔,讓彼此都沉靜下來,反而更好。徐姑姑勸慰我說,彌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靈藥。

數日之後,北邊又傳捷報,在我朝十萬大軍襄助之下,斛律王子發動奇襲,一舉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斷王城向邊境運送糧草的通道。這背後一刀,狠狠插向遠在陣前的突厥王,無異於致命之傷。彼時突厥王為報忽蘭王子被擒之仇,正連日瘋狂攻掠,激得我軍將士激憤若狂。蕭綦嚴令三軍只准守城,不得出戰。直待斛律王子一擊得手,立即開城出戰。三軍將士積蓄已久的士氣驟然爆發,如猛虎出枷,沖殺掠陣,銳不可擋。

突厥王連遭重創,頓時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死傷甚為慘重,終於棄下傷患,只率精壯兵馬冒險橫越大漠,一路向北面敗退。

朝野上下振奮不已,此前對蕭綦派十萬大軍北上之舉,仍存微詞的朝臣,終於心悅誠服,無不稱頌攝政王英明決斷。

我雖身在寺中,每日雖有內侍往來奏報宮中大事。阿越也說,王爺每日忙於朝政軍務,夜夜秉燭至深宵。

這日傍晚,我正與徐姑姑對坐窗下,清點母親抄錄的厚厚幾冊經文。驀然間,天地變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還是夕陽晴好,驟然變作瞑色昏昏,大雨傾盆。天際濃雲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風卷起滿庭木葉,青瓦木簷被豆大雨點抽打得劈剝作響。

我望著滿天風雲變色,莫名一陣心悸,手中經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簾,「這雨來得好急,王妃快回房裡去,當心受了涼。」

我說不出這驚悸從何而來,只默然望向南方遙遠的天際,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裡,閉門挑燈,卻不料這樣的天氣裡,太醫院的兩位醫侍還是冒雨而來,對每日例行的問安請脈半分不敢馬虎。兩人未到山門就遇上這場急雨,著實淋了個狼狽。我心中歉然,忙讓阿越奉上熱茶。

我一向體弱,自母親喪後又消瘦了些,蕭綦擔憂我傷心太過,有損身體,便讓太醫院每日派人問安。

「平日都是陳太醫,怎麼今日不見他來?」我隨口問道,只道是陳老太醫今日告假。

「陳大人剛巧被王爺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暫代。」

我心裡一緊,「王爺何事宣召?」

「聽說是王爺略感風寒。」張太醫抬眼一看我臉色,忙欠身道,「王爺素來體魄強健,區區風寒不足為慮,王妃不必掛懷。」

雨勢稍緩,兩名太醫告辭而去。阿越奉上參茶,我端了又擱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復又折回案後,望了厚厚經卷出神。

忽聽徐姑姑歎了口氣,「瞧這神思不屬的樣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個兒身上了。」

阿越輕笑,「太醫都說了不足為慮,王妃也不必太過擔憂。」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時緊時亂,本分不能安寧,眼看雨勢又急,天色漸漸就要黑盡了。

「吩咐車駕,我要回府。」我驀的站起身來,話一出口,心中再無忐忑遲疑。

輕簡的車駕一路疾馳,頂風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內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藥往書房去的醫侍。濃重的藥味飄來,令我心中微窒,忙問那醫侍,「王爺怎麼樣?」

醫侍稟道,「王爺連日操勞,疲乏過度,更兼心有郁結,以致外寒侵邪,雖無大恙,卻仍需調息靜養,切忌憂煩勞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親自接過那托盤,「將藥給我,你們都退下。」

書房門外的侍衛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燈影昏昏,我徐步轉過屏風,見案幾上攤開的奏疏尚未看完,筆墨擱置一旁。窗下,蕭綦輕袍緩帶,負手而立,孤峭身影說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藥盞卻再邁不開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開口。

夜風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長窗微動,他低低咳嗽了兩聲,肩頭微動,令我心中頓時揪緊。我忙上前將藥放到案幾上,他頭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將藥汁倒進碗中,柔聲笑道,「先喝了藥,再趕我不遲。」

他驀然轉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頭垂眸,慢慢用小勺攪了攪湯藥,試著熱度是否合適。他負手不語,我亦專注地攪著湯藥,兩人默然相對,更漏聲遙遙傳來。

他忽地笑了,聲音沙啞,沒有半分暖意,「這麼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為何偏偏有此一問,只得垂眸道,「內侍未曾說起,今日太醫院的人前來問安,我才知道。」

「太醫院?」他蹙眉。我低了頭,越發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連他病了也未能及時知曉,也難怪他不悅。

「你不是為了子澹之事趕回來?」他語聲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剛剛傳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風臨洲兵敗,賢王子澹陣前縱敵,令子律逃脫,自身反為叛軍暗箭所傷。」

一聲脆響,我失手跌了玉碗,藥汁四濺。

「他……傷得怎樣?」我聲音發顫,唯恐聽到不祥的消息從他口中說出。

蕭綦的目光藏在深濃陰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懷恩冒險出陣將子澹救回,傷勢尚不致命。」他盯著我,薄唇牽動,揚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只是賢王殿下聽聞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當場斬殺之後,在營中拒不受醫,絕食求死。」

一直以為我知他最深,豈知時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經不復當年。

我知道他是個柔若水堅如玉的性子,原以為放他在宋懷恩身邊,有個踏實強硬的人總能鎮得住他,好歹能護得平安周全,卻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決絕。

「怎麼臉色都白了?」蕭綦似笑非笑地迫視我,「還好那一箭差了准頭,否則本王當真沒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話聽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頭。我緩緩俯下身去,一片片撿拾那滿地碎片,默然咬緊下唇。

蕭綦陡然拽起我,揚手將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經摔了,你還能撿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只瓷碗,用得久了,也捨不得丟。」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卻濕潤,淚光模糊了眼前,「身邊宮人,帳下親兵,相對多年也會生出分眷顧,何況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子澹!我毀諾在先,移情在後,昔日兒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過想保他一條性命,安渡余生,你連這也容不下麼?莫非定要逼我絕情絕義,將身邊親人一個個送到你劍下,才算忠貞不二?」

一番話脫口而出,再沒有後悔的余地,哪怕明知道是氣話,也收不回來了……我與他都僵住,四目凝對,一片死寂。

「原來,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麼,所有的話都僵在了唇邊。

更漏聲聲,已經是夜涼人靜,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卻寒如三冬。

「時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開口,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轉眼間斂去了喜怒,將一切情緒都藏入看不見的面具之下,語意卻透出深濃的涼。

看著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觸手可及,卻似如隔深淵。我再也強抑心中惶恐,寧願他回頭、發怒、甚至與我爭執,都好過只給我一個冷漠慘淡的背影。我開始害怕,怕他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再也不會回來……所有驕傲或委屈,都抵不過這一瞬的恐懼,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膽怯。

我奔出去,踉蹌間掀倒了錦屏,巨大聲響令他在門前駐足,卻不回頭,身影依然冷硬如鐵。

「不許你走!」我陡然從背後環住他,用盡全力將他抱住。

捨棄了那麼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麼能再放手;傷害了那麼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個,又怎麼能再失去。

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我擁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軟了下來,良久才歎息道,「阿嫵,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傷痛難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語聲落寞疲憊,「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於我?」

我搖頭,失聲哽噎道,「你不會傷,也不會死!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

他轉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間透出蒼涼,「阿嫵,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覺他笑容倦淡,深涼徹骨。庭中月華如水如練,將碧樹玉階籠上淡淡清輝。

「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他抬起我的臉,深深歎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涼,比這更涼的,卻是我心。

「我讓你很失望麼?」我笑了,頹然放開雙手,「我做了什麼,讓你如此失望?」一直以來,我的努力和捨棄,他都看不到麼,卻只為了一句氣話,就這樣輕易地失望……難道我不是凡人,難道我就沒有累和痛麼?我搖頭笑著,淚水紛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驀然伸手挽住我,欲將我攬入懷中,我決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與王爺同室而居,望王爺見諒!」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頹然轉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頭料理母親身後瑣事,絕足不再回府。蕭綦來看過我幾次,彼此只作若無其事,相對卻是疏離了許多。徐姑姑看在眼裡,只當我們是拌嘴斗氣,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脫,借口母親身後諸事已了,賴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裡,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邊。自母親辭世後,我夜夜都從夢裡驚醒,夢中總有凶惡的妖物在追我,時常恍惚看見鮮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來了,他接到喪訊,已在回京赴喪的路途中,再過幾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數日,宮中長久無人主事,每日都由內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帶了徐姑姑回到宮中,住進了鳳池宮。

無論徐姑姑和阿越怎麼勸說,我始終不願回到豫章王府,不願和蕭綦冷漠相對,也不願去向往後如何應對,只是覺得很累。長久以來的猜疑,終於在彼此心裡結成了怨,結成了傷,結下了解不開的結。

子律的死亡,終結了這場戰爭,卻沒有終結更多的殺戮。

南方宗室一敗塗地,諸王或死或降,叛軍兵馬死傷無數,狼煙過處,流血千裡。南征大軍班師回朝,一並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親貴多達千人。

北境勝局已定,大軍一路攻入突厥,兵臨王城,擁立斛律王子繼位,大開殺戒,誅滅反抗王族。

突厥王敗逃西荒大漠,眾叛親離,被困多日,傷病交加之下,暴卒飛沙城,屍首被獻於斛律王帳前,曝曬城頭三日,不得殮葬。

我早知賀蘭箴的狠決,卻未料到他對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當日,我卻總揮不去月色下那雙淒苦而怨毒的眼神……賀蘭箴,終究還是魔性深種,將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報了平生大仇,接下來會不會就是蕭綦?

所幸,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唐競以鎮壓反叛王族,保護新君之名,屯兵十萬在突厥王城,挾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終究成為王座上的傀儡。這便是蕭綦早已謀定的大計,從此突厥俯首,永為我天朝屬國。

聽說忽蘭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爭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淪為攝政王階下囚徒,奔走傳頌攝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書卷,再沒有心思看書,只望了天際流雲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樓之上遙望他的身影……歲月似水,不覺經年。

徐姑姑悄然進來,笑意盎然,欠身稟道,「王妃,方才內侍過來傳話,王爺今晚想在鳳池宮傳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歎口氣,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蕭綦自然是有主動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執,再拂了蕭綦的心意。這幾天來,蕭綦忙於政事,仍時常來鳳池宮看我,卻從不開口言和,也不問我為何不肯回去,仿佛認定了我會如往常一般低頭認錯,求取他的寬容。或許看到我始終漠然無動於衷,他才漸漸焦慮,終於肯放下身段來求和。看著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張羅,燃起龍涎香,挑上茜紗宮燈……我忽然泛起濃濃悲哀,什麼時候,我也變得像後宮妃嬪一樣,需要曲意承歡,費盡心思,才能討好我的丈夫。

掌燈時分,蕭綦一臉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卻溫煦寧和。我正懶懶倚了繡榻看書,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並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裡,等了片刻,只得讓侍女上前替他寬去外袍。往常這是我親手做的,今日我卻故意視而不見。難得他倒沒有不悅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邊,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叫你等久了,這便傳膳吧。」

宮人捧了各色珍餚,魚貫而入,似乎特意為今晚做了一番准備,每樣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歡的口味。馥郁酒香撲鼻而來,一名宮人捧了玉壺夜光杯,為我們各自斟上。蕭綦含笑凝視我,眸光溫柔,「這是三十年陳釀的青梅酒,好難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卻與他灼灼目光相觸。

「我許久不曾陪你喝過酒了。」他歎息一聲,微微笑道,「怠慢佳人,當自罰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側首不去理他,卻不經意瞥見那奉酒的宮人,綠鬢纖腰,清麗動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聽蕭綦笑歎,「我竟不如一個女子吸引你?」

回眸見他一臉的無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與美人相比。」

那美貌宮人立在蕭綦身後,低垂粉頸,甚是嬌羞。我心中一動,從側面看去更覺此女眉目神態似曾相識,記憶深處仿佛有一處慢慢拱開……蕭綦已笑著舉杯,仰頭欲飲,我心念電閃,驀然脫口道,「慢著——」

就在我開口的剎那,眼角寒光一閃,那宮女驟然動手,身形快如鬼魅,挾一抹刀光從背後撲向蕭綦。變起倉促之間,我不假思索,合身撲到蕭綦身上,猛的將他推開。耳邊寒氣掠過,似已觸到刀鋒的銳利,身子卻陡然一輕,被蕭綦攬在懷中,仰身急退,只覺一股凌厲的勁力隨他揮袖擊出……碎骨聲,痛哼聲,金鐵墜地聲,盡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發生!

左右宮人驚呼聲這才響起,「有刺客!來人吶——」

那宮女一擊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頓時頭破血流,委頓倒地。

我這才回過神來,緊緊抓住蕭綦,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渾身虛軟,張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蕭綦猛的將我擁住,怒道,「你瘋了,誰要你撲上來的!」

我正欲開口,眼前忽然有些發黑,身子立時軟了下去。

「阿嫵,怎麼了?」蕭綦大驚。

左手隱隱有一絲酸麻,我竭力抬起手來,手臂卻似有千斤重,只見手背上一道極淺極細的紅痕,滲出血絲,殷紅裡帶著一點慘碧……眼前一切都模糊變暗,人聲驚亂都離我遠去,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他溫暖堅實的懷抱。

隱約聽到他聲音沙啞地喚我,我睜大雙眼,他的面目卻陷入一片模糊。

「當日,你問我會不會……」竭盡最後一絲清醒的意志,我闔眼歎息,「傻子,我的命都給了你,還問會不會……」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於我?

——是的,我會,我會拿自己的命來回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