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悲歡令(四)

  兩年了,沈度從東到西,從北到南,所有的神醫名士都找過了,但姬央依舊沉睡,華鵲束手無策,只能建議他到苗疆來找蠱。蠱能害人,亦能救人,也許苗疆的巫醫能有法子。

  但苗人的巫醫十分神秘而難近,好在他們這一任的聖女還是個天真的少女。

  然而這世上比天真少女遇到一個風流浪子更糟心的事便是遇到一個心有所屬還完全撬不動牆角的男人。

  尤其是當這個少女還有幾分本錢和本事的時候,就更為糟糕,總以為自己能贏,可到頭來越陷越深,輸得一敗塗地。

  不過雖然藍風鈴遇上沈度是一輩子的劫,但她的族人卻是將沈度奉若上賓。

  沈家八郎沈廉最後終於得到了沈度的消息,正是因為沈度助藍風鈴奪了神木教的權,讓她不至於淪為此任教主的玩物。

  聖女為神木教之精神首領,而教主則是實權在握,若一方勢弱還好,一旦勢均力敵那就是天生的仇敵。

  神木教雖然只是偏僻處之小教,但其震動之時也足以洩露沈度的行蹤。

  沈廉見到沈度時,沈度正挽著袖子在院子裡晾被子,大概是跟從前的差距太大,以至於來時滿懷悲憤的沈廉也忍不住張著嘴揉了揉眼睛。

  姬央用的東西,沈度從來不假手他人,哪怕只是蓋在那盒子上的被子,他也會親手洗。

  「六哥。」沈廉遲疑地喚了一聲。

  沈度的頭從被子後面探出,見是沈廉似乎並沒什麼驚奇,繼續拍打著被子將其展平。

  「六哥!你怎麼能做這些事情?」沈廉帶著委屈地又叫了一聲,在他心裡,他六哥的手拿刀執槍可,拿筆撫琴可,但絕對不是洗衣晾被之手。

  沈度展平被單後這才從容地走出來,招呼沈廉往院子裡的石凳上坐。

  兩年多不見,沈度並無什麼變化,只是氣度更為沉穩內斂,換句說話也就是更叫人看不清了。

  沈度看著一身素麻的沈廉,緩緩道:「是誰?」

  「祖母她老人家去了。」沈廉說完眼裡就開始流淚。

  沈度眼圈一紅,雖然剛才在被單後已經整理過情緒了,但驟聞此消息,依舊難忍。沈度從小就敬愛他祖母,若非出了姬央這事兒,那等感情一輩子也不會變。即使今日不同往日,但人的感情也並非說斷就能斷的,畢竟是血緣之親。

  「六哥,跟我回去吧,難道為了個女人,你連整個沈家都不要了?」沈廉見沈度紅了眼圈,心也就跟著軟了。

  「什麼時候去的,怎麼去的?」沈度問。

  「臘月裡就去了,你走之後她身體就一日壞過一日,是祖母臨終之前讓我一定把你找回去。」沈廉從胸口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沈度,「這是祖母給你寫的信。」

  沈度從沈廉手裡接過信,展信剛看,便聽沈廉道:「如果不是祖母讓我來找你,我們兄弟是絕不會來找你的!」沈廉話音裡帶著哽咽,語氣裡的凶狠被降低了不少。

  「我離開時就沒想過再回沈家。」沈度淡淡地道。

  「六哥,你真的,就是為了個女人,就那樣對祖母?」沈廉不敢置信地站起身。

  沈度平靜地看了沈廉一眼,「不是為了央央。只是不想再那樣做人了。當初在鬼山河,我本就該死了,是央央不顧危險救了我。」沈度抬起頭道:「還有你。她替我起出地宮秘藏,轉頭就被毒殺,這樣的沈家人做起來晚上怎麼睡得著覺啊?在知情人眼裡,誰還敢跟著沈家的人?」

  「你還是在怨祖母?」沈廉道。

  沈度沒有回答沈廉的問題,低下頭去看戚母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老太太的音容笑貌依舊還在眼前。

  「若璞,你週歲抓鬮時抓的是你祖父的上將軍印,你祖父當時笑言此子必興沈家。你幼時頑劣聰慧,乃是諸孫之最,次次闖禍的都是你,挨打的都是別人。四、五歲時已經忽悠了一眾小子在園子裡佔山為王,要你父親出師跟你對決,雖敗猶勝。乃父道此子大慧,美玉良質不可拘束。」

  沈度讀到此處,眼裡已有淚花,他父親對他最是寵愛,雖聚少離多,他卻是唯一騎在他脖子上拿他當馬的兒子。

  「從此間天便有人上門告狀,乃父在時一力為你扛著,替你上門謝罪,他不在時,祖母替你兜著。你六歲讀史,讀文景之治,言他日治世必有過之。八歲時,家中棋力最高的你三叔便已經不敢再讓你子,九歲時隨你叔父出征已有擒敵之功,批亢搗虛之議。十餘歲獨自出門歷練,行萬里路,我與乃母甚為不捨,卻不忍拘你,你遊歷南北,史觀古今,當初之大志如今可還在乎?」

  「我知你從小心有大志,每望你大哥、五哥,目中皆有羨豔。乃母已送走兩個兒子,對你生怕有所閃失,所以每每放任,盼你自流,以期長安,慈母之心昭昭,你誤她甚深。」

  「我知你鍾情安樂,卻也受制於安樂。和離而不離,我便知你為她已手腳俱縛。你之重情,為人乃義,為國卻是大忌。所以我欲殺之,以讓你心無旁騖,再無顧忌。」

  「然安樂純和美善,吾實不忍心毒鴆,亦怕你深恨於吾而不諒解,終改之以芙蓉液。」

  「而今七郎已去,平、青、兗俱失,四郎、八郎守幽、冀已是乏力,當今之世,守則被侵,退則被吞,無路可退。你之大志,乃父、乃祖之大業,你真忍心付之一炬?」

  「安樂恨你抱手旁觀,至舊國傾滅,她父母俱亡,然卻一力助你起出地宮秘藏,再自損名譽以救七郎,所謂何者?」

  「若璞,今日害安樂者已去,你還不願歸家麼?」

  信末,沈度的眼淚落於紙上,將墨跡暈開。

  「六哥,祖母從小到大就最是疼你。」沈廉自己也跟著抹淚,失了沈度,再失戚母,他就像人生沒了燈塔不知該如何行路一般,也是可憐。「六哥,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沈度將信重新疊好,收好,站起身走到院子面山的一邊,負手而立,良久才「嗯」了一聲。

  不是他答應得太過輕易,而是姜真的是老的辣。沈度身上有他父親的寄託,亦有姬央的寄託。老太太終於是明白姬央當初為何會不遺餘力地幫沈度起出秘藏了。

  沈度不是矯情的人,既然已經決定的事情,也就不必再演一些三請、四請的鬧劇。

  議妥了心頭大事,沈廉這才問道:「六嫂呢?她情況怎麼樣?」

  兩年多了毫無寸進。

  芙蓉液讓姬央成了活死人,連生命特徵也顯得若有若無。她的血液流動極其緩慢,連蠱蟲進去也因為無處遊走而死亡。

  巫醫跳完大神,只說神諭說時候未到。沈度素來不信這些,如今卻只能寄希望於鬼神。

  亦或者真要窮盡天下之力?

  沈度坐於床畔,摩挲著水晶盒中姬央的眉眼,「本想著若你醒來,我們便什麼也不管,同遊天下,我替你執韁牽馬,或許你還能原諒我一二。」

  沈度低嘆一聲,「我這一回去,你我怕是再無迴環餘地。」

  水晶盒裡的姬央似乎聽見了沈度的聲音,睫毛顫了顫。

  沈度激動地俯身過去,看著水晶盒裡姬央緩緩睜開眼睛。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裡漸漸蓄起淚水。

  沈度飛快地打開那機關鎖,這鎖他摩挲了無數遍,開了無數遍又關了無數遍,如今不過幾息就將那鎖打開了。

  沈度將姬央從盒子裡抱出,連聲問道:「你能動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巫醫。

  可是懷裡的姬央毫無反應,她的眼睛依舊安靜地閉著,唇角那一抹微笑依舊,先才的一切不過是沈度的幻覺而已。

  沈度茫茫然地並未及時將姬央送回水晶盒子,他低下頭親了親那因長久安眠而略顯蒼白的嘴唇,依舊柔軟,卻失了她鮮活的清甜。

  沈度貪婪地用鼻尖輕輕摩挲姬央的臉頰,他想她想得太厲害了,總幻想著也許他回去了,或許會氣得從盒子裡跳出來呢?

  然而姬央只是安靜地躺著。

  沈度的輕嗅漸漸變得用力,他一口咬在姬央的唇上,「央央,你還要睡多久?你這樣懲罰我,你自己也不好受,美景看不見,美食也吃不著,連熱鬧都湊不了了,你不覺得無聊嗎?

  沈度扣著姬央的身軀,恨不能揉進自己的骨肉裡,他將頭埋在姬央的肩頭,無力、無助雙雙湧上心頭。

  沈度的確想過姬央若不醒來或許更好,可是一日復一日地看著她才知道,哪怕她醒來後從此離他而去,也總比她這樣毫無生氣地躺在水晶盒裡好。她那麼愛笑愛玩的一個人,此生若一直居於此,讓沈度在奈何橋邊如何再見她。

  若沈度不想讓沈廉找到,沈廉就是再能幹十倍,也尋不到他。

  終究沈度還是唸唸不捨地將姬央重新放入了水晶盒子,俯身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緩緩地合上蓋子,將那鎖歸位。

  沈度離開時,藍風鈴一路哭著追著送他到了山下。

  沈廉一臉看好戲地模樣看著沈度,眼神裡全是好奇,他六哥為安樂公主而離開沈家,怎的卻又在這偏僻之地同一個美貌苗女牽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