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就是個慫貨。
一行人排了半小時過山車,好不容易輪到位置,我都把歡蹦亂跳的楚虎蛋綁牢實了,幾個學弟學妹還沒能把他給拽上車。
這貨頭上的帽子都被學弟搶走了,兩隻手臂一邊掛了一個學妹,還是死死攀著車站欄杆不鬆手。
「他不去算啦!」佩佩坐在我後面叫道。
「我要跟姐姐坐!我要姐姐!」楚虎蛋往後面擰腦袋撓爪子,添亂。
「學長我和你換位置吧,我陪虎蛋坐,」佩佩說,「哎,糖包子!現在學長陪你坐了,來不來?」
那貨聽到這句就跟貓炸毛一樣,一下子弓起背,差點把一左一右兩個學妹拽到欄杆上。
「哎!哎!你們還坐不坐了!趕緊的!」工作人員過來催。
「唐曉,過來吧。」我說。
他手略微鬆了鬆,彆彆扭扭地被幾個同學拽過來。我憋著笑問他,「怎麼?你還怕啊?」
他不說話,悶著腦袋搞了半天安全帶。我側身去幫他系好了。這慫貨如臨大敵一般雙手抓著前面的扶手,垂著腦袋一言不發。
我簡直憋笑到要內傷,還不忘提醒他前排那貨,「楚虎蛋!等會兒不准亂動!你唐哥哥就坐你後面,小心他揍你!」
楚虎蛋急忙把腦袋耷下去,作出一副乖乖聽話的模樣。
他不知道他後面的唐哥哥,手背上都冒青筋了,哪怕楚虎蛋現在一屁股坐他臉上,他也不敢挪窩兒。
我差點沒笑出聲,小聲安慰他,「別怕,閉上眼睛一會兒就完。」
唐曉低著腦袋弱弱地講了一句,「……」
「什麼?」
「帽子……」
「我給你收著,戴頭上風吹了。」
「嗯。」
他媽蛋老子第一次聽到他這麼病歪歪的說話,肚子都要笑痛了!
簡直想把他拎起來搓狗一樣使勁搓腦袋。
我還沒腦補完,車就動了。
沒一會兒就開始下滑。狠沖一段之後猛一個大圈!
女孩子們都開始尖叫,楚虎蛋坐在第一排,簡直是魔音催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爹有他這睥睨天下的一半氣魄,絕壁是中國區總經理。
這過山車我以前坐過,其實還好,三個大環圈之後面向山邊大俯衝一段,再轉了兩個圈,就差不多了。
轉到第二個圈上,連後面的幾個男生也開始尖叫起來,楚虎蛋還在那裡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再來!再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小子以後不是天煞魔星就是天煞呆逼。
及到後面對著大山俯衝的時候,一車人吼得我耳朵都發麻!唯一沒嚷嚷的就只有我和唐曉。
我最近幾年為人憋屈,不愛瞎吼,喜歡咬牙強忍,而唐曉……出乎意料地沉穩。從頭到尾低著頭坐在那裡一聲不吭,簡直要令我刮目相看了。
結果等車子停下之後,所有人都劫後餘生、嘻嘻哈哈地往外走,我剛要笑話他先前裝模作樣,就看到他滿手臂的青筋。
「唐曉?」我覺得不對勁,「怎麼了?」
我給他摳開安全帶,手剛往他肩上一拍,這小子手一鬆,翻了個白眼,撲通栽我懷裡了!
「唐曉!」
……
工作人員不讓他同學背他,說會壓著胸腔不好出氣。本來說要找個擔架給他抬出去,我嫌慢,一鼓作氣把這熊貨橫抱起來,就近運到了入口處的沙發上。
幾個工作人員開路,一群學生擋在周圍護送,無數遊客參與圍觀。老子一把老骨頭哢哢作響,眼角不斷抽搐。
你他媽什麼材質?!你他媽不是拎著板磚一揍五嗎?!你他媽不是一句話把熊孩子嚇哭嗎?!你他媽坐個過山車還能暈啊!楚虎蛋那慫貨樂得嗓子都笑啞了,結果你他媽嚇暈了?!
我他媽真是刮目相看!
遊樂園裡的醫護人員暫時還沒過來,幾個工作人員對著唐曉又掐人中又拍臉,楚虎蛋這熊孩子還在旁邊蹦來蹦去地瞎支招,「人工呼吸!叔叔給哥哥人工呼吸!電視說的!」
呼你個蛋!這個時候怎麼不叫你姐姐!
最後還是個老員工,找了杯冷水,嘩啦一下潑他臉上。這小子抖了一下,皺著眉頭把眼睛睜開了。
我站得近,他一睜眼就看見我,傻不啦嘰地呆呆看了好久,病歪歪地說,「帽子。」
帽你妹!個熊玩意兒!
幸好是沒出事,不然老子能內疚死,剛才哄他上過山車的正是老子。
再帶這種慫貨出來玩,老子跟他姓!
之後一行人只能分成兩撥,其他同學去玩什麼高空墜落啊大風車。我和佩佩帶著楚虎蛋和唐曉,兩個熊玩意兒,去動物樂園看熊。
楚虎蛋還要坐旋轉木馬和碰碰車。
我對佩佩挺歉意的,「太麻煩你了,虎蛋纏著你不放。」
「姐姐我要坐那個黃色的大馬!」楚虎蛋抱著她大腿。
「沒事啊,學長,我很喜歡小孩的,」佩佩笑嘻嘻的。
唐慫貨在旁邊插著飲管悶頭喝甜汽水,從「帽子」之後他就沒說過話。
佩佩帶著楚虎蛋上旋轉木馬,我跟他站在外面圍觀。這慫貨咕咕地把汽水喝完了,然後開始嘎吱嘎吱揉塑膠瓶。
「好點沒有?」我問他。
他被我突然說話嚇得明顯抖了一下,然後……突然轉身跑了。
我很無語地看著他跑到遠處垃圾桶扔了瓶子又低頭跑回來。
他像是籌備了一路,粗著嗓子特簡潔地說,「很好!沒事!」
「……」
你剛才跑過來跑過去的是在路上練習說話去了吧?
剛才喝飲料的時候手還發抖呢!
我伸手摘下他帽子,歪頭仔細看了看他死死垂著的臉,「你臉色不對勁,去坐會兒。我去給你買點兒吃的,熱狗還是雞腿?」
他垂著腦袋摸錢包,「都,都行。」
我把他錢包擋了,去給他買了雞腿和熱狗。他挑了熱狗,我就把雞腿留給楚虎蛋。
遊樂園裡東西真他媽貴得嘔血,一根雞腿頂老子五包泡麵。回頭得讓楚虎蛋他爹請吃飯。
他悶頭吃熱狗,一隻手還死死抓著他的帽子,好像那是什麼抵禦外界的屏障一樣。狠吃了幾口就被嗆住了,我把新買的一瓶水擰開遞過去。
「謝……咳……」他嗆著說。
「行了吃吧。」
佩佩跟楚虎蛋在旋轉木馬上衝我招手,他們排隊又玩了第二輪。
唐慫貨悶頭把一整條熱狗吃完了,又二話不說把楚虎蛋的雞腿給吃了,喝了半瓶水,打了個飽嗝。然後他就好像復活了一樣,突然拽得要死地粗著嗓子問說,「你下部戲什麼時候?」
「嗯?」我剛給近處一個小丫頭撿了氣球,還沒反應過來。
「你最近還拍了戲嗎?什麼時候上映?」
「七夕吧,」我說,已經習慣他說話的方式了。
「首映禮會不會在我們市?你去不?」
「不知道,」我說。這戲就年前拍那部,歷史戲,結局挺慘烈,我穿著破衣爛衫躺在屍堆裡,也算死之前有個大特寫了。
當然我不是那種演普通屍體的群眾演員。就一無關緊要的小配角,主角的跟班兒,前後可能有個十分鐘戲份,如果沒被剪。
「《綠野之上》?」他問。
我看了他一眼,有點驚訝,這戲還有四個月上映,宣傳是早開始了,但是基本上沒我什麼事兒。
「我關注你微博。」他說。
我差點被口水嗆住!
我微博沒申V,就一千來個粉絲,裡頭估計還有不少殭屍粉。上個戲製片方為了宣傳,要求每個演員都弄個微博發一發,我才隨便糊弄了一個。自己都不常上,偶爾做個記錄一樣發一兩條在片場的圖。
我閒了三個多月,那微博就三個月沒上去。
這他媽還知道我微博……
這小子向來是自說自話的,垂著腦袋結結巴巴地,「前,前年《夜哭》首映式,我,我新入社,社裡發了票。」
那個首映式我在。
「你在那兒見到我?」
「沒見到!」他粗著嗓子不高興地說,瞬間就拽起來了。
「……」好吧老子不插嘴了。
他又繼續結結巴巴地,說了老半天我才聽懂,他跟他同學一起去的,是個妹子,還是主角的鐵桿粉絲。妹子當時偷溜進後臺想見偶像,結果只看見我。
我記起來了,那妹子羞答答地問我主角在哪兒,我說已經走了,她就哭出來了。我還安慰了她兩句,看她像個大學生,就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我學校的學妹,結果還真是。
估計後來妹子跟他說了見到我,他又對電影裡我的角色印象深刻,這才跑去查我名字,然後粉上了。
多他媽難得的一個粉絲啊,老子感動得都要哭了。
為什麼是這個二貨而不是那個萌妹子啊,老子要哭成狗了。
瞎扯了幾句之後,我覺得兩個大男人坐在旋轉木馬旁邊說什麼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對你一見傾心這種話實在是太曖昧,力圖轉開話題。
「上次劇本是你一個人寫的?」
他立馬又緊張起來了,臉藏在帽子下面,悶悶地嗯了一聲。
「你還寫了其他嗎?」
「嗯。」
「寫很多?」
「嗯。」
這樣聊起來太費勁了臥槽,老子話題都要用光了,「你以後想當編劇?」
他悶了一會兒,粗粗地說,「我想當演員。」
「哦?」我笑笑,上次聚會時,話劇社裡好幾個學弟學妹都提過這句,也沒什麼,有夢想是好事,「你是中文系的?戲影文學?編導?」我們學校跟影視戲劇有關的就這幾個繫了。
他按了按帽子,小小聲,「……」
「什麼?」
「機電工程。」
「……」我眉毛一挑,張了張嘴半天沒擠出話。
「不適合。」他低著頭說。
「不,不會啊,」我趕緊說,「我覺得你挺有才,沒什麼專業基礎就能寫成這樣。」
「我參加了三年話劇社,」他說,「我看了很多電影,我都存了票根兒。」
我半天沒說話,他粗著嗓子自己給自己判斷說,「不夠。」
「不,我……」我張了半天嘴,「我也存票根兒。」
他突然抬頭看我,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眼睛,黑烏烏的,很專注。
然後他把腦袋又擰開了,「我有一百多張票。」
「我快八百了。」我說。
他又抬起狗腦袋看我,很震驚一樣,然後擰著脖子想了半天形容詞,「你真好,你是好演員。」
啊呸,那跟演員有毛線關係,那只能說明我是人傻錢多的呆逼觀眾。看多了爛劇的辛酸我會告訴你嗎。
佩佩帶著楚虎蛋玩了旋轉木馬又玩過山車,然後牽著他去動物樂園。我跟唐曉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其實摸清了這小子說話的套路之後,就比較好聊了。他只是思維方式跟常人不一樣,經常莫名其妙跳出一個別人意料不到的話題。而且不能被打斷,他一定要把自己那段說完了,才能接得住下一個。而且他一緊張就會把話說得顛三倒四,或者粗著嗓子企圖用最簡單的詞語說完。
我覺得他有點自閉症,但只是有點。
這無傷大雅,總得來說是個有趣的慫貨。挺好。
我有點期待下週四看他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