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七月六日 星期一

  「哥哥。」我打開七號房的門,對著還賴在床上的哥哥叫道。「奇米回來了呢,哥。」

  「奇米?那是什麼?」

  哥哥慵懶地翻了個身,抬頭看我。

  「奇米就是那隻貓呀。昨天,平坂和老太太不見的時候,牠也一起失蹤了。」

  「所以妳說,那隻貓回來了?」

  哥哥把身上敞開的睡衣合攏,吃力地坐起身。

  「是呀。剛才去洗臉時從窗口往下看,奇米在院子裡正逗弄著草葉玩。原來牠回來了。」

  「我們去問問。」

  哥哥眨眼間已穿好衣服,胡亂洗了把臉便走下樓去。院長夫妻站在候診室的電話旁,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母親嗎?昨天晚上最終還是沒回來。」

  敏枝回答我們的問題。

  「家有電話的親戚和舊識,昨晚全都打去問過了,但沒有人知道。今天早上,我又讓英一和家永護士到各地去找。如果實在找不到,恐怕就必須去報警了。」

  「可是,小貓不是回來了嗎?」

  聽到哥哥的話,夫人顯得有點不耐。

  「是啊,貓是回來了,這有什麼──」

  「牠是獨自回來的嗎?」

  「啊?哦,你說貓啊?不是,是來往的麵包店夥計抱回來的。昨天下午,麵包店的夥計看到小貓在廟的空地上徘徊,就把牠帶回家了。之後發現是我家的貓,所以今天一大早就把牠抱回來。」

  「您說的廟是哪裡的廟?」

  「就是勝福寺。在那邊──雖然就在隔壁,但從大門口過去得繞很遠。」

  兼彥院長指著斜後方解釋。哥哥沒說話,陷入思考,好一會兒他抬起頭。

  「您府上有防空洞吧?我聽悅子說的。」

  「有的,但沒有用過。」

  「能不能帶我去看一下?」

  兼彥院長和夫人瞪大了眼睛,我也不明白哥哥為什麼會提出這個要求。

  「那個防空洞的位置,就在勝福寺旁邊吧。當然,兩者之間一定有隔牆,但我是從距離來說。」

  「這麼說來,的確是沒錯。」夫人不太情願地承認,「那又怎麼樣?」

  「不,這只不過是我的想像。那個防空洞裡是否可能有條通往勝福寺的地道呢?如果真有此事,那平坂先生未從大門或後門出去的事實,便可以找到原因了,而且那隻貓有跟在人後面走的習慣,可以想像牠是隨著平坂先生進到地道去的。」

  「可是,我們的防空洞沒有那種地道!」

  「說不定是這樣,但還是去調查一下比較好。」

  「我明白了。」兼彥院長沉吟道。「這想法雖然出人意表,但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因為戰時很流行把防空洞築成地道──不過,連住在這屋子裡的我們都不知道,平坂先生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總之,調查之後就明白了。我們還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呢?」

  「你們在說什麼東西有沒有?」

  後面響起一個精神奕奕的聲音。是五號房的病人宮內技師。兼彥院長把哥哥的想法簡要地告訴他,技師誇張地揮手叫道:

  「那太有趣了。我也要參加這個探險。」

  他的聲音太大,以致護士和經過的病人全都聚攏過來。連在別院打掃的女傭都從中間門探頭進來看。百合的狀況似乎還是沒轉好,所以別院那邊一片悄靜。

  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室外,往防空洞的方向走去。

  「都已經經過這麼久時間了,這個防空洞還這麼牢固。」

  哥哥打量著洞口說道。

  「清川先生一定是個膽小的人。」敏枝夫人突然迸出這句話。

  「清川先生是誰呀?」

  「就是這房子以前的主人,他也是位開業醫生。」

  對話到此,哥哥率先鑽進洞內,我跟在後面,接著是好奇心強的宮內技師。洞裡應該和昨天一樣無甚變化,但可能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有種不太舒服的沉重感。我再一次仔細地觀察洞內。這裡約有兩公尺乘三公尺那麼大,如果用電車擠滿人的狀況來說,說不定可以擠進四十個人,但高度不高,哥哥的頭快要碰到洞頂。四個角都立著塗有瀝青的大柱子,地上則以混凝土固定。入口石階旁的土牆上挖了一個三十公分見方的四方形凹槽,看來像是放蠟燭用的。為了防止點蠟燭時,光從入口洩出去,用木板做成屏風那樣的隔板立在石階和凹槽之間,但已經半腐朽地塌了。那一帶的黑土牆整面都是蚯蚓挖的洞,看了讓人噁心。

  哥哥從剛才就好像用頭頂著洞,咔答咔答地發出腳步聲,來回踱著步子。

  「在這裡!」突然間,哥哥叫了一聲,「你看,聲音不一樣。」

  原來如此,用混凝土鋪設的地板上,有一個位置發出和其他部分不同的聲音。

  「手電筒。」哥哥說。

  因為那裡是防空洞最裡面的角落,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從口袋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手電筒,交給哥哥。

  「發現什麼了嗎?」

  兼彥院長從入口探頭進來,聲音有點緊繃。哥哥沒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子,在混凝土表面很謹慎地檢查。他的手突然動了一下。

  「哦!」

  宮內技師低聲喊道。地面一個角落好像被切開一般,被哥哥斜斜地拉起來,露出約六十公分見方的漆黑洞口。(附圖三)

  「做得真精巧。不注意的話還真看不出來。」

  哥哥欽佩地說。我摸了一下那個蓋子的木頭邊框,好像只有表面塗了水泥,所以比想像中要輕。宮內技師跑到防空洞口,向聚集的人們報告蓋子的發現,那得意的神情宛如在說明自己發明的新型機器。

  哥哥朝洞裡注視了半天,接著慢慢把兩腳伸入洞中。從膝蓋到腰、胸口、肩膀,最後連頭都看不見了。

  「等一等,我也要下去。」

  「好。」

  發出一聲悶悶的回應後,哥哥側身讓出一個位置。我學著他的動作,從腳慢慢滑下去。地洞下面大約是一個成人蹲坐的黑暗空間,前方有一條隧道延伸出去,只看到穿著開襟白襯衫的哥哥,拿著手電筒蹲著。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沒法騰出空間給我。

  「你也要下去嗎?」

  頭頂上響起兼彥院長的聲音。看來他也進了防空洞。

  「我也下去。」

  回答的是宮內技師。他雖然左手還包著繃帶,今天本來預備要出院的,因此顯得躍躍欲試。

  哥哥在隧道中蹲著前進。我跟在他後面,技師隨後也進來。

  「有點恐怖呢。」

  技師環顧洞裡,有點雀躍地大聲說道。

  手持光源的哥哥領頭,三人緩緩地在隧道中前進。這隧道一直保持一個人蹲著前進的寬度,水平筆直地延續。走了七、八公尺遠時,哥哥停住步伐,把手電筒斜打向上,抬頭觀看。

  「怎麼了?」

  「沒有。」

  哥哥搖搖頭,我們再次往前走。一開口說話,聲音就好像被周圍的土吸進去一般,變得很小聲。

  「這是什麼?」

  哥哥驀地說道。我從哥哥背後伸出頭,看見手電筒的光線中,有個白色的物體。一、二,共兩個。哥哥把光繞了一圈,再往前一步。那瞬間──

  「啊!」

  哥哥猛地往後退,撞到我身上。

  「是人,是老太太呀,悅子!」

  「老太太?」尖叫起來的不是我,而是宮內技師。

  「你是說那個失蹤的……老太太嗎?」

  「她死了。」

  哥哥輕聲說道。剛才看到的白色物體,是老夫人的腳。

  「快點出去,馬上通知他們!」

  哥哥的話讓技師連忙改變方向。要在狹窄的隧道倒退回去時,除了讓最後一個人領頭先走之外別無他法。我們慌慌張張地轉向防空洞,這時,哥哥在我耳邊悄聲地說:

  「走慢一點,慢一點。」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還是依著他的話放慢了步伐。驚慌失措的技師沒有發現我們沒跟上,一味地往前走。

  「就是這裡。」

  哥哥停下腳步,這裡就是剛才進來時,哥哥暫停的地方。

  「拿著,悅子。」

  哥哥把手電筒朝上交給我拿,自己從口袋中拿出一把小刀,打開刀刃,快速地將刀刃插入土牆的一處。他從土中挖出來的,是一個直徑只有五公分的圓筒型金屬罐。罐子表面印著類似藥名的英文字。哥哥把金屬罐的蓋子轉開,倒出裡面的東西,塞進口袋裡,然後把罐子在沾滿泥巴的褲子膝蓋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來的洞裡。從塞進土裡到恢復原狀只花了十秒鐘。

  「那是什麼,哥?」

  「不知道,先出去再說,快!」

  我們從防空洞的板蓋爬上去。

  「真的嗎?真的已經死了?」

  敏枝夫人激動地抓著哥哥的手不斷搖晃。

  「馬上急救的話,可能還有救!」

  兼彥院長聲音顫抖地說著,打算鑽到地道裡去,但哥哥阻止他。

  「不行了。我按過她的脈搏,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怎麼會死了呢?」

  「她是被勒斃的。不是用繩子,是用手。我只知道這樣,細節我也不清楚。」

  「如果是他殺的話,與其搬出屍體,是不是先叫警察來比較好?」技師說。

  「這怎麼可以!你是說就這樣把她丟在那洞裡嗎?」

  夫人大聲地斥問技師。

  「可是,搬動現場是大忌,線索可能因此丟失。」技師爭辯地說。

  「總之,先去看看現場的狀況再說。」

  兼彥院長和不知何時回到家的英一,一起進入地道,愛看熱鬧的宮內技師也跟隨在後。

  「我們得先去換衣服了,悅子。」哥哥說。

  我們回到七號房。

  進到房間,哥哥把門關上,內側用椅子頂著。這房間本來是為住院病人準備的,所以門上雖然有鑰匙孔,卻沒有鑰匙。

  哥哥從口袋中取出一個胭脂紅的皮製小盒子。

  「你怎麼知道這東西埋在土裡?」

  「我當然不知道啦。但因為只有那個部分的土故意抹平了,所以我覺得很奇怪。」

  哥哥用手指按下盒子上的彈簧,盒蓋啪的一聲打開,我們眼前突然閃現出美麗的光采,那是一隻漂亮的白金戒指,靜靜安放在純白天鵝絨墊上。戒指的前端則是一顆散放著白光的大顆石頭。

  「是鑽石呀。」

  哥哥喃喃說道。

  「是誰把它藏在地洞裡呢?」

  「不曉得。我只知道這東西是最近才埋進土裡的,因為金屬盒完全沒有鏽跡。恐怕埋不到五天吧。」

  「哥哥。」我壓低聲音。「你看,這會不會是百合的東西?那位小姐從前天開始就突然病倒,可是我看她不像是生病。那張臉好像在為什麼事苦惱,兼彥院長特意要幫她診斷,她卻連看都不讓他看,這不是很奇怪嗎?我說若是弄丟了這戒指,她不病也要病了。」

  「原來如此,這也很有可能。她現在在家嗎?」

  「應該在啊。聽說她向學校請了假,在家躺著。」

  「這可好。悅子,我們去找她,但是妳不能一去就把這玩意亮出來哦,知道嗎?我是從剛才那宗殺人案的角度來看的。」

  我從院子繞到別院。家裡的人全都集中到防空洞去了,別院裡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雖然是夏天,但百合房間的拉門還是關得緊緊的,安靜無聲。

  「百合小姐。」

  我在門外叫她的名字,心頭突地一驚,倒不是看到了什麼,只是感覺到有什麼動靜,像是有人嚇了一跳。我走上緣廊,使盡力氣拉開拉門。當時為什麼會如此大膽,做出這麼失禮的舉動,現在想來還是無法理解。或許是才剛看到可怕的景象,因此對危險的直覺特別敏銳的關係吧。

  拉門一開,映入眼簾的是身著睡衣、一臉煞白的百合。

  「啊,不可以!百合小姐!」

  說時遲那時快,我已經先抓住百合,從她手上把小玻璃瓶奪下來。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我責罵似的說。百合愣怔地看著我的臉,俯倒在榻榻米上哭了起來。

  「百合小姐,妳說呀,為什麼想尋死?快告訴我──」

  但是,她只是抗拒地搖搖頭。

  「妳不肯說嗎?那也沒關係,但是請妳無論如何回答我這個問題。百合,妳見過這個盒子嗎?」

  百合微微地抬起頭。她眼睛瞪得大大地,直到現在我都還覺得,那對眼珠子就快要跳出來似的。她猛地伸出手,想從我手上搶過那個盒子。我想也沒想便將它藏在身後。

  「不能給妳。妳得先回答我的問題。這個,是誰的東西?是妳的嗎?」

  「是我的。那是我死去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裡面是什麼?」

  「戒指。白金指環鑲了鑽石。盒子背面還有一行很小的燙金文字,寫著F.C.M.1878。」

  我點點頭,把盒子塞進她手裡。

  「這,在哪裡找到的?」她喘息地說。

  「不知道。是我哥哥找到的。」

  「那麼,只有妳和妳哥哥知道嗎?悅子,拜託妳,戒指的事別對任何人說,求求妳。」

  「可以啊,如果妳跟我約定,不會喝下這瓶藥的話。還有,百合,妳能不能告訴我,妳是在何時、什麼地方把這戒指搞丟的?」

  「我會說,但不是現在。我頭好疼──等冷靜一點,去向你們道謝時會告訴妳的。現在能不能讓我獨自靜一下?」

  我考慮了一會兒之後,站了起來。

  「好的,我相信妳。那妳多保重。」

  我特意沒說出老夫人的事,便離開了。她的房間距離防空洞最遠,一定還不知道這回事。

  一邊穿過院子,我心裡突然不安起來。於是再次回頭,從曬著幸子尿床的被子後探出頭看,這一看令我差點叫出聲來。那個自稱頭疼、想冷靜一下的百合,不正提著學校的書包,從後門出去嗎?她似乎十分心急,一邊走一邊看錶。走出後門,便加快腳步不見人影了。

  防空洞那邊,老夫人的遺體正要被運出來。可能是有人報警,來了兩名制服警員。老夫人穿著我昨天看到的細箭羽紋單衣,腰帶也綁得很整齊。屍體旁邊有個東西,是紫色的縮緬綢方巾,與一雙簇新的木屐,很整齊地擺在一旁。

  「你能預估死亡時刻嗎?」

  其中一位警官回頭看著兼彥院長,院長臉色發青地朝屍體瞄了一眼,立即轉開視線。

  「可能已經經過一個晝夜了。如果檢查胃的內容物,應該會更正確。解剖的部分,可以由警方效勞嗎?」

  「那是當然的。」

  他們交談之際,警視廳的車子到了。警方宣布接下來要開始詳細地搜查地道,並且檢查指紋,我雖然不願意,但也只好遵從命令,跟其他人進到屋裡去。

  刑警問了三打以上的問題,把結果一一記錄到手冊中。

  「最後看到被害者的是誰?」

  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在心中小小地吶喊:就是我。哥哥從後面戳了戳我的背。就算他不這麼做,我也早就打算把雜物間的事坦誠以告。我幫老太太從雜物間脫困的事實,他們遲早會從幸子口裡聽到。那個時候,我的立場會更加困窘。我往前一步,打破沉默。

  「我有看見她。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最後一個人,我想應該是昨天下午大約一點五十分或五十五分吧。」

  「在哪裡看到?」

  皮膚微黑的胖刑警,張著圓睜睜的眼睛盯著我的臉。我便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兼彥院長和敏枝夫人大吃一驚,眼帶埋怨地瞪著我。

  「之前是我忘了,因為我不曉得它有這麼重要。」

  我支支吾吾地解釋。事實上我不認為自己早一點把雜物間的事說出來,就能救可憐的老夫人一命。從這層意義來說,隱瞞這件事,我幾乎沒有感到任何良心上的苛責。但是這並不表示,我有夠厚的臉皮、夠強壯的心臟,足以面對傷心的家屬。因此當人群後面發出的聲音引起眾人注意時,我真的覺得得救了!

  聲音的主人是小山田澄子太太。

  「若是這樣,那可能是我吧,警察先生。我應該才是最後看見這家老太太的人。」

  小山田太太臉頰脹得通紅,排開左右的人,走到候診室的正中央。然後,她亢奮地拉高聲量說:

  「我真的看見她了,從洗手間的窗口──老太太抱著一個用紫色方巾包著的、這麼大的四方形物件,從那邊的門口出去。然俊,她通過洗手間的窗台前,往左方走過去。」

  「妳說的門口,是哪裡的門?」

  刑警環顧四方尋找門的位置。

  「不,不是這裡的,是從洗手間窗口看得到的門。」

  小山田太太忙不迭地解釋。而我立刻就明白,她指的是那個雜物間側邊的門。但是,刑警不了解這棟房子的構造,不得不實際從「洗手間窗口」伸出頭去,才能確定該門口的位置。

  「那麼,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回到座位,繼續詢問小山田太太。

  「大約是一點五十七分左右。」

  小山田太太很有自信,挺起胸膛答道。

  「一點五十七分,記得真細,妳怎麼能這麼確定呢?」

  「我很確定。那個時間我記得非常清楚。原本我在那時候下樓,想請護士幫我們打開太陽燈〔註:以紫外線在醫療上幫助健康的人工水銀燈。〕。但在途中,我去洗手間,用那裡的水龍頭洗手時,就看到老太太了。後來,我想到診療室去──一向都是在診療室開太陽燈的──去到那裡,聽到哪裡的收音機在說『空中討論會到此結束』,然後我就聽到報時聲。因此,我才想到今天是星期日,是太陽燈休息的日子,於是轉身回到自己房間去。空中討論會結束的時間固定是兩點。每個星期日的下午。也就因為如此,這個時間絕對是不會錯的。」

  「原來如此。那麼,被害者的服裝呢?」

  「你說老太太嗎?她穿著黑灰色箭羽紋薄衫,繫暗紅色腰帶。沒有撐傘,而是抱著這麼大的紫巾包袱。」

  「太太,妳看到屍體了嗎?」

  刑警尖銳地問道。小山田太太誇張地伸長脖子。

  「我嗎?我才沒有呢。我連看到老鼠屍體都會嚇得發抖。死人的樣子,就算你送我紅包,我都不敢看。」

  她取出華麗的格子紋手帕,擦去鼻頭上的汗水。

  「其他還有人看到帶著包袱的被害者嗎?」

  刑警朝全體群眾環視了一遍說。

  「沒看見。我的房間在洗手間正上方,但那個時間,我跟同房的桐野先生在下象棋。」宮內技師說。

  「我想我那時應該在診療室,但可能在閱讀昨天寄到的醫學雜誌。」

  兼彥院長說。結果,看到老夫人抱著包袱身影的人,除了小山田太太之外,沒有別人。她對於自己是最後目擊者這個事實,似乎有些沾沾自喜。她努力閉緊難忍喜悅的嘴唇,一個人退回後面去。

  訊問仍然繼續在進行。刑警對仁木雄太郎推理出地道存在的經緯,非常有興趣──似乎還有更多的懷疑吧,但哥哥一副局外人的表情,想必昨天一整天他都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但是,若要說吸引刑警更多注意的事件,那就是平坂勝也的失蹤了。因此我們必須再次各別說明最後看到平坂的場所與時間。但是結果,所有確認的事實,都不出昨天我從野田那裡聽到的範圍。

  刑警為求慎重,命令部下搜索二號房。二號房在平坂夫人離開後,成為車禍住院的大野小姐的病房。昨晚雖然讓我們受了不少驚嚇,但她的傷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她欣然同意警方搜索房間,但是搜索了半天,還是徒勞無功。平坂在那個房間所有的東西,都已被清子夫人收拾得一乾二淨了。

  關於密室的存在,在場者沒有一個人知道。建造這個防空洞的清川醫師,和勝福寺的前住持當然是知道的,但兼彥院長是透過友人買下這棟房子,和清川醫師並不認識,現在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只能把仲介友人留下的聯絡方式交結刑警。

  正好這時,一位年輕的警官拿著紙包的什麼東西,從外面進來。這位去追殺人犯未免可惜的英俊青年,全身沾滿了泥巴和蜘蛛絲,令人很不忍心。他走向正前方的刑警,在他耳邊說了些悄悄話,然後把紙包交給他。刑警點點頭,打開紙包。一時間,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張髒汙的茶色紙包上,彷彿看著一條會跑出鴿子的手帕。裡面放的是一支象形菸斗,和沾滿泥巴的金屬罐。

  「有誰看過這個罐子?」

  眾人不約而同地搖搖頭。其中搖得最厲害的,看起來似乎是我。站在一旁的哥哥,眼神漠然地看著金屬罐。

  「那麼這個呢?」

  「那是平坂先生的菸斗。」人見護士說。

  「那位先生早在醫生允許之前,就用那支菸斗吸菸了。」

  野田護士也跟著附和,她顫抖著回答,那是平坂先生從玄關出去時吸的菸斗。

  「這麼說,那位小姐也看見了囉?」

  刑警把視線轉向我。

  「我記得是跟那支同款式的菸斗,但是因為我沒有拿過來看,所以不能確定是不是完全一樣。」

  我一回答,站在左邊的英一回過頭遞了一個微笑,那是一個譏諷的笑。我有點惱火。

  就在這時,鈴聲響了。野田走到電話前面,我沒對她太注意,但下一秒鐘卻被野田的尖叫聲嚇得回過頭。尖叫?那恐怕是連尖叫二字都無法形容的聲音。她自己後來只能回問了一句:「你是平坂先生嗎?」──離她最近的宮內技師跑到她身邊,端詳她的臉,然後大聲地傳達野田囁嚅說的話。

  「她說是平坂打來的。」

  刑警把電話搶過來,但立刻又沒好氣地回頭。

  「掛斷了。」野田哭喪著臉說。

  「他到底說了什麼?」

  「他說:『是箱崎醫院吧。』然後又說:『我是平坂,如果醫生或太太在的話……』我突然覺得很害怕……」

  「這不就糟了嗎?突然發出那種莫名其妙的聲音。」

  兼彥院長氣急敗壞地罵道。

  「對方也太過分了,那個人總是這麼我行我素。」人見護士憤憤地說。

  「他一定以為我們還沒有發現屍體,所以才這麼泰然自若,但是這邊接電話的氣氛有些詭異,所以便匆匆掛了電話。」

  宮內技師自信滿滿地說。

  「話說回來,被害者所持的四方形包袱,裡面放的究竟是什麼呢?你們有沒有印象?」

  院長夫婦聽了刑警的話後,互相對看思索了一會兒。

  「我沒印象。檢查一下母親的物品後,或許會知道。她平常用的物品都放在裡面的小房間,其他的雜物應該在雜物間。」

  「那麼我們先去雜物間看看。」

  刑警和家屬一起往別院走去。

  「那個金屬罐和菸斗會放在什麼地方?」

  小山田太太抓著身邊的人反覆問著這個問題。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家永護士從玄關走進來,表情驚訝地問道。她接下敏枝夫人的指示,到外面去打聽老太太的消息,所以今天穿著灰色套裝,拎著洋傘。

  「老太太過世了。被人殺死的,好慘哪。」

  人見向她說明。

  「怎麼會有這種事!我不相信。」

  「是真的。警方一直調查到現在。他們說外出的人回來之後,要接受盤查。你和百合都是。」

  「百合小姐不是生病在家休息嗎?」

  家永訝異地問道。

  「可能自己一個人到學校去了吧。她明明早飯也沒吃,一直躺著呢──可是剛才發現百合竟然不見蹤影,太太都快昏倒了。打電話到學校去,她正好端端地在上課呢。告訴她老太太出事了,她大受驚嚇,說要馬上回來。現在應該快到家了。」

  護士和病人們還在繼續議論紛紛,我和哥哥則回二樓去了。

  ※※※

  我一直急著想在那天找個機會攔住百合。未曾得知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就把那只戒指藏起來,讓我好像成了幫凶,不由得心情惡劣起來。最重要的是我對她真的非常生氣。雖然她沒讓別人知道,但她發動自殺未遂事件,後來用哀痛的態度拒我於千里,自己卻彷彿沒事地到學校去,這到底是什麼心理?那時候,如果我把老太太橫死的事告訴她,她說不定還會採取更奇怪的行動吧?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弄得我如此心情大亂,實在是──我一個人氣憤難平地在房裡來回踱步。

  「悅子,來一下。英一到門口去拿郵件,我們去問問他事情發展得怎麼樣了。」

  哥哥從門口探頭進來,向我招招手說。這已是下午三點以前的事了,我跟在哥哥後面步出房間。

  我們兄妹倆在院子裡漫無目的地走著,向英一詢問詳情。

  「解剖的結果,剛才終於知道了。」他好像在談大學裡解剖學的實習課一般,以冷靜的口氣繼續說道。「死亡的時間,是午飯後的一個小時到一個半小時。昨天我外婆是十二點四十分左右用完午飯,所以死亡時間正好是下午兩點左右。死因是扼殺──用兩手將她勒斃,但光是這樣仍無法了解凶手的性別。再怎麼說她都是個老年人,若想殺她的話,不用很強壯的人也能下手。」

  「紫巾包袱裡的東西,知道是什麼了嗎?」

  「哦。那個啊,大致確定了。在外婆的物品中,有一個茶壺不見了。那是一個大約這麼大的圓茶壺,放進桐木盒的話,正好成為三十公分的立方體,跟那個忘了叫什麼名字的女病人的證詞完全吻合,而且香代說,前天打掃雜物間的時候,還看到它收在角落的櫃子裡。」

  「那是一件相當有價值的東西嗎?」

  「不是,東西本身好像並沒有什麼價值。江戶時代中期的作品,現值兩萬五千圓。以前我記得聽外婆提過,但我對那種東西沒什麼興趣,可能記錯了也說不定。外婆也並不是很有興趣,是去世的外公有此嗜好,收集起來的。戰爭結束後,一個兩個地全賣了,現在幾乎沒剩幾個。」

  「菸斗和金屬罐呢?」

  「金屬罐聽說是埋在地道裡的。雖然不知道是誰埋的,但好像事出緊急,土堆的樣子幾乎一眼就能看出與其他部分不同。你沒有注意到嗎?另外,菸斗掉在勝福寺的地板下。那條地道的出口就開在寺廟大廳的地板下──空襲時只要掀開榻榻米就能躲進去。那時的和尚怕死,跟醫生商量後開鑿的,雖然是個大笑話,但現在廟裡的住持換了,只有一個耳背的老和尚住在裡面。他完全不知道地道的事,地道出口的蓋子被掀開,看起來是有人出去的痕跡,但菸斗落在離出口三四公尺遠,也沒有驗出指紋。」

  「腳印呢?」

  「好像沒看到。原本這一帶的地勢就比較高,而且地質含砂量多,排水性極佳。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個防空洞和地道也不會保存得那麼完整。」

  「原來如此。但是,平坂從寺廟的地板下爬出來的時候,應該全身沾滿泥巴和蜘蛛網,髒兮兮的吧,難道沒有人看到他嗎?」

  「就目前的狀況嘛──只有住在寺廟對面的前陸軍少將說,昨夜很晚的時候還聽到汽車聲,但我認為,它和這次的事件有沒有關係,還令人存疑。已經到計程車公司去清查了,汽車這個部分應該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吧。」

  「寺裡的住持沒有聽到汽車的聲音吧,如果他耳背的話──陸軍少將又是什麼樣的人?」

  「他好像叫吉川吧。我沒有跟他打過交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也不清楚。」

  「那位叫平坂的人,據說他不是經營古美術品或古董出口嗎?」

  那時,我衝口說出這話,英一微微頷首說:

  「是有這麼聽說。警方似乎也認為,外婆與平坂約定交易那個茶壺,兩人在防空洞裡會合,而平坂殺了外婆,搶走茶壺逃走。」

  「你外婆認識平坂先生嗎?」

  「這一點,我完全無法想像。我父母也說,他們兩個應該不認識。」

  「你認識他吧?」

  哥哥突然面色嚴肅地看著英一的臉,他吃了一驚,但仍回答:

  「你說我認識誰?」

  「平坂先生,或是清子夫人?」

  「兩人我都不認識啊。」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和妹妹第一次拜訪府上時,你在門口是第一次遇見他們囉?」

  「門口?啊,的確有這回事。不,也不能算是第一次遇見,之前也見過他們。不過,那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嗎?」

  「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是問問而已。所以,你自己也同意警方的說法,認為平坂先生是殺人犯嗎?」

  「很遺憾,我沒有像你們那麼高明的推理能力。先告辭了。」

  英一說完,轉身就走回屋裡去。這時,有道人影正往門的方向走去,手上拿著一張小紙條。

  「是百合。」

  我和哥哥蹲在門旁的丁香樹後,百合從我們眼前通過,走出大門。

  在轉角的牆邊,我們追上她,拍拍她的肩膀時,她嚇得跳了起來。可能是她沉浸在思緒中,沒注意到我們接近。

  「妳還好嗎?」哥哥靜靜地出聲叫她。「先前那宗失竊事件,可不可以跟我們說明一下?」

  出乎意料地,她沒拒絕,低著頭開始說話。

  「那個戒指的事,我一點線索也沒有,也不知道是何時弄丟的。」

  「什麼時候發現弄丟的呢?」

  「星期六,從學校回來的時候。那只戒指連同盒子放在一個雕花木盒裡,收在書櫃的抽屜中,但不知道何時已經不翼而飛了。」

  「抽屜的鑰匙呢?」

  「沒上鎖。但是那個木盒做得非常複雜,不知怎麼開的人,如果不把整個盒子破壞,根本沒辦法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但盒子還是好好的。」

  「有哪些人知道打開那個盒子的方法?」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那是我過世的父親送給我的,所以我沒教過任何人開法。」

  「戒指之外,還有別的東西不見嗎?」

  「沒有,只有戒指。啊,這麼說來,有一個除毛霜的空罐子不見了。我雖然沒留意,但剛才刑警問我,有沒有見過這個罐子,害我嚇了一跳。」

  「那是妳的罐子嗎?當然,妳也老實告訴刑警了吧?」

  「沒有,我又不知道那罐子在哪裡,他們若是懷疑我知道卻忘記了,那多麻煩哪。」

  「可是,如果真的沒印象,就坦白說出來比較好,不是嗎?府上的人萬一想起來那罐子是妳的,說不定會說出來。到那時候,妳的立場反而更麻煩。」

  「沒關係。我用除毛霜的事沒讓任何人知道,只有告訴被殺的祖母。空罐子也是藏在放內衣的抽屜最底層。」

  「但是,事實上,有人把那空罐拿出來的吧?還是說現在妳的空罐還藏在內衣底下,他們拿的是另一個罐子?」

  「不,那是我的罐子沒錯。我回房間找過,空罐真的不見了。」

  「對吧?既然有這麼奇怪的狀況,就該老實說。第一,像妳這麼年輕的少女,想要騙過經驗老到的刑警,根本是異想天開。說不定他們已經開始懷疑妳了。」

  「那絕對是沒有問題的。」百合用充滿自信的堅定口氣說。「多年來,我一直訓練自己不將心裡所想的事表露於外。不論他們把什麼東西丟到我面前,我都有信心不會露出馬腳。」

  「好驚人的自信。」

  哥哥苦笑地低語。百合帶著輕蔑的口氣,冷冷地說: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女孩吧。但是,你如果跟那些從來不在乎你、不疼愛你,也不想了解你的冷酷家人一起長年生活的話,一定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的。就算自己心裡的一個小角落,都不想讓人發現。」

  「那是妳的偏見呀,百合。」哥哥溫柔地勸慰她,「妳姑丈和姑姑對妳的用心,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當然,他們沒法像親生父母那麼疼妳,但要求他們做到那種地步,未免強人所難。而且妳過世的祖母,不是一向都疼妳疼到心坎裡嗎?」

  「只有祖母是真的疼我。」百合的眼眶中驀地盈滿了淚水。「她卻遭到那樣的毒手。如果你是平坂,我現在一定撲上去咬斷你的喉嚨。」

  「對了,百合,戒指丟失的事,妳沒有跟家人說嗎?」

  哥哥沒有回應百合的話,又問道。百合點點頭。

  「那是當然。我怎麼會對姑姑他們說──他們一定會罵我沒用。」

  「那祖母呢?」

  「我也沒對祖母說。我怕她擔心呀──對不起,我要走了,他們要我打電報給親戚們。」

  百合看起來有些慌亂地向我們鞠了個躬,便向郵局的方向跑去。

  「真是個叫人頭痛的小姑娘。」哥哥再次苦笑。

  「如果她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就表示我們現在聽到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能相信。」

  我們回到屋裡,在藥局入口處與家永護士相遇。

  「真是太可怕了。仁木小姐。」她主動向我攀談。「老太太被殺的時間,據說是昨天下午兩點。我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就像平常那樣。」

  「是的,剛好就在兩點前後。午飯的一個小時或一個半小時後。」

  「欸?妳聽誰說的?」

  「英一說的,他把解剖的結果和其他消息都告訴我們了。」

  「那個人說的?」家永像是吃了一驚,眼鏡閃了一下光。「那個脾氣古怪的英一,居然會跟你們說那些事?如果是敬二,那倒是不用問,他都會主動說。」

  「老太太去世了,敬二都不回來嗎?」

  「誰知道。」家永有點不屑地嗤了一聲。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壓低聲音說:「老實說,根本沒想通知他吧──說不定他看到新聞就會回來的。」

  「為什麼說不想通知他呢?」

  「因為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呀。院長和太太為了他,不知費了多少苦心,他看起來很聰明,數學和作文一向名列前茅,但是他愛冒險,性格又衝動,中學的時候開始認識了一些壞朋友,到處惹事生非,讓父母傷透腦筋。院長本想把他和英一都培養成醫生,不時責備或是鼓勵,但他一點都不想用功。後來他提出一個條件,如果能進醫大,就讓他住在朋友家裡。今年春天他好不容易考進大學,就搬到中野的朋友家去住了,不過聽說他又從那裡搬出來,現在不知去向。」

  「學校怎麼辦呢?」

  「怎麼辦?他好像從來沒去過學校呢。不過他倒是個開朗、親切的人。」

  哥哥心不在焉地聽著,但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改變了話題。

  「請問一下,家永小姐,我有一件事想不透。假設老太太和平坂先生約在防空洞見面,他們是怎麼聯絡的呢?平坂在昨天以前一直沒出過病房,老太太幾乎沒來過醫院,不是嗎?」

  家永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興致勃勃地說:

  「寫信的呀,寫信。」

  「信?」

  「老太太一定是寫信給平坂,告訴他時間和地點。雖然他們之前是否在哪裡見過面、談妥這筆交易,還沒有查清楚就是了。」

  「那封信找到了嗎?」

  「沒有,但這是清子夫人想到的。結束這裡的調查後,刑警馬上就到平坂家,追根究柢地訊問。聽說昨天上午郵差送去一封信,平坂拆了信讀完之後,也沒讓夫人看,便收進衣袖裡去了。後來就急急把夫人遣走,要她快點回家去。」

  「那封信是誰向郵差簽收的呢?」

  「我跟妳說啊,仁木小姐,就是我。在警察又回頭來詢問這點以前,我壓根兒都忘了,但昨天上午的郵件,確實是我簽收的。郵件來得很多,雖然我記得不太清楚,可是經他們一提醒,我就想起來了。白色的長信封,信封上寫得一手好字──他們把老太太的筆跡拿給我看,問我一不一樣,但是我也沒法確定。」

  「寄件人呢?」

  「沒寫。我沒留意到,是清子夫人說的。」

  「所以,那封信現在到處都找不著?」

  「就是呀!我現在腦袋裡一團混亂呢。」

  家永粗嘎的聲音拉高音調地說。

  白天燠熱的空氣,直到太陽西沉後也沒有減弱之勢。八點左右,我和哥哥到附近的澡堂,歸途中繞到勝福寺的大門邊。它和箱崎醫院雖是共用一片木板牆的鄰居,但大門卻開在相反的方向。兩家都有寬敞的占地,從大門口正式拜訪的話,好像得走七十公尺左右。

  就隱匿在東京郊外住宅區的寺廟來說,勝福寺算是中等大小,除去箱崎醫院木板牆的那側,周圍都以水蠟樹的籬笆環繞起來。不過那些樹籬笆似乎也沒整理,任其叢生。我們正考慮著要不要進去,才發現從任何角落都能進出寺廟的院子。從寺廟前面朝門口往右走一段路,是一條平緩的坡,寬敞的柏油路延伸到坡上。吉川前陸軍少將的家,就在坡頂往下約三分之一的地方。雖說是在寺廟對面,但其實隔了一段距離,不過,就寺廟大門來說,的確是最近的住家。

  屋前有一塊小空地,一大株繡球花愣愣地伸展著枝枒。旁邊有兩名男子搬出長椅,就著街燈的光在下棋。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快退休的小公務員,頭頂近禿身材矮胖,另一個毫無疑問一定就是那個「將軍」,年過七十,但肩膀寬闊,上身挺直,粗壯的手腕令人想到年歲已高的櫟樹。銀白色的頭髮完全梳貼到後面,鼻下同樣有銀針般閃耀的鬍子,敏銳地指著南北兩極。長椅的一端放著一個陶製豬形蚊香,正升起裊裊白煙。

  哥哥走到長椅邊站定,默默地看著棋盤。禿頭的那個眼睛朝上瞥了一下,又再次低頭下棋。

  「啊,不行啦,這一步。」哥哥出聲說。「如果去對付車,這邊的馬就直接將軍了。到那時,想逃都逃不了。」

  「真討厭,已經無路可走了呀。」

  較年輕的老人好像以為剛才那句話是對手對他說的一般,朝著將軍的方向說道。然後,用若無其事的手勢動了一下棋。整個形勢的確完全偏向將軍,他已占有絕對的優勢,就算車和四個角都被拿下,在最後這個地步,連棋藝仍差哥哥甚遠的我,也看得出誰會贏。不過不看盤面,只要看將軍臉上愉快的微笑,就能充分察知了。

  「怎麼樣,如果是你,有辦法挽回嗎?」

  將軍把棋子往上一丟再接住,注視著哥哥的臉。哥哥只是靜靜地微笑。

  將軍的對手似乎已經棄子投降,兩三步輸贏立現。

  「果然輸了。下次還請你手下留情。」

  較年輕的老人一邊說一邊站起,簡單地道了一聲再見,便消失在坡下。

  「會玩吧?來一盤?」

  將軍拿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盒子,伸到哥哥面前。哥哥從中拿起一根雪茄,淺笑著在長椅上坐下。我覺得有點煩,為什麼男人從小學生到八十老人,個個都喜歡下棋?

  但是勝負分出比想像中快得多。

  「輸了。棋藝很強嘛,年輕人。」

  將軍不太甘心地把棋子往棋盤一丟,笑了。

  「你府上哪裡?沒在這附近看過你啊?」

  哥哥把前天在箱崎醫院賃屋而居的原委,告訴了他。

  「哦?就是那個發生凶殺案的家?」

  將軍的眼神因為好奇心而亮了起來,膝蓋往前移了一步。

  「是的──聽說您昨天晚上有聽到汽車的聲音?」

  「我嗎?這你可說對了。」

  將軍的臉上露出比下棋大獲全勝時更多的得意之色。我暗暗同情起吉川家的人了。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個善良還是凶惡的人,但同樣的話一天得聽五十遍,就值得無條件的同情。將軍獲得一個免費聽眾,喜孜孜地拂弄磁石一般的鬍鬚,開始說起第五十一遍故事。

  「昨天夜裡,不過也幾乎是今天清晨了,我突然醒過來,然後就睡不著了,於是開始思索在雜誌上看到的象棋解法。這時候,我聽到往坡道下方有汽車煞車的聲音,覺得很稀奇。大馬路的狀況是怎樣我不知道,但這坡下的馬路過了晚上九點,可以說完全沒車通過,而且坡道正下方根本沒有住家。所以,我當然張大了耳朵,因為若是在坡道下停車,當然會認為來者不是到我家,就是去勝福寺。我抬起頭等著會不會有腳步聲響起?會不會在家門口站住?可是沒有腳步聲,什麼聲音也沒有。於是我又開始想些別的事情。過了十五分,不,是二十分鐘吧,欸,那不正是腳步聲嗎?你可知道那腳步聲從哪裡來的,年輕人?」

  哥哥搖搖頭,將軍得意洋洋地說:

  「從坡道上面來的呀。聽起來應該是一個人,沉重的、像是躡著腳走路的鞋音,從我家門前經過,走到坡下去。這個證詞很重要,警方說的。」

  「應該吧。那汽車聲是什麼時候發出的呢?」

  「大約差十分兩點的時候吧,凌晨時分,我記得從汽車停下到聽見腳步聲之間,時鐘敲了兩下。腳步聲到達坡下時,很清楚聽到汽車開走的聲音。」

  「您府上的人,都沒聽到汽車和腳步聲嗎?」

  「還說呢,一個個都在夢周公。全是些沒用的傢伙。那個人一定是殺死箱崎醫院老太太的凶手。你既然住在醫院,應該也有聽到警察的搜查進行得怎麼樣了吧?」

  「我只是個房客而已。」

  哥哥躲開將軍的追問,站了起來。

  「哎,有什麼關係嘛,再來一盤?」

  將軍覺得無趣,忙著一面阻止,一面開始排棋子。哥哥和我隨便找了個藉口溜了。

  「我問你,哥,你也認為平坂殺了老太太,搶了茶壺逃走嗎?」

  往箱崎醫院的方向走去時,我輕聲問他。哥哥只沉默了三十秒,便反問我:

  「悅子,妳怎麼想?」

  「我還是覺得那是最自然的想法。我們星期六晚上不是在玄關遇到老太太嗎?那時候,老太太的和服袖子裡好像藏著什麼,她一定是出去寄信給平坂先生吧,因為信是星期日上午到的。時間上是吻合的,對吧?」

  「信的這一點,我也同意妳的看法,另外,平坂殺了老夫人逃走,看起來也有這麼回事。只是,光是那樣無法說明幾個疑點。第一,老夫人為什麼必須瞞著所有人,把茶壺賣掉呢?把她鎖在雜物間的到底是誰?這麼做有什麼目的?難道是某人知道平坂打算殺了老夫人,所以為了保護她才上鎖的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成了害人精了。因為把老太太從雜物間裡放出來的,就是我呀。就算是如此,平坂又是怎麼知道那條地道的事?在這裡住了多年的人都沒發現的事,平坂才住院一個星期卻都知道了?」

  「那當然是有人跟他說的啦。桑田老太太可能因為某個機緣發現了地道的存在,也可能挖鑿地道的清川或是勝福寺的前住持認識平坂。我自己覺得還有某個周圍的人,知道地道的秘密。」

  「周圍?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

  「悅子,妳忘記啦?百合那只戒指的事。偷拿那只戒指的,應該不是平坂,因為在星期日中午以前,他除了去廁所之外,一直沒離開過二號房,更不可能有機會去別院。另外,我也無法想像桑田老夫人會去偷自己孫女的戒指。但是,偷走戒指的人,一定非常熟悉這個家的一切,他既知道地道的存在,也熟知百合秘密寶盒的開法。所以,告訴平坂地道訊息的,不是別地方的什麼和尚,而是這個家裡的某個人呀,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