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如此,天空還是陰沉沉的,宛如梅雨又回頭似的。雨雖然沒下,但空氣潮濕,霧氣氤氳,習慣連日暑熱的身體,竟感覺到微寒的涼意。
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看報紙。雖然通緝公告在全國發布,警方持續進行嚴密的搜查,但平坂卻依然行蹤成謎,他在箱崎醫院的地道中,留下老夫人的屍體和紫綢包袱巾,然後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雖然哥哥說,我們身邊的人中有人早已知道地道的存在,但那會是誰呢?出現在租車行的瘦小男子,跟這次的事件到底有沒有關係呢?這個家裡沒有一個瘦小的男人。平坂是個肩膀寬厚的魁梧男人;兼彥院長與英一,還有我哥哥雄太郎,都是瘦長的高個子;宮內技師雖然個子不高,但體格卻很結實。與查緝人物體格可能相符的桐野,則是斷了腿躺在五號房裡。
不明白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是誰把平坂的藥塞在二號房的靠墊中?我們在二號房的時候,站在門外的女子又是誰?接下來該檢視院內的女性了。如果包括昨天還在醫院的女人,除去幸子和十三歲的工藤真弓小妹妹,還有那時候剛好出院的大野小姐之外,正好有十個人。敏枝夫人、百合、女傭香代、三名護士、我、還有住院病人的家屬──桐野、工藤和小山田三位太太。其中三名護士和香代平常都不使用化妝品,所以在比對門外之人時,可以先排除掉。原本我們懷疑家永護士,但走廊上漂蕩的香水味,絕不是我們的錯覺。
說起化妝品,究竟是誰把百合的除毛霜空罐藏在地道的土裡呢?地道──防空洞──屍體。我不由得站起身來,心裡想著:再去防空洞瞧瞧吧。理由無他,一向行動快過思考的我,對於呆坐在這裡進行動腦解謎的工作,已經快要煩透了。而且去朋友處聽藥物分析結果的哥哥,也還沒有回來。
我走到屋外,逕直朝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已經過徹底的搜查,雖然沒有特意封鎖起來,但現在已經沒有好事者跑來參觀慘劇的現場,所以水泥地上還沾著檢查指紋用的白粉。我避開沾了白粉的部分,小心翼翼地進到洞裡去。沒有任何新的發現,地道的蓋子還是緊緊封閉著。
頭頂上傳來飛機經過的爆裂音,看來飛得相當低,即使在防空洞裡,耳朵的鼓膜也震得嗡嗡響。如果這是在戰時,我該會害怕得蹲伏在這裡吧?
飛機飛遠時,我隨意地四下環顧了一會兒,但下個瞬間便感到身上的肌肉緊繃起來,心臟跳了一尺高,衝到了喉頭。因為地道的蓋子不正顫動著往上掀開嗎?若不是可惡的飛機剛好飛過,我一定會聽到聲音的。我的腦海中掠過老夫人慘死的面孔。
掀板發出喀達喀達的聲音,板子底下出現一隻男人的大手,正要攀住地道的邊緣。我的背脊宛如倒進一堆碎冰。於是我像顆球般朝防空洞口跑去。就在這時,地面發出轟然巨響,我隨即倒在地上,小腿骨撞到石階。我忘了自己是否有發出聲音,驚覺之時,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肩。
「殺人犯!」我大聲尖叫。
「怎麼啦,妳?」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我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發生什麼事啦,悅子?」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只有一個人會叫我悅子,我的脖子周圍已被冷汗濡濕。
「討厭!討厭!討厭!」我抓著哥哥的手腕不住搖晃。「嚇死人了啦!你怎麼會從那個洞裡出來嘛!」
「我才嚇到了呢。」哥哥苦笑著說。「你叫殺人犯,不會是指我吧?」
「那還用說!幹嘛沒事從地道爬出來嘛!」
我憤憤然地說著,一面掀起裙子。撞到石階的地方已經瘀青了一塊。
「我也沒辦法呀。我從後面的巷子回來,但走到勝福寺的坡道時,就看到吉川老將軍從坡下拄著拐杖往上走來。那個老大爺一看到我,就想找我去陪他下棋。如果我被他逮到,至少三個小時脫不了身。突然靈機一動,就跑到寺裡從捷徑進來了。」
我一點都笑不出來。哪有這麼無聊的蠢事!在小腿下的瘀青恢復之前,不管是雄太郎大哥、下棋的將軍還是挖地道的清川,我一概都不想原諒!
「不過啊,悅子,我有個大新聞,那個藥包裡……」
「我不聽!」我翹起下巴說。「什麼偵探遊戲,我不玩了!到此為止。」
「哎呀,別這樣嘛。」哥哥嘆息道。「說不過妳了。我先去敬二先生那裡。剛才真對不起了。」
我把頭轉向別處沒有回答。
在那兒磨蹭了五分鐘後回到七號房,哥哥已經不在房裡了。沾了泥巴的開襟襯衫和褲子就直接脫在椅子上。應該是去敏枝夫人那裡拿她託送的東西了吧。
我拿出跌打藥的小瓶子,塗在烏青上。除了膝蓋下面,左手也擦了點,辣辣地隱隱刺痛。蓋上瓶子的時候,我的目光停在書架下方、哥哥放在那裡的工具箱。哥哥一向喜歡手工作業,所以收集了很多木工用的工具。鉋子、鋸子、鐵鎚等工具之間,有個硬紙盒放了一把五寸的釘子。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為什麼會想到這一點,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總之,那時我的心情壞透了,心浮氣躁到了極點,腳上的傷更是不斷抽痛──我想到了,我一定是想向那個可惡的地道復仇。從紙盒裡抓出兩根五寸釘,往外走去。
工作花不到五分鐘就完成了。
我走出防空洞之後,直接往車站的方向走去。有句話說矮個子跑不快,但這不過是個傳言罷了。我長得不過四尺八寸高〔註:一四五公分左右。〕,但從小學到高中,我都是個短距離賽跑的選手。當我跑到車站的時候,電車剛好進站,頎長的哥哥站在月台邊,看到我的時候露齒笑了笑,並且向我舉起手。他的手上拿著兩張淡紅色的車票,絕對是兩張沒錯。哥哥果然最了解我──我在心裡讚美著,決定把地道裡的事忘到腦後啦。
雖然不是假日,但電車仍然十分擁擠。不管怎麼擠,我還是沒法擠到距離哥哥一公尺半的範圍內。我們直到走進新宿車站前的麵店裡吃午飯的時候,才終於有機會靜下來交談。
「哥,你說的大新聞是什麼?」
我避開其他客人,在角落的桌子坐下時,彎著身子小聲地對哥哥說。
「就是之前那兩包藥啊。那裡面放的是砒霜呢。兩包都是。」
「砒霜?」我好不容易按捺住差點拔高的聲調。「全部嗎?不是混在藥裡?」
「嗯嗯。據說是純度極高的無水砒霜。」
「這麼說來,哥,如果平坂乖乖把藥吃了,那麼二號房就會發生殺人事件了?也就是這個下毒未遂事件的凶手,預先將砒霜包進裝藥粉的紙包裡,然後等待機會,把兩包藥與砒霜掉包吧。」
「大概是這樣。此外,還有一個關鍵性的事實,那就是平坂從幾天以前,便拒絕再服藥了。」
「對呀。在平坂藥袋裡放進砒霜的人,並不知道他已經拒絕吃藥這件事。所以,野田所說的五個人──清子夫人、兼彥院長還有三名護士,都可以排除在外了?不對,這也未必。這五人之中也可能有人想殺害平坂,而把藥粉與砒霜對調,可是平坂運氣好,從那時起就不再吃藥了,所以企圖下毒殺害他的人,也可能以為計畫落空了。」
「我並不這麼認為。」哥哥搖搖頭。「我覺得只就這起下毒事件,剛才妳舉的五個人都可以排除在外。從可能性這點來說,這五個人雖然最有可能在平坂的藥裡搞什麼名堂,但我覺得就因為這樣,正好證明他們的清白。我問妳,悅子,只是假設哦,如果我生病了要吃藥,然後悅子想要下毒殺了我──哎呀,這只是比喻嘛──悅子把砒霜包進紙裡,把我的藥掉了包。因為妳一直跟我在一起,照顧我,所以這件事做起來易如反掌。可是,我突然從那時起不想再吃藥了。我連作夢都想不到那是一包毒藥,只是很任性地說了聲『我的病已經好了!』之類的話。悅子看到我沒按計畫吃下砒霜,一定很失望,那時候妳會怎麼做呢?失望之後就算了?」
「我會把藥再換回來。」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若不這麼做,很有可能被發現。如果把真正的藥給丟了的話,那就沒辦法掉包了,所以也會把那包砒霜丟了,讓整個藥袋變成空的。就算遭人懷疑,但沒有證據,事情也會不了了之。」
「我說的沒錯吧。現在我們說的五個人當中,都有充分的機會把平坂的藥換成毒藥,相對的,萬一他們發現計畫失敗的時候,也有充分的時間把藥換回來,絕對沒有必要將毒藥塞在靠墊當中。」
「這麼說來真的是這樣。那把毒藥放進坐墊的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原因呢……」
「妳別跳這麼快,必須一步一步來。我們可以把五個人從嫌疑犯的名單上刪除。這件事不但能縮小嫌疑犯的範圍,還能一下子緊縮藥被掉包的時間點。」
「為什麼?」
「為了把說明簡化一點,我們將『把平坂兩包藥掉包成兩包砒霜的人』叫做『人物X』好了,可以吧?然後,將藥袋放進靠墊裡的人物則叫做『人物Y』……」
「等一下,哥,你這麼說,是認為這兩個行為是由不同的人來進行囉?」
「我哪知道這兩件事是不是同一人所為啊?只不過現在從事這兩個行為的人,都還是未知數,所以應該用不同的代數來表示,不是嗎?接下來我們再進行更仔細的檢驗,如果能證明這兩個行為都是同一人所為時,方程式的答案就會是『X=Y=某人』了。」
「我明白了,所以按照目前的推理,我們只證明到『X並不等於清子夫人、兼彥院長和三名護士』的地方。」
「沒錯。而且平坂住院的時候,大剌剌地進出二號房的人,只有現在舉出的五個人,平坂這個人不像是別房病人會無聊到來探訪的人,而且好像也沒有別的探病客人。所以,假設人物X想要進入二號房把藥掉包的話,X認為恐怕要在房間沒人在的時候,是很自然的事吧?可是,平坂就算身體已經幾近康復之後,除了去廁所之外,都不曾離開病房,連清子夫人也幾乎都待在室內。理論上雖然不能說夫妻從來不曾同時離開房間,但我必須說,那是極其少有、而且也極危險的機會。」
「哥,你想說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我插嘴說。「你想說的是,人物X進入二號房把藥掉包,是在星期日上午十點、清子夫人被趕回家以後的事吧?」
「嗯,雖然不能確定,但這個想法的確最順當。」
「那麼,哥,這個人物X,你認為是誰呢?」
「還不知道。我們對平坂這個人的私生活完全沒有概念,如何猜測得到誰有動機企圖殺害他呢?不過敬二看起來好像知道一點什麼。」
「說到敬二先生,你是怎麼發現笠井亮就是敬二呢?我怎麼想都想不到這一點呢。」
「老實說,當我想到雜誌上刊出那張平面圖時,就在猜會不會是他。笠井亮這個人,要不是實際拿到箱崎醫院的平面圖,就是以前曾在這屋裡住過。偶爾來看病的病人,怎麼可能把X光室的窗口位置,和每扇門往哪開記得那麼清楚?根據這一點就認為笠井是敬二,雖然有點薄弱,但想起他們說敬二是個偵探小說迷,而且作文寫得好,就覺得絕對沒錯。而且見到面之後,發現他跟敏枝夫人長得真像。」
「才不像呢,一點也不像。倒是英一先生,左看右看都像是他爸爸的兒子。」
「像啦。眼神、輪廓,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若是他把藍眼鏡拿掉,把頭髮弄成敏枝夫人那樣,從髮線往上梳,悅子妳一定能一眼就認出來的。」
「為什麼他要打扮成怪模怪樣的呢?」
「喜歡吧,他是個浪漫主義者啊。他知道地道的秘密,一點都不奇怪。」
「你說什麼?!」
我不覺大聲起來。哥哥輕輕地用手制止,咯咯地笑了。
「他從某處知道了地道的存在,可能把它當作自己珍藏的秘密,他以為自己是基督山恩仇記裡的主角哩。」
「可是,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我知道偷走百合戒指的就是他。妳沒發現嗎?當我跟他說,地道裡挖出一個金屬罐的時候,他回答『那種東西怎麼會埋在土裡』。我可沒說『埋』這個字哦。」
「所以,把它埋在裡面的就是敬二了,難怪他會想問地道的事。」
「他擔心自己藏起來的戒指是否被發現了吧。不過,到底是他曉得百合那個盒子的開法,還是百合故意說謊呢?真令人費疑猜。」
「說到百合,她真的打算自殺嗎?那時候情勢緊迫得不像說謊,但現在看起來,總有點被她唬弄的感覺。她說那戒指是母親的遺物,我雖然不知道那戒指有多寶貴、多昂貴,但應該不至於鬧到自殺吧?」
「的確很令人起疑。而且,一個差點打算自殺的少女,竟然在找到戒指之後,便若無其事地到學校去了。就算再怎麼樣,這也太冷靜了吧。總之,我們先去巢鴨一趟。說不定會出人意表地發現百合的秘密。」
※※※
「你們要找笠井先生的話,他出去了。不過應該就快回來了。」
胖胖的老闆娘一看到我們的臉,便從對面向我們招呼。因為昨天才見過面,她不可能把我們忘了。
「你們不妨進來等吧,因為他說當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來就請他們進去等。」
「不用了,沒關係,我們在這兒等就行。謝謝您了。」
哥哥在玄關的門檻上坐下來,跟老闆娘聊了起來。
「對了,笠井老弟的房租都有按時繳嗎?他母親很擔心,一直問我他零用錢夠不夠花。」
「咦?那位先生不是父母雙亡了嗎?我明明記得聽他說過的。」
「父母雙亡?」哥哥驚得呆住了,我差點忍不住笑出來。「哦,他只有父親過世了,母親尚在人世。因為眼睛不太方便,所以或許很少寫信來。」
「原來是這樣。真可憐哪。他的房租是壓了兩個月沒繳,不過四五天前,全都一起付清了。對,連七月份的。」
「四五天前?那是哪一天?」
「應該是四號吧。對對,我記得是四號晚上。他說剛好拿到稿費了。」
「付了多少錢呢?」
「一個月三千六,所以是七千二。」
這時,一個腳步聲響起,藍眼鏡的作家走進店裡來。他乍見我們時,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不過立刻擺出親切的笑臉。
「歡迎歡迎。那件殺人案後來怎麼樣了?」
「好像有了一點小小的進展,但我想再來請教一下你的意見。」
聽哥哥若無其事地說完,笠井亮──不,是箱崎敬二,很高興地請我們進到屋裡去。我偷偷觀察他的側臉,經哥哥一說,再仔細一看,他的鼻形和下巴線條,確實和敏枝夫人很像。他應該跟我同輩,卻不知為何看起來像是長了我五六歲。
「你們想問什麼?」
厚厚的嘴唇叼起一根菸,一邊擦火柴一邊問道。
「有兩三件事想請你說明一下。第一,好不容易偷到手的戒指,你為什麼要藏在地道裡?」
「什麼?」
轉眼間,他整張臉脹成番茄一般紅,並且氣憤地大叫起來。
「你有什麼理由叫我小偷?地道的事我昨天才第一次聽說,我怎麼會把百合的戒指藏在……」
「百合的戒指?你果然認識百合。」
哥哥咧著嘴微笑。對方幾乎快要撲上來一般厲聲喊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便衣警察嗎?」
「別這麼大吼大叫的,敬二君。」哥哥一臉嚴肅地說。「我不是來逮捕你的,你叫這麼大聲,會把店裡的老闆娘嚇壞的。」
「那麼,你想要我怎麼樣?」
敬二嘴裡囁嚅著,有點畏怯地仰視哥哥的臉。
「我沒想怎麼樣,只是要你一五一十地把事實告訴我,如果戒指的事你不想要我說出去的話,就有義務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他露出「渾帳」的嘴形,但沒發出聲音,不情不願地調整了坐姿,輕聲地問:
「好,你想問什麼?」
「剛才不是說了嗎?你為什麼要把戒指藏在地道裡?」
「因為帶在身上很危險嘛。而且,就算是我,也會感到內疚啊。那玩意兒對百合來說,是她死去母親的遺物哩。」
「說得真好聽,應該是拿去變現很麻煩吧?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地道的存在?」
「好幾年了。我老爸買那棟屋子不久後,我就發現了那條暗道。我跟家裡的人玩捉迷藏時,經常利用那條隧道,可是家裡沒有一個人發現。只怪那些人完全缺乏想像力和好奇心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家裡的人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知道地道的秘密囉?」
「是啊,我不覺得有人知道。」
「你對平坂這個人──算了,待會兒再問。你是什麼時候把戒指拿出來的?」
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那聲音和剛才相比,已經相當沉著鎮定了。
「大約星期六中午十一點左右。我好幾個月來第一次回家。為了寫新小說,所以回家拿一兩本我的書參考。不過我不想讓家人看到我,免得又要被他們囉嗦一頓。我從後門進去,走到自己房間拿出兩本書,然後到隔壁百合的房間。剛好我需要調查女人的內衣褲,我可不是有什麼非分之想哦。我打開百合的抽屜,發現在內衣下面藏了一個除毛霜空罐。那丫頭一臉狐狸相,原來是用這個玩意兒啊。」
「然後呢?照實說,可別騙人。」
「我沒騙人啊。隨意打開百合書櫃的抽屜,結果在雕刻木盒裡找到一個戒指盒。」
「你會開那個木盒?」
「會。之前百合教過我。我把戒指放在空罐裡,拿到防空洞,藏在地道裡。現在想一想,我真幹了一件蠢事。我根本沒想要那隻戒指,只是想把它藏起來看看。然後,我從勝福寺的地下爬出來,回到這裡。我大概有三年沒走地道了。」
「除了書和戒指之外,你還拿走什麼?」
「沒有,就這些。」
「這裡的房租,你是用什麼錢付的?」
「稿費啊。」他再次露出不友善的表情說。「之前累積的稿費,他們一次給我。」
「哪一家雜誌社給你的?」
「先生,你是稅務署派來的嗎?哪一家雜誌社都跟你沒有關係吧?」
「如果你不想說的話,那就算了。對了,你有見過平坂勝也這個人嗎?」
「沒有。」
「他太太呢?」
「小清嗎?我見過她,還說過話呢。她在高中高我兩屆。」
「高你兩屆?」
「沒錯,她跟我哥同年級。」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清子夫人與箱崎英一原來是同學!我還以為清子夫人的年紀絕對不下二十八歲。哥哥也難得露出驚奇的眼神說:
「與英一同年級嗎?她何時結婚的?」
「一畢業就結婚了。我就明說好了,哥哥對她情有獨鍾,好像說過請她等到他當上醫生的時候。當然我們家的人完全不知情,做爸媽的都很天真,只會嘴上叨唸……」
「可是,女方不愛他嗎?我是說你哥哥。」
「哪會不愛呢?愛得死去活來呢。可是快畢業的時候,她父親破產了。平坂就是最大的債主之一。她那個破產的爸爸本來也只是經營古藝術的人,後來就成了愛情大悲劇。」
「原來如此。」
「我哥幾近崩潰,他本是一個冷靜無比的資優生,可是那年的考試最後還是名落孫山。我老爸老媽大受打擊。我老爸是個勤勞苦學的人,對名聲這玩意兒看得比什麼都重,他一直看好我哥,可以繼承他多年累積的大業。確實,我哥也是個可以繼承香火的優秀兒子。因為他跟我這種人不一樣。」
「快別這麼說。但是,令尊和令堂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怎麼可能知道?我和百合倒是覺得很痛快。不過,如果按小清的意思,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約定,苦等十年之後嫁給小鎮醫生,也沒什麼好值得高興的吧。她跟平坂雖然差了二十歲,可是再怎麼說,等級就是不同啊!」
他驀地閉上嘴巴,因為他察覺到我哥雄太郎已經沒在聽他說話了。哥哥的眼裡閃著某種光彩直視著前方,深深沉浸在思緒中。接著,他猛地站起來說:
「我們就此告辭了。戒指的事我不會說出去,請放心吧。這是你母親交給你的東西。失禮。」
※※※
從文具店到車站之間,哥哥一直一言不發地走著。只要一碰到他,一種緊張感就會像觸電一樣,反射到並肩而行的我身上。來到車站附近的時候,哥哥突然站住,轉身面向我,低低地說:
「悅子,妳覺得平坂真的是失蹤嗎?」
我心中一凜,無言地凝視著哥哥的眼睛。
「平坂不會是被人殺了吧?」
哥哥再一次緩緩地說。
「你說他是什麼時候──被殺的?」
「與老太太同時被被的。連殺兩人的凶手為了讓人以為平坂殺了老太太,用汽車把他的屍體搬走了。」
「可是他不是打過電話來嗎?」
我的口氣之強烈,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打電話進來的……事實,我有種再篤定不過的心情。我對平坂並沒有什麼道義之情,但哥哥的話沒道理,而且恐怖得令人難以忍受。哥哥點點頭又繼續說:
「就是這個!因為電話的關係,直到今天我都被誤導了。不只是我,連警方也不曾懷疑過平坂是否已不在人間。但是,支持平坂還活著的假設,只有那兩通電話這一項事實不是嗎?現在,如果能證明那兩通電話不是他打來的,那到現在為止的假設,就全部推翻了。」
「話雖然是這麼說沒錯,但我無法想像那兩通電話是假的。平坂的聲音有個特徵,就是粗啞的嗓子,大家都這麼說,應該不會聽錯。」
「可是悅子,妳想想看。接到第一通電話的人是妳,妳沒親耳聽過平坂說話。第二通是野田接的,但當時她陷入極大的恐慌之中,而且對方三言兩語就把電話掛了。在那狀況下,只要用個類似的聲音,就會被認為是平坂的聲音了。」
「可是我接到第一通電話,完全是個巧合。照常理,應該是護士其中一人去接的。運氣不好的話,也可能碰到清子夫人自己去接呀。」
「妳說的沒錯。總之,凶手一定對假電話的聲音胸有成竹,確定自己能描仿得很像。電話是沒聽過平坂聲音的悅子,和平常膽子就很小的野田聽的,其他認得聲音的人豈有起疑的道理?」
「好,那我問你,那兩通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呢?箱崎醫院沒有一個人說話帶鼻音又沙啞的,而且電話打來的時候,男生大多都在屋裡呀。」
「男生是在屋裡沒錯,可是女生呢?」
「女生?啊,家永護士不在。她的聲音也很沙啞,音質跟平坂很相似,可是女人模仿男人的聲音,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聲音就差了一個音程。」
「重點就在這裡。聲音的音程是靠什麼決定的,悅子?」
「是靠音波的頻率來決定的。頻率高的聲音聽起來像高音,頻率低像低音。每提高一個音程,頻率就增加一倍。這點常識,哥哥已經知道了吧?」
「將知道的事情一一驗證是很重要的。那麼,音色又是由什麼決定呢?」
「音色嘛──音色和頻率沒有關係,是由音波的波形決定的。鋼琴的聲音,不管多高的音,它的波形都是相同的,因為鋼琴有它獨特的波形,所以不管彈C鍵還是F鍵,都會發出鋼琴的聲音。小提琴有小提琴的聲音,長笛有長笛的,它們都有各自特有的波形,所以不論用什麼音階彈奏,都會發出該種樂器特有的聲音。但從另一個角度說,鋼琴的Do和小提琴的Do,雖然音色明顯不同,但頻率卻是相同的,所以兩者都會發出同樣的Do音。」
「妳知道了這麼多還不明白嗎?這裡有兩名男女,音質非常相似,但聲音的高度當然男女有異,就像悅子妳剛才說C鍵和F鍵的不同,波形雖然一樣,但頻率不同。對了,悅子,妳做過男聲假裝女聲,或是女聲假裝男聲的實驗嗎?」
我驚得呆住了,猶如站在黑暗中,突然有道強光射在身上一般的感覺。我抬頭仰望哥哥,用顫抖的聲音說:
「錄音機?」
哥哥點點頭。
「對了。我們沒想到這點實在太奇怪了。在音響學的課堂上曾經做過實驗,將男生的聲音錄進錄音帶,播放時加快迴轉速度,就會變成女人的聲音,而且說話的方式也會變得又急又快。
「家永護士說話聲音的頻率,大約是四百左右吧。她先用一般的速度說話,錄音起來,播放時放慢錄音帶的速度,調整到聽起來像平坂的聲音時暫停,找出它的迴轉速度。假設平坂的聲音頻率是兩百好了,那就是二分之一。所以她用兩倍的音高說話,再用二分之一的速度重播,就會形成平坂的聲音了。實際進行時沒有那麼簡單,但研究說話的口氣,反覆進行幾次,就能達到相當相似的程度吧。我認為電話的聲音是錄音效果造成的還有一個理由。這電話內容我雖然沒聽到,但平坂在電話中完全沒有應答,沒錯吧?」
「你說的沒錯。他只說完自己想說的,就掛斷了。」
「大家都把它解釋成平坂自大的性格使然,但其實還有另一層意義。下一個問題便是,用錄音帶打電話來的人是誰?我認為就是家永護士自己,如果用錄音帶的話,不用她打也可以,但我會這麼認為,是因為兩次電話打來時,她都不在現場。第一次是星期日晚上八點多,這個時間妳有沒有想到什麼?」
「想到什麼?沒有啊──哦,這麼說來,去大羊駕駛俱樂部租車的瘦小男子,莫非就是她?就女人來說,那位小姐算是中等身材,甚至看起來有些瘦削。如果穿上男人的衣服,自然就顯得矮小了。」
「我也這麼認為。只要調查出她會不會開車,就能更清楚了吧,不過,只靠我們兄妹倆一意孤行地調查,我也感覺漸漸走進了死胡同。我們現在一定要查明的就是,如果平坂真的被殺,他的屍體運到哪裡去了?還有那捲問題錄音帶在哪裡?她是如何運用它的?另外,在星期日晚上八點到星期一清晨兩點前,這六個小時汽車藏在哪裡?這三個問題若能得到解釋,我們的假想就不再只是單純的想像,不過這些問題的搜索,還是需要依賴警方。原本汽車的行蹤,警方也在持續偵查中吧?所以不久後或許就可以水落石出。」
「要不然我們去警察局,把我們到目前為止得出的結論告訴他們?」
「的確,這是善良市民應盡的本分啊──八成會受到褒揚。得到一聲『辛苦你們了』然後告辭。接下來就交給警方接手,等到兒孫成群、自己成了老爺爺的時候,再把它當作這輩子很得意的功績,說給孩子聽──抱歉,我可沒興趣受到誰的褒揚,只是憑著對解謎的興趣走到這一步,所以最後的答案我也想自己找出來。當然,我並不是想阻撓警方辦案,如果他們願意讓我加入,我也會很樂意協助調查的。」
「哥哥,如果沒打算跟警察說,要不要去老警部那裡,跟他商量看看?」
哥哥大大的褐色眼瞳睜得更大了,他緊盯著我,彷彿我臉上有個洞似的,然後「唔!」的一聲,用拳頭揮向空中。
「我怎麼把他給忘了!好久沒去拜訪他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搬家?」
我說的老警部,名叫峰岸周作,我們疏散之前住在目黑,他是老家附近的鄰居。他在警視廳擔任搜查課長多年,我們還小的時候,他已經開始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不知道是什麼緣分,他與我那孤僻的父親性情投合,始終都有來往。我們都叫他伯伯,總是眼睛閃著光芒,要他說搜查罪犯的故事給我們聽。因為父親叫他老警部老警部的,所以我們也習慣這麼叫了。不知不覺間,他已成為我們一家的固定名詞。我們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面,但我記得他還寫了賀年卡寄給父親,所以我想應該還住在原來的地方。這個點子既然是我提出的,當然也打算跟哥哥一起同行,但沒想到哥哥無論如何也不准我去。
「有個地方我要妳去一趟。其實我自己也想去,不過悅子一個人去比我更適當。因為妳們都是女生。」
原來是叫我去找平坂清子夫人。拜訪平坂家,我也抱著濃厚的興趣,因此決定下次有機會再去找老警部,便與哥哥在新宿車站分手。
※※※
「我的心情妳能了解吧?」
我望著清子夫人蒼白的臉,她的眼睛因為睡眠不足而黑了一圈。
「我知道,剛才在門口趕人送客,實在不好意思。不過,我已經受夠了日日夜夜的煎熬。報紙上寫成那樣,只要一不注意,新聞記者便直接闖到家裡來。連我家女傭阿時出去買東西,都被人說三道四,或是遭人側目呢。這個老女傭從我小時候就跟在我身邊,打心底為我著想,多虧有她在身邊,幫了我很大的忙,如果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早就逃走了呢。言歸正傳,妳今天來想問些什麼?」
「我這麼問有點唐突,清子夫人,您相信您先生會做出那種事嗎?」
這話一說出口,我便覺得自己口氣太重了,好不容易她願意打開心門,萬一把她惹惱,便都付諸流水了。哥哥常常說,我們沒有質問別人的權利,所以在不傷害對方自尊的情形下,引導他說出事實,就好比走鋼索一般困難。不過,夫人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不相信。」她毫不猶豫地說。「悅子小姐,您不知道吧,我先生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為了生意殺人。他看中什麼東西,不管得用如何殘忍的手段、不管用如何艱難的手段,他最後一定會得手。但是觸犯法律的壞事,他是絕不會幹的。」
「那麼,如果假設──真的只是假設而已──有人說平坂先生並不是失蹤,而是被殺害的話,夫人您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嗎?」
夫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對這位憂心愁苦的太太說出這種話,實在很不應該,我心裡暗暗後悔,但是夫人卻用顫抖的聲音,清晰地回答:
「若是如此,我想是可能的。」
「為什麼?」
「那個人做的很多事,就算被人殺了也無話可說。說老實話,我自己也有好幾次想殺了他。」
「這話您千萬不可以說呀。」我慌忙阻止。「平坂先生或許真的是被人殺了,警方可能在近期內也會從這個方向進行搜查吧。到那個時候,您這話若是讓警方知道,可就不妙了。」
「妳真是個老實的好女孩。我若是真的殺了我丈夫,妳想我會把這話說出來嗎?」
夫人說這話時,聲音裡帶著些微的嘲弄。我有點生氣,但還是裝作沒事地問:
「但是,不管您先前的想法怎麼樣,若是您先生真的遭人殺害,確定有個凶手的話,您還是會希望查明真相吧?」
「嗯,那倒是。」
夫人回答得模棱兩可,我繼續問:
「夫人,如果妳這個星期,有哪裡覺得奇怪,或是納悶的地方,可否告訴我呢?不管怎樣無聊的小事都無所謂。」
「對了,經妳這麼一說,我想起有件事有點怪。平坂失蹤是星期日傍晚的事吧,我接到電話通知,坐車到箱崎醫院,進到二號房的時候,發現一條平坂的領帶──住院時我幫他打的藍白條紋領帶──吊在窗邊呢。」
「窗邊是指?」
「就是掛窗簾的鐵絲上。領帶明明收在行李箱裡的。平坂平時對衣物的整理,要求很精細。曬得到陽光的窗邊,為什麼會特意掛了一條沒用的領帶,這點我怎麼都想不通。」
「這件事您跟警察說了嗎?」
「沒有,後來才想起來的。我一開始以為是工藤太太吊的。不過這也不太對。」
「是六號房那位工藤太太嗎?為什麼您會想到她?」
「我五號那天──星期日傍晚回到二號房時,工藤太太在房裡。」
「二號房?」
「對呀。她說:『護士小姐把洗好的衣物送錯了,所以我來這裡換回去。』然後向我道歉。我和我先生都不在二號房,所以就算想拒絕她進來也不好說。不過只覺得這位太太真沒禮貌。」
「您和工藤太太以前認識嗎?」
「我?不認識。這次住院之前從來沒見過她。她們家病人也出院了嗎?」
「是的,昨天。」
我後來又跟她談了一些地道的事才告辭。剛才問到的幾件事該如何組合起來,我一時還抓不著方向。
「老警部一點都沒變呢。」哥哥一看到我,便精神奕奕地說。「他還是一頭灰白頭髮,威風的模樣不下當年。他喝斥我為什麼不帶小悅來呢。」
「你把這次的事件跟他說了嗎?」
「說了。事情才說完,他的勁頭都來了。他說他會去查查星期日以後出現的無名橫死屍體──倒是妳那邊,結果怎麼樣?」
我把跟平坂夫人見面的經過,詳細地向他報告,哥哥聽得津津有味。
「她說工藤太太在二號房,是在確認平坂夫蹤之前,還是之後呢?」
「當然是之後囉。因為護士通報平坂不見,整個醫院一陣騷動是在五點剛過,打電話叫清子夫人過來,是在六點二十分左右。」
「於是,工藤太太聽到平坂失蹤以後,才進二號房的。然後──」
說到一半,哥哥突然頓住了。馬路對面的轉角出現兩名少女,一個皮膚白皙、五官娟秀,另一個是百合。兩人從箱崎醫院走出來,站在轉角說了一會兒話,才互相點頭表示「再見」。然後,百合從剛才出來的路回去了,另一名少女則朝著我們站的方向走來。
「是百合學校的同學吧?」哥哥在我的耳邊小聲說。
「百合在老太太發生不幸之後,向學校請了假,所以那同學回來弔祭,順便慰問她的吧。」
「好像是很熟的朋友,我們跟她聊聊吧。」
我們走近那位白皙的少女。
「妳是桑田百合的朋友嗎?」
哥哥靜靜地招呼她。少女悄悄睜大了細長的眼睛點點頭。哥哥表明自己是箱崎醫院的房客,為了想早點解決這件可怕的案子,所以正盡可能地從旁協助。接著他問:
「百合在四日星期六那天,模樣看起來有點怪,好像在擔心什麼事。我們也很替她擔心,不知道她在學校是不是也這麼憂心忡忡?」
「不會呀,星期六那天她看起來很高興,正好戲劇社的──」
少女說到這裡,倏地把話吞了回去,好像把不該說的事說溜了嘴。
「怎麼回事,如果有什麼不該說的事,我和妹妹都不會說出去的。百合這孩子可能因為身世的關係,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心底話,所以我們想幫她卻苦無途徑。如果不麻煩的話,可否請妳告訴我們,這都是為了百合好──」
少女低下頭思索了半天,終於說:
「如果你們不會跟別人說的話──」用這句話當開場白之後,她才娓娓說起。「星期六的課是在早上,下午起是各社團的活動時間。我們戲劇社也集合了所有團員,討論秋天戲劇節的事。我們今年想表演稍微正式的戲劇,正在計畫演出霍普特曼〔註:Gerhart Johann Robert Hauptmann,1862─1946,十九世紀德國劇作家,一九一二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孤獨的人》。服裝和舞台裝置希望盡可能華麗一點,所以要準備資金。戲劇社社長杉山同學星期六因為親戚結婚沒辦法來,桑田和我兩個人跟三年級的同學商量了很久,談得很開心。」
「百合也是戲劇社的社員嗎?」
「是的,從一年級就加入到現在,但是她沒告訴家人演戲的事。百合說她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演戲。將來如果可能的話,她還希望加入新派戲劇團。姑丈和姑姑說過,希望她讀醫科或藥學,再不然至少去讀看護學院,所以要她三年級就退出社團,專心準備考試。百合表面上退除社員資格,但實際的練習或其他活動,她還是照舊參加。」
「她這麼做一定會被發現的。」
「可是,到今天為止,她在別院都掩飾得很好。這也是因為百合在學校的大小事,都請祖母出面處理。像是家長會也是祖母來參加。百合繼續參加戲劇社的事,祖母是知情的,她也一起瞞著姑丈他們。其實我心裡也認為這樣做不對,姑丈和姑姑考慮她的將來,為了她好才會這麼做。不管怎麼說,她隱瞞這件事,只會令她和姑丈之間產生嫌隙而已。可是,百合自己說,如果離開戲劇社,她就沒有生存的動力了,而且就社團來說,少了她的加入,真的冷清很多。大家為了考試,一到三年級就紛紛退社,所以三年級生只有我、杉山和百合三個人而已。」
「百合很討厭她的姑丈姑姑嗎?」
「好像是這樣。我和百合從國中就是好朋友,很了解她的性情。其實我覺得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有時候或許有些胡思亂想。她曾經說:『姑丈是外人也就算了,但姑姑是自己人,卻那麼冷淡。除了祖母和敬二表哥之外,家中沒人在乎自己。』照我看,那個敬二表哥倒不怎麼樣,只有祖母是個好人,她是真的非常疼愛百合──」
「星期一百合看上去怎麼樣?」
「要說星期一那天,是祖母過世的日子──啊,不,應診說是屍體被發現的日子。那天早上,百合好像是遲到了一個小時,對了,第一節課的時候,她打電話來,說今天身體不舒服想請假。學校職員來說的。後來第一節課結束時,百合卻來了,我們都很驚訝。百合臉色有點蒼白,但看起來跟平常沒兩樣。下課時間,她好像跟杉山說了什麼。第二節才剛開始,就有電話要找百合,說是祖母過世了,請她馬上回家。」
「她聽到消息時的態度呢?」
「臉色發青,呆了大約一分鐘,才急急忙忙收拾書包衝出教室。若是我遇到那種情形,一定也是那樣吧。」
「非常謝謝妳。我問的這些事,妳先別告訴百合好嗎?她是個那麼敏感的女孩,我怕她會有不必要的聯想。」
少女露出明白的表情,點了點頭。我們向她告別後,往醫院走去。
才走進醫院的玄關時,兼彥院長看到我們的身影,從診察室出來。
「仁木君,五分鐘前有一通電話找你。」他向我們告知這個訊息。「我記得他叫峰岸。」
「峰岸!他有說什麼事嗎?」哥哥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要我跟你說,發現錄音機了。詳細情形他會直接過來跟你說。你弄丟了錄音機嗎?」
「不是我的,是用來殺害平坂的錄音機。」
「什麼?你說那個人被殺了?什麼時候發現的?」
「請不要那麼大聲。」哥哥一邊揮手制止,一邊說,「目前還沒有獲得證實。請問,家永護士會不會開車?」
兼彥院長眨了眨眼睛,但受到哥哥面容嚴肅的影響,他也露出緊張的神色。
「我沒聽她說過。不過她家裡是開車行的,或許知道怎麼開吧。」
「她家裡開車行?」哥哥用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喃喃說道。
「她父親有自己的車子,幫人當司機。不過這是怎麼回事?」
哥哥把自己架構的推論說出來。當他說到偽裝電話的時候,兼彥院長突然臉色一變,平日的冷靜蕩然無存。握成拳頭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他把下巴頂在胸口,像是藉此鎮定自己的情緒,又呆望著地板好一會兒,才用沙啞的聲音說:
「你說的或許沒錯。但是,仁木君,錄音機這種東西,在今日已不是什麼珍稀的用品,不能因為那個男人拿著錄音機到處走,就把它當作他是凶手的證據吧?」
「院長,我都還沒說凶手是誰呢。你說帶著錄音機的男人在哪裡?」
兼彥院長吃驚地抬起頭,用探詢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的臉。那是懷著秘密的人想打探對方發現該秘密到什麼程度的眼神。兼彥院長輕輕苦笑說:
「對了,如果平坂被人殺害,那麼動機到底是什麼?還是生意上的爭執嗎?」
「那部分我還完全無法想像。院長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想法,您是否想到什麼跟凶手或動機有關的事?比方說,平坂以前的行為?」
兼彥院長搖搖頭,好像在說絕無此事。接著,他帶著有些哀求的聲音說:
「我對那個人的了解,只有他是我的病人這個事實。若要再說得直接一點,他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客戶,我重要的客戶,對我的家人而言也同等重要。」
哥哥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但又馬上恢復成柔和的表情,露出微笑。
「院長,我還是想和家永小姐碰個面,問清楚幾件事。雖然我不清楚院長擔心的是誰,但那個人未必就一定是凶手呀。我們盡可能挖掘出真相吧,到時候再來憂慮還來得及。」
兼彥院長充滿緊張的臉上,浮現出類似鬆了口氣的神色。他緊緊盯著哥哥的眼,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沒有發出聲音。哥哥並未追問,撇下兼彥院長穿過候診室,向迎面走來的野田護士出聲叫道:
「野田小姐,家永小姐在哪?」
「她出去了,大約二十分鐘前。」
這是哥哥得到的回答。
「出去了?在傍晚這個時間?」
兼彥院長表情訝異地插進來說。
「是啊,她說馬上回來,如果院長叫她的話,要我傳達一下。她背著她最得意的綠色皮包,急得像什麼似的。」
就在野田這句略帶戲謔的話就要說完的時候,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高亢的女人慘叫,振動了沉滯潮濕的空氣。我們驚愕地彼此對望,接著是恐怖的死寂──僅僅幾秒鐘,每個人的臉上都失去了血色。
「是不是家永小姐?」
出現在藥局門口的人見護士,顫抖著下巴說。這句話讓我們回過神來。野田護士像鬼一樣臉色發青,腿一軟坐在地上。
「在防空洞!悅子!」
哥哥率先跑了出去,我也立刻跟在後面,隨便套上放在玄關的鞋,我們衝到室外。
繞過藥局轉角的同時,高高隆起的防空洞躍入眼中。黑乎乎的洞口只見一個趴俯女子的上半身,在黃昏的暗影中顯得格外蒼白。
「家永小姐,妳怎麼了?」
哥哥跑到她身邊,扶起女子的肩膀。家永護士全身劇烈痙攣,發出既不是說話也不是呻吟的聲音。她的右肩有個傷口,血正汩汩流出。
「是家永嗎?果然是她。」
晚一步跟來的兼彥院長茫然說道。
「她受傷了,得快點把她抬回屋內。」
「仁木君,你抱住她的頭,兩個人才抬得動。」
兼彥院長走到護士的腳邊──不過,她的腳還在洞裡看不見──的時候,他沉吟了一下又說:
「你會不會害怕?還是我來抱住頭的位置?」
「沒關係,我們抬起來吧。」
兼彥院長和哥哥合力把護士的身體從洞口拉出來,重新讓她仰面向上再抬起。我站在一旁全身不住地打顫。實在太恐怖了。她的皮膚變成紅紫色,臉痛苦地扭曲著,嘴唇好像快死掉的魚,不停地一張一合。兼彥院長看了一眼,絕望地搖搖頭。
「可是,她只有肩部受傷呀。」
哥哥疑惑地叫道。她全身上下都沒有明顯的傷痕,右肩上的傷也很小,大約只有兩公分左右,所以出血量不多。
「不是傷口的關係。」兼彥院長喃喃地說,「那是被毒蛇咬到的症狀──」
這時,哥哥懷裡的護士動了一下,她張開眼睛,喘了一兩口氣後說了些什麼。
「啊?妳說什麼?」
哥哥緊迫地大聲問道。發紫的嘴唇動了一下。
「貓……貓……」
「貓?貓怎麼了?」
她緩緩地舉起右手想要指向洞口,但下一秒鐘,那隻手便頹然掉了下來。她的身體再次痙攣了一陣,便斷氣了。距離我們跑向她身邊才不過兩分鐘。
「太過分了。」兼彥院長說。「凶手聽到我們的對話吧。所以才把家永──」
我們每個人都受到很大的驚嚇。真凶是在哪裡聽到我們的對話呢?讓家永護士永遠閉嘴的惡魔,已經逃到別處去了嗎?或是還藏身在這個家的某處呢?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我回過頭去。結果是敏枝夫人和英一兩個人。別院那邊應該不至於聽到叫聲,所以一定是人見護士去通報的。
「怎麼回事?啊?這不是已經死了嗎?」
英一一邊走近,同時用冷靜的眼神注視屍體。敏枝夫人似乎不想靠近,一隻手扶著牆,轉開了臉。
把屍體的處理交給屋裡的人後,哥哥再度走回防空洞附近,彎下身子向裡面探看。洞裡絲毫沒有生物存在的氣息。哥哥從口袋裡拿出手電筒,很謹慎地照向往下的石階。石頭表面沾著血,一直延續到洞中。
我們一面小心不踩到血跡,一面走下去洞裡。前面也提到過,石階的旁邊有塊遮光用的木板裝置,它的角落是個凹洞,用來放蠟燭的。就在那個凹洞的前方,我看到一把刀掉在地上。刀刃的寬度不到兩公分,大約比鋼筆再長一點,白色的刀柄像是骨頭製的,十分精美。因為細長,乍看起來有些纖弱,但刀鋒卻沒有想像的薄。從它銳利的尖端沾了血看來,可以斷定它就是刺中家永護士肩頭的凶器。地上的血跡正好從那附近開始,一直延續到石階的位置。
哥哥沒碰刀子,而是蹲在地上仔細觀察,之後,又用手電筒在地上來回探照。距離刀子掉落的地點約四十公分處,有一個綠色的塑膠手提包,開口大大開著。手帕和粉餅掉出來散了一地。
「咦?這是什麼?」
黃皮的錢包和粉餅之間,哥哥發現了一個奇妙的東西。那是一根很粗的鐵絲,但一端彎成鉤狀,另一端則扭成圓圓的杓狀。全部拉直的話,大約有三十五公分左右吧。
「悅子,妳白天進來這個洞裡時,有看到這東西嗎?」
哥哥的問題,我很有把握地回答:
「沒有。當然,也沒有刀子和皮包。」
「別碰那刀子哦,悅子。」哥哥提醒我。
「我知道啦。會妨礙指紋檢驗嘛。」
「這也是原因之一,我是怕那刀刃上塗了劇毒。如果手指上有傷口的話,可就要步上家永的後塵了。」
對呀──後知後覺的我戰戰兢兢地看著地上的刀子,這時哥哥突然自言自語地說:
「貓的毛。這裡真的有貓呢。」
哥哥把手電筒靠在凹洞中,專注地端詳起來。
「你說的貓,是奇米?」
「八成是,這裡掉了幾根黑毛。」
我聽到外面有警笛聲,看來是警車到了。於是我們起身,踩著石階的邊緣出到洞外。
大門前有兩名警官正在向屋裡的人聽取事情經過。我和哥哥靠過去,英一回頭問道:
「在那洞裡有找到什麼嗎?」
「有一把沾了血的刀子,還有好像是家永小姐的提包──」
「你沒有碰那些東西吧?」
一名警官高聲喝道。
「沒有。」
「還好你沒碰,剛才那刀刃上,塗了眼鏡蛇的毒。」兼彥院長說。
「那就是死因嗎?」
「還不能完全確定,但我想應該就是那種毒。她右肩的傷是從後面刺中的,除此之外,身體一個傷痕也沒有。」
「可憐的家永──所以,現在馬上繞到勝福寺去,這樣就能在凶手逃出來的時候抓到他。」
人見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哥哥驚奇地看著她。
「妳是說凶手從那裡逃走了嗎,人見小姐?」
「當然是從地道啊,這還用說嗎?」
「那是不可能的。凶手並沒有從地道出去。」哥哥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呢?」英一插嘴問,接著又說:「我聽百合說了,沒有人從後門出去。如果從前門出去的話,你們或是護士們應該會看到吧。因為玄關的門一直開著。如果沒有從地道逃走,那你的意思是說,凶手現在還在這個醫院裡囉?」
「凶手在不在這裡我不知道,但沒從地道出去是確定的,大家不知道,那個地道的蓋子,被人用釘子釘住了嗎?」
哥哥有點困惑地看著周圍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句話在眾人間引起的反應。人見好像看到鬼一樣開始發抖,兼彥院長和英一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而敏枝夫人睜大了眼睛環視著每個人的臉,好像想從中讀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哥哥也是一樣,愕然地問說:
「那麼,把那個蓋子釘死的,並不是府上的人囉?」
「究竟那蓋子是怎麼釘死的?」
兼彥院長略帶不安地問。
「雖然說是釘死,但蓋子的表面是水泥,釘子打不進去。不過,地面和蓋子的縫隙間,插了兩根五寸釘進去,讓蓋子沒法子打開。若想把釘子拔掉,不用費力就能拔起,但是,進到地道、蓋上蓋子之後,如果沒有共犯,是不可能再從內側把釘子釘回原狀的。」
「喂,這件事待會兒再說,現場在哪裡?」
一旁的警官不耐煩地說。於是兼彥院長帶路到防空洞,英一也跟在後面。
「我們必須回到屋裡去。屍體放在哪裡?」
聽到哥哥的問題,人見小聲地回答:
「手術室。」
「喂!雄太郎!」
這時候,一陣木屐聲隨著健朗的呼叫而來。我們齊回過頭去,令人懷念的峰岸老警部,帶著我們兒時起一點都沒變的大戽斗,跨進門裡來。
「耶,這不是小悅嗎?變成個大姑娘啦。」老警部朝我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才又轉向哥哥。「那邊停了那種車是怎麼回事?先前說的案子又有新事證了嗎?」
「又有人遇害了。第三件。」
哥哥把剛才發生的事簡要地做了說明,然後向敏枝夫人介紹老警部。
「這真是駭人聽聞啊。夫人一定很傷心吧。」
老警部向夫人道了幾句安慰。
此時,又有一輛車停在門前。站在幾名刑警最前頭的,是之前發現桑田老夫人屍體時,訊問我們的那位膚色微黑的胖警察。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以為他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派出所小員警,後來才聽說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砧警部補,因為破了上野一家五口滅門案,立了大功,近來應該會擢升為警部。我們因此對他大感尊敬,所以今天我們的禮貌自然也等比例地周到。
峰岸老警部看到剛到的刑警,便湊上前去主動自我介紹。這位一向馬虎隨便的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配上有點變長的五分半灰白頭髮,看起來就像誰家老爹的模樣,但砧警部補一聽到他的名字,馬上表現出一種敬意。由此看來,他在年輕時應該相當出名。
「辛苦你們了。怎麼樣,如果不會阻擾你們,能不能讓我加入?老人可能只會誤事哦。」老警部的請求,馬上就被接受。老人繼續說:「除此之外,這位仁木雄太郎和他妹妹也願意協助我們調查,希望你讓他們參與訊問。晚點再仔細說給你們聽,仁木這孩子可是相當能幹的偵探哦。我敢保證他一定能幫得上忙的。」
砧警部補的臉色不太樂意,他的眼神流露出「哪裡跑來這兩個礙事傢伙」的意味,細細朝我們打量了一番。但老警部一再熱心推薦,他才終於接受。
「訊問要在哪裡進行?」老人興致勃勃地問道。
「這裡應該有接待室,所以就用那裡吧。上次是把護士和病人集中在一起詢問,今天晚上必須一個一個來了。」
「那麼,你們先去現場看一看,這段時間我在接待室和仁木兩兄妹談談。有件事得先跟他們說。」
老人宛如回到自己家一樣,在玄關脫了木屐,打開貼有「接待室」木牌的門。
「錄音機在哪裡?」
哥哥還沒來得及坐下,便小聲問道。
「哎,你別那麼心急嘛,鎮定一點,你這性急的模樣,真像你父親。」
老人拿出一支菸斗,那上面彷彿沾了上個世紀至今的手垢,烏亮亮的,他塞了很多菸草進去,一邊說:
「我說孩子啊,你知道有家名叫和佐的店嗎?」
「就是前面大街往左轉的澡堂,再過去兩間的當鋪嘛。」
「那麼恆春堂呢?」
「恆春堂?」
哥哥一臉認真的開始思索。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但半天想不起來。冷不防地,哥哥拍了一下手掌叫道:
「我想到了!那個恆春堂與和佐屋,在錄音機這件事上各有各的任務。」
「你說對了。看來我不需要多加說明了。我先不說,聽聽你的推理吧。」
哥哥似在整理思緒,有一會兒沉默地閉上眼睛,過了許久才慢慢地開口。
「現在我還不明白,那台可疑的錄音機是在何時、何地購買的,又是在何時進行我們提到的錄音。錄音的地點,我想恐怕就在防空洞,因為就算在那洞中大聲呼叫,屋裡的人也是聽不到的。今天,悅子在那個防空洞裡罵我是『殺人犯』的時候,沒有人對此有所反應,可見悅子的尖叫在屋子裡是聽不見的。」
「小悅罵你是殺人犯?這是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一件無聊的小事啦。但是現在可以確定,在那個洞裡大聲喊叫,聲音也無法傳達到屋內。剛才家永護士也是一樣,我想她在爬出洞口之前,一定慘叫了好幾次,但我們一次也沒聽見──回頭說到錄音,我看錄音的時候,恐怕除了她之外,身旁還有別人幫忙進行機器的操作。那個人才是殺死平坂的真正凶手,家永護士只不過是共犯罷了。」
「換句話說,家永護士肩頭刺上一刀的,也是那個人了。好,那接下來呢?」
「錄好的帶子調整到放在話筒邊就可以操作的狀態,然後放在錄音機中,藏在地道裡。星期日下午兩點,凶手埋伏在防空洞裡,等平坂進來時將他殺害,然後……」
「等等,凶手如何知道平坂要到防空洞來?」
「因為有桑田老夫人的信。那封信在星期日上午寄到,而將它拿到二號房給平坂的人,便是家永護士。她一定偷偷地把信拆開,知道那天下午兩點,平坂和老夫人約在防空洞見面的事。她向她的共犯──是男是女還不知道,但早就共謀要殺死平坂的人──透露這個消息,然後把信封照原樣封好,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送去給平坂。」
「所以,你是說殺死桑田老祖母的,也是同一個凶手?」
「恐怕是這樣。不知道老夫人和平坂商量了什麼內容,所以無法斷言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們還是把話題集中在殺害平坂的人身上吧。凶手他──還是她?我們不知道──殺了平坂,把屍體藏在地道中,入夜後,家永護士宣稱要去澡堂而出了醫院。那時,她悄悄潛到防空洞,把錄音機拿出來。女人哪,去澡堂的時候不都要帶著大包小包的嗎?像是大浴巾、擦澡用的絲瓜布,還有洗完澡之後穿的浴衣等等,宛如乞丐搬家一般。她很有可能是用男人的褲子包住錄音機,外面再用包袱巾綁著提出去。但是,她去澡堂之前,還有很多事要做。首先,她到澡堂前的公共電話,叫總機接到箱崎醫院,然後撥打平坂聲音的第一通電話。那電話是悅子接的。之後,她走進澡堂再過去兩間的當鋪和佐屋,把錄音機押出去。然後,她回到澡堂,火速洗了個澡,再過去車站前的租車行。她可能在車站的廁所或哪裡把裙子換成褲子,戴上米色帽子,然後走進租車行租了一部車。她平常就穿著男性的開襟襯衫,所以上衣的部分不用換。然後她把車子藏在某處,在車中把衣服換回來,再回到醫院。」
「藏匿汽車的地點,你可有想到什麼地方?」
「沒有。本來我就是打算回來之後,好好地問她汽車和錄音機的事,沒想到一到家就是這種情形了。錄音機的部分,多虧您的幫忙,終於解開了。」
「那麼,我們先把錄音機這部分告一段落,再往下說吧。」
「第二天──也就是六日星期一,她出外打聽桑田老太太的下落。她倒是真把這交辦的任務完成了。她先去當鋪把昨晚的錄音機贖回,然後用放在提包裡的錄音帶,打了第二通電話。她的盤算──說起來也就是凶手的盤算,在他們的計畫中,沒料到老夫人的屍體這麼快就被發現,所以她想也沒想便放出錄音帶,但我們這邊的反應有些異樣,野田護士一聽到平坂的名字便尖叫起來。於是,她察覺到屍體被發現了,便掛斷電話。在那種狀態下,就算平坂再怎麼傲慢,也不可能再繼續播放不能應答的錄音帶了。她一跑出電話亭,馬上拿著錄音機到恆春堂,隨便用個價錢把它賣了。錄音帶可能是消音或是全部銷毀了吧。恆春堂那家店,就位在醫院到車站路上的右側,是一家沒什麼人上門的舊貨店。」
「漂亮!我這裡得到的情報,跟你所說的完全吻合。我認識一個人,現在是青少年保護聯盟的委員,從前是個竊盜慣犯,警察眼中的燙手山芋,但現在改過自新,正經做生意之外,還投入不良少年的輔導與更生。因為他經驗豐富,最拿手的就是到當鋪和舊貨店繞一繞,嗅出什麼贓物。我在你一回去後,馬上打了電話給他,叫他到箱崎醫院附近的當鋪或舊貨店去找一找。因為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不動聲色讓你去跑的話,沒多久你也能自己推敲出結果,但是天氣這麼熱,漫無目標地去找,不是件輕鬆的事呢。──如你所推測,錄音帶真的在恆春堂。我叮囑他暫時別賣掉,所以只要告訴砧警官,他就會處理的。根據恆春堂的說法,那台錄音機是六日上午十點左右,有個穿灰色衣服、戴著眼鏡的瘦削女子放在那裡的。當鋪和佐屋則說,星期日晚上八點十五分左右,有個穿著男性開襟襯衫、藍裙子的女士,把錄音機押在那裡,星期一上午九點半左右表示要取回。兩邊都必須來確認一下屍體。」
「說到屍體,意外死亡的屍體方面有什麼進展?」
哥哥用更嚴肅的口吻問。
「意外死亡的屍體,唔,我查過了。原本你到我那地方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嘛。查是查了,但這一方面你的推理好像錯了。平坂的屍體──假設他真的被殺的狀況下──肯定還被藏在什麼地方。因為星期日以來,身分不明的屍體共有三具。一具是女性,沒有問題;另兩具是中年男子,這一點很接近,但跟你所說的平坂特徵不符。如果你還想再進一步追查的話,我可以幫你去問問,再檢查一下屍體。」
這時候,一群人紛雜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接待室的門開了,砧警官露出臉來。
「怎麼樣?」老人問。
「現場調查結束,剛才命令他們進行屋內外的搜索。凶手是不是外面的人,現在還不知道,但如果他藏在屋院之內,應該馬上就能抓到。」
「不過,如果是外面的人,殺了人之後應該會馬上逃走吧。雄太郎他們從門口跑到死者所在之處這段期間,有十分充裕的時間從後面逃走。畢竟那時候警察還沒有進駐到家門附近。」
「可是根據住戶的說法,聽見哀嚎聲之後,並沒有人從後院離去。我打算現在才要進行詳細的訊問。」
「訊問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訴你,是個非常重大的事證。」
老警部把錄音機的事,概括地敘述了一下。砧警官的臉越來越緊繃,他立刻叫來屬下,命他們到恆春堂取來錄音機,吩咐他們順便把舊貨店和當鋪、租車行的店員找來。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老警部自顧自滿意地說。「好了,小雄,咱們退到一邊去吧。接下來的訊問工作,可不能打擾他們。」
我們正要走到窗邊的長板凳。
「沒關係,按順序是從家裡的人先來,就從你們開始吧。」
警部補朝我和哥哥伸伸下巴。
「首先,從你開始。姓名?」
哥哥報上名字,回答問題,我們陳述了聽到慘叫聲時的狀況。
「好,你聽到慘叫之前,或是之後,有看到誰從門口出去嗎?」
「沒看到。」
「玄關的門是開著的吧?」
「是的。如果有人出去,當然會看見。我們跑去防空洞的時候,除了家永護士之外,也沒看到任何人。」
「你進到防空洞裡的時候,就看到地道的蓋子用兩根釘子插住嗎?」
「是的。」
「你知道是誰做了這件事嗎?」
「不知道。今天早上蓋子沒有任何異狀,我猜想是後來家裡的某人,把它釘住了──」
我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一股腦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知不覺地衝口而出:
「是我做的。是我用釘子把地道蓋子封死了。」
警部補、老人和哥哥,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一起把視線投向我。
「我今天早上做的。我是想,那種地道如果一直開著,很難令人心安。」
我把被哥哥嚇到而生氣,因而在地道蓋子的間隙插進兩根五寸釘的始末說明了一遍。
「所以,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凶手期待大家以為殺手從地道逃走,也很放心吧。」
老人自言自語地說。
我除了報告地道蓋子的事以外,幾乎沒別的事可說,所以對我的訊問十分簡單就結束了。在我之後被叫進來的是兼彥院長,但也只說明了聽到慘叫時的狀況、家永護士死時的樣子、平坂的性格、手術和之後的經過、失蹤當時的狀況等,全都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事實。兼彥院長也證明,前門絕對沒有人出去。
「說到死因,你說過是毒蛇的毒?」
「我猜想是那樣,但無法斷言。」
「這家裡有擺那一類的東西嗎?」
「沒有,我們沒有那種東西。我只是從症狀來研判。」
「被害者被塗了毒液的刀子刺中肩膀之後,有辦法在地道的蓋子上釘釘子嗎?」
「你是說凶手從地道逃走之後,家永又把蓋子恢復原狀,再釘上釘子嗎?那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家永蹣跚地爬到洞口,發出叫聲已經是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了,那邊的法醫也──」
「法醫的意見我會再詢問。還有,你有見過這個家裡有誰用過錄音機的?」
「從沒見過。」
兼彥院長很明確地否認,但我感覺到,他的聲音裡透露著不安。
「被害者死前說了什麼嗎?」
「她說,貓、貓,然後指著洞口。」
「你沒有聽錯吧?」
「絕對沒聽錯。但是,為什麼她會說貓,我實在想不通。」
「這個家裡有養貓嗎?」
「有一隻黑貓。」
「發生凶殺事件時,那隻貓在那裡?」
「我不知道。平常牠都在別院──我們家人的住屋。很少到醫院這邊來。」
警部補轉身從後面拿出一個鐵盆,放在桌子上。盆子裡有我們在防空洞裡看到的手提包、包裡的東西、彎折的鐵絲和凶器刀子。警部補把這些東西拿給兼彥院長看,問他有沒有熟悉的物品。兼彥很慎重地一個個拿出來仔細察看。
「這個皮包我有見過,但不記得是哪個護士拿的。我記得見過她們其中一人拿過,不過其他的東西,我是在帶警官到防空洞時才第一次見到。」
「結束了。麻煩請尊夫人進來。」
敏枝夫人臉色如同死人一般,即使在老警部好言勸慰中坐進椅子裡,也還是一直不住地打哆嗦,好一陣子都無法開口。但為了回答警部補的問題,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
「我沒聽到叫聲,我在餐廳裡擺碗筷。」
「您府上還沒有用晚餐嗎?」
「是的,護士和病人的晚餐已經用完,我們接下來才要吃。」
「那麼,餐廳裡還有別人在嗎?」
「英一,他在聽收音機。他是我大兒子。還有我們家女傭,她在餐廳隔壁的廚房裡。」
「妳是怎麼得知這起事件的?」
「聽人見小姐說的,她是我們家的護士。她跑到餐廳來說:『剛才聽到防空洞那裡傳出一聲慘叫,好像是家永。』我嚇了一跳,一時間無法了解她在說什麼,但英一已經站起來往外跑去,我也跟在他後面出去。」
「然後呢?」
「走到防空洞一看,我先生和仁木君站在洞的入口處,正要抱起家永護士,悅子站在一邊看。」
「被害者那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不記得了。我沒看清楚,太恐怖了──不過,我想她已經死了。」
「為什麼?」
「英一說的。我記得他說:『不是已經死了嗎?』」
「夫人,妳在餐廳的時候,貓在哪裡?」
「貓?我家的貓嗎?不知道呀,牠可能在跟幸子一起玩吧?」
「夫人有沒有見過這些物品?」
「這個皮包是家永的。其他的東西我不清楚。」
「前天,聽說家永護士外出去打聽您母親的消息,這是誰的指示呢?」
「是她自己到我面前來,跟我說她要去問的。我很高興她願意幫忙。」
「是嗎?辛苦妳了。那麼,請叫令郎進來一下好嗎?」
沒等多久,英一便走進房裡。他還是一如往常的冷靜表情。沒錯,他肯定是現在這個家中最鎮定的人了,連我哥哥雄太郎,神色都比他顯得亢奮。
對於桌上的物品,他表示一樣都沒見過,然後開始回答問題。
「我和母親一起在餐廳裡,在聽收音機。貓嗎?貓沒在餐廳裡呀,我很確定。」
「那麼,你沒聽到叫聲嗎?」
「完全沒聽見。人見護士臉色發青地跑來,說是聽到很像家永的叫聲,所以我立刻從前面繞了一圈到防空洞。我母親好像看到妖怪似地緊貼著我。」
「你看過家永護士使用錄音機嗎?」
「沒有。我跟她平時幾乎沒有交談。」
「這個家裡誰曾用過錄音機?」
「那種事我怎麼知道!」
一句冷冰冰的回答。砧警部補在手冊上寫下兩三個重點,一邊說:
「辛苦了。接下來請護士進來。」
不久,隨著敲門聲進來的是人見護士。警部補問了她的名字、本籍等資料後說:
「是妳聽到那個叫聲的吧?那時候妳在哪裡?」
「我在藥局。」
人見雖然也是一臉煞白,但以比較篤定的態度回答。
「妳在調整藥品嗎?」
「不,工作都已經做完了。我吃完晚飯之後,心想整理一下櫃子,所以又進去藥局。正把藥品和器具整理好時,卻突然聽到家永的慘叫。」
「妳說是家永,那聲音妳馬上就確定是誰?」
「是的。」
「什麼樣的聲音?」
「那話聲有些含糊,但聽起來好像是『救命』或是『來人啊』那種呼救的聲音。」
「時間知道嗎?」
「是六點二十三分。」
「真仔細,為什麼能記得那麼清楚?」
「因為聽到慘叫聲時,我無意間看到藥局裡的時鐘。我不記得是幾點,只記得長針和短針看起來重疊了。重疊的話,應該是六點三十三分左右,但那個時鐘快了十分,所以是六點二十三分左右。」
「原來如此,被害者說要外出是在──」
「嗯,大約是聽到慘叫的二十到三十分鐘前吧。她穿著正式的襯衫過來,說她要出去一下。」
「對妳說?」
「不是,對野田說的。我站在藥局門口,聽到兩人的對話。野田問她:『要去看電影嗎?』但她凶巴巴地回答:『我要去看什麼,用不著妳管。』但卻又想起什麼似的,換了個口氣說:『我要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如果醫生叫我的話,妳幫我找個理由。』說完就出去了。所以,我聽到慘叫聲時大吃一驚,差點跳起來。心裡還想,咦,她已經回來了嗎?」
「這些東西妳有印象嗎?」
砧警部補照例指著綠色的提包問。
「那是家永的。大約兩個月前買的,剛才出去時,她的確背著它出去。」
「手帕和其他的東西呢?」
「你說這裡的手帕嗎?也是家永的。粉餅、口紅都是。那刀子我沒見過──這鐵絲是什麼東西?」
「是我在問妳。這鐵絲妳有印象嗎?」
「一點也沒有。」
「我希望妳說說,聽到慘叫聲之後,做了什麼事。」
「聽到慘叫聲以後嗎?首先,我扶著野田到長椅上躺下。她真的面無血色,剛才看起來就快昏過去了。還有,我想到得通知別人,所以跑到別院去,然後,把慘叫聲的事告訴人在餐廳的太太和英一先生。」
「妳之前就知道他們倆在那裡嗎?」
「不知道。不過,拉門後有燈光透出來,而且收音機也開著,所以我知道那裡有人。英一先生坐在桌旁,太太正在桌子上鋪桌巾。」
「然後兩個人有什麼反應?」
「他們很吃驚,也跑去外面了,往前門去。」
「接下來希望妳坦誠回答。家永那個女人在同輩之間怎麼樣?妳喜歡那個女人嗎?」
「我說不上太喜歡。她既囉嗦,又老愛擺架子。不過,她是我們三個人當中最資深的,腦筋也很靈活。」
「平坂的手術,據說她也在場──」
「是家永和野田進去幫忙的,野田還是見習生,一看到血就莫名恐慌,所以手術的時候總讓她站在一旁學習,不過幾乎沒幫什麼忙就是了。」
「妳聽到慘叫聲時,正在藥局裡,當時有沒有注意誰跑出外面?」
「誰也沒有出去。我站在向南的窗邊,如果有人通過的話,我一定馬上就發現了。」
「好的。那麼,請跟野田護士說,要她進來一下。」
「野田不行的啦。」
人見搖搖頭。
「她出現腦貧血現象,現在正在護士室裡躺著呢。」
「那麼,請她晚點再來。其他還有誰在?桑田百合──太太的外甥女吧,叫她進來。」
百合彷彿走上盛大舞台的女主角,故作姿態地用腳尖踩著步子,緩步走了進來。她以僅次於英一的鎮定態度回答,自己沒有聽到慘叫。她正在後門附近,幫表妹幸子做松針項鍊。
「那麼,妳是何時知道這件事的?」
「六點半左右吧。我家女傭香代從廚房的窗口伸出頭說:『百合,有人來說家永小姐好像發生什麼事。她不會被殺了吧?』又過了五分鐘,姑姑過來告訴我,發生殺人案了。」
「之後妳又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我還是蹲在樹下揀松針。因為家永小姐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妳在後面的時間,有沒有看到有人從後門出去?」
「沒有。在警察進來,開始在我家進進出出之前,我一直在那裡,但連一隻小貓也沒經過。」
「說到貓,妳們家裡的貓那時候在那裡?」
「我不知道。我進房的時候,牠在廚房洗臉。」
「小姐說,妳在後面的期間,並沒有人從後門出去,還有別人能證明妳的說法嗎?」
「有。木炭店的少老闆在後門邊劈炭。」
「好,把木炭店的少老闆叫來。」
不久之後,一個二十五、六歲、牛仔褲前綁著圍裙的男子來了。這個人我見過,是附近木炭店的少老闆。
「是。我在在六點十分左右,送一袋這家人訂的廚房用木炭過來。今天店裡的夥計休假,人手不夠,所以送得有點晚。後來我就一直在後門旁邊劈木炭。他們家訂貨的時候,一向都是這麼做的。後來,我聽到主屋那邊鬧哄哄的,護士過來說出事了。啊?後門那邊絕對沒有人出去。因為大小姐和小小姐都在,而且沒一會兒,警察大人們就把後面團團圍住了。可以讓我回去了嗎?」
警部補叫來刑警,帶少老闆從後門出去。此一同時,另一名年輕刑警走進來低聲報告。
「錄音機拿來了。現在在取指紋,馬上就送過來。租車行、當鋪和恆春堂的人都來了──」
「讓他們看看屍體,確定一下跟帶錄音機的女子是不是同一個人。態度客氣一點哦,我也馬上就過去。」
接待室中,接下來輪到女傭香代進來。香代的證詞了無新意,警官的訊問也似乎不太有勁。
「妳有沒有看過錄音機這種東西?」
警部補附帶似地問道。
「那是什麼東西?」
香代睜著大眼回問。
「是可以錄下聲音的機器。一般來說,大約是這麼大的四角形,很像一個皮包,上面還附著提帶。」
他在解釋的時候,剛才的年輕刑警提著錄音機進來。
「恆春堂和當鋪都證實是那個女子,可是租車行的夥計說他不確定。」
他邊說邊把錄音機放在桌上。就一般錄音機來說,那台機器顯得略小,約為三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大,紅褐色的盒子。
「就是這個嗎?您剛才說錄什麼的?」香代像看到珍稀寶物一樣,盯著錄音機猛瞧。
「這種的我是沒有看過啦──」
「難不成妳還看過別種的啊?」
警部補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但香代安靜地點點頭。
「是的。它不是這種顏色,是藍色的,尺寸也比這個大一號。」
「妳說什麼?」
警部補從椅子上跳起來。
「所以妳見過這東西?在哪裡?」
「在英一少爺的房間。」見到對方凶巴巴的態度,香代囁囁嚅嚅地說。「英一少爺不知從哪裡拿來的,放在房間裡兩三天。我去打掃的時候,用雞毛撢子撢過。我以為那是什麼提包。」
「這是哪天到哪天的事?」
「那東西大約只放了一天,到四日的傍晚。英一少爺又把它放到別處去了。」
「再把那個叫英一的叫來。」
可憐的香代發現自己說的話引發的結果非同小可,帶著彷彿被打入地獄的慘淡神情退出去。
英一這次也像個大理石雕像一般,面無表情地走進房間。
「你之前有一台藍色盒子的錄音機?」
砧警部補怒目瞪視著他問。
「我不能說我有,因為那不是我的東西。」
英一爽直地回答。
「是不是你的東西我不管,但它有放在你的房間,對吧?」
警部補的火氣逐漸升高。
「有放過。我的朋友因為有事,把它寄放在我這裡,放了兩三天。」
「為什麼剛才你不說清楚?」
「我覺得它跟這個案子無關,沒有說的必要。」
「它跟案子有沒有關係,由我們來判斷。你把錄音機帶回家裡的事,家裡的人不知道嗎?」
「我爸爸可能知道,我拿回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其他人應該不知道吧。因為我不喜歡別人亂動我的房間,或是搬動我的東西。」
「總之,先把你那位朋友的地址姓名都寫在這裡。它跟案子有沒有關係,調查一下就知道了。」
英一恨恨地不發一語,照著吩咐寫下資料。他寫的每一筆劃都工整有力,絲毫不馬虎。
偵訊繼續進行,接下來叫進來的是恆春堂和當鋪的老闆,以及大洋駕駛俱樂部的十八歲服務員。但除了剛才刑警說的內容之外,沒有進一步的收穫。住院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表示,他們在各自的病房內,什麼也不知道。只有桐野太太表明悲壯的決定,把星期日深夜聽到的事情說出來。但對哥哥和我而言,這已不是新鮮的話題。桐野太太雖然還聽到家永護士說了其他的話,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讓砧警部補相當失望。
可疑的錄音機雖然驗出家永護士和舊貨店老闆的指紋,但其他的指紋不是太淺,就是重疊,需要再花些時間研究,是否能成為線索,現在還不知道。兩捲錄音帶已完全消音,幫不上任何忙,而家中和周圍的搜查,連一隻老鼠也搜不出來。
「這案子真是令人討厭。」
「不但家裡從上到下大致都有不在場證明,竟還有人在地道釘釘子來搗亂──被害者既然是被刺殺的,幹嘛不透露凶手的姓或名,卻留下什麼貓啊貓的不明囈語!」
「對了,小雄,怎麼辦?還是要去停屍間看看嗎?」
老警部問道。砧警部補用粗手指撓撓頭,說:
「屍體嗎?好吧!明天帶平坂的太太和這裡的院長去認一下屍體好了。你們想來的話,就一起來。」
「沒用的啦。」老警部不太起勁地說道。「我已經問過詳情了。一個是喝醉酒溺死的工人,另一個是遭人撞車逃逸。不管哪個都有明確的證據,證明不是平坂。不過去看看也好。雄太郎,你跟你父親一個樣兒,沒有親眼看到是不會罷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