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七月九日 星期四

  昨晚儘管睡得不太安穩,我還是一大早就醒了。哥哥已經起床,沉浸在思緒中。

  「有靈感了嗎,哥?」

  這就是我的「早安」。哥哥朝我投來憂鬱的眼神搖搖頭。

  「完全沒有。家永護士為什麼要去防空洞?凶手又是用什麼方法從後方刺殺她的?她在死前說的『貓』是什麼意思?」

  「家永為什麼到防空洞去,這一點我可以說明。」我扣上襯衫的釦子,一邊說。「兼彥院長接到峰岸老警部的電話時,她一定在哪裡聽到了。這通找哥哥的電話,提到錄音機云云,她聽到之後,突然感覺到身陷險境,於是她想到必須早一點通知共犯這個消息,而把他叫到防空洞去,討論如何善後。可是,在談話中,共犯察覺受到懷疑的只有家永護士一人,為了保護自己,最快的方法就是殺了她。」

  「悅子,照這麼說,妳認為凶手是家裡的人囉?」

  「這不是明擺在眼前了嗎?哥,你不這麼認為嗎?前門,後門,甚至地道都沒人出去,就是不可能逃到外面去的嘛。前門沒有人出入這一點,我們是親眼看到的。後門的部分,就算百合的證詞未必能信,但木炭店少老闆跟此案毫無關係,他應該不會說謊。」

  「不過,家裡的人全都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百合和幸子、木炭店少老闆在一起,女傭在廚房,從防空洞到廚房,不論走那條路都不可能掩人耳目。敏枝夫人和英一說他們一起在飯廳,我和悅子、兼彥院長、野田護士在候診室說話,而住院的病人與家屬都在二樓。沒有人上下樓梯。因為我們四個人就站在樓梯口說話呀。只有一個人的不在場證明是不成立的,那就是人見。但假設她是凶手的話,藥局的門開著沒鎖,這一點也有點奇怪。」

  「人見護士怎麼沒有不在場證明?她不是在藥局裡嗎?我記得聽到慘叫聲時,她從藥局門口探出頭,說了一句『家永的聲音』之類的話。」

  「妳別忘了,藥局裡可是有窗的哦。從窗子出去,走到防空洞,殺死家永護士,立刻再從窗子進來,並非不可能的事。家永護士被刺殺之後,掙扎地爬到防空洞口,或許需要一分到一分半鐘的時間。但是,我認為人見護士如果是凶手的話,她應該會關上藥局的門,這樣比較合理。門這麼開著,若是出現一個證人,說她在可疑的時間並不在藥局裡,就太危險了。她又不是傻瓜,這點用心不會沒有,但是我們回來之後,藥局的門一直是開著的。」

  「這樣的話,就表示有人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我不論如何都不相信這案子是外來的人幹的。」

  「這一點我也有同感。只是,妳剛才說家永護士叫出共犯,在談話間凶手突下殺手,這個說法我不贊成。」

  「為什麼?那哥覺得,是凶手叫她出來的囉?」

  「這一點我也不明白。不過,如果像妳剛才所說,凶手是突起殺意的話,會用塗了毒液的刀子嗎?」

  「你說的也對。隨身帶著塗了眼鏡蛇毒的刀子到處走,還真是前所未聞。所以,不管是誰把誰叫出來,兩人在防空洞見面時,對方就已經打算把家永護士殺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有被偵訊的人都回答,沒見過那把刀的印象,從這一點看來,刀子說不定本來就是準備做此用途的。」

  「不過,凶手用的手段實在詭異,幹嘛要特地在刀刃上塗毒液──我有種感覺,這個案子的凶手會不會是女人?」

  「女人?為什麼?」

  「因為如果凶手是男性的話,殺死一個女人並不是那麼困難吧?趁其不備之際勒住脖子,或是對準要害給她一刀等──但是,如果凶手本身也是個弱女子,沒把握自己能一口氣殺了她,於是便想到在刀上塗毒的方法。這樣就算失準,沒刺中要害,只要讓她受傷,就能確實達到目的了呀。」

  哥哥抿著嘴凝視著我的臉,然後握拳輕輕打在膝蓋上。

  「真精采呀,悅子。剛才的解釋太好了。就算沒刺中要害,只要受傷就能達到目的呀。如果是個對攻擊沒有把握的人,或許就會想出這種手段的。他不想把地道的釘子拔起來,也顯示凶手是個瘦弱的人吧。」

  「地道的釘子?」

  「就是妳惡作劇的那兩根釘子呀。那個蓋子本是釘不下去的,只是用兩根釘子插進去而已。如果像我這種體格,只要用點力氣往上拉,打開那個蓋子並非難事。事實上,如果我是凶手的話,就會把那地道蓋子打開後再逃走,為了讓別人誤以為我從那裡逃走呀。不過凶手沒這麼做,為什麼呢?讓警察認為『凶手是外來的人,利用地道逃走』,是個既簡單、又很有效率的方法,為什麼凶手不打開地道蓋子呢?現在就我想到的所有可能來說一下。

  「一、凶手不知道地道的存在。可是,這一點不合理。那個地道自桑田老夫人遇害之後,便已聲名大噪,家裡甚至附近鄰居應該沒有女人不知道才對。

  「二、凶手沒想到把蓋子打開。這一點對於犯罪計畫如此縝密的凶手來說,也是不可能的事。

  「三、凶手沒想到地道的蓋子被釘上了,所以沒去動它。不過,也可能他想到警方會誤判凶手從地道逃走,所以沒有特別去檢查。

  「四、凶手想把地道蓋子打開,但力氣太小打不開。

  「五、凶手是外面來的人,為了讓凶案看起來像是家裡人做的,故意不打開蓋子。」

  「這種事有可能出現嗎?你說外人幹下的犯行。」我插進來說。

  「先舉出所有的假設嘛。還有呢。

  「六、凶手是家裡的人,但因為某個原因不想打開蓋子。

  「七、凶手自忖得快點逃走,所以沒時間調整地道的蓋子。

  「事實上,他應該不會沒有時間,凶手有充分的時間押住家永護士,不讓她從洞口出來,等到她氣絕,再從容逃走。若是如此,人們一定會在家永護士遲遲未歸之後,才起疑並開始到處找人,最後才發現她已經死了。」

  「那凶手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延遲發現對凶手最有利,不是嗎?」

  「凶手恐怕並不知道家裡其實聽不到洞裡的慘叫聲。又或者在那個時候,他認為雖然家裡的人都在後面,但萬一不湊巧有人經過防空洞,一定會聽到洞中的叫聲,從這層意義來說,凶手急著逃離現場也並非沒有道理。但是凶手到底是從哪個方向逃走的?他沒走玄關這邊,我們都可以確定,但如果從後門逃走,應該會遇到木炭店少老闆。如果是從雜物間旁的小門進去呢?可是別院除了家人之外,並沒有可疑人物躲藏,刑警的搜查可以確定這點。而且夫人與英一在飯廳,彼此都為對方證明他們沒離開現場。那凶手跑到哪裡去了呢?」

  哥哥皺起眉頭,兩手抱著頭,我沉吟了片刻才說:

  「哥,我明白凶手想盡早離開現場的焦慮心情,可是從結果來說,他沒看到家永護士死亡就逃走,未免太危險了吧?」

  「妳的意思是?」

  「家永死的時候,不是叫了聲『貓、貓』嗎?如果那時候她沒有說貓,只要一句話供出凶手的名字,那案子豈不是馬上就破了嗎?」

  「妳說的沒錯,現在最讓我煩惱的,就是她說的那句話。警方認為她最後的那句話,只是臨終前的囈語,因此不想把偵察重點放在上面。事實上,那句話虛浮無意義,警方應該會有更邏輯性的搜查方法。但是,我不願意把那句話當作一句囈語。她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想掩護凶手吧,還是──」

  「還是什麼?」

  「她真的被貓所殺?」

  「哥,你想糊塗了吧。你聽過貓會拿刀殺人嗎?」

  「可是,家裡除了人見護士之外,只有小貓奇米沒有不在場證明啊。家永護士用最後一絲力氣指著洞口──還有防空洞的凹洞裡留下貓毛的事實,妳能說它只是囈語、只是巧合嗎?」

  「哥,你是不是用腦過度嗎?怎麼說話顛三倒四的。貓這種動物有一種習慣,牠會躲在空箱子或是抽屜等奇怪的地方。我想奇米也不例外。奇米一定是躲在防空洞牆壁的凹洞裡睡覺吧。牠多半是在跟家永、還是凶手後面進去的,然後趁兩個人談話之時,躲到凹洞裡睡起覺來。之後,家永發出驚駭的叫聲,凶手從洞口逃出去,奇米也嚇了一跳,便跟在凶手後面出去了。家永意識朦朧際,認出小貓的身影從眼前跑過,那個影子給她很強烈的印象吧。說不定她在無意識之間,想起平坂失蹤的事件也跟貓有關係,轉化為一種暗示。總之,她已經陷於異常狀態,把貓在洞內的事實與自己的被害連結在一起,認為這是個非常重大的事情,於是傾最後之力發出呼喊。」

  哥哥沒有回答,臉上充滿幾近痛苦的緊張和焦躁之色。他凝視著自己的掌心,突然用力搖搖頭站起來。

  「悅子。」

  「做什麼?」

  「幫個忙,我們兩個來演練一下吧。有關貓的解釋,悅子剛才說的說不定是正確的。但我腦中還是有千百個問號。妳說,凶手和家永在說話,對嗎?在交談的人怎麼從背後刺殺別人?」

  「從背後?」

  「對。被害者是右肩自後方被刺中。在隔間的木板和土牆之間的小空間──所以還是實地演練一遍最好。」

  哥哥態度一變,滿臉嚴肅地在屋內踱步。

  「聽我說,悅子,這裡是防空洞裡面,房間門是洞口的石階,右邊的書櫃就是放蠟燭的凹洞。那個凹洞是在離地一公尺高之處挖進去的,所以我們就拿書櫃第二格的架子來充當。悅子的毛線小熊就當作奇米。奇米躲進牆壁凹洞玩耍。石階與牆壁凹洞之間,有一塊隔板呈直角突出,所以我們在門與書櫃之間,立一張折疊椅作為代替。當然,假設它的高度到達天花板,地板的這邊放一個蒲團,它就是地道的蓋子。這枝鉛筆就是那把刀──悅子是這樣把我──」

  「你又來了,別玩了吧。」

  「別這麼說嘛。妳的想像力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家永護士與共犯在防空洞見面談話。這會有以下三種狀況。第一,兩人一同前來,走進洞中的狀況。第二,被害者先來,等待加害者過來的狀況;以及第三,加害者先來,等待被害者的狀況。我們就先從兩人一同前來做起。」

  我們走到門口邊,然後朝房間中央走去。

  「其實,石階非常狹窄,兩人是無法並肩下去的,不過這裡就不細究了。兩人走下防空洞內,然後我要站在那裡比較好呢?被害者被刺的位置?」

  「書櫃前面呀。凹洞前面的地上流了一灘血,而且刀子也掉在那裡。」

  哥哥走到書櫃前,然後說:

  「那我要朝那邊?」

  「這當然是在我的──等一下,哥哥一定得朝著書櫃呀。她是從背後被刺的嘛。」

  哥哥轉身朝向書櫃,又說:

  「所以我是背對著妳說話?」

  「好奇怪哦。你還是必須向著我才對。可是這麼一來,我就不能刺到你的背後了。──啊,對了。如果我說一句話,像是『那邊有貓』之類的,讓被害者轉過身去,再趁此空隙給她一刀呢?」

  「就為了看貓,整個身體向後轉嗎?她又沒有頸部僵硬症──」

  「要不然,如果是家永護士因為生氣或鬧彆扭,而轉向後面呢?」

  「這些推測都不太理想,不過先略過去吧。下一個是被害者先進入洞內,等待對方現身的狀況。悅子,妳把妳想到的畫面說出來,我照著妳說的做。」

  「一開始,哥哥面對著凹洞,伸出手跟奇米玩,在對方來之前打發時間。」

  「像這樣嗎?」

  哥哥面向書櫃,用手摸著毛線小熊。

  「於是我走近,冷不防給你一刀。」

  「等一下,我一直在等著妳出現哦。聽到悅子的腳步聲,而妳本人也到了,我還繼續背向妳和小貓玩嗎?」

  「要不然,我沒發出腳步聲,悄悄走進來呢?」

  我一邊說,一邊踮起腳尖,走到門的位置。不知不覺間,我也認真起來了。哥哥玩著小熊,一邊說:

  「好了,妳過來看看。」

  「我掩住腳步聲走下石階,我們中間有一道隔板,所以從哥哥的位置,應該看不到我下來的身影。我從隔板後面,窺探哥哥的狀態,然後──」我突然伸長手臂,用鉛筆插向哥哥的肩。「你看!這不就從背後突襲了嗎?」

  「悅子,妳現在刺的是我哪一邊的肩膀?」

  我啞口無言,因為我刺的是左邊肩膀。

  「這也不行啦。左肩還刺得中,右肩的話我的手到不了呀──接下來,換我先進防空洞。」

  我們交換位置。我握著鉛筆站在書櫃前,哥哥走到門的位置後,就筆直往前走。就在他走下樓梯的時候,我想到可以從隔板後面現身。哥哥一走來,我便往前一跳,伸出鉛筆。但是,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不對。還是得刺向右肩,否則刺不到。」

  當下,我大感沮喪,不過下一秒鐘,我拍手大叫起來。

  「哥哥,我明白了,我們剛才演練的都是剛進防空洞的狀態,但她也有可能是在說完話出去時才被刺的。怎麼樣?一定的。」

  「我們做做看。」

  哥哥並沒有感染到我的興奮,而是用平靜的、毋寧說是無所謂的聲音說話。我們走到房間中央,並肩而站。

  「好了,我們說完話了,要走出防空洞。哥哥先走。」

  哥哥背對我,舉步往門的方向。我追在後面,用鉛筆往他的右肩一刺。

  「成功了!」我帶著勝利的口吻叫道。「我刺中啦,而且是從後面刺到右肩。」

  「可是,血跡是從哪裡開始的?」

  我頓住了。太沉浸其中竟然讓我忘了最重要的條件,那就是「家永護士是在凹洞前被刺中的」。

  「哥,我投降。想不出來了。」

  我哀告著,一屁股坐在地板的蒲團──若以小道具的功能來說,它應該是地道的蓋子──上。

  「別那麼沮喪嘛。」哥哥安慰我說。「即使沒有成果,我們也了解了不少事情。」

  「了解的全都是不可能的狀況。」

  「沒錯。但是,了解不可能的狀況,就意味著可能狀況的範圍縮小了。不是這樣嗎?」

  哥哥說話時,外面傳來敲門聲。哥哥打開門。

  「大清早來打擾你們,真是抱歉。不過有點事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兼彥院長似乎是彎著高瘦的背,從門口伸頭進來說。我們大為慌亂,忙著收拾還沒折起的棉被。

  「不為別的,就是敬二的事情。我把他的住址跟警察說了,不知道好不好。」

  兼彥院長在我們招呼的椅子上,無力地坐下。他滿臉疲憊,宛如一個晚上便添了許多白髮。

  「砧警部補一直追問我敬二的下落,我認為不必要的隱瞞反而不好,但是先前我一直說不知道,所以立場上有點不好意思。現在才提起他的下落,對方一定會問我,是從哪裡聽來的。到時候如果提起你的名字,會不會給你造成麻煩?」

  「如果您是擔心我,那您放心好了,請儘管說。」

  哥哥很爽快地回答後,微側著頭補了一句。

  「但如果您還有其他不想說的理由,那就另當別論。」

  「不,我沒有任何理由。敬二與這次的事件完全沒有關係,這點我敢保證。那小子有點不太正經,所以警察一時或許會追查到他身上去。但我岳母去世,還有這次的事件,他完全都不在家,所以應該沒有問題。如果你們覺得沒問題,待會兒去驗屍的時候,我就對警部補說明。不過他可能會找你過去,問你怎麼知道的。」

  「沒關係。把話說清楚,才不會受到無謂的懷疑,反而是個上策。昨天因為發生了一堆事,我還沒向您報告。我已經再次去敬二君的住處了。」

  哥哥報告昨天見面經過後,又說:

  「對了,英一君錄音機的事怎麼樣了?院長,您知道英一君曾帶一台錄音機回來吧?」

  「我知道,英一真是的,又給自己惹麻煩了──」

  「那麼,關於錄音機的事情,有沒有什麼進展?」

  「沒有,錄音機的部分,刑警去英一朋友家調查的結果,確定自上星期六英一拿去還之後,就沒再碰過那機器,一直放在那人的家裡。不過倒是出現了另一條不相干的線索,叫人有些頭痛。」

  「什麼線索?」

  「據說,平坂的太太竟然是英一高中時代的同學,警方在調查平坂太太的身家時,意外發現了這個事實。今天稍早警方還跑來問我。」

  「院長在此之前,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嗎?」

  「連想都沒想到。」

  兼彥院長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

  「第一,我完全沒料到那位夫人只有二十一、二歲。我一直以為她肯定已經近三十歲了。但是,聽了刑警這麼說之後,我便去問敏枝。她也說她不知道。問了英一,他只回了一句『沒錯』,就再也問不出什麼了。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去翻英一的畢業紀念冊,終於才確定了這件事,回覆警方。警方好像懷疑英一和那位夫人之間有什麼關係,但英一完全否認,他說除了同窗之誼外,什麼關係都沒有。」

  「院長和夫人怎麼想呢?」

  「你說英一嗎?他是我兒子,我當然不會認為他是殺人案的凶手。可是……」兼彥院長說到一半,便苦澀地頓住了。「不過,我們也無法說絕對不可能,這讓我們感到無盡的憂慮。說起來,英一這孩子在想些什麼,我們做父母的完全摸不著方向。從高中時期開始,他就對學校或同學的事隻字不提,所以他與平坂夫人同窗的事,我們也是今天才驚訝地知道。大學考試落榜一次之後,他更不願意對我們敞開心房,讓我和太太傷透了腦筋,他麻煩的地方跟敬二完全不同就是了。就我來看,英一殺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就算我想幫他向警察辯解,也沒有拿得出來的有力證據。」

  「但是,只要抓到真正的凶手,問題就能解決了。院長這些天來有沒有留意到什麼線索呢?」

  兼彥院長考慮了半天才開口:

  「說起來也不算什麼線索,但有件事不太尋常。雖然我不認為她會是凶手。」

  「怎麼回事呢?」

  「平坂先生手術結束那天,我叫人見護士到二號房全天候看護。他的手術只是簡單的盲腸炎,術後結果也相當好,但一號房和二號房是一等病房,如果病人提出要求,一向都會請護士去看護的,所以我叫人見去照顧平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拒絕了。」

  「拒絕當平坂的看護嗎?」

  「是的。我問她理由,她怎麼也不肯說。後來,因為平坂夫婦主動辭退看護,事情才不了了之。如果有什麼奇怪之處,就只有這點了。」

  「人見護士這個人,性格怎麼樣?」

  「她是個俐落爽快的好女孩。雖然不該說死者的壞話,但家永說話凶巴巴的,病人對她的評價都不太好。人見便沒有這種問題。對於看護這件事,我也只是覺得奇怪,並沒有認為她就是凶手。第一,人見如果有殺害平坂的意圖,她應該主動想去當看護才對。你不認為嗎?」

  「您說的是。換個話題,昨天峰岸警官打電話給我,是院長本人接的嗎?」

  「是的,是我接的。」兼彥院長狐疑地眨了眨眼。「平常的話都是護士去接的,剛好我經過電話旁,電話鈴響了起來,所以我才接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院長接電話的時候,有誰在附近嗎?」

  「我想一想。好像沒有人哩。不對,野田在接待室裡打掃,那丫頭真的很愛掃地。人見和家永兩位護士都沒見人影,或許在藥局裡。」

  「此外,院長在講電話時,有提到任何其他人推測得到內容的話嗎?像是『找仁木君的話,現在不在。』或是『錄音機怎麼了?』?」

  「可能有說吧──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

  「那倒是沒有。除了我和妹妹之外,院長有向誰透露電話的內容嗎?」

  「請你不要妄加臆測。打來找你的電話,我怎麼會對別人說?我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嗎?」

  兼彥院長臉色略顯慍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真對不起。」

  哥哥誠心地道歉,但兼彥院長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微微點個頭就出去了。

  「我想跟人見護士談談,但是,在那之前,我們先在屋子周圍繞繞。」

  見兼彥院長離開後,哥哥馬上說。

  「目的是什麼?」

  「沒什麼特定的目的啦。如果我們絞盡腦汁,斷定凶手是家裡的人,結果卻在木板牆上發現一個可以出入的破洞,那不就白忙一場了嗎?」

  「怎麼會嘛。」

  我笑了,不過可以趁此機會呼吸一下清晨的空氣,也沒什麼損失,於是便隨哥哥一起出去。今天天空浮著淡淡的雲,看來應該不會是個大熱天。

  走到後門的地方,女傭香代正在曬衣服。幸子抱著奇米站在一旁。

  「幸子,昨天晚上尿床了吧?」

  我出聲叫喚,幸子羞赧地點點頭。

  「幸子沒有起來上廁所嗎?」哥哥笑著說。

  「夜裡只要叫她起來一次,就不會尿床的。可能是因為太太累壞了,一睡著便睡得很沉,所以忘了叫她,這樣就一定會尿床的。」

  香代認真地據實以告,幸子滿臉通紅,轉身跑回屋裡。

  我們又往前走,走了約十步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自覺地停下步伐。走在我前面的哥哥回頭問:

  「怎麼了,悅子?」

  「哥,半夜只要叫醒一次,幸子就不會尿床,但只要忘記叫她,就一定會尿床,剛才香代是這麼說的吧?」

  我伸直了背──如果不伸直,搆不到哥哥的耳朵──悄聲地聽。

  「嗯,怎麼樣?」

  「星期一早上,我拿戒指去給百合對吧?那天,我看到後院也晾著尿床的被子。」

  「哦?」

  哥哥只聽到這句便完全明白了,但那些話還是自然而然從我口裡傾瀉出來。

  「星期一早上,不就是桑田老祖母失蹤的第二天清晨嗎?以敏枝夫人來說,她擔心母親的下落,怎麼可能睡得著呢?然而,她還是忘了叫醒幸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可能是有人讓她吃下安眠藥,或是因為太擔心母親,所以不想管幸子會不會尿床,若不是這兩個原因,那就是半夜到哪裡去了──」

  哥哥話只說到一半,其他的都嘟囔在嘴裡。

  走進屋裡時,接待室的門開著,裡面有東西搬動的聲音。人見護士在調整椅子的位置,看來是在為昨晚善後。

  「妳去問問吧,悅子。」

  哥哥推著我的肩,我走進接待室。

  「早啊,人見小姐。昨晚辛苦妳了。野田小姐狀況如何?」

  「還是病懨懨的呢。腦貧血不用太擔心,但應該受到很大的驚嚇吧。那孩子平常就膽子小。」

  人見一邊回答,但手上卻沒停過。

  「不過相比起來,妳就鎮定多了呢,真堅強。」

  「悅子,妳才是──家永小姐過世的時候,妳還在一旁看著呢。」

  我沒回答,進而問道:

  「人見小姐,我聽說妳拒絕當平坂先生的看護,是真的嗎?」

  人見這才第一次停下手,伸直腰。她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點點頭。

  「為什麼呢?妳討厭平坂先生嗎?」

  「悅子,妳以為平坂是我殺的吧?還有家永也是──」

  「我沒這麼想。」我平靜地否認。「如果妳真打算殺平坂,去當他的看護不是更方便?我只是想知道,平坂到底是怎樣的人。」

  「那個人根本不是人。」人見用低沉卻激烈的口吻說。「就算那個人真的被殺了,我也一點都不會為他感到難過。」

  「人見小姐,妳從以前就認識平坂嗎?」

  她搖搖頭,然後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好一會兒才開口說:

  「我並不認識他,但聽過他的名字,也看過他的照片──那張照片,是我朋友給我看的,那時候我朋友非常幸福,她告訴我她快結婚了,所以把對方的照片給我看。」

  「她要跟平坂結緍?那後來怎麼了?」

  我心急地催她說。她話中的脈絡似乎隱然浮現。

  「那個人沒跟我朋友結婚,因為出現了另一個女人,我朋友發了瘋,被送進精神病院,沒多久就死了。我那好友說她傻還真是傻,她雖然大我三歲,但性格老實得令人擔心,是個非常純真的人。連她的父母都大受打擊,但據說他們兩人當初只有口頭約定,所以也沒辦法告他。」

  「那另一個女人就是清子夫人嗎?」

  「才不是呢。我朋友發瘋去世是六、七年前的事。平坂這個男人不知騙了幾個女人,但正式結婚的只有清子夫人而已。」

  「不過,清子夫人好像也不太幸福呢,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猜她結婚前一定是個大美人。」

  「我朋友也是個美人呀。雙眼皮,宛如京都的人偶。她去世的時候還有個小妹妹,現在已經十三歲了,跟姊姊長得一模一樣呢。看到她就令人傷心。」

  「妳最近見過?朋友家裡的人?」

  「她妹妹住院了,這段時間──因為她家就在這附近。」

  人見倏地閉上嘴不說話,好像發現自己說多了一般,慌張地開始整理另一邊。我明白再問也問不出來了,所以離開房間,哥哥已經回到二樓。

  「悅子,這樣一來,砒霜的謎解開了。」

  哥哥聽完我的報告後,咧開嘴笑道。

  「那兩包毒藥,跟這個家發生的三起殺人事件,都沒有直接開係。」

  「這麼說來,把平坂藥包裡的藥調換成砒霜的人──也就是我們方程式中的人物X,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悅子,妳忘記了嗎?星期日傍晚,清子夫人得知丈夫失蹤後,回到醫院來時,二號房有別人在──」

  「工藤太太?但是,哥──那個時間,全醫院的人都知道平坂失蹤的消息了。明知平坂不在,還特地跑進來放毒藥,這太不合常理了吧?」

  「工藤太太進去換藥,是在更早的時刻,並不是傍晚,恐怕是兩點到兩點半,平坂才剛走出二號房時。工藤太太見他前腳從房間出來,立刻徒腳跟著進去二號房。她一定是發現平坂在同一家醫院之後,就準備好幾包砒霜,等待機會吧。平坂的藥袋裡還剩下兩包藥。工藤太太不知道他已經不吃藥了,所以把準備的砒霜與剩下的兩包藥對調後走出房間。幾個小時後,平坂失蹤的意外訊息傳到她的耳裡。她感到疑惑的同時,也擔心起自己做的事。第一,壞蛋平坂不見了,那麼下毒計畫就得中途叫停。她再次去二號房,想把砒霜取回。平坂藥袋裡的藥她還帶在身上,所以只要物歸原處就好了,但八成她把藥和剩下的砒霜都混在一起了吧。總之,她再次進入二號房,卻沒想到有人進來。她一慌張便把藥袋塞進就近的靠墊摺縫裡,不知道她是沒想到把藥袋放進口袋,還是裙子和襯衫都沒有可以放藥袋的口袋。開門的是清子夫人,工藤找了個衣服搞錯的藉口走出去。她一定是打算等有機會時,再去二號房把靠墊裡的藥袋拿回來。然而,清子夫人把二號房收拾好離開,幾乎同時,大野小姐又住了進來,仍然無法去把毒藥取回。她是個中年主婦,自然知道那個靠墊不是平坂家的,而是病房的用品。因此,藥袋一定還在二號房的那個靠墊裡。就因為這樣,大野小姐一辦好出院,她又想進二號房了。但是,我們兩個那時進到二號房,正在大搜索。我不確定她有沒有發現我們,但她無可奈何之餘,只好就這樣出院了。」

  「終於明白了。人見那位發瘋去世的朋友,就是工藤的女兒囉?」

  「一定是這樣。我雖然已經大致想到了,但因為想像不到工藤太太要殺平坂的動機為何,所以沒什麼把握。一個可憐的女子發狂而死,平坂必須為她的命運負起多少責任,這個問題我無法評論,但是在工藤太太的眼裡,他一定是個大卸八塊都嫌不夠的仇人。」

  「工藤太太那邊怎麼辦?要去見見她,問清楚事情嗎?」

  「我想沒有那個必要。我不覺得她知道什麼有用的情報。但是,等三個殺人案了結之後,應該會去工藤家,向她把事情問清楚吧。若不這麼做,她恐怕會日夜擔心著靠墊裡那兩包砒霜呢。我想找的倒不是工藤太太,而是另有其人。」

  「誰啊?」

  「百合呀。二號房窗口吊著那條領帶的原因,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說明了。」

  「你是說,那條領帶是百合吊的嗎?」

  「不是、不是,領帶是平坂自己吊的。工藤太太不可能去翻弄平坂的衣物,而且我也不覺得是清子太太吊的。」

  「但是這和百合有什麼關係?」

  「所以我才要去問她呀。百合今天有考試,跟警察報備之後,就出門到學校去了。我們去查驗屍體回來的時候,她應該也會回來吧。我們得趁人不注意把她攔住才行。」

  平坂清子太太、兼彥院長、哥哥、我,還有砧警部補五人一起到達停屍間時,是接近上午十一點。警視廳的車子先開到箱崎醫院,載了兼彥院長、哥哥和我,轉往平坂家。那時候才剛過九點,但接下來的時間都在等待清子夫人的打點準備。砧警部補已經先一步到平坂家來接夫人。兼彥院長一看到警部補出現,略顯膽怯地回頭看看哥哥,見哥哥催促似地向他點點頭,才走到警部補身邊輕聲說了幾句。之後,兩人一起進入平坂家的接待室,五分鐘後,警部補又出來。

  「仁木君,你來一下。」叫哥哥進去。

  哥哥也消失在接待室門口。我知道是為了敬二的事,所以沒放在心上。站在玄關門口時,平坂家的老管家提了夫人的高跟鞋出來。她看到我站在那兒,一臉驚愕的表情。她小聲地問我:

  「大小姐,您也要去看屍體嗎?」

  我回答「是的」。

  「真是太可怕了──太太剛才身體一直不太舒服。警察要她做的事實在太殘酷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代替太太去一趟。」

  「應該是不行的,一定得本人去。」

  「但是,我對老爺的長相和體格,也非常熟悉呀。我真是無法忍受再看著清子小姐那麼心痛了。」

  聽到她把夫人叫成清子小姐而非太太的瞬間,我有些訝異。但立刻我便發現,這位老管家就是清子夫人說過,從娘家少女時代就一直照顧她起居的人。說不定平坂與清子夫人結婚的始末,以及後來的夫妻生活,只有這個老管家最清楚。我盡可能平抑自己的口氣問道:

  「平坂先生說不定是被人殺害的,這個說法妳可知道?」

  「知道,警察大人跟太太說了,所以才要去看看身分不明的屍體吧。」

  「沒錯,兩位才新婚沒多久呢,夫人真是可憐。平坂先生一定很疼愛夫人吧。」

  「啊,是──」

  老管家含混地回答。我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明明能住在這麼宏偉的大宅裡享福呢。雖然不論什麼時候看到太太,她都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我明白平坂先生是多麼疼愛她的呀。她想要什麼,先生都會買給她吧?」

  「住豪宅、買名牌。您覺得就是幸福嗎?」

  她用再難壓抑的口氣說出這句話,但我還是裝傻。

  「我當然沒這麼想。不管過得多麼豐衣足食,沒有愛情的婚姻,還是不會幸福的。但是,如果是真心相愛的兩個人,住在這樣的豪宅的話──」

  「我家太太根本一點也不愛老爺。」她終於全身顫抖起來。或詐是多年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鬱恨爆發出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手上提的鞋子卻不住地晃動。「但是,那不是太太的錯。老爺待太太的態度,比對狗還不如。可憐的清子小姐,她根本就不該跟那個奸惡之徒結婚的。明明還有其他更好的對象,一個真心真意愛著小姐的人。」

  「真的嗎?那麼,那些傳聞就不是空穴來風囉?」

  「您說的是什麼傳聞?」

  「有傳聞說,殺死平坂先生的是清子夫人。我以為他們兩人真心相愛,所以不論誰說什麼,我都不相信。」

  她臉色大變,失聲叫了起來:

  「不是清子小姐殺的。不論老爺再怎麼苦苦折磨,清子小姐也不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

  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是清子夫人。顧忌到要去的地方,她穿上深青色的洋裝,臉蛋和嘴唇都沒有上妝,這使得她的臉色更為蒼白。接待室的三位男士也跟著出來了,兼彥院長的表情明顯緩和了些,而砧警部補對哥哥和兼彥院長的隱瞞未告,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們一起坐進車內。

  ※※※

  我們必須檢驗的屍體有兩具。

  「星期日之後身分不明的橫死屍體,一共有三件,一件是狀似離家少女的跳海自殺。所以可疑的只有這兩具。因為屍體已經毀損得很嚴重,夫人是否需要親眼辨認還請多考慮,如果有可以描述的確實特徵,請儘管說,我們來檢查。」

  砧警部補說。我曾經冷漠地想像,一具具屍體都放在類似船艙臥鋪那樣的架子上。但現在看到的房間,卻是空蕩蕩的,讓人想起醫院的太平間。強烈的福馬林味道更令人覺得像到了醫院。兩具屍體分別用防水布罩著,放在台車上。一名瘦削的四十多歲男子站在一旁,他是負責解剖屍體的法醫。

  「我還是要親眼看看。」清子夫人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決心。「說到特徵、身高和其他幾點,昨天都跟警察說過,沒有別的了,而且他的體態,我也沒辦法形容。」

  「是嗎?當然,這樣對我們來說最好。那麼就有勞您來看一下。」

  警部補使了個眼色,負責的警員將其中一具屍體臉上的布取下。我鼓起勇氣,從哥哥的後方探頭觀看。那是個剪了五分頭的頭顱,臉上好像被什麼擦撞到,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可能難以辨認他生前的容貌。從屍體半開的嘴唇裡,看見三顆褐色有缺角、類似蛀掉的門牙。

  「您先生的牙齒怎麼樣?」

  兼彥院長轉頭小聲地問清子夫人。她的聲音意外地沉穩,說:「他一顆蛀牙都沒有,從來沒去牙科看過病。」

  「這具屍體的牙齒,在靠裡面的部位也有一顆蛀牙,是第一大臼齒,上面的。」

  法醫指著自己的左頰說道。

  「接著再看身體。」

  在警部補的話音中,臉上的布重新蓋上,掀開身體上的布。屍體大約與平坂身高相似,肩部寬闊,體格結實。胸部和腹部已經過解剖,並且縫合起來。露出的皮膚上雖然有擦傷,但沒像臉那麼嚴重。只是兩手也是傷痕累累,與臉部不相上下,顯示他是穿著短袖的衣服。腰部以下的皮膚有條明確的分際,顏色泛白,但上半身有日曬痕跡,尤其讓屍體側躺時,可以看到從背部到頸部曬得很黑。

  「這個人平常可能是打赤膊工作吧。」

  清子夫人喃喃自語地說。

  「看起來像是勞工階層的人,衣服都在這裡──這條手巾當時捲在頭上。」

  「請問,皮膚有些莫名的腫脹,這是怎麼造成的?」哥哥提出問題。

  「因為被水浸過了。他是溺死的。」

  「溺死的?」

  「是,因此體格看起來或許多少有點變化。如何?可以判定他是平坂嗎?」

  清子夫人和兼彥院長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體形雖然很相似,但外子沒有蛀牙,而且他不曬太陽。到海水浴場去不用半天時間,皮膚就會曬得通紅,這一個月因為身體違和,都躲在屋裡,所以應該更白一些。」

  「可是,這個男子最近也做過下腹部手術,跟我幫平坂所做的很相似。」

  兼彥院長側著頭觀察屍體的下腹部。那裡有條類似盲腸手術,縫合得相當完整的痕跡。

  「平坂先生得的是什麼病?」

  砧警部補為求萬全地問道。

  「是慢性闌尾炎──就是俗稱的盲腸炎。摘除了蚓突之後,照理說就能完全痊癒了──」

  「這個男子的蚓突很正常,盲腸裡有個潰瘍的地方已經摘除了。此外,他的胃裡有相當大量的酒精。臉和手的傷是被岩石和水底擦撞形成的,其他並無遭受暴力的跡象。當然,他並不是被殺害後丟到水中,很明確是溺死的。」

  「這具屍體是七月六日星期一早上八點左右,在丸子玉川附近被發現,打撈上來的。死亡時間約在發現的五小時之前。那麼,我們看另一具。」砧警部補說。

  第二貝屍體比第一具死狀更慘。儘管如此,他的身體上一個擦傷也沒有,而是脖子以上糊成一片。

  「這是怎麼回事?」

  兼彥院長和哥哥都轉臉不願看,反而是我和清子夫人比男士們鎮靜。

  「好像是被車子輾過的關係。」警部補說。「他的身體部分都還完好,所以請你們鑑定一下,有沒有與平坂相符的地方?」

  那具屍體身高與平坂正好相同,肌肉發達、體格結實,小腦、手腕和胸前都長了黑毛,但皮膚就男子來說非常光滑,而且白皙通透。

  「如何?這具屍體。」

  砧警部補催促地問道。

  「皮膚的感覺與外子非常像,他的胸口也長了這種模樣的胸毛,但是我覺得應該不是。」

  「那左肩的痣呢?」

  「我沒印象那裡有沒有痣。」

  「這個不對。他不是平坂先生。」

  兼彥院長以斷定的口吻說。

  「從哪裡知道的?」

  「這還用解釋嗎?這具屍體沒有手術過的痕跡。這裡的兩具屍體,都不是平坂先生,不管今後平坂的屍體在什麼狀態下被發現,只要他下腹部有手術痕跡,我就能辨認得出。」

  「誠如你所說的。我聽說,醫生就算忘了病人的臉,但一看到患部也會馬上想起那個人。」哥哥說。接著像是略略沉吟的樣子說:「現在這兩具屍體的狀態,雖然已經可以完全確定,沒有懷疑的必要,但在這種情形下,可以用血型、指紋來判定吧?第一具屍體的手都是傷痕,或許沒法子取下指紋,但是這具應該可以取得吧?」

  「但關鍵是我們沒有平坂的指紋。我們沒法指認哪一個就是平坂勝也的指紋呀。」砧警部補懊恨地說。「我們從他家裡和醫院的二號房,盡可能地採了指紋,但是最後可以確認的都是夫人、箱崎院長和護士的指紋。另外,關於血型,平坂據說是純粹的O型,但這兩具屍體也都是O型。」

  「可是,至少第二具屍體,你們也採了指紋吧?」哥哥不厭其煩地問。「這樣也還查不到他的身分嗎?」

  「我說你啊,為什麼對第二具屍體這麼在意?」

  警部補臉上露出微微的不耐。

  「我知道自己的疑慮沒什麼道理,不過他的臉毀壞得太嚴重,所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然說他是被車子輾過──」

  「是啊,這具屍體也是星期一早上十點左右,在澀谷某個小公園後面被發現的。死亡時間也是凌晨兩點到四點之間,很有可能是三點到三點半左右。屍體穿著單衣和木屐,衣服和木屐都在這裡,太太有印象嗎?沒有?我想也是。他當然不是死後才被撞的,我看準是肇事逃逸。它和那一具屍體不同,好像並沒有喝醉酒的狀態──」

  「撞死人逃逸會那麼剛好把臉輾過嗎?恐怕是又輾過一次,才會呈現面目全非的狀態吧?」

  「你還真是窮追不捨呀,年輕人。這具屍體已經可以確定不是平坂的屍體了,因為沒有動過手術的痕跡。即使這樣,你還要堅持他是平坂嗎?」

  「不,我並沒有說他就是平坂,我也完全接受他確實不是平坂的事實。但是我認為它並不是單純的車禍逃逸──我只是認為這後面還隱藏著什麼可疑的犯罪行為。」

  「你以為自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呀。箱崎醫院的案子都還沒破,就打算接下一個案子啦?生意還真是興隆哪。」

  哥哥閉口不語。我們一起走出停屍間。來到戶外時,我不知不覺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一回神,才發現其他人也都在吸氣吐氣,好像為了排出積藏在肺葉深處的髒空氣,而打開了身體的幫浦。

  早晨飄浮在空中的雲朵已經消散,夏日的陽光再度射得人抬不起頭來。

  我們告別砧警部補,車子送清子夫人到平坂家後,又載我們回醫院。經過車站前的時候,哥哥突然說:

  「抱歉,可否讓我在這裡下車?我想去買個東西,請送悅子回家就行了。」

  但我還是跟著哥哥下車。兼彥院長也跟著說: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就不用送了,反正醫院就在前面。」

  車子開走,兼彥院長轉彎往醫院走遠後,我才趕忙問哥哥。

  「有什麼事嗎,哥?」

  「剛才我看到百合從車站出來,正好有機會在她還沒回到家前攔到她──妳看,來了。」

  百合提著學校書包,信步朝我們走來。哥哥毫不猶豫地迎上前去,對她說想找個地方跟她談談,只要十分鐘。百合的眼神滿是敵意,像是說「我沒有話跟你們說」,但最後她還是什麼也沒說地跟我們走了。既然她有某件事必須堵我們的嘴,就不能隨便躲開我們。

  我們選了一家冷清咖啡館的一角坐下,哥哥很快地進入正題。

  「百合,從昨天我就想問妳,除了戒指之外,妳還有什麼東西被偷走?」

  「沒有啊,只有戒指。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嗎?」

  「妳是這麼說沒錯,但我不相信。能不能跟我說實話呢?百合,如果不釐清妳被偷走的東西,就無法說明妳祖母死亡的真相。我這麼說,妳應該很清楚我的意思。」

  「我被偷的就只有戒指,這件事你要我說幾次?你們把那只戒指還給我,這一點我真的非常感謝。但總不能因為這樣,你們就一直不斷地欺負我──」

  「妳說我欺負妳?」哥哥冷靜地、但又帶著微微嘲諷的微笑說:「我知道是誰偷了妳的戒指,也知道是妳從前教他木刻盒子的開法,同時,妳自己從一開始就知道戒指的小偷是誰。我還知道妳故意掩護他的心意,甚至可以想像那個人從妳的箱子裡,除了戒指之外,還拿走相當金額的現款。我大略猜到那筆錢恐怕是戲劇社的錢。是你同學星期五時寄放在你這裡的。但是,我為了遵守跟妳以及其他一兩個人的承諾,從來沒對別人提起剛才我說的話。『欺負』這兩個字又是從何而來?!」

  哥哥在說話的時候,百合臉上的變化實在太戲劇化了。她的臉才剛脹紅卻又變得煞白,嘴唇似要開始顫抖,卻又用傲慢反抗的眼神,瞪著說話的哥哥,但最後她垂下眼眸低低地說:

  「既然你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必還來問我?」

  「我所知道的事,從案子整體來看,只不過九牛中的一毛。就因為這樣,所以我必須跟妳談談。如果妳堅決不肯告訴我的話,我只好去問杉山同學了,但如果這麼做,對妳也會造成困擾吧?」

  「好,我說。」

  百合露出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樣子,但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話了。

  「我們戲劇社的社員從一年前開始,就一直努力存錢。平時的零用錢就不用說了,我們還舉行義賣、賣花、請家人捐款等──我們學校說起來中產階級非常多,所以錢募集得很順利,到今年六月底已經募得兩萬七千圓。這筆錢是以戲劇社社長杉山──跟我同班的三年級生──的名義存在銀行裡的。我們打算在今年秋天校慶那一天大張旗鼓,演一場真正的舞台劇。這可不是小孩玩的家家酒,所以服裝和道具差不多都要開始準備了,我們寫出需要的品項,也領出一萬五千圓打算支付。事實上,我們大致決定在四日星期六那天,一起去買用品的。但杉山因為要參加親戚的婚禮,星期六必須請假,所以決定第二週再去買,星期六就只是討論會而已。星期五,我們在學校見面時,杉山把一萬五千圓交給我,要我幫她保管到星期一。她說因為要結婚的堂姊一家人都會住進她家,人來人往的,自己也得出門幫忙跑腿,這筆錢放在家裡她不放心。我不作他想馬上就答應了,帶著錢回家,和戒指一起放在沒人打得開的木盒子裡。這件事除了我和杉山之外,沒有人知道。

  「我星期六像平常那樣去學校,下午跟大家很開心地討論我們要演的戲,然後還念了一會兒書。回到家,想把流了汗的髒內衣脫下來換時,我不禁心頭一沉。放在內衣下面那個除毛霜的空罐子不見了。我有些不安,馬上打開木盒子,結果,錢和戒指盒也都不翼而飛。我馬上就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我幾年前曾經教那個人木盒的開法,仁木哥已經知道了吧。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對這種秘密盒子特別感興趣。

  「但是知道是誰拿走了,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不知道表哥住在什麼地方,而且戲劇社的事我沒對家裡的人說,所以也不能向姑姑告狀。我得想個辦法在兩天之內籌出一萬五千塊錢才行──一想到這裡,我的頭都快裂了。若說我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母親給我的那只戒指而已。但是連那只戒指都沒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晚飯也沒吃就去睡了。姑丈和姑姑對我寡情,根本不會在意我怎麼樣。但祖母會擔心我,她到我房裡問我發生什麼事。我把來龍去脈說了,祖母對我說,她會想辦法的,叫我別操心。但是就算祖母說會幫我想辦法,她根本沒有認識的人可以借錢。雖然平時她也給我零用錢,衣食也從來不缺,但她手上並沒有大筆的現金。祖母想了好一會兒,對我說她想把收在雜物間的舊茶壺賣了。祖母說,住在醫院二號房的平坂先生,聽說是個古藝術骨董商,她說去拜託他看看,於是開始寫信。」

  「百合,那封信妳看過了嗎?」

  直到這時,哥哥才第一次插話。百合點點頭。

  「祖母把信給我看了。信裡沒說為什麼要賣茶壺,只寫說如此這般的物品想賣一萬五千圓,款項用現金或支票支付,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希望馬上交易,交易的地點在防空洞,時間是星期日下午兩點,如果允諾要來的話,請在二號房的窗口掛上一件醒目的東西。還有,這封信的內容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云云,祖母用了很多難讀的字寫的。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名字,沒有留下祖母的。祖母不清楚平坂先生的名字,還悄悄地走到醫院二樓,看過門上的名牌才寫的。她星期六晚上九點左右,拿信出去寄,她說,第二天中午以前一定會寄到的。」

  「原來如此。後來呢?」

  「到了星期日早上,祖母在院子裡進進出出了好幾回,直到快中午,她才到我房裡說,二號房的窗口吊了一條領帶通知我們了。祖母說,那只壺平時拿去賣,可以賣得兩萬五千圓,所以開價一萬五,一定賣得掉的。她看起來好像很放心的樣子。兩點之前,祖母換上外出服,到我房間說:『現在要去雜物間拿茶壺,然後就去防空洞。』我因為頭痛,便一直躺在床上。但時間過得很慢,過了兩點半,過了三點。祖母還沒有回來。我開始擔心起來。肯定是防空洞的交易沒有成功,所以祖母抱著壺到哪個舊貨商那裡去了吧。我只能這樣自己安慰自己。但是,一到傍晚,卻傳出祖母和那個叫平坂的人一起失蹤的消息。我一時方寸大亂,整個晚上都沒睡。到了星期一早上,祖母還是沒回來,我急得幾乎快發瘋了。星期一我必須把錢交還給杉山,所以我打電話到學校,表示身體不舒服,想請一天假。但我一想到杉山放學後一定會來看我時,又更加坐立難安了。因為那筆錢是大家辛辛苦苦籌來的,現在有一半以上都消失不見了呀。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妹,所以朋友的友誼就是我唯一的支柱。我沒法厚著臉皮對她說錢不見了。我想到一死了之。幾年前,因為製作昆蟲標本而買來的氰酸鉀,我想把它喝了算了。那時候,悅子小姐突然跑進來把戒指還給了我,我還以為在做夢呢。就算只有戒指找回來,錢的事就有著落了──我想到這一點,所以等悅子小姐離開,馬上換了衣服跑出門去。後來想想,那時候家裡靜得有點不對勁。原來是找到祖母的屍體,大家都跑去防空洞那邊了。但是我當時無暇顧及祖母,我走進學校旁的當鋪,讓他看我的戒指,請他借給我一萬五千圓。我擔心他們要看身分證明,嚇得全身發抖。可是店老闆一看到我的戒指,二話不說就把錢掏出來給我。我回到學校,趁課間休息時間,把錢還結杉山,對她說:『我身體不舒服所以請了假,但是又擔心這筆錢,所以還是來了。』沒多久,家裡來了電話,我才知道祖母已經死了,他們發現了屍體。」

  「那麼,戒指就這麼當了?打算流當掉嗎?」

  「沒有辦法。我根本沒有能力贖回。那時除了那麼做,我已經沒有別的方法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但那只戒指只當一萬五實在可惜。我朋友的父親是個寶石商,我會跟他談談,看怎麼幫妳吧。就算非賣掉不可,也該用適當的價格賣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妳星期日晚上擔心了一夜沒睡,整個晚上妳有沒有聽見有人進出的聲響?」

  百合可能是因為該說的全都說了,心頭重擔一掃而空,所以露出從來沒見過的乖巧神情,思考了一會兒。

  「這麼說來,我或許聽到有人輕手輕腳地走過走廊,但是我不太敢確定。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祖母會不會回來了,所以也有可能聽錯。」

  「可能是吧。占用妳這麼久時間,非常謝謝。但是百合,如果妳更早一點告訴我實話,我就可以省掉很多工夫,妳也不用一個人煩惱了呀。」

  「因為,我以為你認定偷錢的人就是殺死祖母的凶手嘛。我不知道是誰做出那麼殘忍的事,但不是那個人做的,絕對不是。」

  百合說這句話時,臉頰染上了紅暈。

  我們帶百合一起回家,只是進的玄關門不一樣。

  「欸,是野田小姐,妳身體好點了嗎?」

  我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坐下,剛好看見臉色發青的野田護士,便出聲叫她。她愣愣地抬起頭,彷彿第一次看到我和哥哥似的上下打量我們,然後才用毫無生氣的枯啞聲音悄聲說:

  「才覺得終於好一點,但又不太舒服了。我好像快暈倒了。」

  「妳不可以勉強自己下床的。躺著休息才會好呀。」

  「不是的,我害怕呀。」

  野田護士用兩手摀住臉。

  「發生什麼事了嗎,野田小姐?」

  哥哥霎時神色緊張起來。野田仍然摀著臉說:

  「桐野太太差點被殺了,但還好保住了一命。」

  「為什麼?什麼時候?」

  「我呀,剛才覺得舒服一點,所以起床也要打掃一下,藉此轉移一下注意力。後來快到四點,我上二樓去量體溫,走到桐野的病房去。那時發現桐野躺在床上,正在大發脾氣。他說他媽媽換下被襟〔註:被子靠近臉的部分,日本人會罩一小塊毛巾,以便隨時替換。〕拿到寢具室去,卻沒再回來,所以我便到寢具室去看看,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有點心裡發毛,無意間打開八號房的門,桐野太太她──」

  「桐野太太她怎麼了?」

  「她仰躺著倒在地上,而且,你們猜她身體上有什麼東西?」

  「什麼?」

  「是奇米呀。那隻小貓奇米蹲伏在太太的胸口上,瞪著藍藍的眼睛看著我呢!我嚇得頭也不回地衝下樓梯,而人見小姐就站在樓下抬頭看著我。我叫著:『桐野太太被殺了!』於是,人見小姐丟下一句:『快去通知院長和家裡。』便跑上二樓去了。我跑到別院去,然後大家都來了。大家都上了二樓,可是我一直待在這裡,因為我頭昏得慌,連站都站不穩。」

  「所以,桐野太太死了嗎?」

  「好像救活了呢。剛才人見小姐出來取水,她說院長和英一為她做了人工呼吸,現在已經有呼吸了。」

  「我們去看看!悅子。」

  我們很小心地不發出吵雜聲,但還是用跑的上了樓梯。五號房的房門半掩著,我看到人見護士、兼彥院長、敏枝夫人還有英一都在。單腳用繃帶包紮的大學生桐野,睜著驚懼的大眼坐在床上。剛好人見護士從房間出來,我們上前詢問狀況。

  「她說是突然被人從背後勒住脖子。我看到的時候,她的脖子上纏著圍裙,倒在八號房裡。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被誰下的毒手,但若是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二樓那時候有誰在?」

  「只有桐野家兩母子。這段期間,我們婉拒新病人入住,之前住的病人全都出院了。」

  「家裡的人呢?」

  哥哥放低了聲音,目光瞄了一眼五號房。

  「我不清楚,但院長和太太在飯廳,好像在談今天去看的屍體。英一先生在自己的房間裡看書吧──對不起失陪了,我還有事。」

  人見推開我們,逕自下樓去了。

  「還有必要調查更仔細的不在場證明。不過,現在沒法做這件事,我們去八號房瞧瞧!」

  八號房的房門開著沒鎖,我們在房間各個角落來回檢查,但沒找到任何看起來可疑的東西。只不過在入口處的地上落了一件捏得縐巴巴的圍裙,打結的地方有用牙齒咬裂的痕跡,還有一兩處像是被老鼠咬過的破洞。我的背上不知不覺間已經汗水淋漓,窗外的銀杏樹完全遮住了西斜的陽光,所以室內一點光線也沒有,但由於窗戶完全緊閉,悶熱不堪。若是平常的話,勤勞的野田護士一定會把每個房間的窗子打開,並且打掃得很乾淨吧,但今天早上她還在休息,所以沒人打掃,地板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灰。只有圍裙掉落的地板附近特別乾淨,應該是桐野太太暈倒,與人們進進出出造成的。

  「什麼都沒有呢,哥。」

  正欲跟哥哥說話時,我嚇了一跳。他杵在房間正中央,但目光卻似在百里之外。哥哥這種沉思忘我的行徑,今天並不是第一次,但他現在的眼光跟平常完全不同,那是一種帶著緊繃的陰森味道。我雖然不明所以,背脊卻感到一陣寒意,不禁捉住僵立不動的哥哥的手用力搖晃。

  「哥,怎麼了?我們回房間去吧。」

  一瞬間,哥哥清澄的褐色眼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然後在一個悲傷而迷惑的微笑中,他悄聲地說:

  「我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哥哥沒有回答。他默默地走出房間,回到我們的七號房後,拿了一張信紙,在上面寫了些什麼。他把信放進信封,貼好郵票站起來時,哥哥已經恢復成平常的他了。

  我們走下樓梯,哥哥四周張望了一下說:

  「我拿這封信去寄,回來之後會把所有的事說給妳聽。」

  「所有的……什麼事?」

  「這五天之間三件殺人案的全部始末。我們到防空洞去說吧。防空洞沒有被封鎖,妳到入口處等我。」

  哥哥的聲音低微,四周又沒有一個人影,儘管如此,哥哥的態度並不像平常那麼輕率。我不知道有誰會在哪裡聽見,但他幹嘛這麼故作神秘──第一,既要解開事件的謎團,何必一定要到那個不吉利的防空洞去?直接上二樓我們的房間說不就行了?

  但是我不想表示反對,一種不祥氣息宛如不知名的風吹過體內,我現在的心情只想抓緊哥哥,不論他說什麼都行,我都會乖乖照著去做。

  一個人站在防空洞的入口,家永護士死時的恐怖面容彷彿就在我眼前。我幾乎馬上就想轉身逃走。事實上,如果哥哥不是當我再也忍受不了的瞬間出現的話,我可能已經面色如鬼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哥哥朝著我一面微笑一面慢慢走來。然後,走近隔了網架不讓人進入的防空洞口,對著左邊的柱子細細端詳。

  「這裡釘了一根釘子,果然如我所料。」

  「你說什麼?」

  「刺死家永護士的,果然是奇米。」

  「這太荒唐了吧。」

  「今天早上我們把房間當成防空洞,模擬家永被刺時的狀況。但是我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我們一直在思考她被刺時是面向牆壁的凹洞而立,但事實上她是背向凹洞站立的。」

  「這是不可能的。她是背部被刺,如果她背向凹洞的話,加害者必須站在血滴落的位置和牆壁之間,但那麼小的地方,不可能站兩個人呀。」

  「所以加害者是奇米呀,待在牆邊凹洞的奇米刺中了她的肩。防空洞裡除了她和奇米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在──但是,我們按著順序來說吧。從平坂遇害事件說起。」

  「我們雖然一直堅持平坂是被人殺害的,但他是真的死了嗎?我還是有些懷疑。」

  「今天妳不是已經親眼看到他的屍體了?」

  「屍體?你是說那兩具屍體中有一具是平坂囉?哪一具?」

  「第一具。」

  「可是那具屍體有日曬的痕跡哦。我在平坂失蹤之前有看過他,他應該更白一點。」

  「但是清子夫人不也說了嗎?『外子只要去海水浴場半天,就會曬得通紅。』只要用強烈紫外線進行人工照射,未必不能讓他曬成那樣。妳懂了嗎?人工的紫外線。」

  「啊。」我想到了。「太陽燈?」

  「對了。箱崎醫院的診療室裡有個很大的太陽燈。此外它與手術室之間有門相通,凶手把太陽燈移到門口,將紫外線照在手術室裡的平坂身上。」

  「但是在屍體上照射紫外線,會形成那種曬傷嗎?」

  「那不是屍體。平坂那時候還活著。解剖醫生不是說了嗎,『他並不是被殺之後丟進水裡的』。平坂是在失去意識下被丟進河中的。」

  「這麼駭人的事,是誰幹的?」

  「是兼彥院長。」

  就在哥哥說出答案的當兒,我聽到背後有個微微的聲響,像是風掃過樹葉,若有似無的聲音。但我絕對沒聽錯。微微隆起的防空洞土堆陰影中,的確有個人躲在那裡。我全身打起冷顫。我們被盯上了,恐怕還是把塗了劇毒的刀子。

  哥哥霎時伸出手臂,像要蔽護我似的攬住我的肩。然後用依然平靜的聲音繼續說:

  「我剛才已把這個案子的真相寫成一封信,寄去給朋友了。他應該會永久保守這個秘密,但萬一我們兄妹遇到什麼不測,他會立刻將這封信交給警察。對了,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說凶手是兼彥院長呀。哥,我們去看屍體的時候,你就猜到了嗎?」

  「沒有,那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明白。我是在桐野太太遇襲的八號房裡調查時,才領悟到凶手是誰的。悅子,妳還記得吧?一開始他們是要把八號房租給我們的,但搬來的時候卻又改成隔壁的七號房。兼彥院長說,八號房特別西曬,夏天熱得受不了,所以我才知道八號房的西側有窗。我本以為兼彥院長只是因為親切,才為我們如此設想,所以至今從未懷疑過。但是,剛才到八號房一看,便知道那個房間根本沒有西曬的問題。這個防空洞旁邊種了四棵銀杏樹,在它們的遮擋下,那個房間恐怕到日落都曬不到一點陽光。那麼,既然如此,為何要我們換房間呢?我只能想到一個理由,而這唯一的理由,就是不動如山的鐵證。這是因為防空洞就在八號房的正下方。若要利用地道或防空洞做什麼勾當時,八號房裡有人是非常危險的。但若是七號房的話,就無法從窗口看到防空洞。

  「我留意到這個事實時,便再無疑慮地確定,凶手就是兼彥院長。一旦凶手確定之後,這幾天來許多難解的謎便豁然開朗。就像土產店賣的木頭拼組玩具,只要抽掉關鍵的那塊木頭,全體就會搖搖欲墜,自然而然地崩解了。那麼,我就從最前頭開始說明吧。兼彥院長因為某個原因想要殺了平坂,而且他不只要殺了他,還必須把屍體處理掉。他和家永護士商量之後,開始這個犯罪計畫。為處理屍體,必須讓平坂看起來像是失蹤。只是單純的失蹤會引來警察展開調查,為了防止節外生枝,兼彥院長想出了一個妙計。他利用家永護士與平坂聲音相近的特質,製造了那個錄音圈套。只要平坂自己說他因商務出去旅行,誰也不會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請。兼彥一定是在不經意間發現了那個地道,他的計畫應該是找機會將平坂約到防空洞,然後將他殺害。沒想到這時候天外飛來一個機會,桑田老太太為了茶壺交易,而寫了一封信給平坂。家永護士半途攔截了那封信,拆開後將內容報告給兼彥院長知道。家永護士雖然聲稱對信的筆跡沒印象,但其實她說謊,她早就知道那是老夫人的字,因為心感不安才打開的吧。

  「兼彥院長立刻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桑田老夫人與平坂約在防空洞見面,或許有些太過湊巧,但仔細一想,並非沒有道理。這個家裡,若要說哪裡可以從事秘密行為,防空洞可以說是不二之選。老夫人希望秘密進行交易的想法,在信中表露無遺。老夫人為了避人耳目,直到出門前都還將茶壺放在雜物間裡,這也是不難想像的。於是兼彥院長把老夫人關在雜物間裡,將門上了鎖。」

  「等一等,哥,那時候兼彥院長不是在診療室裡嗎?我去找貓回來的時候,他的確還在呀。」

  「妳以為診療室沒有窗子嗎?兼彥院長當然是爬窗出去的。他把老夫人鎖住後,就到防空洞,可能幫正好前去的平坂打了麻醉針還是什麼的,讓他失去意識後藏在地道裡。這樣第一階段的工作便已完成。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桑山老夫人卻出現了。在兼彥院長的計畫中,老夫人應該被監禁在雜物間才對。事實是,那時候如果妳不是為了找貓而過去,老夫人一定會被關在雜物間好幾個小時的。

  「這不是妳的錯,所以妳也不用耿耿於懷。然而老夫人不幸地看到了兼彥所為,所以兼彥除了將老夫人殺害別無他法。他將老夫人的屍體丟進地道時,一向細心的他卻沒發現在防空洞裡玩耍的小貓奇米,也鑽進地道裡去了。兼彥院長再次從窗口回到診療室,正好那時候太陽正大,一個病患也沒有。萬一若有病人上門就診的話,我想家永護士也會隨便找個藉口,讓他在外面等待吧。不久後,平坂的失蹤和老夫人不見引起大騷動。晚上八點左右,家永護士藉口去澡堂,打了偽裝電話進來,然後到車行租了一輛車,把它開到某個地方藏起來。而在醫院這邊,清子夫人回去之後,車禍受傷的大野小姐住進二號房。現在想起來,這件事確有古怪之處。二號房裡前一個病人還沒走遠,而且還有三號和八號兩間房空著呀,但是兼彥院長必須讓這兩間保持無人狀態,原因就如我剛才所說。

  「家裡的人不久之後都上床就寢了。那天晚上,人見和野田兩位護士都說她們異常熟睡,這應該是家永護士給兩人下了藥所致。敏枝夫人沒帶幸子起來上廁所,也是相同的原因。儘管夫人為母親遲遲未歸而擔心不已,卻仍然沉睡不起,連睡在身旁的丈夫起身都沒有發覺。

  「兼彥和家永兩人將失去意識的平坂抬到手術室,將頭髮剪短,胸毛或剃或燒掉,再用強酸腐蝕牙齒做成蛀齒。桐野太太聽到含糊的聲音說『這裡的一支……』指的是平坂的牙齒。兩人忙於這些作業,還不忘用太陽燈照射平坂的身體。我想他們都穿著白衣、手和臉都用防曬霜塗過吧。兩人幫平坂換上工人的服裝,灌進含酒精的飲料,之後兼彥再從地道出去,把預備好的車子開到坡下來。從種種跡象看來,車子應該就藏在坡道附近。悅子妳可能不知道,那條坡下的路往右走百來公尺,就有個附帶車庫的漂亮洋房。門牌上的名字像是美國人,但可能全家出去避暑,大門緊閉。這些全都是我想像的,但我認為家永會不會是撬開那家的門,借用了他們的空車庫呢?要把車子藏在不醒目的地方,沒有比那個車庫更適合的了。

  「兼彥再次爬上坡回到醫院,然後把平坂從地道裡抬出來。勝福寺的住持耳朵重聽,就算把他吵醒,他也不會注意到有人從自家地板底下出入。兼彥上下坡時都放輕了腳步,但背著平坂時,卻因為重量過重而發出皮鞋的聲響。吉川將軍聽到走下坡道的腳步聲,應該就是這個緣故。此外,經過地道後,衣服上應該沾滿泥巴,但兼彥八成在衣服外套上手術用的白衣,之後再交給家永護士,用醫院專用的洗衣機清洗吧。那個女人一天到晚在洗白制服,自然不會引人懷疑。

  「兼彥把車子開到多摩川邊,用石頭劃傷平坂的臉和手,再丟入河中。茶壺、平坂穿的衣物、毛髮、家永護士扮男裝用的服飾、桑田老夫人的信,以及一干可疑的物品,全都包成一包沉進河裡了吧。

  「之後,兼彥打算尋適當時機,向警方提出搜查請求,再讓他們發現地道。但因為我們為了找貓,發現了地道的存在,因此家永護士打第二通電話來時,有些亂了手腳。只不過事態還是如兼彥的意圖,朝著平坂成為殺害老夫人嫌疑的方向發展。不過這時卻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證人,那就是桐野太太。桐野太太在深夜聽到手術室裡傳出的一句話,使我們將懷疑轉向家永護士身上。」

  「所以兼彥院長把家永殺了嗎?但那時候兼彥院長明明跟我們在一起的呀……」

  「哎,妳聽下去嘛。我認為,就算沒有桐野太太的證詞,家永護士遲早也是會被殺害的。她一定是想用她掌握的秘密,來勒索兼彥。而兼彥自己也早就在一開始,就把殺害她納入計畫中,只是桐野太太的證詞加快了這個計畫的實行。悅子,妳記得嗎?梨樹下那隻躺平的小黃貓?」

  「我記得。那隻黃貓跟奇米差不多大。牠和殺人案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但是我們先從家永護士死亡之謎說起,這樣比較容易說明。

  「家永護士被刺時,洞裡除了她和奇米之外,沒有別人。她背對著牆上的凹洞,應該是在等待兼彥院長前來吧。那時,從隔板幽暗的一角,突然飛出一把細刀,刺中她的右肩。」

  「刀子飛出來?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飛出來呀。那裡一定設了一個巧妙的機關。在我的想像中,很可能是把彈簧塞進一條金屬管裡,當壓條鬆開時,彈簧就把刀子射出來了。」

  「可是,我們在她被刺之後,馬上就進到防空洞裡呀,那時並沒有找到類似管狀的東西。」

  「那時候已經被取走了呀。管子安裝在面向防空洞入口的左邊柱子──也就是這根柱子裡面。可能是用鉚釘或什麼釘在柱子上固定,聽到家永護士慘叫而趕去時,兼彥院長早已把螺絲鬆開,把管子塞進褲袋裡了。」

  「但是哪有那個工夫呢?哥哥和我都在他身邊呀。」

  「兼彥不是到護士腳邊──換句話說,就是繞到洞口附近,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誰要搬頭,誰要搬腳』嗎?在那種危急的情形下,這應該不是問題,因為我已經抱住她的上半身了。兼彥問這番話,主要是他要把手別在後面,不讓我看見他在取下管子。從他醫術高明、多年來名聲不墜的事實看來,他絕不是一個不靈巧的人,而且妳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瀕死的家永身上了。

  「雖然那條管子可以隱藏,但擋壓彈簧的壓條,在刀子發射出去時一起迸飛出去,掉在家永護士的皮包旁。那就是我們看到的彎曲鉤子,那個彎曲成杓狀的地方,本來是放重石的,重石移開的時候,依據槓桿原理,彈簧的壓條就會鬆開了。」

  「那麼,你說的那個重石是什麼呢?總不會是家永的皮包吧──而且重要的是,誰把那個重石移開了呢?」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就是奇米呀!我不是說奇米把重石移開,而是奇米本身就是那塊重石呀。奇米躲在那個放蠟燭的凹洞中,壓在那個鉤子上面睡覺。洞裡很黑,奇米又是黑色的,所以家永並沒有注意到貓在那個地方睡覺。奇米醒來站起身的瞬間,那個鉤子彈飛出去,刀子就……」

  「可是……可是……哥!」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妳想說貓怎麼會那麼碰巧在那時候醒來吧。悅子,妳忘了兼彥是個外科醫生嗎?他因應需要,可以讓病人睡著,並且在固定時間讓他醒來──讓貓睡足一定時間,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只是遺憾的是,兼彥不是獸醫,奇米也不是病人,需要用多少麻醉劑才能讓貓睡足多少時間呢?為了確認這點,做實驗是最快的方法。但如果用奇米做實驗,貓的身體可能對藥出現慣性,所以他找來跟奇米一樣大小的貓來做實驗。其中一隻實驗對象還被我們撞見。

  「悅子今天早上曾說,凶手是個女人吧。因為會用塗上劇毒的刀子,一定是對自己的攻擊力沒有信心──妳的推理有一半以上是正確的。在那種狀況下,的確很難掌握刀子正中要害的可能性。兼彥的機械圈套算是成功了。只是這裡有一點是他沒有料想到的,那就是地道出口被釘子插住的事。因此,他本來準備好凶手從地道逃走的說法,便失靈了。

  「最後,是今天桐野太太的殺人未遂事件,兼彥害怕桐野太太想起當天的事,那對他來說將是致命一擊,所以決定殺她滅口,但結果卻越弄越糟。警察從今天的事件起,恐怕就會把懷疑的目光轉到他身上吧。因為她聽到手術室的說話聲這件事,除了砧警部補、峰岸老警部、我和妳之外,只剩兼彥一個人知道。雖然別人也有可能偷聽,而且單憑這一件事並不能指證他就是凶手──」

  哥哥後面的話,我幾乎都沒聽見。一股黑色的漩渦在我心底不停地打轉,而且那股漩渦中不時浮現小幸子的臉,然後又消失。

  「哥,你打算把兼彥院長怎麼辦?去跟警察說嗎?」

  「妳覺得該怎麼做才好,悅子?」

  「不能告訴警察。如果把這宗罪行揭開的話,箱崎家就要崩潰了。太太一定會發瘋的,而且幸子一輩子都要過著抬不起頭的生活。」

  「那麼,難道我們就這樣放過他?三件殺人案和一件殺人未遂案哦。」

  「我不是要你同情兼彥院長,但是想到這一家人,我們去報警好像只會帶來更大的罪惡。哥,我說的有錯嗎?」

  「妳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一開始便無意去報警,現在也是。但是就算我們選擇沉默,總有一天警察會發現的。種種蛛絲馬跡都會反映真相的。」

  「哥,最重要的部分你還沒跟我說呢。兼彥院長為什麼要殺了平坂呢?他的動機何在?」

  「這一點,悅子妳自己想想吧。因為我所知道的事實,已經一字不漏地告訴妳了。不過,我可以給妳一個提示。聽好哦。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裡,是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六,也是平坂住進醫院的日子。那一天,兼彥院長本來打算把看得見防空洞的八號房租給我們。但是,七月四日我們搬來時,他卻變卦了,改成七號房。這一星期當中發生了什麼事?」

  哥哥說到這裡時,外面傳來喧鬧的聲音。我們反彈一般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跑去。四周已被夜色所包圍,大門也點了燈。從門口跑進來的,是熟悉的木炭行少老闆。

  「啊,護士小姐。」少老闆激動地抓著野田小姐,說話又快又急。「您家醫生被車子撞了呢。他沒注意電車就想穿過平交道哪。現在就要送回來了,趕快去跟家裡的人通報一聲吧。」

  我大吃一驚,抬頭看著哥哥的側臉。哥哥不發一語,只是注視著前方。

  人們就像電影一樣快速地在我眼前來來去去。突然間喧嘩聲接近,一塊門板被抬了進來。人們的身影間,我看到一個鮮血淋漓的男子頭部。我的膝頭不斷喀答喀答地打顫,如果不抓住身邊的柱子,就要站不住了。雖然在此之前我看過那麼多具屍體時從來沒發過抖。

  兼彥院長被送進手術室,英一和兩名護士一起進去,關上了門。留在外面的敏枝夫人,被送她丈夫回來的街坊鄰居圍著,嗚咽地說著同一句話。

  「他剛剛才出門的,說是有一件東西非交給警方不可,要去派出所一趟,然後要去葬儀社安排事情──一定是最近壞事連連,他的神經太疲勞了呀。」

  手術室的門開了一道縫,露出英一死白又可怕的臉。他向母親招招手,說了一兩句話,然後擁著她進去。即使我們站在稍遠處,也明白那代表著什麼意義。我踮起腳尖輕聲說:

  「哥,我們做的事是對的嗎?」

  「沒有什麼對或錯,只有兼彥院長自己能決定他要怎麼了結,我們在旁邊沒有其他路可走。」

  「那麼,剛才那些話的目的是說給院長聽的囉?」

  「如果要說給妳聽,我們何必到防空洞去?當我說要告訴妳事件的真相時,他就躲在樓梯的暗處呢。」

  「他聽到我們說的話,難道沒想過把我們殺了嗎?」

  「當然想過啦。所以我準備了這個。」

  哥哥從褲袋裡拿出一樣東西。那是他剛才說要去郵筒寄出的白色信封。我瞪大了眼睛。

  「你沒寄出去呀?」

  「我打一開始就沒寫這封信。我是隨便亂寫的。」

  別院那邊的門大聲地打開,幸子搖搖晃晃地跑進來。她似乎正被哄著睡覺,身上穿著花睡衣,紅色的天鵝絨拖鞋掉了一隻。

  「媽媽、媽媽!」

  她張著恐懼的大眼四處張望呼叫。哥哥從後面抱起她,對她說:

  「幸子,我們帶妳去看星星,好不好?」

  拖鞋突地鬆脫了。她掙扎了一會兒,便乖乖地躺在哥哥胸前,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哥哥。

  我們在夜裡的院子漫步了好久,直到她發出輕微的鼻息才回去。

  天琴座的織女星,一直靜靜地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