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夢迴帝凰(下)

她說,吾願以己命換彼身,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她說,我是帝凰,我是為帝王而生的。

七哥哥……我會保護你的。

那比三月柳葉還要輕軟的孩子,裹著一身火焰色的紅衫,低低在他面前折腰跪拜,小手握著他的衣衫,那一瞬間,他似乎在光線錯亂之中看到了一隻匍匐在地上虔誠的收攏翅膀的嬌小紅色雛鳳。

比桃花還要綺豔三分的紅唇微微揚起,她知道她在做什麼嗎?如果傳說是真,她就算貴為天選帝凰,其實也不過是擋在他身前的一副盾牌罷了,這般淒慘,她竟然如此畢恭畢敬?

但帝凰對他而言是完全不一樣的,自從國師將她暖和的身體放入他懷裡,有什麼東西開始,完全不一樣了……

這宮裡的人但凡看他,都隱隱怨毒不懷好意,不是企圖佔有,就是一心提防,唯有帝凰不同。

那雙大眼睛,不含雜質,清澈見底,甚至比玉還要溫潤上三分。

帝凰性格隨意柔和,又是懵懵懂懂的小年紀,很是活潑可愛,但要想親近她卻不是容易的事。皇帝寵她寵的異常,容她在距離正殿最近的地方居住,帝凰卻甜甜拒絕了,搬著自己的東西窩到了他寒薄的流花宮。

帝凰那麼喜歡他,自從住到了皇宮就只纏著他,哪怕跑著跑著摔倒了也會刨幾下歪倒他腳邊伸出小手讓他一個人抱。

宮裡皇子眾多,眼看一個小丫頭把父皇哄得樂顛顛,自然也紛紛企圖湊上去親近她,一次她嘴巴甜甜的把皇帝又逗樂了,一旁的三皇子看她玉雪可愛,也彎下身去想把她摟進懷裡。手還沒碰到帝凰衣服,她就捂著嘴巴連連退了幾步,驚慌的大眼睛霧水迷濛「怪……怪味道!好像那個什麼春什麼丸……」

三皇子臉色蠟黃鐵青,一邊的皇帝勃然大怒站起來揪著三皇子的衣服怒吼「朕就說你這幾日昏昏沈沈的不像樣子!敢情是在吃什麼亂七八糟的髒東西?!」

於是大隊禁軍衝進了三皇子的寢殿,搜出無數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丹藥丸,什麼春宮銷魂丸,長生不老藥,醉生夢死丹……皇帝怒極攻心,當場指著三皇子破口大罵「吃這些淫藥就算了!你竟然還想長生不老!朕還沒死,你就想著熬死朕當真龍天子不成!」

幾天後三皇子連其母妃都被打入冷宮,剝奪了皇族身份,性命還在,卻已經葬在了冷宮花雪裡。

葉沐風淡淡的勾著紅唇,伸手捏捏懷裡娃娃嫩豆腐一樣的臉蛋「帝凰,說得好。」她演的比他教的還真。

欄杆下哭聲震天如喪考妣,美絕天人的少年冷冷看著昔日權勢滔天的三皇子一黨被抄個底朝天,收臂把懷裡的娃娃摟緊,她這般暖和,是他在這寂冷宮殿裡唯一的溫暖。

盛京的秋天陰雨連綿,到了初冬,更是瓢潑大雨不斷,夾雜著冷冷的細碎冰粒,濕冷氣息直入骨髓。

他的流花宮在皇宮最偏僻的地方,離皇子們的太學宮最遠。秋日裡常常下了學時分依舊大雨傾盆,皇子們金枝玉葉,各宮都早早派來了接應的馬車,將狹窄的太學宮門口小道堵得嚴嚴實實。

雖然都是皇子,一樣分高貴卑賤,那些身份貴重的皇子車馬早早就堵在了門口,低微的皇子們就只好避讓開來,雖然只是小事,但皇子的身份尊卑氣勢高矮,仍要一分高下的。

葉沐風淡淡的坐在屋裡翻書,他的人至少排在十丈開外,懶得費那個勁跟這些皇子們為誰先誰後大鬧出手。

「七哥哥!七哥哥!」

他似是幻聽,訝然抬起頭,就看到了一手摟著流花宮侍衛脖子坐在他手臂上,一手高高舉著油傘的帝凰。

雨夾著碎冰,斜斜打在她胎兒一般細軟的絨髮上。

宮口泥濘,花落成泥,車轍濺出高高的泥水,撲濺上她紅如楓葉的衣裳。帝凰整個人都幾乎探出了傘外,大大的眼睛透過雨簾使勁兒張望。不在乎大雨淋濕了她的鞋襪,淋濕了她的衣裳,澆透了她軟綿綿的秀髮,執著的探出傘外,任憑冰冷刺骨的雨水澆落在自己身上,不管是否可能引發高燒,是否會落下病根,只為得,他在漫天沸盈人潮洶湧的宮門口,能第一眼看到為他送傘而來的人。

他記性好的嚇人,連那一天下了多大雨,看了什麼書,甚至是哪一頁寫了些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卻模糊了她的笑臉,只記得他立刻合上了書卷,大步走進冷雨淒淒的中庭,一把摟住了帝凰擠開人群飛奔過來的溫暖身體。

她那甜甜的笑渦似乎都在雨中模糊了,可撲入懷中又濕又暖的觸感,卻異常清晰,清晰地讓他渾身發抖。

這一生從沒有人,這樣急切,為他一人而來。

他的寢宮冷晨蕭瑟,盛京的冬天很長,他宮裡侍女人手都很少,常常火炭燒到夜裡一半就只剩下沈沈的餘燼,偌大的宮室夜半蕭瑟,冰冷如雪洞。

她有自己的溫暖小築,卻從來不睡,總過來爬到他的膝蓋上,張開嫩藕一樣的小胳膊摟住他的腰。他好笑又極為縱容的,在紅泥火爐上溫溫的熱著牛乳,看她上來就把杯子湊近她軟軟嫩嫩的小嘴,像餵著幼貓一樣看她小口小口的吸吮。盛京的冬天大雪壓城,他常常散著長髮,敞開衣襟,把這丫頭溫暖的身子抱在懷裡,在冬日的清晨沈眠不醒。

有一次冷冬清早,他撐起身子緩緩睜開眼,長髮凌亂的散落在床上,懷裡餘溫還在,卻少了那個紅彤彤的娃娃。寂靜的冷像是冰舌一樣從他的胸口散漫開去,他起身顧不上束髮,顧不上整理凌亂的衣襟,跑出寢宮門外裡裡外外的找。

裹著厚厚毛裘的帝凰像是一隻絨球,奮力拖著比自己人還高的掃埽,使勁兒清理著他寢殿前落了一夜的厚厚大雪,甚至連不屬於他寢殿範圍的紅色宮牆根處狹窄的迴廊走道也清理的乾乾淨淨。

帝凰熱乎乎的笑臉凍得冰紅冰紅,白雪映襯下像是一隻漲的紅紅的凍桃子。

他又好笑又好氣。這雪下一天也不會停,她就算掃完了不出一個時辰又會落回去,連宮女們都知道這些,任大雪落著,誰也懶得管。這笨娃娃把自己凍成一坨冰幹什麼,還不如回宮陪他睡覺。

他披散著長髮想將她毛絨絨的小身子抓回來,卻見到往日軟軟甜甜的小姑娘一臉倔強搖頭。「雪好大,昨天好幾個公公都摔倒了」她細細弱弱的說,末了還加上一句「腰都斷了。」

說罷很是擔心的看著他的腰。

他怎會如此沒用?那幾個老太監路都快走不動,雪天路滑,摔倒了在正常不過。他把那凍紅了鼻子的小帝凰摟起來捏捏她的鼻尖「雪這麼大,掃了也沒用,一會兒就又蓋住了。」

可是帝凰歪著腦袋,依舊倔強的搖頭,奶貓一樣的聲音在冬日大雪乍寒的清晨裡,像是從地底湧出的細細熱泉「七哥哥睡覺總會醒的,醒了就要走路。帝凰只要一直在這掃,七哥哥走的路,就永遠不會被雪蓋住。」至於捎帶上宮外的走廊就當她在做好事啦。

那他睡一上午,她就掃一上午嗎?只為了在他離開的那一瞬間能有一條乾淨的路。

他把她肉呼呼的冰冷小手塞進懷裡,緊緊貼著燙熱的肌膚。他下巴抵著帝凰細細的髮旋,只能聽到心臟血液流動的聲音。

她說,我是帝凰,我是為帝王而生的。

七哥哥,我此生永在君前。

葉沐風抱著她,低語輕喃。

我不在乎你是誰,你是為我而生的。

如果你是帝凰,那我就做那個帝王吧,做那個天下共主的王,做那個你為之而生的人。

自那以後,這個美貌驚人卻一直無聲無息,被人漠視的皇子,像是在衰敗淫穢的大盛宮廷裡騰升而起的巨大鳳凰,向天展開了他耀眼燦爛的華麗羽翼,火焰蒸騰,似是要焚燒掉一切的腐朽混亂,那隱藏在驚人美貌之下的猙獰龍爪,讓他座下的螻蟻們瑟瑟發抖,日夜寒蟬。

盛京的秋夜,楓紅如血。

青磚落葉,色如流火。

帝凰從小沒有見過母親,國師將她丟給了他就再也沒現身過。他那時一個色絕天下的美少年,竟就細細捻了紅色的絲線幫她縫好棉裙。

這是他一個人的帝凰,她的衣服他都不願外人來碰。

那時她不過五六歲,雙環髻上綴著小小的鈴鐺,他折了幾隻楓葉捲成花的模樣,給她插在細軟毛絨的腦袋上,清秀小佳人一個。帝凰咯咯好玩的笑,抱著他的手臂蹬蹬亂跳。

他也不過十三四,容色美貌卻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豔光似是破開了青澀的皮囊,一寸寸透了出來。宮裡的人看見了他,常常咬到舌頭,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七皇子的美貌,已經隱隱驚動天下。

就連他的父皇看他,也似乎已經飢渴難耐,蠢蠢欲動。

帝凰很不喜歡皇帝看他的眼神,隱隱的對皇帝就有了牴觸。

他那時溫柔的摸著她毛茸茸的頭髮,柔聲告訴她,沒事,等小帝凰長大了,就能把這些討厭的人統統擋在外面。

你呀,要快點長大才行。

那時小帝凰非常堅定的握拳,跟發毒誓一樣。沒問題,我一定會長的又高又壯又美又強。

他聽著笑得前仰後合,抱著著暖呼呼的娃娃向後笑倒在了床上,舉著她軟軟的身子低頭吻她白嫩嫩的鼻尖。好啊,我等著帝凰長。

帝凰聽宮女說過,她資質一般,就算後天拚命使勁,也不過是個清秀佳人罷了,連給七皇子提鞋都不配。

「能長到七皇子的十分之一,就是天下罕絕的美人兒了,你沒指望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都很肯定的告訴她。

於是帝凰覺得自己應該往別的方向發展,那個時候她為了長得快點,拚命吃,個子沒怎麼長,倒是圓了一大圈。

他一點都不嫌棄,他怎麼可能嫌棄?她在他眼裡,比最美的景色還更可愛幾分。

指尖刮著她一嘴的桂花甜糕,他妖麗的眉目裡笑意戲謔,給她一塊一塊的餵,她最喜歡吃這些小東西。

帝凰。

她好喜歡他這樣柔柔的喚,伸手環住他的頸子,層層紅紗堆出的柔裙搖曳,像是鳳鳥的細弱羽翼,在陽光下一片金色的暖陽。

等你長大了,一定嫁給我,好不好。

那個小帝凰無明所以,伸出暖和的小拳頭握住他彎起的一根小指,荷花秋葉一般粼粼的大眼睛眨著看他。

他突然覺得語調艱澀,舌尖乾啞。

往常的口若懸河、虛與委蛇竟像是在世界上最乾淨的冰晶之前無所遁形。

原來,若真的喜愛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原來。

帝凰沒有和他勾勾手,她握著他的小指,很是認真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

七哥哥說什麼,帝凰都會說好。

七哥哥……你最好了。

他緊緊抵著小人的頸窩,渾身發冷,似乎所有的溫暖都來自於懷裡這個紅色的小小身體。

你真美,真可愛,真好。

就算你不美,不可愛,不好,也是我的,只是我一個人的。

帝凰。

帝凰。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歲月如刀,天命輪迴,殘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