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己命換彼身。
那時少年時光,幸福溫暖,竟然忘了國師說過的話,這個小帝凰的使命是為他擋去本命中的災劫,以天降的命格為祭品,將他送上青天龍座,一統天下。
直到他的災劫一件一件接踵而來。
大皇子並不像三皇子那麼好對付,他的不少門客已經慧眼識英雄,看出他驚人美貌下的隱隱獠牙,那時他在宮裡已經萬分小心,卻仍然有失之大意的時候。
七皇子命中有四個大劫。
國師冰冷的聲音似乎像是詛咒一樣,在陰黑的大紅宮柱上崢嶸盤旋,像是吐著信的毒蛇,纏繞的他心神不寧。
不是擔心自己的命劫,只怕那災劫由她來擋。
第一劫來的如此快。
父皇的壽宴,他身為皇子,竟然被命來把酒。他端坐在父親的腳邊,不過是皇帝向各國使節展示的一件天色絕品。
酒宴上覬覦他的人或是正大光明,或是偷偷摸摸,父皇看他的目光裡含著異樣的淫穢意味,一雙縱慾過度顯得異常渾濁的眼睛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來回掃視,他心底硬寒如鐵,冷隱如冰,殺意快要控制不住。
大皇子卻在這時收到了父皇的眼色指示,笑吟吟的端給他一杯酒。
那能是什麼好東西?
只怕不是媚藥就是毒。父皇指示大皇子端上來的定是春藥,只是大皇子定會不失時機的換成致命毒酒。
他桃花眸冷凝,一手正要接過那杯致命的毒液。
似乎有所感應一般,帝凰站了起來。
她天真無邪,並不知道這天香似錦,五光十色的酒宴上有多麼惡毒齷齪的東西。她只是耳邊似有靈悟,像是被命運的手撥轉,極為迅速,極為清明的,撲過去將酒杯奪了下來,一邊嚷嚷著好漂亮好香,一邊貪嘴似得喝了下去!
皇帝和大皇子被這小娃兒一鬧,竟也毫無準備,只好訕訕收手。
帝凰沒有喝過酒,只是直覺知道,那不好,應該她來。
消災、擋劫。
父皇沒有再賜酒,大皇子的毒藥也沒有第二份。大皇子的毒藥需要幾個時辰才發作,她似是喝醉了,甜甜的撲上去親了親皇帝又是真龍天子又是天降榮華的叫著,把皇帝下媚藥不成的鬱悶心結哄得大開,哈哈大笑著,卻沒看見站在腳邊的他幾欲發狂的顫抖身體,冰冷的指甲已經把掌心狠狠掐出了血。
他只記得那一晚,如何撕碎心腸。
他緊緊抱著這虛軟吐血的丫頭,看她大口大口的嘔吐,粘膩鮮血染紅了他白色的宮衣,像是天際噴潑而下的紛揚紅梅,一路飄灑。胸口的疼痛幾乎致命,他赤腳在夜晚散著梨花香味的宮廷迴廊裡飛奔,髮絲凌亂,狼狽不堪,幾欲瘋狂。
懷裡小小的身軀一點點變冷,她曾是那麼暖,那麼熱的娃娃啊。
似乎抱得緊一點就能摟住她迅速消失的生命一樣,他越摟越緊,絲毫不敢鬆手。
那時候,真的打算一起去死。
如果她救不回來,就一起去死。
衝進寢宮,正要把她放下去揪個御醫來,卻見到許久不露面的國師幽幽踏了進來。
「殿下不必慌張,帝凰沒事。恭喜殿下過了第一個毒劫。」
美動天人的絕麗少年狼狽而瘋狂。
他懂什麼?這是最烈的鴆毒,無色無味無解,他竟然如此神色自若的說她沒事?
他那時狂性大發意欲殺人,卻被國師堪堪躲開。
「既然是鴆毒,殿下就算找來了御醫,又有什麼用呢。」
他呵呵低笑,一手劈向他的後頸,打昏了他。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換好了衣衫,倉惶的張開眼睛,就看到小帝凰托著下巴笑眯眯的坐在床邊乖乖看著他。
窗櫺外透出來萬道金輝,照亮她臉蛋上細細的絨毛,又黃又暖,金燦燦的灑在圓潤的小肩膀後面。
還是那隻背上有羽翼一般的金紅色小鳳凰。
冰玉一樣的十指發狠將她一把拉上床,摸著她渾身上下,直到確定這暖融融的丫頭是她。
柔軟的娃娃樂呵呵的,以為他在撓癢癢,咯咯叫著七哥哥,往他懷裡一個勁兒的鑽。
暖暖的白潤皮膚貼著他的,熱乎乎暖融融,蘊藏了無盡的溫暖。
還是他活蹦亂跳的小帝凰。
彷彿,那夜是個噩夢,醒來了,就什麼事情都沒有。
彷彿。
之後奪嫡幾乎進入白熱化。他深深知道,當上太子的那個人未必能活著坐上龍座,於是斂眉收勢,潛龍在淵,不動聲色看別人互相撕咬,在外人看來,似乎就是一個胸無大志的美貌皇子而已,成天只會過點風花雪月吟詩唱調的日子。然而有人慧眼不凡,能看出他手底隱隱流動的暗爪,何況少一個皇子就少一份威脅。刀火毒劍幾乎是接踵而至,防不勝防。
似乎是天輪指引一般,只要在他快要受傷致命的時候,帝凰都會突然出現,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然後本該由他承受的,統統被她小小的身體攬下。
他幾乎瘋掉。
他寧可殘,寧可死,也不要他的帝凰受一點點傷!
每次,那個國師都會在災難後出現,將那傷痕纍纍的丫頭帶走半天,再送回來時,又毫髮無傷。
即使這樣,她還是受了那麼重那麼深的疼!
「你把她帶回去,帶回去!」
冬日的寒風凜冽,他又一次抱回鮮血淋漓的小帝凰,十指緊緊抓住笑嘻嘻的國師深深陷入他的肉裡,咬牙切齒。「我不要什麼帝凰,我不要她為我消災擋劫!」
他寧願放手,寧願永遠放開這寂寥冷宮裡唯一的暖陽,也不要她一次次為自己嘗盡苦楚!
她還那麼小,那麼軟嫩,合該錦繡堆成、眾人寵愛,不見愁苦。
這樣的苦這樣的痛不應該她來嘗。
國師眼裡笑意不見,衝他深深折腰。
「主君,天輪不可違,這是帝凰的命運。」
他語義深沈,黑眸如萬丈深淵「有違天命,帝凰必殞命,是殿下想看到的嗎?」
濃濃的絕望,像是天壓烏雲般席捲過來,陰冷如噩夢,看不到盡頭。
國師遞給他一顆紅色的圓形石頭,上半截豔紅如血,下半截慢慢的顏色變淺,竟是雪一樣的瑩白。
「這個是隨著帝凰現世的血玉。」國師冷冷的說「玉上面的紅代表殿下的災劫,紅色越少,殿下的災劫也越少。」
「殿下,紅色不多了,等到玉石完全變白,帝凰就責任已了,不會再受傷。」
那顆血色的石頭,交到了他的手裡。
他盯著那半截濃濃的鮮紅,雙目被刺得疼痛。
七哥哥……
七哥哥……
帝凰不為所苦,身體一恢復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圍在他身邊打轉,咯咯的笑,笑的讓他刺目。
又一個春日,看似歲月流麗,百花豐盛。
夜色芬芳,花香柔暖,一切都看上美好的像是包裹在糖霜錦繡裡。
他正準備歇息,打出生就跟著他的老太監在給他拿衣服的時候突然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尖刀,狠狠超他心窩刺來!
他眉目緊縮,正慶幸帝凰不在身邊,哪知她一下午都在等著和他玩捉迷藏,正藏在他的塌下。
又是這樣,一模一樣。
那小小的身子從床下撲出來,正好撞上了老太監的刀尖,直直洞穿前胸後背,血霧瀰漫,她疼的哭都哭不出來,彎著小小身子,緊緊抱著懷裡的寒刃。
她有多疼,有多疼?
那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長髮少年單手緊緊扼住從小養大自己的老太監枯皺的脖子,一把抽出枕頭下的匕首,把那抖如風中秋葉的老東西刺成了蜂窩,連人形都留不住。
「恭喜殿下,又過一個命劫。」
依然是笑嘻嘻的國師,抱回那個血淋淋的小鳳凰,說出口的話比蛇血還冷。
衣襟染血的美麗少年聞言縱聲大笑起來,笑的彎下腰,笑出了眼淚,雙手狠狠抓著冰冷的黑色玉磚地。
什麼帝凰,什麼己命換彼身,他才是她的劫難,是她悲劇的始作俑者!
離開她吧。
如果她不能離開皇宮,那麼換他走。
到一個她絕對到不了的地方,無論身上發生了什麼,都與她無關,不要再受傷了。
就算此生不復相見,都不要她再受傷了。
不出一日,他就向父皇懇請出宮拜師。
他要拜的,是藏在桃花鬼谷裡面的極命大師,距離盛京萬里之遙,憑帝凰絕對追不過來。
同月,皇帝准允所奏。
皇子們也拍手慶賀,滾吧。滾得遠遠的,爭帝位的人越少越好。
七哥哥!七哥哥!
那紅衣烈烈的小帝凰追著他孤寂的身影,從流花宮一路到了皇宮門外,哭聲細弱嘶啞,她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全,步子又小,一步一跌。
他幾乎咬碎了牙,才能控制住不要回身,不要被她哭碎了心,不要後悔離開。
帝凰哭的撲倒在地上,奶奶弱弱的喚。
七哥哥,帶上帝凰,才能給你擋災化劫呀,七哥哥你帶上我吧……
小貓一樣絕望的哭泣漸漸遠在身後,他隻身遠去,留下他的小帝凰,獨守在那座開敗了梨花的寂冷流花宮。
她牽他一生柔腸,卻為他撒了鮮血千萬行。
一千一萬個捨不得。
陌上杏花滿枝頭,他只覺得大雪蒼蒼,天地空茫。
胸中的血一點一點冷了下來,化成冬日雪落下的寒冷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