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執子之手(三)

盛京東街的城隍廟,最受百姓歡迎。

天子腳下宗廟祭祠林林總總,卻不是小老百姓能進去的地方,因此這座東街城隍,就變成了盛京百姓最大的祭拜祈願場所。

這會兒已經到了宵禁時分,城隍廟也都關了門,廟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白日裡殘留下來的香火氣。

不過,禾風暖吐吐舌頭,以她身邊這位爺的身份和身手,在宵禁的時候闖別人家,自然是和逛自己家廚房沒區別。

「我聽說,東街的姑娘們成親以前,都要來這裡拜一拜?」秋覽若偏頭問她,走進供著盛京土地爺的香殿,看到除了正中間坐著的城隍爺像,巨眼威武,而旁邊則落著一座女性塑像。

「那個是城隍夫人。」禾風暖見他盯著女像微微顰眉,笑著回答「東街的女孩子大都不是來拜城隍爺的,我們都好拜城隍夫人,據說這裡的夫人很靈,能求個好姻緣。」

說罷,突然想起來什麼,看向香殿的另一側。

香殿右側在牆裡鑲嵌著一座高高的多寶格,格子裡立著許多巴掌大的小香爐,裡面放著不同求籤者求來的平安符或是問簽紙,要花不少錢才能在這裡立一個小香爐。

「那你呢?」

「啊?」風暖走到多寶格前,伸手去夠高處的一個小香爐,但那香爐位置太高,她跳了幾下都沒拿著,回頭看秋覽若站在殿中央認真的問她。

他微閉了閉眸,睜開,「風暖,你來這裡求過姻緣麼。」

禾風暖笑出聲「自然沒有啊,我本來是要嫁給大宇的,求姻緣做什麼?」

禾大宇。

秋覽若壓抑下眸底湧動起來的厭憎,走上前去把風暖搆不著的小香爐取了下來放進她手裡,卻見她臉色紅紅的,抱著香爐有些支吾。

見她有些不好意思,秋覽若倒慢慢露出些興味,伸手探入小香爐的入口,只見抓出來了好大一把平安符和簽紙。

「這是什麼?」

他目光浮動,掌心裡的簽子和黃紙帶著軟軟的佛香味。

「那個啊,」禾風暖咬了咬嘴唇,說出口的話也結結巴巴的「覽若,我,我知道自己只是東街賣粥的,嗯,和你差的太遠,這些天,成親的東西都是你來準備,我,我沒什麼可送給你的……」

兩隻小手暖暖的握上他冰涼乾燥的手掌,彎起他的指頭握住那堆簽紙,聲音低低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有這個……」

平安符上的日子,已經相當久遠,從他封了少將外出征戰開始,每月一符,從未間斷。

符上的字跡他眼熟到刺痛,是她稚嫩的筆跡。

望秋覽若,平安。

望秋覽若,順利。

望秋覽若,歸來。

還有每月一副問簽,什麼龍歸海,鳳出林,蒼雲隱,都是上上籤。

「我粥鋪那裡最熱鬧,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聊天,消息來得比你們宮裡都要快。」她看著情人美麗的鳳眸,吶吶紅著臉「一聽你要出征,我就心裡就總是惴惴的,跑來這裡求個安慰。從小你就對我很好,呃……你是大將軍,我、我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就只能用最消極最老土的法子,盡點心意。

原來她心掛著他,從好久之前就已經開始。

東街城隍的符不算貴,可以她賣粥的收入,想在正殿多寶格里買個香爐供起來,也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她只是希望,這樣的虔誠,能在生死搏殺的戰場上,為他多帶來一點運氣。

禾風暖沒有拜過城隍夫人,她拜的都是正殿的城隍爺。

虔誠的求,虔誠的問,誠惶誠恐,又含著期待──不知道城隍爺靈不靈,不知道城隍爺能不能管到千里之外的戰場,不知道那個絕色白衣的少年,是不是平安。

她不知道這世間神佛,是否靈驗。可萬一神靈能聽見呢?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想錯過。

名將出征,自有皇家祭天,不少她這細細的一炷香。可每當她求得了上上籤,總是能開心好久,她把這些好籤都收了,紅繩紮起來供在香爐裡,就好像能把簽上的好運都為他長長久久的留下來。

女孩子的臉帶著窘迫和羞澀,還有一絲溫暖,細細的低喃。

「覽若,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的……」

沈靜了好久。

秋覽若將身前的丫頭慢慢攬進懷裡,緊緊的,絲毫不想放手。

他的嗓子柔若夜風,帶了一點沙啞,在她通紅的耳畔低聲說話。

「你們東街,是不是有鼓樓求親的風俗?」

風暖啊了一聲,仰起頭,被他拉著手穿過正殿來到城隍廟殿後的鼓樓下。

整個鼓樓用赤水邊的紅石磚砌成,有三四層高,巨大巍峨。高高聳立著一隻大牛皮木花鼓,要十人才能環抱起來。

這個鼓樓的來歷,比大盛皇朝還要久,據說是句芒春神招親用的檯子。

盛京地盤太大,東南西北四方民俗都不同,而她們東街的姑娘,則最喜歡在鼓樓台上求愛情。

據說拜了這裡的城隍夫人,再登上鼓樓拋下繡球,就能得到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美滿姻緣。

每年句芒神夜之後,這裡都會有人頭攢動,姑娘們紛紛站在鼓樓台上,而小夥子們擠在台下。有姑娘看到喜歡的男子,就將手裡的繡球向他扔過去,那小夥子若接住,就能牽上美滿紅線。

如果兩廂情願,就會由小夥子擇良辰吉日跪地求親,而那對他一見鍾情的姑娘若是答應,就伸手在大鼓上敲三下。

大鼓滾圓,取的是圓圓滿滿之意,敲三下,就是拜向天地、父母、夫君。

每年這裡,都能成就數對佳偶。

「風暖,到鼓樓上去。」

秋覽若在她耳邊,淡淡的笑。

「到鼓樓上幹什麼?」禾風暖仰頭,不明所以。

長睫開闔,笑意妖豔柔靡,自有一段風華絕代的意境。「上去,我要求親。」

啊?禾風暖有點手足無措「明天都要成親了,還,還求親做什麼?」這不是本末倒置嘛。

他向來動手比說話快,剛把她接入將府,就已經開始動手準備親事,卻為什麼今天想來這麼一出?

秋覽若只是笑看她,千般寵溺,萬般沈迷,都在眼底。

「你這幾日,不是變著法子的想要我說這些?到鼓樓上去,我就說給你聽。」

她這幾日輪番作怪,嘰嘰咋咋絞盡腦汁的,不就想騙他說出口一句愛語?

他看在眼底,只覺得逗趣可愛,故作不應,騙她一試再試。

而那小姑娘再接再礪、毫不氣餒的模樣,意外取悅了他,只因為她眼裡裝著他,滿滿的。她纏著他膩著他,就為套出他一句話的樣子,可愛至極。

小女兒心思被看穿,風暖臉蛋滾燙爆紅,還沒掙開他的鐵臂就突然又被抱起來,雙腳離地被他放上了爬鼓樓的台階。

「去吧,風暖,上去。」

她愛的人,含笑站在台階下,白衣立中宵,期待的看著她,笑啟紅唇。

「這世間所有的男人,期許都是一樣的。就是看心愛的姑娘,親口對自己說一句願意。」

「……」

「我也不例外。」

淚水頓時湧至眼眶,喉間酸澀。

心愛的姑娘。

他說,心愛的姑娘。

睫毛上掛著開心的淚珠子,風暖抹抹眼眶,細柔的語調雀躍又哽咽「那,那你要配合喔,我要一步一步走完全套。」

他笑,點頭。

「好,一個步驟都不少。」

禾風暖轉頭用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三步並作兩步爬上鼓樓七十九級紅磚台階,一點都感覺不到累,只是好開心!開心的都要跳出胸口來。

她好著急,怕他等久了,攀上鼓樓的平台就撲向欄杆向下看,她的愛人站在鼓樓下的青磚地上,仰頭笑吟吟的負手對著她,耐心又溫柔的等著。

風暖胸脯起伏,還在喘氣,兩手撐住白玉欄杆,一手指向秋覽若。

她睜大眼,彷彿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絕豔傾城的男人,目不轉睛,羞澀又大膽。

少女柔暖而期待的喊聲,在清寂的夜色裡那樣清晰。

「鼓樓下,誰家年少?足風流!哪裡人氏?家住何方?願不願意報上名來?」

秋覽若彎起鳳眸,悠然揚著好聽的調子。

「我是桃花谷人,家住盛京帥元將府,姓秋名覽若。姑娘又是何方人氏?」

少女好似害羞的捂著臉蛋,大眼睛!亮。

「妾身禾家女兒,閨名風暖,家住東街,看你甚是歡喜!你家中可有妻兒?可有了喜歡的姑娘?」

他拱手笑應,「原來是禾家女兒。覽若獨身,家中沒有妻兒,鼓樓上站著的,便是在下喜歡的姑娘。」

呀,這個男人,怎麼今晚,甜言蜜語這麼多?

風暖咬著唇,控制住眼底一波一波用來的熱潮,和他兩相對望。

他素衣長髮,貌美傾城,此刻站在樓下,那樣認真,那樣寵愛的看著她。

他語調清越,直上高樓。

「不知風暖姑娘,上這城隍鼓樓,是想求嫁什麼樣的人?」

她哽咽,將手圈在唇邊,衝他喊道「我要嫁的那個人──當我對他笑時,他會快樂,當我對他哭時,他會心痛。當他看著我時,他會覺得世間無可取代,當我離開他時,他會難過。他的眼裡有我,他心裡也有我。一生一代一雙人,這就是我心裡想嫁得那個人。」

「秋覽若,你願做那個人嗎?」

喊聲觸到了回音壁,反反覆覆的問,羞怯又甜蜜。

你願做那個人嗎,你願做那個人嗎,願做那個人嗎,願嗎?

他笑語溫存「秋覽若此生,願將姑娘妥善安放,細心照拂,不受驚,不受苦,不再四下流離,不會無枝可依,護你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在下,願意做那個人。」

她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她看著他掃開萬金一尺的流雲白衣下襬,在高高的鼓樓下單膝跪地,仰頭看著她,滿目溫暖,笑如十丈軟紅裡,那一朵傾國的花。

「秋覽若,求娶禾風暖姑娘,為紅顏,為知己,為夫妻,為骨中骨肉中肉,只求此生緣分不盡,相伴不離。」

靈魂如風,從指間無聲劃過,那是她心尖最鮮潤的一點紅。

淚滴落下高台,帶著歡喜和幸福的笑意,梨花如雪,比不上他眼裡的溫暖春色。

「禾風暖,你願意嗎?」

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細數。

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妾身願意……」

她哽嚥著開口,伸手抹去頰邊的淚,大聲喊道。

「禾家風暖願意!」

她俯身看著跪地的秋覽若,嘶啞細柔的聲線捲著垂落的梨花雪,撕開夜色靜魅。

「我得郎君若此,此生無憾!妾擬將身嫁與,不管人生途、江湖路、富貴榮華,我隨你上下古今,天塹通途,生死榮辱,碧落黃泉!」

秋覽若怔然。

歲月長,衣裳薄,金戈鐵馬,沙場征戰,封侯拜將。

然而,在他驚心動魄、鳳立雲天的豐美歲月當中,再沒有什麼,比得上此刻鼓樓少女月下堅定的誓言。

這個充滿愛意的少女。

這個剛剛逃離虎口,因他遇險,卻勇敢而執著的少女。

「秋覽若!我願你長壽,我願你繁華,我願你事事喜樂,我願你無所牽掛,我願你得所求,我願你如所願,我願你一生順遂,我願你子息承光!無論是否在你身邊,我都願你過的最好……秋覽若,你願意娶這樣的禾家風暖嗎?我身無長物,小門小戶,但我好想做你的娘子!」

他站起身,長髮飛揚,鳳眸裡激情翻湧,他站在台下向她伸出雙臂。

「我秋覽若自是願意。」

她帶著淚大聲笑出來,回身拿著鼓槌在身後皮鼓上使勁敲了「咚!咚!咚!」三下。

沈悶厚重的聲音,連樓台都似乎微微顫抖,花遍地,月如鉤。

她抱起鼓邊大錦盒裡的繡球,正要抬手扔進他懷裡,卻轉念笑開,淘氣的翻過高樓欄杆,抱著紅彤彤的繡球,鬆開手,像是青鳥一樣從鼓樓高台上,向秋覽若懷裡跳了下去!

白衣如鳳,秋覽若淡靜的凝立於地,伸出雙臂,將那夜色裡歡笑著墜下、自投懷抱的姑娘穩穩接入了懷裡,牢牢摟緊。

她的淚凝在他頸子髮間,她枕在他胸口聽著沈穩有力的心跳,喜悅而溫柔,興奮而甜澀。

只要有你,生盡歡,死無憾。

這樣美好。

以後的歲月裡,有漫天陰雲,有算計有傷痛。

然而在最黑暗的時候,禾風暖都沒有忘掉新婚前的這一夜,那是她腦海中最明媚的記憶,她緊緊擁抱著這樣的美好,在陰冷侵襲過來的時候,溫暖疼痛的心腸。

那清豔白衣,永遠是她的秋覽若,傾盡一生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