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昨日已與爾父商定你的婚事。」
「是蕭家的十二郎,你也應當見過,前月剛除了著作佐郎,是城中頭一等的俊彥。」國公夫人顯然也察覺了秦鳳的失態,不由微微傾身,溫言勸慰,「雖然自然比不得王謝二家的郎君,但勝在人品方正,相貌也清秀,阿母也是千挑萬選才選中了蕭家……」
可秦鳳似乎根本沒把國公夫人之後的話聽進去,她顫動著唇瓣閉上眼,吐出一口氣,出口的話語平靜而冷淡:「既然阿母這般想,阿初自然從命。」
「阿初!」國公夫人被秦鳳的態度惹惱了。
「阿姐只是一時無措,還望阿母見諒。」猗蘇不得不打了個圓場,秦鳳聞言扯起笑來:
「阿初本想在阿母膝下多盡孝幾年,沒想到那麼快,是以一時失態。」
國公夫人一頷首,也不多話,轉頭看向猗蘇:「阿九的婚事也要物色起來,阿九可有中意的?」
秦鳳不由看了猗蘇一眼,猗蘇只作羞澀狀低頭:「但憑阿父阿母做主……只要家風端正,為人妥帖就好。」
「休拿這些場面話敷衍,小娘子愛俊愛才愛風流何曾是稀罕事體?就是國朝,也多偏愛俊俏的兒郎哉。」國公夫人似乎是南人,家常話說著說著就露了吳語。
這位夫人有點意思:行事乾脆利落,不喜小輩忤逆,卻也不屑於綱常,偏又是南方女子,說話細聲細氣。
「阿九畢竟還小,慢慢挑也不急。」
寧國公這時突然就進門來,插口說完摸摸猗蘇的頭,向妻子一頷首,笑說:「可算將那奏表擬罷,且讓我偷半日閒,來看看阿初阿九。」
「良人上回休沐就忙得未歸,是該歇一歇。阿丘,還不快去吩咐灶間?」國公夫人應答得也十分得體。
「蕭家的聘書不日將到,阿初也要為人婦啦,真有白馬過隙之感。」寧國公轉而去和秦鳳說話,「出閣後可休要再整日舞文弄墨,免得惹阿姑多話。」
國公夫人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卻同秦鳳道:「阿初最是聰慧,自有分寸。」
「就昨日,我還在尚書檯見著了蕭十二郎,他見了我竟然還有點羞赧,只怕是家中早有消息。我瞧著十二郎對阿初你是極滿意的。」國公也不惱,只是撚鬚而笑。秦鳳強笑著應酬雙親,向來挺直的背漸漸有些佝僂了。
就在此時,猗蘇才猛然發覺這對夫妻的異常來:從方才寧國公進門,二人除了最初目光交匯,竟鮮有面對面談話,幾句話大都對著孩子言說,竟像是有意迴避彼此。
難道伏晏所說的秘辛,就是國公夫婦名存實亡的婚姻?可這在公侯之家也並非新聞,秦鳳又為何要這般在意,以致於恐懼起婚事與情愛?
就在猗蘇出神思量間,擺滿朝食的几案呈上來,講究儀禮的國公府進食自是一片寂靜。瞧著國公夫婦進食皆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猗蘇不由覺得滑稽。
用畢早飯,猗蘇同秦鳳到族中女學聽課,先生口中玄乎的道理繞得人頭暈,幸好秦鳳比自己還不在狀態,猗蘇才不至於顯得太突出。
經學課後本是琴藝,但正巧女先生歸家,才逃得半日的休憩。從族學到住處不過兩條緣廊的距離,秦鳳途中始終沉默,走到西廊前頭,才猛然開口:「阿九,你若是我,怕不怕?」
猗蘇駐足,不解地望向她。
「嫁給一個素未平生的人倒罷了,偏生對方是熟識,難道不會害怕有朝一日舊情耗盡,只能被困在後宅裡數著日子,連帶著令子息在這般環境下成長起來,白白受苦。」秦鳳喃喃道,視線落在遠處,好像想從午後的雲層裡定格住什麼東西般。
猗蘇強笑道:「未必會如此,阿姐莫要多想。」
「阿九自是不知道的……」秦鳳的眼神裡就帶了點嘲諷的笑來,熠熠生輝,宛如最冰冷的火焰,「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原來不正常的是此處,是我的至親,而非旁人。這種感覺差極--我此前接受的一切皆為虛無,我篤信的和睦儘是笑話。」
她霍地轉頭定定地看猗蘇:「阿父有時略嚴苛,但對兒女向來開明;阿母性子雖稍顯剛愎,但也是熱絡地想將日子過好。阿父阿母待我們都極好,阿九是這般作想罷?」
她的語聲隨即尖利起來:「可每次與阿父相談,他便會出言指責阿母的粗疏,彷彿談及的不是他的發妻、我的至親;與阿母閒聊,語及阿父,她何嘗不是嘲諷他虛偽作態、裝得清高,實則性情暴烈,目中無人?幼時我尚不覺得異常,明理後才猛然發覺,寧國公府的病態已入了骨髓。不與其他世族比較,我竟一直覺得天下族親盡皆如此互相指責著過活。」
「每每雙親在背後議論彼此,彷彿對方的錯處被自己捉住,便是自己莫大的優越,我就想:那我又是什麼?這便是情愛的終末?這便是婚姻?」秦鳳笑得很大聲,「阿九,你定然覺得我杞人憂天,可我怎麼不明白,耳濡目染最是可怕,我終會成為最可憎的模樣,憎恨良人憎惡己身,讓我的子女某一日幡然醒悟,發覺自己原來生活在枯槁無生氣的宅邸中。」
「所以阿九,其實我很羨慕你,至少你還會憧憬,不似我這般多疑偏執。」秦鳳長長地吐了口氣,一臉輕鬆,「終於一舒胸臆,也看開了,要嫁就嫁罷。」
猗蘇愣愣地看著秦鳳走遠,仍舊沒緩過來:剛才……秦鳳是將心結的緣起挑明了?這情報量略驚人啊。雖則無法完全理解她這種絕望而清醒的態度,但方才她話語中的悲切卻真實不過,也令猗蘇明白:向桐會被拋棄,應當是這心魔作祟。
「搞了半天,原來就是個矯情女,自憐自哀不可自拔,最終陷入臆想,以為自己也將令孩子重蹈覆轍,於是狠心拋棄女兒逃避責任?嘖,富貴鄉真是瘋子的溫床。」伏晏不知聽了多久的牆角,此時悠閒閒地從牆角轉出來,張口就是刻薄的言語。
猗蘇瞪他:「別說得那麼過分,秦鳳也是有苦衷的。」
「哦?有苦衷就可以犯罪?這藉口當真好使,我也想弄來一試。」伏晏語聲轉冷,琥珀色雙眼波光譏誚,乍一瞧有些陰沉,「寧國公夫婦的確奇怪,丈夫在外養了一個當年自己的女學生,口口聲聲稱她作真愛,厭棄著髮妻卻從未想過納妾,只因為國公府家風清正的名聲在外。國公夫人也有意思,認定了丈夫愛鑽牛角尖,將他當半個瘋子對待,卻似乎並不在意這名存實亡的婚姻要往何處去。」
他一揮拂塵,「可雙親再病態,自己未必便要走上老路。不過是人心本就自私、懦弱,期盼著別人同情,享受著自己的弱勢罷了。」
君上大人高高在上地做了結語,朝著猗蘇一招手:「回去了。」
「那麼快?」
「難道謝姑娘想在鏡子裡待上幾十年,趴在蕭府房樑上偷窺,看看我的揣測是否屬實?」伏晏不屑地扭頭,「知道這些就足夠,接下來要請伶牙俐齒的謝姑娘說動秦鳳了。」
「連寧國公都誇獎君上辯才絕佳,在下只會壞事,還是請君上出面。」
「轉生一事可是全權交予謝姑娘,我不過是看不下去,稍稍指點罷了。重頭戲,自然是負責人自己負責。」
「為何每次都要進行這般沒營養無意義的推脫!看不下去君上自己親力親為便是!免得小的吃力不討好。」
「原來謝姑娘也覺得這番對話毫無意義。嘖,這大約是你我唯一的共識。」伏晏話說個不停,腳步卻沒落下,帶著猗蘇東穿西繞,進了間無人的屋子,拉好紙門,對著房中的銅鏡結起手印,略回首,下巴抬得很高,「說起來,秦鳳方才說你對情愛還有憧憬,不是真的吧?」
猗蘇滯了滯:「這不是君上一時失誤造成的誤解嗎?」
伏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是一時失察,令秦鳳看到奇怪的場景吧?」
她乾巴巴地道:「該不會……你是故意的?」
是了,那日伏晏先是貼耳傾聽房中動靜,不應該沒有察覺兩人朝後院而來。這廝算計好時間,就是為了讓秦鳳大受刺激,讓她有口吐真言的契機。可他又是如何猜測到國公府有這方面的秘密?
「就因為這個,我被打了啊……」猗蘇不自覺低語。
「就因為這個無聊的真相,本座還被那個鬍鬚都開始禿了還喜歡捋鬍子裝清高的男人侮辱了。」伏晏比她還激動,語速快得令人髮指。
「明顯是我比較慘啊,這是工傷,要補償!」
伏晏似笑非笑地從睫毛底下瞧她:「藥都給了,臉也好了,談什麼補償。」
敢情那瓶藥都是計算內的消耗,和關心毫不搭界?原本稍稍改善的觀感頓時墮入冰點以下:惡劣的人渣性格一輩子都不可能改!
「啊,就是因為謝姑娘蠢成這樣,所以才會和黃毛丫頭似地憧、憬、情、愛。我說,該不會你從九魘回來還留在冥府,是因為什麼舊情人吧?雖然我不覺得你會有這種東西。」
伏晏嘲諷的神情涼薄,言語彷彿化作冰錐刺得猗蘇清醒而痛極。
可只有這點,容不得他,唯獨容不得他嘲笑。
猗蘇冷冷道:「我是在等人,這與君上並無關係罷。」
「哦?什麼人?」伏晏挑起眉毛,身後的鏡面現出波紋。
她毫不猶豫地將伏晏往鏡子裡一推,緊跟著跨入鏡中,將回答輕聲說給自己聽:
「嗯人。」
將她自毫無生氣的絕望中拯救出的恩人。
【小劇場】
(半個月後)
猗蘇:我覺得我還是吃虧了。
阿丹:?
猗蘇:就算賠了工傷,某個惡劣男還職場騷擾我,所以還是我吃虧啊啊啊啊啊!
阿丹:你不用嚎那麼大聲,大家都知道了。而且已經半個月過去了,你的反射弧真的可以繞冥府三週了。
猗蘇: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