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了。」
伏晏這話一出,猗蘇不知為何就有些鼻酸。她閉上眼,輕聲道:「嗯,來得不算晚,我還沒死乾淨。」
對方沒作答,沉默著撐起仙障、聚攏了雲氣將她托起,打開通向外界的甬道。
「方才耽擱了一下。」
猗蘇隱約聽到伏晏說了這麼一句,昏昏沉沉地思考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剛才……伏晏是在變相地道歉?
她的語氣輕快起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伏晏帶著她走出十方鏡,向空空如也的殿中掃了眼,眉頭立即一皺,卻什麼都沒說,只向雲朵靠近了些許,加快了腳步,往殿外行去。
外頭日近正午,卻烏壓壓地鋪了厚厚的雨雲,隨時會傾盆而下。
伏晏往荒涼的舊城深入,到了一片荒涼的淺灘邊止步,才轉頭看向猗蘇:「手。」
「啊?」猗蘇沒反應過來。
伏晏就嘆了口氣,將她右手微微抬起,念了個咒將傷處的污漬和餘毒驅除,那弩箭仍深深沒入手掌,瞧著便頗為駭人。他又言簡意賅地道:「會痛,別看。」
在猗蘇明白過來之前,伏晏就已經以銀鑷子將弩箭一氣拔出。猗蘇痛得抽了口氣,卻沒出聲,只是咬著唇忍耐,目光卻不聽話地溜向自己的右手。
伏晏就瞪了她一眼,又念起訣來,傷處很快止血,瞧著雖可怕,卻不大痛了。
「君上還會醫術啊?」猗蘇就疑惑地問。
「久病成良醫。」伏晏若無其事地將這話題揭過去,又輕輕托著她的頭往左偏了偏,又是一番清理治療的咒術。
猗蘇安分了一會兒,再次發問:「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伏晏撩了她一眼,沒說話,神情有些陰沉,包紮她額際的傷口的動作卻沒太用力。猗蘇身上的傷,現在就剩下肋下的那根弩箭了,伏晏抿著唇看了一眼傷處,波瀾不興地道:「別多想。」
「啊?」
伏晏已經面無表情地從袖子裡摸出一把小刀,將弩箭周圍的衣物割開。猗蘇頓時咬住嘴唇不出聲了。他神色如常地施術法清潔創口周圍,而後動作頓了頓,才以兩指壓在弩箭旁的肌膚上,另一手以銀鑷子將箭身一氣拔出。
這次濺出的血直接落到了伏晏臉上。
他卻只是本能地眨眨眼,而後收手,利落地結起治癒手印。
至於猗蘇,根本就沒想到要羞赧,因為……實在是太痛了。她沒忍住,不由輕輕哼了兩聲,伏晏施法術的動作便更迅速了。陣痛一過,她又重提方才的話題:「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伏晏涼涼地道:「謝姑娘精神很足嘛。」
「劫後餘生自然要興奮些。」猗蘇聲音乾澀起來:「這麼想想,我還真一直是運氣欠佳。」
她看著伏晏嘆了口氣,低聲絮叨起來:「能找到那個帶我來的陰差嗎?不過為了掩人耳目,那些珠子也肯定不知扔到了何處,找到他也沒用……」
「現在你倒惦念起珠子來了。」伏晏嗤笑一聲,將手上已有的血跡擦拭乾淨。
「正因為我活下來了,才會惦念那些珠子。而且,」猗蘇振振有詞,「真的很可惜……」
伏晏看著她,靜靜道:「是因為送你的人,才可惜?」
猗蘇愣了愣,卻指著伏晏說起不相關的話:「你臉上還有血。」
伏晏便取了手巾將臉擦乾淨了,若無其事地道:「送你回去。」
「我不想被圍觀。」
對方聞言沉默了片刻才沒好氣地道:「那就在上裡歇到不會被圍觀為止。」
猗蘇原本的意思是不必他親自送她回去,卻被理解成另一番模樣,不由噎了一噎,才緩緩接口:「我的意思是,君上派個人送我回去就成。」
伏晏盯她一眼,似笑非笑:「謝姑娘滿身是傷地回去就不會被圍觀?」
「忘川的誰不知道我事多,受這麼點傷能激起多大波瀾?」猗蘇話說得有些急,便咳嗽起來。
伏晏冷冷睨她:「再說一句試試?」
於是猗蘇就默默無言地躺在雲朵上進了上裡--好在伏晏還記得要捏個隱身訣,沒被人瞧見。在上裡偏殿安頓下來,又有郎中前來抓藥把脈,種種繁瑣自是不用再提--差不多半當中,猗蘇就已經昏睡過去了。
悶了一整日的雨終於在入夜後到來,滂沱作響,梁父宮後殿的隔扇正朝著庭院,無遮無攔,便沁上了些許雨色。
伏晏著月白中衣,上頭披了件家常的雪青外袍,臂彎下枕著兩個隱囊,看著燭火映在紙門上的亮光出神。
他帶著謝猗蘇自鏡中出來時,如意已然沒了蹤影。送謝猗蘇回上裡後,他又帶人勘察了一番蒿裡宮,仍然毫無頭緒--連那金羅網法寶都不知去向。
若非今日一事,伏晏未必能直面自己真實的心緒。
可坦然接受自己心境的改變後,伏晏卻只覺得歉疚。看到謝猗蘇的情狀後,他心中甚至生了殺意,可如今連禍首都從手中逃脫……
他摸出那兩顆紅玉珠子,垂眼看向掌心,琥珀色眸中的神情莫測。
伏晏不是個佔有慾旺盛的人。或者說,他一直竭盡全力克制著佔有慾。於他而言,事物只能有合適與不合適的差別。冷靜地考量,審時度勢,這是決定他選擇的尺規。
讓謝猗蘇繼續留在身邊,於情感上無疑是合宜,於理智上……
伏晏將那珠子捻在兩指間舉起端詳,微微一笑。
※
猗蘇睡了大半日,精神已經養得很足,除了傷處尚未完全癒合,她自覺已經無礙。胡中天一早就興沖沖地過來找她玩,口中說著:「你乾脆就別搬回去一直住這裡好了!」
對此,猗蘇只乾笑兩聲敷衍過去,將注意力轉到胡中天帶來的稀奇玩意兒上。
此番是個表面呈華容道模樣的漆木盒子,只有將最上端的木牌移到下方,盒蓋才能開啟。今日驟雨初晴,猗蘇心情不錯,玩性也足,就和胡中天頭碰頭地坐在廊下,輪流撥弄這盒子。
「你不問我為何受傷?」猗蘇走完一步,輕聲問。
胡中天看了她一眼,嘿嘿地笑:「我已經知道了呀。」
「那麼你知道如意的真實身份?」
小童模樣的冥府檔案庫就有點不高興,抄著袖子晃晃腦袋:「你怎麼老是問我不清楚的事!」聲音就漸漸低下來:「這個如意姑娘,很早以前就在蒿裡宮了,但來歷還真的半點沒寫。」
「那麼……」猗蘇原本還想問問十方鏡中是否有一個純白世界,轉念一想將話吞下肚,扯起個爽朗的笑:「那麼就算啦,整日麻煩你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不說這個了,輪到你了!」
伏晏進偏殿院子時,就看見謝猗蘇大笑著拍胡中天的頭,胡中天扁著嘴將手中的盒子往懷裡藏,口中嚷著:「剛才我是手滑才走錯了一步,不算!重來重來!」
謝猗蘇很少在人前笑得這般肆意,伏晏立在院門的陰影裡頓了片刻,才緩步走出,皺著眉道:「傷還沒好透,就吹風?」
「怎麼是你?」胡中天鼓著腮幫子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嘟囔:「小氣鬼!平日有了好東西就不肯給我!現在又不讓我和阿謝一起玩……」
猗蘇被「阿謝」這個稱呼嚇了一跳,拍拍胡中天的腦袋:「別鬧,叫姐姐。」隨後轉向伏晏,笑說:「君上怎麼來了?」
這一笑,就要比方才收斂許多。
伏晏神色如常:「就和你說一聲,齊北山已經掛了名在中裡開起學堂。」
猗蘇若有所思地頷首:「那樣也好。」說著又揶揄地笑了:「願意去他那裡識文斷字的姑娘肯定要排長隊。」
伏晏抬著下巴低笑了聲,眼風朝著胡中天一撩。對方哼唧數聲,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將華容道漆盒往猗蘇膝上一放,一溜煙地跑了。
「他很怕你嘛……」猗蘇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漆盒上的木塊,隨口道。
「你也未免將冥君這身份看得太輕,阿謝姑娘。」伏晏說這話的時候似笑非笑,最後四字微微拉長了聲調,猗蘇愕然抬眼望向他,他就勢往廊柱上一靠,居高臨下地與她對上眼神,若有似無的笑便定格作唇邊真切的弧度。
心跳的聲音便響了數倍,蓋過了初夏蟲兒的淺吟低唱。
猗蘇在這一眼拉長作凝睇前垂下頭,匆忙地將華容道上的木塊往左一撥,卻發覺這正是方才胡中天的錯招,便又忙亂地將這步撤回,十指扣住木盒邊緣一時不知怎麼動彈才好。
伏晏看她的眼神裡就多了一分難以言說的晦澀,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手伸出來。」
猗蘇因為右手還纏著紗布,便將左手攤平了,歪頭疑惑地看向對方。
一串珠鏈落入她手中。其中顏色最豔麗的兩顆紅珠,赫然便是她釘入蒿裡宮屋樑的玉珠,其餘都是花釉的瓷珠,淺淺淡淡暈染著紅,錯落排列一週與玉珠相映並不顯得蒼白,可見這珠子的選擇和排布是花了心思的。
伏晏卻已經轉了身要走,猗蘇不由就追上兩步:「謝謝……」
對方偏過頭,嗤笑道:「謝我做甚?都是手下人的用心,我不過一句話。」他垂了眼睫,語聲平淡:「要再找一串紅玉本不難,但想來你重視的也不過這兩顆珠子,也省得麻煩。」
猗蘇抿嘴一笑:「不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伏晏背過身去,行走間衣擺帶風:「傷好透了來找我。」
猗蘇摸索著珠子光滑的表面,笑意漸斂。她將珠串戴回腕間,甩甩頭進屋,抱著那華容道漆盒靠坐在胡床上,面容間的悵惘之色漸漸被如水的沉靜代替。
之前自己定下的決意,又在不知不覺間消解。
白無常和伏晏的界線,再次模糊起來。猗蘇都已經無法分辨內心的情緒究竟因何而起,越想越煩躁,她將漆盒扔到了一邊,把臉埋在軟墊中狠狠磨蹭數下,抬起頭看著手腕,失去力氣似地再次埋首於隱囊中。
※
等猗蘇自覺心態調整得差不多,她身上的傷也的確好透了,連疤都沒留下。
熟門熟路地來到伏晏書房外,她叩響房門,過了半晌,伏晏才應道:「請進。」
快步繞過屏風,猗蘇走到几案前,微笑道:「君上。」
伏晏面前的桌面難得空落落的,半本公文都沒瞧見。他側坐著朝向壁上的斗方,十指兩兩相觸搭出個三角,等猗蘇走近了便收束成手指交疊的模樣,他的視線也落在前方,並未朝猗蘇轉過分毫。
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調子從容平靜:「你被辭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