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具中年男子的靈體。
忘川住民本就是死者,消亡也不應有軀體存留。但橋洞中懸掛的這靈體卻顯然費了心思,以四周隱隱閃爍的咒印封印住外在形態,魂靈卻早已消失殆盡。
更為駭人的是,靈體的臉容嘴角被生生劃開,血色印記向兩邊延伸,直沒入鬢角去,形成一個詭異而嘲諷的笑弧。偏生那人雙眼還睜著,渾濁空洞地看向前方,凝固了驚恐與疑惑。
平日裡對忘川避之不及的鬼怪也都立在岸邊指指點點,即便陰差早已將三千橋封鎖起來,也阻不住聞訊前來看熱鬧的一波又一波人潮。
猗蘇從人較少的對岸下水,靜悄悄來到橋洞邊,看守的陰差見是她,便只提醒道:「還請謝姑娘小心不要抹去現場痕跡。」
和那具靈體近乎是面對面站著,猗蘇只覺得背脊發寒:不論背後的是否是住民消失的始作俑者,這手段中的洋洋自得和惡意再清楚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硬著頭皮仔細檢視遺體和週遭情況,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三生橋橋洞本是光滑的石面,懸掛靈體的繩索也是以術法黏連在洞頂。是否能從法術推斷出動手的人,卻還要交給專職的陰差判斷。
猗蘇才立了沒多久,就有一批提刀的陰差匆匆趕來,她急忙閃在一邊讓位。夜遊和另一個褐衣的陰差在最後,邊說話邊戴上了細革手套。夜遊見了猗蘇衝她一點頭,也不多話,反而是神情嚴肅地走到橋洞下,手一張,便有下屬將裝有光球的長頸琉璃瓶交遞上來。夜遊就舉著這發光的瓶子在橋洞下來回走動上下審視。
而那褐色衣裳的陰差則直接化了階梯,立在半空研究起懸掛屍身的繩索和靈體本身,一邊翻動一邊口中唸唸有詞,一旁跟著的跟班則持玉簡不斷記錄他的話語。
「謝姑娘,能否過來一下?」夜遊猛地從橋洞深處發聲。
猗蘇便小心地穿過一群各自忙碌工作的陰差,路過褐衣人身邊的時候正好聽見一句:「還有脖子上的勒痕,掛上去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
「那是日遊,一直窩在局裡,你大約還沒見過。」夜遊撩了同僚一眼,將光瓶往橋洞上一照,說道:「你怎麼看?」
只見洞頂以血紅的顏色寫了四個大字:惡者為王。
不知為何,猗蘇從這狂放的筆鋒中感受到了比直面笑面死屍時更深的惡意。她不由打了個寒顫,卻上前盯著字跡看了片刻道:「奇怪,寫這字的人是用左手的?」
夜遊將這四字自右往左地打量了片刻,頷首:「的確,字之間有些模糊,像是被不小心帶到了,有可能是左手寫的,為了掩蓋筆跡。」
他轉頭看著猗蘇:「這四字是什麼意思,你可有頭緒?」
這卻是在詢問是否有忘川中人才知曉的內情了。
猗蘇思索了片刻,搖搖頭:「抱歉。」
夜遊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道:「能不能幫我去叫伏晏過來?」
「呃……」猗蘇不大確定地推脫:「應該已經有陰差知會他了吧?」
「只是這種程度他未必就會大駕光臨。」夜遊無奈地抓抓頭:「可我覺得這幾個字還是讓他親眼看一看好。」
猗蘇挑挑眉,最後還是應承了下來:「我這就去。」話說完鑽出橋洞,她往兩岸一看,不知何時,圍觀眾人已經被驅趕得乾乾淨淨,兩排織有結界的帷幕張開,將視線盡皆隔絕。
立在岸上的陰差恭敬地撩開帷帳,喚了一聲:「君上。」
玄衣青年從後頭步出,眼神一轉就和謝猗蘇對上了。猗蘇如同被針紮了一記,眨眨眼,垂眸往一側讓了讓。
伏晏依舊走路帶風,衣袂翩翩的踏波而來,目不斜視地從猗蘇身邊走過,到仍在對下屬嘀嘀咕咕的日遊身邊問:「有什麼結論?」
日遊卻不耐煩地擺擺手:「還沒好還沒好!」
伏晏倒沒生氣,只是挑挑眉,對著戰戰兢兢的日遊專屬速記員說:「卷宗之後直接送一份到我這裡。」
夜遊這時迎出來,往橋洞裡一指:「老大你來得正好。」
伏晏便順理成章地到橋洞裡瞻仰那四個大紅字去了。
猗蘇覺得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躕片刻乾脆往另一邊被暫時留下的幾個目擊者而去。一看,倒是個熟面孔--在三聲橋下常年兜售不明香料的崔寡婦。旁邊怏怏的坐著的似乎是常住這一帶的一家子,裡頭的小鬼伏在母親懷裡哭個不停。
猗蘇才上前兩步,連話都沒說半句,那崔寡婦就緊了緊包頭的黑布,皺眉道:「我們也什麼都不知道。」
那姿態防備又警惕,猝不及防之下讓猗蘇愣了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分明是不久之前,這崔寡婦還帶著神秘兮兮的笑向她推銷過自己的迷香……再看那家子,閃閃爍爍往她這裡飄的眼神裡頭也滿滿寫著提防。
猗蘇這才發覺,他們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被事態嚇到而不願開口,分明就是對她本人有了疏遠之意……住民的失蹤,再是充滿恐嚇意味的屍體,與轉生和上裡關係緊密的猗蘇被排斥也並非意料之外。
可猗蘇還是覺得有些胸悶。她和崔寡婦對視了片刻,對方沉默地別開臉去,猗蘇索性不再糾纏,轉身往橋洞的方向看了看:伏晏和夜遊似乎還在裡頭。她便攏了袖子穿過帷帳離開了三生橋。
猗蘇不願去想這時如果造訪忘川別處是否也會有相同的待遇,便沒往三千橋去。沿著河岸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回過神時已經到了奈何橋,再往前便是上裡。
她在心裡掙紮了一會兒,給自己找了個由頭便往裡走:找胡中天去!
這次胡中天在東廂搗鼓他那一房間的玩意。見了來人就是一扁嘴:「等下伏晏又要罵我了。」
謝猗蘇往後看了看,做了個噓的手勢:「別管他。」
胡中天無語凝噎地看了她片刻,破罐子破摔似地將手中的物件一扔:「好吧好吧,我說給你聽。」
猗蘇便在他身邊找了空地坐下了,對方卻張口就來了一句:
「說實話,白無常的意外已經沒什麼可以查的了,都被抹得乾乾淨淨。」
見她眉頭一壓,胡中天又豎起一根手指:「但是經手這事的人我找到了,就是現任黑無常。」他攤手說:「所以我能告訴你的,其實也就是去找他了。」
回想起黑無常那油鹽不進的掩蓋態度,猗蘇就有些頭痛,卻不好再為難胡中天,便起身道謝:「辛苦你了,讓你受委屈了是我的不是。」
胡中天白她一眼:「切。誰稀罕你道歉啊。」
「以後有什麼珍奇玩意我肯定先給你成了麼?」猗蘇半真半假地和這孩童模樣的檔案庫開玩笑。
「我可記下了啊。」胡中天抄著手笑眯眯的,姿態肖似小老頭,猗蘇見狀不由又是噗嗤一聲笑。
胡中天見她沒事人似的,不由刮刮臉:「你倒是又說又笑的,鬧得好像就老大一個人這大半天都沒什麼好臉色。」
猗蘇神色微黯,她轉開臉沒說話。
胡中天嘟了嘟嘴,鼓著腮幫子道:「那就不說這事了,來來來,陪我來一局雙陸!」
於是猗蘇剩下的半日光景,都花在了和胡中天打雙陸上。
等兩人酣戰完畢,外頭天色已經薄暮,連通正殿的方向隱約透過燈光來,伏晏顯然已然回宮。
猗蘇看了一會兒那燈火,風輕雲淡地說:「我回房了。」
胡中天欲言又止,最後只一擺手:「改天見。」
猗蘇低著頭走過東西廂之間的迴廊,隔著正殿庭院的幾株盆景小心翼翼地往書房往內殿瞟了幾眼,一切如常。她原本就有些翻騰的心緒愈加湧動不止,方才被她視作同胞的住民排斥的震驚委屈也一起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她咬住嘴唇加快了腳步,匆匆進了西廂。
拉上房門,猗蘇靠在門上仰頭深吸了口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和岸上的伏晏對視時的情狀卻總在腦海中閃現。她愈想愈煩悶,明明不甘願服軟,卻又抑制不住恨不得現在就去見伏晏的念頭。
在房中反覆兜了好幾個圈子,猗蘇最後憤憤地往床上一撲,將臉埋進枕席裡。
初夏夜裡無風,在榻上翻來覆去煩悶不能眠的滋味,卻只有猗蘇自己知道了。
次日,猗蘇剛洗漱完畢,便有人叩門。開門一瞧,竟然是蘭馥。
白衣的姑娘輕咳一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實不相瞞,在下是來當說客的……」
猗蘇猶豫了一瞬,還是請對方進屋上座。
蘭馥也不多寒暄,如她所言直入主題:「晏哥這兩日本就心緒不佳,其中另有一層原因。」她頓了頓,坦然地直視猗蘇:「九帝姬正在為他物色妻子人選。」
【小劇場】
胡中天:老大都不給我好臉色看,嚶嚶嚶好嚇人。
夜遊:誰讓小胡你幫忙查老大不樂意的事。
胡中天:o( ̄? ̄o#) 你不也一樣,帶著阿謝查案那麼起勁,我倒不相信他會給你好臉色看。
夜遊:╮( ̄▽ ̄\")╭ 白天我從來不看老大的臉色,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