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山雨欲來時

  和上次在押期間的狼狽不同,如意又是衣袂翩翩的高嶺之花的模樣,下巴微抬,美目含光,嬌滴滴地立在當地似乎便自成一景。

  猗蘇向身後掃了一眼,心知如意定然使了什麼潛行而來的手法,便不冷不熱地道:「如意姑娘真是神通廣大。」

  如意輕輕一笑,也不接話茬,反而悠然地道:「我此番來是好心提醒謝姑娘,九帝姬已然知曉你的事。」

  猗蘇心中微微一驚,面上卻毫無波動,只是抬了抬眉毛:「如意姑娘也說過這是早晚的事,特地來知會在下也真是用心良苦。」

  「不過這倒也促使九帝姬下了決心,殿下同青丘小王女的親事算是定下了。」如意盈盈而笑,眼中波光流轉,「一樁姻親抵消青丘旁系嫡子慘死,著實是極為妥帖的安排。謝姑娘這般聰慧,想來不會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刻意頓了頓,柔聲道:「殿下素來以大事為先,自然不會有二話。」

  猗蘇怔了怔,還沒開口,驀地便傳來一人清亮的語聲:

  「伏晏是怎麼想的,那也只有伏晏說了才算數。如意姑娘這麼想當然,怨不得不討君上喜歡。」

  夜遊輕巧地從牆外翻進來,對著如意無害地微笑:「我不介意再押解如意姑娘一次的。」

  如意冷哼一聲,卻轉頭向猗蘇吟吟而笑:「貴人多忘事,也許謝姑娘不記得了,可我還記得,謝姑娘可還有把柄在我手裡。」

  猗蘇垂眼,語調沒什麼起伏地回道:「在下還是那句話,靜候如意姑娘的最後一擊。」

  便在這一來一去之間,如意身形消散,一枚鏡子落在原地。

  夜遊上前去用手巾包著拿起看了眼,搖搖頭:「方才不過是這法器的幻象,她人並不在此。」

  猗蘇並不意外地點點頭,似乎無意再談如意,轉而問:「你怎麼來了?不是中裡宵禁麼?」

  「巡夜路過而已。」夜遊說得輕描淡寫,一雙清明的眼卻定在了猗蘇臉上。

  猗蘇被瞧得不自在,向一旁錯了一步,低聲說:「多謝。夜深了,你……」

  夜遊卻打斷道:「我明白為何上次你說,你同伏晏之間,他強你弱了。」

  猗蘇失語片刻,轉而微微一笑:「如你方才所言,真相如何,還是要問伏晏。如意也好,九帝姬也罷,說實話我都半分都不怕。」

  「你害怕的是伏晏可能改變的心意?正因他與你身份之差,一旦情隨時遷,無能為力的是你?」夜遊一反往日懶洋洋的態度,看著猗蘇的目光灼灼。

  猗蘇回首,從門洞中看向梁父宮正殿,沉默不語。

  夜遊原本還想說什麼,見她的神情最終抿嘴忍住,反而故作輕鬆地彈彈袖子告辭:「我這就繼續巡夜,你還是去和伏晏說一聲罷。方才那鏡子也不知是怎麼來的,你再一個人待著畢竟不安全。」

  「你也小心。」猗蘇攏著袖子目送夜遊離開,在原地立了片刻,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如夜遊所言立即知會伏晏,還是湊合著過一晚?

  她知道若選擇了後者,伏晏難免要不悅;今夜想來對方本就忙碌,再打擾並添上心事又有些於心不忍……可如意方才那兩句話卻已然成了心上的刺,即便想維持風度裝作毫不在意,那尖銳的異樣感卻太過強烈,以至於猗蘇徘徊許久,最後還是一甩頭往正殿而去。

  如猗蘇預料,書房仍然亮著燈。她上前叩了兩下門,裡頭傳來隔搧開啟的聲響,伏晏自己過來拉開門,見是猗蘇一揚眉:「怎麼了?」

  「方才如意以鏡子施分身術來了西廂。」猗蘇話一出口,伏晏顯然微微一驚,上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無恙才稍稍鬆弛了脊背:

  「廊下風大,進來。」

  猗蘇依言踏入房中,卻在門口的屏風旁止步,看著拉上紙門回過身來的伏晏,一字一頓地說:「她說,你母親已經決定聘青丘小王女為媳。」

  伏晏眼角一跳,眉頭擰起來:「我沒有得到消息。」他上前兩步,卻在途中停住了,似乎怕舉止太過激反而惹惱了猗蘇,緩而堅定地道:「沒有我的首肯,即便是母親,也做不到硬塞一個妻子給我。」

  猗蘇神色莫測,眼神幽幽地盯著伏晏看了片刻,忽地來了一句:「不過,我同你本就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話出口,她才發覺自己的嫉妒藏得有多深而巧妙,連她都險些以為自己真的強大到能面對那消息毫不動搖。

  可她畢竟還是嫉妒了。即便正如她所言,伏晏與她遠沒有走到將嫁娶之事擺上檯面的地步;但伏晏身邊的位置,她容不得另有人伸手去碰。

  念頭這麼一轉,猗蘇便甚是鄙薄自己的善妒,背轉過身去不想讓伏晏瞧見自己的神情。

  伏晏卻走近兩步,從身後將她鬆鬆地抱住了,貼著她的耳廓輕語:「上裡護衛出了疏漏,是我的過失。」

  猗蘇硬邦邦地回道:「其實我也不怕。」

  對方將環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緊了些,頓了頓才開口:「雖然我們的確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我也不可能娶旁人。」

  猗蘇垂下頭,象徵性地掙了掙無果,才回頭頗為不忿地道:「我還不稀罕君後的位子呢。九重天規矩多得很,我才過不慣。」

  伏晏就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唇在她後頸貼了貼,幽幽道:「若我不再是冥君呢?」

  他這句轉得突兀,猗蘇不由微微一愣,隨即不以為意地答道:「反正這身份從來不是你的加分項。」

  對方有片刻的失語,半晌才下了決心一般地道:「現在不是時候,之後有些事我要和你交代清楚。」

  「我也一樣。不是已經說好了麼?」猗蘇偏頭回望伏晏,不意間便被對方俯首啄了一口,不由瞪了他一眼。

  伏晏把著她的肩膀與她面對面,雲淡風輕地道:「今夜西廂是不能住了,你就在這湊合一晚?」

  猗蘇臉就微微地有些泛紅,結結巴巴地道:「這……這不大好吧?」

  伏晏撩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今晚我本就不可能睡,後頭的內室有床榻,你大可以在那裡休息,也省得大費周章地再尋去處。」

  他將意圖撇得這般清,猗蘇便沒再扭捏:「那好。不過我現在也沒睡意,你繼續忙,我隨便找本書看。」

  書房中的博山爐幽幽吐著香氣,伏晏坐回几案前,提著筆批批改改,猗蘇在一旁的矮榻上盤腿坐了,靠在矮屏風上緩緩翻閱一本山水奇志。

  一時長夜寧定,無限安穩。這書房似乎與草木皆兵的冥府隔絕開來,滴漏篤定,聲聲數著共度的時光。

  猗蘇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在內室被縟中醒時已是薄明時分。她輕手輕腳地起身,整理好儀容,悄然拉開隔扇向外看了看,書房外間無人。

  她便乾脆從書房連通兩側偏殿的矮牆翻出去,回了西廂。

  西廂瞧著與往常無異,甫一走近,猗蘇便感覺四處多了幾個結界。她唇邊便添了一抹笑,一身輕鬆地轉身往忘川而去。

  一夜宵禁後,中裡靜悄悄的,但緊緊關上的門戶後隱隱可以聽見生火作息的響動。猗蘇到三千橋時,阿丹已經坐在水邊哼不知名的戲曲。

  「喲。」阿丹飛了猗蘇一個眼色,繼續精心描摹自己的指甲。

  猗蘇湊過去便道:「那日我碰見黑無常,他居然讓我勸你轉生。」

  阿丹的手抖了抖,蔻丹便抹在了指甲邊緣外,她瞪了猗蘇一眼:「別在我涂指甲的時候說話。」

  平日裡阿丹姑娘可是能塗著蔻丹與人口舌相向還不落下風的人物,今日這反應略大,明顯有異。猗蘇便皺眉:「黑無常怎麼了?令你反應這般激烈?」

  阿丹卻明顯不準備回答,反而主動轉開話茬:「昨日自酌館的事鬧得很大,今兒已經有青丘準備興師動眾來討說法的傳言了。」

  猗蘇也不好逼問太緊,只得順著阿丹的話說:「還有什麼古怪的說法沒有?」

  阿丹轉轉眼珠想了想:「有。還有人說,上裡那位是準備借這次的事肅清冥府……」她話明顯沒說完,便生生斷了。

  「肅清冥府,然後呢?」猗蘇卻不準備再次轉變話題,追問道。

  「丫頭……」阿丹近乎是譴責地盯了她一眼,最終還是輕聲吐露實情:「似乎上裡那位,原本就打著改制的打算上任的。」

  猗蘇微微一驚:「改制?」

  「什麼九重天已然開始的改制,我也不懂,但聽有人說是預備著廢除冥君世襲制,學九重天引入掌事堂,日後歷任冥君都舉薦產生……」

  在這人心浮動的檔口出現這傳言著實蹊蹺。猗蘇略一推敲便覺得是伏晏手下線人故意放出的風聲--比起因為青丘可能的責怪和許尋真帶來的忘川危機,以虛虛實實的改制之聲吸引去注意力,令心有不滿的部分人有了盼頭,還能名正言順地清理門戶……

  猗蘇便覺得其實自己並不怎麼瞭解伏晏。至少在公務上,伏晏究竟有怎樣的藍圖,對於未來有怎樣的籌劃,她都不清楚。

  帶了這層意味再琢磨昨晚伏晏的那句「若我不再是冥君呢?」、和他要交代些事的承諾,其中的深意便不難揣測了。雖然對方已經表明日後詳談的態度,猗蘇還是略有些不適意--這麼大的事,對她半句都沒提。

  之後猗蘇又與阿丹扯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但兩人都無心閒談,便各自散了。猗蘇沿著忘川東岸走著走著,便到了嚴密封鎖的自酌館附近的東市。

  原本今日是中裡東市開市的日子,長街上向來熙熙攘攘,如今卻只有幾個行色匆匆的鬼怪低著頭快速通過,兩旁的商戶也大都卷下門簾閉門歇業。

  在這風聲鶴唳的氣氛下,猗蘇也找不到什麼線索,不久就作罷回到上裡,才穿過梁父宮正殿對過的迴廊,便見著夜遊帶著好幾個隨從匆匆地從書房出來,見了她,夜遊言簡意賅地來了一句:「西市又發現了靈體,這次是那對母女。」